捕鯊記
01
我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搖晃。
盡管此刻我已退到漁船的船沿處,牢牢地抓住欄杆並緊閉雙眼,讓黑暗覆蓋眼前的場景,但海浪的聲音摻雜著人們的吼聲傳入我的耳朵,海水的腥味混合著血的味道鑽進我的鼻腔,讓我不得不提醒自己,閉眼的逃避是沒有用的。
心中掙紮良久,我再次睜開眼,讓那殘暴的畫麵烙印在我的視網膜上。
我所站的位置是漁船的甲板,甲板寬闊得仿佛一個大型的廣場,這個“廣場”被分成四個部分,每個部分安裝著兩根粗長的鐵釘和一個自動杠杆。杠杆的一頭站著一個操作杠杆的人,另一頭則吊著一張巨大的網。而此刻,網裏禁錮著一頭頭巨大的鯊魚。
這些鯊魚在垂死掙紮著,但無濟於事。囚禁它們的網是特製的,裏麵鑲滿了細長的鉤子,牢牢地插進鯊魚的血肉裏。它們越想要逃生,傷得就越嚴重,越不可能有力氣掙紮。
很快的,鯊魚們的掙紮便會停止,包裹它們的網會移到那兩根有一定距離的鐵釘之上,然後它們會被重重地砸到甲板之上,鐵釘刺穿它們的身軀——往往是釘在頭和尾部——然後網被撤開。鯊魚感覺到巨大的疼痛,又重新開始掙紮,尾巴不停地拍擊著甲板,發出刺耳而悲切的聲響。
屠夫在此刻上場,他們有專業的工具刀,專業的屠殺技術,一刀下去,鯊魚便會徹底停止掙紮。它們的屍體躺在甲板上,羸弱得一點都不像海中恐怖的食肉者模樣。陽光照在染血的鐵釘上,鐵釘尖銳的頂端閃耀著殘忍的亮光。
科學家們在確認鯊魚死亡後,戴著口罩湊近,蹲下身來在屠夫開出的傷口上檢測。然後,有些鯊魚的屍體被拋回海裏,有些則被送往漁船底部的密室。
那些被送往密室的鯊魚都是嚴重變異的鯊魚,需要帶回陸地銷毀。而那些被扔回海裏的鯊魚的鮮血則引來更多的鯊魚,下一輪捕殺又開始了……
無人知道這些鯊魚是什麽時候開始變異的。等人們反應過來的時候,它們已經以一種令人詫異的速度繁殖著,其中一些鯊魚還在海底傳播著病毒,船隻受到影響,漁業受到巨大的衝擊,最重要的是旅遊業也被波及……政府下令對這些鯊魚進行捕殺。
我看著眼前血腥的場景,雖然告訴自己為了通過報社競爭激烈的實習期一定要把這些畫麵記錄下來,但是我舉起相機的手一直在顫抖。同樣在顫抖的還有那顆胃。
我感覺到一陣陣暈眩,我清楚地聽到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大聲地說:“不行!”然後我轉過身,終於忍不住衝著大海吐了起來。
“就說你一個小姑娘就別跟來了,你看看現在……”站在一旁的一個身上染血的屠夫大叔看了我一眼,“你有沒有帶暈船藥?”
我搖搖頭,努力撐著身子。上船之前,我把自己準備的那包藥不小心弄丟了,現在悔恨不已。
“你再忍忍吧。”大叔無奈地看了我一眼,轉身投入到工作中。
我想回到我的房間去好好躺著,但是我已經控製不住自己的身軀沿著船沿壁滑坐了下來。
在恍惚裏,我看到一個人朝我走了過來。他摘掉戴著的口罩,露出一張俊朗的臉來。十六七歲的模樣讓我震驚,因為他穿的製服表示他是一位鯊魚屠夫!接著,他摘掉了手套,不知道從哪裏拿了一瓶水洗了洗手,然後從口袋裏拿出一顆藥,遞到了我的麵前。
“大叔他們身經百戰,不用備藥,但是我擔心自己有時候會頭暈,隨身帶著。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他似乎聽到了剛才我跟那位大叔的對話。
我接過他手中用白紙包裹的藥,正準備往嘴裏送,他下意識地拉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掌冰涼,卻莫名讓人安心。
“啊,對不起。”他看著我詫異的眼睛,迅速鬆開了手,然後淡淡地說,“吃藥就水。”
說著,他把一瓶未開過的水塞到我手裏。然後迅速地拉開與我的距離,好像怕自己身上的血會染在我身上似的。
科學家已經表明即使是嚴重變異的鯊魚的病毒也不會對人造成感染,他應該知道吧。他大概隻是怕我嫌棄不幹淨吧。
我感激地吞下藥,看著他默默遠去的年輕而挺拔的背影出了神。
我的腦海裏滿是剛才他蹲下來觀察我時關切的眼神,那眼神像一陣暖風,似乎能驅散甲板上的血腥味,讓我因這些血腥畫麵而撼動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雲介你這個兔崽子給我好好在崗位上待著!”負責少年所在區域杠杆操作的大叔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吼道。
他撓撓頭,站在鐵釘的旁邊。此刻,他已經重新穿戴好,手裏拿著一把鋒利的刀蓄勢待發。
明明長著一張俊朗得像是校園偶像劇主角的臉,對人的舉動也是溫柔善良的,而此刻卻渾身戾氣持著刀……怎麽看都覺得突兀。
我慢慢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望著不遠處的雲介,心中對自己的報道有了新的想法。於是我對著他舉起了相機。
雲介不知是因為關心我的身體狀況,還是因為察覺到了我在注視他,突然轉過頭來。
“哢嚓——”
我按下了快門。
02
雲介給我的藥,讓我的暈眩好了很多。我開始直麵眼前血腥的畫麵,硬著頭皮繼續穿梭在甲板上拍照采訪。因為覺得可以以少年屠夫的生活為切入點來撰寫我這篇關於捕鯊的報道。所以,在我采訪的過程中,我花了比較多的時間去留意和觀察雲介。
他沒有拒絕我的采訪,隻是專心致誌地幹著自己的工作,任由我拍照。他的刀起刀落幹淨利落,一看就知道是已經熟練了這種屠殺方式。可是我卻在鮮血飛濺裏,看到了他眼中的悲傷。
每下一刀,他眼裏柔軟而龐大的悲傷便更深刻一些,仿佛刀的傷害從鯊魚的身上分了一半到他的心裏,讓他苦不堪言。
我明白剛殺生時內心的痛苦。一年前,當我第一次殺魚做菜時,心裏也有隱隱的不忍,可是後來也就習慣了,割開魚肚時並不會摻雜多少感情。然而眼前的少年,明明應該已經習慣這樣的屠殺,卻依舊流露出悲傷的神情,讓我心中有微微的撼動,當然更多的還是好奇。
吃晚飯的時候,我是有機會找他聊聊的,但我卻放棄了。
他是漁船上年紀最小的,但沒有人會去照顧他,反倒將所有的雜事都丟給了他,幫忙切菜、端菜,給在座的所有人盛飯、倒酒……
我端著他給我盛的飯,坐在他的右邊。
他終於完成像是義務似的服務,坐下來,端起飯來。
剛準備扒一口,突然他又想到什麽,停下來。
“對了,這是原本存放在我房間的藥。”他從口袋裏拿出一盒暈船藥來,推到我麵前。
“啊,謝謝。”雖然一個下午都撐著身子在采訪,也漸漸適應了船上的狀態,但腦子還有點暈暈的,於是我便不客氣地把藥收了下來。
我想這小子雖然年紀小,但還挺貼心的,正準備誇他幾句,順便聊一些用來當素材的話題,就看到他低頭安靜地扒著飯,一臉疲憊。我突然於心不忍,閉上了嘴。
我能看到穿著T恤的他右臂肌肉很發達,加上他清瘦,所以與左臂顯得有些不協調,我猜這應該算是職業病。
他察覺到我在注意著他的手臂,像是嚇了一跳似的害羞地低下了頭,卻又不小心被嘴裏的米飯嗆到,背過身去劇烈地咳了起來。
坐在他左邊的是他的叔叔,林培木。他的腿被壓瘸了,現在在船上幫雲介操縱杠杆。此刻,喝了點兒酒的他不耐煩地看著雲介,操著一口方言罵了起來。他臉色泛紅,唾沫橫飛,讓全桌的氣壓立馬低了下來。我聽不懂,但能感覺都是極其汙穢的話。雲介默不作聲地喝了口水,悶悶地扒完剩下的飯,鑽去了廚房。
他要去幫忙整理剩下的食材,直到大家都吃完,他才重新出來,幫忙收拾餐桌。
喝高了的大叔們在房間裏找了個角落打牌吹牛,他們嚷嚷著讓雲介給他們弄盤花生米,也招呼我過去跟他們玩。我連連說著“不了不了”的時候,有一個滿臉通紅的大叔站起身,就準備伸手拉住我。我被嚇到,趕緊往後退了幾步。
驚慌之時,雲介跑過來,橫在我們的麵前,將一盤花生米遞到那位大叔手中。他掃了我一眼,我立馬識趣地溜回了自己的房間。
鬆了口氣的我本想在**躺會兒再起來整理資料,但是不知不覺睡著了。重新醒來已是淩晨三點,我腦袋昏沉,覺得房間悶熱,便跑去甲板透氣。
然後我在漫天的星光下看到了雲介。
他趴在船沿的欄杆上,身影單薄。聽到身後有動靜,他警覺地轉過身。看到是我,他鬆懈下來,問道:“睡不著嗎?”
“睡得早,醒來得也早。”我邊不好意思地說道,邊用手整理著被海風吹亂的頭發。
我從口袋裏掏出發圈,想要把頭發紮起來,但這海風太大,我怎麽都捋不好它們。對此我有些尷尬,於是轉移話題般問他:“你呢?”
“啊,我啊。做了個噩夢,醒來就睡不著了。”他如實回答,忽然走到我身後,從我手中接過發圈,熟練地幫我紮好。
“……”我從未想過有個男生會幫我紮好頭發,一時間有些錯愕。
他寬大而輕柔的手離開我的頭頂,解釋道:“在家,我妹妹的頭發都是我梳的。”
我“哦”了一聲,轉過身想跟他道謝,卻在月光和星光裏,看到他的眼眶微微泛紅。
我問他:“哭過?”
他慌了神,像是被戳破了一個足以令他蒙羞的秘密。
“啊,是被噩夢嚇哭的。”最後,雲介還是換上故作輕鬆的口吻,笑道。
漁船正在回航,在海麵拖出長長的白色波濤,遠處的燈塔要比天上的月光還要明亮,如同懸在海上的一顆小太陽。
我迎著海風站立在欄杆前,望著無垠的大海,側著腦袋聽雲介說話。
他說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條鯊魚,在海中饑餓地尋找著食物,忽然間他聞到一股肉的血腥味,於是奮力地循著味道遊去。海底昏暗,他沒有察覺危險,突然就被一張巨網圍捕,無數的鉤子刺進他的軀體,他痛苦掙紮,卻更加痛不欲生。然後看到了強烈的陽光,看到了碧藍的蒼穹,他發現自己懸在半空中。接著,他被狠狠地砸在了甲板上,兩枚巨大的鐵釘穿透了身軀,劇烈的疼痛讓他**——他至此都還未被嚇醒,直到屠夫上場舉起了刀朝自己刺下來,他在明晃晃的光裏看到了自己的臉。
說完噩夢,他似乎還心有餘悸,身體微微地顫抖。他終於露出十七歲少年會有的脆弱的一麵——他原本在我麵前呈現出的細心、溫柔、機智和某種隱忍讓我時常錯覺他是個成熟的男人而非男孩。
“我覺得我是在作惡。”他最後難過地說道。
“你就把那些被屠殺的鯊魚想象成我們平時吃的海鮮,比如帶魚、鯧魚之類的。”我企圖安慰他。
“我也曾經這樣告訴過自己,可是,就是莫名其妙地覺得它們又是不一樣的。你如果問我哪裏不一樣,我卻又回答不上來,反正就是覺得不一樣。”他有點倔地回應我。
“你不用太過自責。這些鯊魚就快要泛濫了,有些甚至帶有病毒,而大海的資源是有限的,所以政府才會采取行動,開展捕鯊活動,這是為了生態平衡,也是為了……”
雲介打斷我的話,他說:“可是這些鯊魚有錯嗎?人類往海裏排放汙水和傾倒垃圾才讓它們變異的吧。不管是大量繁殖亦或是傳播病毒,都是它們自己所控製不了的。人類讓它們發生變化,又要對它們趕盡殺絕,是不是也太殘忍了?”
我一時間無言以對。眼前的少年出於生活所迫,跟著叔叔林培木上船捕鯊謀生,心中卻對這些龐然大物有惻隱之心,他想不明白世界上為什麽會有這種“濫殺無辜”,他落下的每一刀都不情不願卻又一刀致命。這是他為這些傷痕累累的鯊魚能做的唯一的一點善——不讓它們再多痛苦一秒。
之後,我們長久地沉默,仿佛誰都沒有力氣再延續話題。
不知過了多久,雲介才同我道別,起身回房。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不遠處,我的腦海中一遍一遍在構建他口述的那個噩夢。
天上的群星閃爍,每一顆都像是少年的心事。
03
抵達海岸是隔天中午。
雙腳終於踏實地踩在陸地上,我的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我站在海邊,看著雲介一行人整理好所有物品走下船來,便湊上前去,問雲介是否可以借住他家幾天。我想留在海邊再收集一些資料,讓我的整個選題內容更加豐富一些。
雲介露出為難的眼神,轉過頭看看叔叔林培木。
林培木此刻正拖著他瘸掉的腿,跟其他大叔嚷嚷著,似乎嫌棄他們又要以修護船隻為由收取費用。他厭煩地揮著手表示自己不願意出這份錢,人群裏也有同他想法一致的人應和幫腔著。
不知道最後吵出了什麽結果,林培木走到我們麵前的時候垮著臉,滿臉不悅。
雲介小心翼翼地問是否可以讓我借住,我看林培木下意識地要拒絕,趕緊在旁邊補了一句“我會付借宿費”,這才令他答應下來。
我給了一筆不錯的費用,林培木喜上眉梢,招呼他老婆準備一桌好菜。在林培木老婆還未進廚房前,雲介便已經識相地躲進廚房清理魚和蟹,幫忙做飯,盛菜盛飯。以海鮮為主的飯菜上桌之後,林培木喊了良久他女兒的名字,他女兒才慢悠悠地從房間裏走出來。
他女兒有一雙單眼皮的小眼睛,加上她臉上堆滿了肥肉,那雙眼睛似乎更小了,總感覺她像是在夢遊一樣緊閉著雙眼。
她坐在桌子前,也不等我們拿起碗筷,便自顧自地埋頭吃起來。
林培木打趣她是不拘小節,我勉強笑了兩聲,拉下還在忙東忙西的雲介坐下來吃飯。
林培木拜托我把捕鯊的工作寫得越辛苦越好,這樣政府說不定會給他們加錢,我敷衍著應和,低著頭默默扒飯。
一頓飯吃得莫名尷尬,我本想詢問一些問題,愣是被這份尷尬害得不知道怎麽才能問出口。想著“算了,今天就先好好休息,明天再問”,我草草吃完飯便回到我自己的房間睡覺。
在漁船上,那狹小的房間總讓我覺得煩悶,微微的搖晃感也讓我睡得不舒服,回到陸地,終於能踏踏實實睡一覺,我很快就沉入了夢鄉。
淩晨兩點,我還在睡夢裏,忽然聽到屋子裏有巨大的聲響。不明所以的我趕緊披上外套開門察看,隻見林培木左手拎著木棍,右手提著雲介的胳膊把他從房間裏拽了出來。
雲介**著上半身,身材消瘦,被驚醒的眼睛裏滿是困惑和恐懼。
深夜醉酒歸來的林培木勒令雲介跪在地板上,然後舉起木棍揮打了下去。
少年身上滿是淤青和傷痕,林培木的棍子每下一次,他的身體就會顫抖一下,但他的臉淹沒在垂下的頭發裏看不出表情,但想必是緊咬著牙滿頭大汗吧,因為他一直未發出聲音。
“住手!”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驚愕良久才大喊道。
林培木轉過頭,看著我,笑道:“我教訓小孩子,吵到您了?”
我疾步走上去,護住雲介,對著一身酒味的林培木大喊道:“他做錯了什麽?你要打他?”
林培木愣了片刻,似乎在思考著打雲介的理由,然後他揮著木棍,道:“這次出海,又是我們這組完成的捕鯊數量最少,拿到的提成少不說,還要被那些老不死的家夥笑話,按理說他這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不應該遠遠落後於那些老不死的,他就是偷懶,慢吞吞……怎麽,那些鯊魚是你的親戚,你舍不得殺?”林培木說著說著把木棍指到雲介的下巴處。
我一抬手,打掉他的木棍,嚷道:“他才十七歲,你對他的要求也……”
我的話還未說完,林培木就打斷我,把木棍指向我,又指向雲介。
“這些年來我供他吃供他穿,我教訓一下怎麽了?”
木棍又指向我。
“我看你是個記者,尊敬你,但你別來管我們的家事!”
木棍再次指向雲介。
“你這兔崽子,要是下次出海再不給我勤快一點,我非打斷你的腿不可!你別忘了,我這條腿瘸了也是因為你!”
林培木嚷嚷的聲音早已驚醒了他的妻子和女兒,我轉過頭向她們拋出一個求救的目光,但是發現她們隻是冷眼旁觀著。兩人的眼神仿佛都在說:活該!
我有些孤立無援,生怕林培木不顧我對雲介的維護,繼續打他。
於是我把身子整個擋在了雲介的麵前。
林培木雖醉了酒,但也知道不好對我下手,撂下幾句方言的辱罵搖晃著身子走了。我鬆了一口氣站起來,轉過頭問身後的雲介:“你沒事吧?”
他站起身來,道:“沒事。”我看到他倔強的表情,以及臉上密密麻麻的冷汗。
我有很多話要問他,但是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自己屋子的門口。進屋前,他轉過頭來對我說“謝謝”,聲音微小而真誠,然後他便準備關門。
我跑上前去,拿手抵住了門,問道:“你不處理一下傷口?”
“我自己有藥。”
“但是你後背上的傷,你自己怎麽上藥?”說著,我側身進門,讓他拿出藥來。
我幫他上藥時他一直咬著牙不願發出聲音,但他還是會有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的時候。
我看著他身上的舊傷,知道林培木對他莫名其妙的毆打並非隻是今晚而已,不免心生憐憫,又憤怒不已。
“為什麽不報警?”我問道。
“他是我叔叔。”
“……”我恨鐵不成鋼般地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其實他們對我挺好的,”他低著頭,說道,“我爸媽去世後,如果沒有他們,我就會被送去孤兒院……”
“現在看來,還不如去孤兒院呢!”我氣憤道。
“並不是這樣的。”他說,聲音輕柔而悲傷。我邊幫他擦著傷口,邊聽他講起自己的故事。
雲介的母親想嫁給雲介的父親這事,雲介的外公是不同意的。兩個飛蛾撲火的年輕人便準備生米煮成熟飯,以為到那個時候外公便應該會鬆口。但是當外公知道自己女兒懷孕時,卻一氣之下病倒了,沒過幾個月便過世了。
村裏的人都罵他母親不孝,活活氣死了自己的父親。雲介的母親為此鬱鬱寡歡,不小心動了胎氣,早產時大量出血,最後,他母親用命換來了他的出生,而他的父親卻為母親殉情。
“聽上去悲劇得很不可思議吧,但是這就是我的人生。”他慘淡一笑,然後繼續無所謂似的說下去。
林培木是他母親的表哥,看他無人照料便把他抱回了家。一開始,他的妻子不同意,說他是個災星,害死了那麽多人,就不應該出現在這個世上。但是林培木當時膝下無子,看他實在可憐,硬是留下了他。
他很感激林培木當年對他的嗬護,總是幫著做家務。後來妹妹出生、長大,他連給妹妹紮頭發的活也攬了下來。
三年前,雲介和林培木上山采野菜,不知村裏有人在山中開采礦石,兩人爬山爬到一半,突然聽到爆炸的巨響,山林裏的巨石被震落下來,林培木趕緊護住雲介,自己卻被壓壞了腿。
他的妻子傷心不已,責怪他就是因為留了雲介這麽個災星在身邊,才會發生這些不幸,怒氣當頭的她也責罵雲介,用上了“去死”“多餘”“養你也浪費”的字眼。她還教唆原本與他還算親近的妹妹也冷眼對他。
林培木看著自己瘸著的腿,聽著妻子日複一日的哀怨,心裏也漸漸有了變化,生活中一有不順的事便找他出氣。他不反抗,因為他覺得,或許真的是因為多餘的自己帶來了不幸。
聽完他的故事,我終於能夠明白他為什麽對那些鯊魚那麽憐憫,也理解他為什麽會做成為鯊魚的噩夢。
大概在他心裏,他就是一條多餘的、有病毒的鯊魚,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降生,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被怨恨辱罵。
他隻能努力攬下家務、即使屠殺鯊魚給他帶來或多或少的心理壓力也硬著頭皮上場工作,他希望自己是有用的,希望不會有一天輪到自己被淘汰、被拋棄。
他在質問那些鯊魚有什麽錯的時候,其實也在質問自己有什麽錯吧?
“我們明天去報警,或者我寫個報道,用輿論……”良久後,我提議。
“不要。求求你不要。”他抬起頭,看著我,眼神是真摯的乞求。
“你難道不恨他們嗎?”
“的確,被打的時候會恨,但是……還是求求你不要。”他最後用央求的語氣說道。
我在心中歎了口氣。
他堅強,卻又軟弱。心中的矛盾讓他無法成為一個成熟的自己。甚至令我覺得他的三觀都是錯的。
我很希望他起來反抗,但是我也知道我再怎麽勸說都無濟於事。最後,我隻留下無可奈何的擔心。
04
我在海邊采訪了兩天,相機裏那一張存著大量海上捕鯊照片的內存卡已經滿了,我便換上新的卡。但是晚上回到林培木他們家時,我發現原本好好裝在口袋裏的內存卡竟然不見了。
雲介看到我如此慌張,便提議陪我出去找。
我心中焦急,準備馬上出門,卻被他攔了下來。他從口袋中拿出一盒驅蚊的膏藥,遞給我,道:“呐,擦點這個。我們這裏夜裏蚊蟲多。”
我感激地塗好藥膏,便和他沿著記憶中采訪的路線一路尋去。
漆黑的夜色中,我們兩個打著手電筒拐進一條長滿雜草的小徑。他關掉我手電筒的電源,以免吸引蚊蟲,並讓我在小徑上待著,自己卻拎著手電跑進雜草堆裏找了起來。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弓著身子,低頭認真一遍遍扒開雜草,心中責備自己丟三落四,又被他的熱心感動。
其實我覺得內存卡不太可能掉進草堆這種地方,但是雲介怕我完不成報道不能轉正,所以執著地不肯放過任何一個地方。
可最終,我們還是無功而返。那畢竟隻是小小的一張內存卡,我們的搜索行動就像海底撈針,所以失敗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頹然地坐在海邊的沙灘上,看著遠處海平麵上泛白的雲層,又疲憊又懊惱。沒有捕鯊的照片,我拿什麽跟主編交差?
雲介在一旁安慰我,說“總會好起來的,總會好起來的”。我猜想他大概一直都是這樣安慰自己的吧,可我聽了卻依舊提不起精神。
遠處的海平麵上露出太陽的一角,世界因此明亮起來。這時我才注意到,雲介的胳膊、小腿,甚至臉上,都有蚊子叮出來的包。
“你沒塗驅蚊膏嗎?”
“塗了,不過那些草堆裏麵的蚊子太凶殘了。”他無所謂地對我聳聳肩,抓了一下癢,對我笑道。
我看著他身上的包,滿臉愧疚。
忽然,他拍拍我的肩膀,分散開我的注意力,提醒我不要錯過日出。我抬起頭來,看到絢麗的朝霞從天空的那端開始蔓延,世界被籠罩在一片溫暖的紅色之中。
“要不,你重新出海拍一次吧?”雲介抱著膝蓋,看著日出,輕聲地提議道。
我轉過頭看著他,思考了良久,最終歎了口氣,道:“看來隻有這個辦法了。”
有了一次出海經驗,再次出海時,我帶上了足夠的暈船藥,也做好了十足的心理準備,所以一切進行得十分順利,甚至因為有了一次嚐試,所以這次拍出來的照片要比原來的更好一些。
晚上我坐在漁船的房間裏看著照片,幻想著它們被刊登在報紙和網絡上時會引起的轟動。
我拍攝的照片裏,有鯊魚們被誘餌引誘聚集的畫麵,它們露在海麵上的鰭就像在水中插了一枚枚帆,甚是壯觀;有鯊魚被大網圍捕的畫麵,它們龐大的軀體被吊起時,身後陽光刺眼,像是慶賀著某種勝利;有它們被釘在鐵釘上的畫麵,屠夫們熟練地下刀,科學家們認真監測傷口,井然有序……當然我還以雲介為主角拍了很多,主要抓住他眼神裏一如既往的悲傷,覺得可以以此來煽情……我正在沾沾自喜的時候,並不知道漆黑的海平麵上,正有一波危險向我們襲來。
翻滾著的波濤混合著海風的呼嘯,讓整個海麵籠罩在一份詭譎的氣氛之中,海麵上慢慢浮上來無數的鯊魚鰭,像一枚枚鐮刀,朝著一艘漁船蜂擁而去。
那艘漁船的底部,一塊鐵板露出一塊空隙,一陣陣的鮮血正從那塊空隙流出來。饑腸轆轆的鯊魚怎麽能抵抗這鮮血的味道,拍打著尾巴準備大吃一頓。它們當然不知道,那空隙裏是存放嚴重變異鯊魚的密室,那些惹得它們嘴饞的鮮血其實來自同類。而船上的人也不知道,掀開的鐵板在引誘著鯊魚的同時,正讓海水一點點湧進來。
05
那晚我是被海上的雷電嚇醒的。那巨大的聲響穿過隔層的擋板,讓耳朵嗡嗡作響。
雲介曾告訴我,在海上,天氣陰晴不定十分正常,所以我一開始以為這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雨夜。但是忽然我聽到了走廊裏的**聲,心中的不安跟隨著**聲和連綿不斷的雷聲排山倒海襲來。
我打開房門的時候,正看到雲介從自己的房間出來,奔向甲板。我叫住他,緊張地問他:“發生了什麽事?”
他還沒能夠整理自己臉上驚慌的情緒,擔憂地對我說道:“漁船進水了!”
“啊!”我大叫一聲,害怕地問道,“船上有急救用的皮劃艇吧?”
“是的,船上有皮劃艇,但是我們現在遇到了更大的麻煩。”他焦急地看了一下走廊後頭,那些大叔也跟著從房間裏出來了,連林培木也拖著他那條瘸了的腿奔了過來,他們每個人的手裏都拿著獵槍。
“發生什麽了?”我驚恐地看著大家,問道。
“接著!”林培木丟了一把獵槍給雲介。
雲介接到手上,轉過頭看著我,有些絕望地說:“我們被鯊魚群包圍了。”
“轟隆隆——”又一聲巨大的雷響,嚇得我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因為漁船漏水的部位在船的後方,所以為了保險起見,所有人都聚集到了甲板上。瓢潑大雨砸在甲板上,混合著人們淩亂的腳步聲,折騰出巨大的聲響。大雨淋濕了我的頭發和身軀,讓我的目光也變得模糊,我隻能不停地擦拭著眼前的雨水。我站在雲介的身旁,懷裏抱著一疊子彈,準備他手上的子彈一旦打完便立馬遞上去。
“砰砰砰!”所有拿槍的人都對著漆黑的海麵發射著子彈。
那些炮火的光在我的視野裏炸開,像一簇簇小型的炮仗。其實沒有人能在這大雨傾盆裏看清海麵上的物體,一開始大家隻是胡亂地掃射。很多子彈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大海中,顯得那麽無力又無用。
突然,天空中一片光亮,又是一個閃電,把漆黑的海麵照得通亮。人們被眼前的場景嚇了一跳。
無數的鯊魚鰭漂浮在海麵上,預示著海麵之下的圍聚的鯊魚數量之龐大。大概已經打中過幾條鯊魚,所以海麵上有了鮮血的痕跡。
很快的,閃電過後,海麵又恢複成了黑暗。人們繼續對著海麵上的鯊魚胡亂地掃射著。
“轟隆隆——”雷聲在光亮之後響起,像巨大的鼓聲,又像悲愴的預言。
“不要害怕。”雲介轉過身,看著我,安慰我道。
雖說他在安慰我,但是我還是看到他眼神裏的擔憂和驚恐,隻是他偽裝出一種堅強,一如他在麵對生活對他的磨難時一樣。
而即使有他的安慰,我也依舊害怕得要命,心髒撲通撲通地劇烈跳動著。我覺得我大概已經哭了,但是雨水不停地砸在我的臉上,令我已經分不清到底有沒有淚水。
沒有拿槍的科學家們已經紛紛從房間裏取出了手電筒,幫助大家更準確地射擊。
“換子彈!”我聽到雲介大喊道。
我趕緊把懷裏的子彈遞上前去,他大概很少使用這把獵槍,所以換子彈的速度不快,加上情況緊急,他焦慮起來。忽然,他像泄了氣一樣坐在地上,握著還未上好子彈的槍,任由大雨侵蝕他的身軀。
“我就說,會有報應的。我們做了惡……我們殺了那麽多鯊魚……”他哭了,哭得瑟瑟發抖,潰不成軍。
我抱住他,學著他的話安慰他:“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
“混蛋,你現在在這裏哭個屁!給我站起來打!”站在一旁的林培木轉過頭來衝雲介吼道。
雲介沉默下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和雨水,低著頭努力將子彈上膛,然後跟著我重新站了起來。他對著波濤翻滾的大海正準備開一槍,突然漁船一陣搖晃,所有人都被甩在了甲板上。
船艙應該已經灌進了不少水,正在不受控製地下沉!而圍攻來的鯊魚似乎被獵槍激怒,紛紛撞向了漁船。
“混蛋!船有問題為什麽不修?”林培木衝著他身旁的幾個大叔嚷道,然後突然想起什麽,立馬閉上了嘴。
——是他自己曾怕再出錢,說船隻暫時不需要維護的。
有人已經爬了起來,趴在欄杆上朝著鯊魚們再次開槍,有人跑去拿皮劃艇,而有人因為剛才的混亂被自己人的槍支誤傷,趴在甲板上起也起不來。漁船還在繼續下沉,鯊魚們還在繼續撞擊著漁船,我絕望地與雲介對視,心想今日大概就是死期。
沒有一個人敢把皮劃艇丟下去,爬上皮劃艇逃生。人們隻能舉著獵槍不停地對海麵發出子彈。又是一陣搖晃,船開始傾斜,很快,它就要翻進冰冷的海水裏,每個人都將成為鯊魚的盤中餐。
“沒時間了!橫豎都是死!放皮劃艇!”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我在恐怖的氛圍裏被拉了起來,一片混亂裏,我被雲介拽著,拉著一條長長的繩索降到了扔在海麵漂浮的皮劃艇上。下降的過程裏,我已經抱著必死的心,心中滿是絕望。雲介朝著皮劃艇周圍的鯊魚猛開槍,船上也有人在掩護著我們,他們衝著那皮劃艇的四周發出子彈。
我們的存活幾率十分低,要是哪頭鯊魚一遊過來,就能把皮劃艇掀翻,或者我們哪個人不小心開槍走火,令子彈穿過皮劃艇,我們隻能直接掉進海裏跟鯊魚肉搏。好在,我們都安全地上了皮劃艇,但內心的恐懼卻更加洶湧澎湃。因為鯊魚的身軀就離我們那麽近,隻要它們一對我們發起攻擊,我們必死無疑。
“掩護那兩個孩子走!”突然我聽到頭頂響起林培木的聲音。
“你個死瘸子,下輩子你再那麽摳我們可不會跟你做兄弟!”還努力趴在欄杆上的大叔嚷道,然後他們朝著我們周圍的鯊魚一齊開槍。
雲介抱著獵槍,全身緊繃地對著海麵,我撐著槳,努力地往遠處劃去。暴雨和海水,混亂和恐懼,鯊魚和死亡……我們像是陷入旋渦,搞不清楚狀況,隻能拚命掙紮。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們遠離了漁船,也遠離了鯊魚群。雨漸漸停歇,全身濕漉漉的我們筋疲力盡地趴在皮劃艇上,看著遠處的海麵上那艘已經淹沒了一半的漁船終於翻倒,被海水淹沒,消失不見。我和雲介的眼淚不停地流下來,心中的悲傷溢到喉嚨,卻隻發出悲愴的嗚咽聲。
過了很久之後,天地之間似乎隻剩下我和雲介。我們兩個人疲憊地仰躺在皮劃艇上,沉浸在悲傷之中。我們目光所及是浩瀚星河與寬廣的大海,它們的無垠讓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那一刻,我才發現我們是多麽脆弱而渺小。
在海上漂泊,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腦子一片空白,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腦子裏是各種胡思亂想——經曆生死,難免會有無數感悟。我陷入反思之中。
這樣一意孤行的我們,其實是在把自己一步步逼上絕路吧?
我想著,轉頭看了一眼雲介。此刻,他已經坐了起來,隻是沉默地抱著膝蓋蜷縮著身子。我知道他回去將麵對什麽,不免為他擔心起來。
我挪到他身旁,對他說:“這不是你的錯。”
他抬起頭看著我,眼中噙滿了淚水。那是無法言語的悲傷和迷茫。
06
這一年,盡管還是有別的船隻在捕殺鯊魚,但我卻放棄了捕鯊的新聞選題,轉而跑去做更困難的環境調查項目。
在這期間,我做起了臥底,暗訪過很多工廠,我們曝光汙染環境的公司和項目,也監督他們停業整改。我遇到過無數危險和阻礙,但我心想,我都能從鯊魚口中逃生,這點困難算不了什麽。
雲介隨我來到了城市,在雜誌社謀求了一份工作,從最底層做起。他把每個月領到的薪水寄一部分給自己的阿姨和表妹,雖然她們時至今日還在怨恨,覺得是他這顆災星讓他們家破人亡。可我知道,命運的磨難並不是雲介的錯。
領導總說,雲介比報社裏任何一個人都要努力。他想要證明自己的價值,證明他不是多餘的一個人,不是總會給別人帶來悲傷的人。而他在社裏的受歡迎程度證明他做到了。
他說他時常想起林叔叔,小時候,他難過時,是叔叔安慰他說:“總會好起來的。”雖然後來叔叔發酒瘋時打得他遍體鱗傷,但是那晚,當叔叔跑過去幫他係上繩索讓他下到皮劃艇時,他所有的恨都釋然了。
每次他說起叔叔,我也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晚的恐怖。同樣的,我也會想起那日的日出時分——漫天的霞光將世界照亮,清晨的涼風吹動著翻騰的海浪,我們看到海岸的公路,房屋,還有人群。
像死而複生般,我們心中感慨萬分,激動得熱淚盈眶。我們拚命向海岸劃去。遠處,忽然有一團一團的黑煙升騰。雲介說,那是人們在焚燒被嚴重汙染的鯊魚。
那時的我望著黑煙,心中有一股難以言說的悲傷。我想,就算我的力量渺小,我也要去試試改變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