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射鹿

一瞬間可以發生很多事,以至於彌鏡辨不清自己是生是死,心中某處破碎的聲音淹沒了她的感知。直到杏花簌簌落到頭上,她仰頭見衛延陵正抱著她坐在樹下。

昭夜閉上眼,兔起鶻落的刹那,沒有他的容身之地。疾風卷起杏花之後,他扶起癱倒地上的煌珠。

事後,花丞相將管家嚴厲訓斥了一頓,並加重府中防衛。這起變故被禁止談論,丞相說起,也以刺客代稱柔然人。衛延陵原想上報聖上,命京中搜查柔然餘孽,被嶽父製止。衛延陵長期在外領兵作戰,不識朝中深淺,即便身居相位,花丞相亦不願多生事端。柔然餘孽滲透京中,傳揚開去,免不了被人指責鎮北將軍清剿柔然不力。若是因兩名柔然人,洛陽都城陷入惶恐不安,追究起來,無論是花丞相還是衛延陵,都難逃罪責。老丞相擅權衡利弊,衛延陵對這套京中規則不太習慣。

白日變故隨夜色遁跡,隻留幾分餘韻在心尖品嚐。

燈燭下,衛延陵兩指裹著絹布,低頭擦拭劍身。十萬柔然俘虜如何處置尚無定論,朝中大員向來抱持“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態度,將俘虜全部處斬的建議不在少數。

彌鏡在他身後站了許久,花丞相憐惜愛女受驚,命人整理小姐閨房,要女兒女婿留宿一晚。導致眼下閨房籠罩在一片燭光劍影中,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嫁給一個舞刀弄劍之人,不由歎聲:“你要覺得擦不幹淨,可以去洗一洗。”

聽到她的聲音,他才側身,收劍入鞘,不讓她看殺伐之劍。他眉目在燈光裏也並不柔和,但相貌英武,擔起得大漠孤煙的氣魄。

彌鏡出其不意,掀起他的袖角,一道猙獰的刀傷蜿蜒在他手臂。她眉頭緊皺,當時他自歹人刀下救下她時,她沒有看清他有沒有受傷,直到坐在樹下,她慢慢回神,注意到他袖口被劃開。

衛延陵沒料到她這一舉止,既意外,又為她的神色而著迷:“你要給我療傷?”

彌鏡低頭不語,從藥箱裏拿起藥粉撒在傷口上,裹上紗布:“我欠你一條命。”

衛延陵覺得好笑,端起她的下頜:“你在說什麽?”

彌鏡竭力不去看他:“以後別做這種危險的事,我即便死了也沒什麽……”

衛延陵打斷她:“既然欠了就要還。”

“什麽?”

“還一命不就好了,不都說早生貴子麽。”

“……”彌鏡呆愣了。

衛延陵欣賞完她的表情,笑著放開他,撐劍起身:“這筆賬先欠著吧。”

這注定是個不同尋常的夜晚,彌鏡將他攔住。

“夫君要去哪裏?這麽晚了。”不容分說,她奪了他的劍,轉身朝床頭去,將劍擱在枕畔,然後便緊張地站在那裏。

房中靜默了半晌,他才走到她身邊,牽起她的手,送到嘴邊親吻。

她見到了他身上遍布的傷痕,每一處都有金戈鐵馬的回響,遠方的戰場如今就在她的指端,並不是遙遠的傳說。她如一尾渴水的魚,被無情地拋擲岸邊,又被洶湧而來的潮水淹沒。

昭夜迎娶煌珠,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畢竟,煌珠少失怙恃,自幼養在丞相府,與彌鏡姐妹情深,表姐妹二人容貌又有些肖似,丞相待其如親生無二。昭夜是丞相最得意的門生,傳言花丞相曾酒後執昭夜手,讚說:吾東床佳婿也!

眾人原以為彌鏡小姐與昭夜必是絕配,卻想不到憑空出了個衛延陵,風風光光順順利利娶走了小姐。不知丞相是出於對昭夜的補償心理,還是出於對煌珠的愛護之情,不久昭夜升任三品中書侍郎,並如約成為丞相府的東床佳婿。圓了花丞相的念想,也成就了一段美名。

將軍府備了厚禮,遣人送去侍郎府,鎮北將軍和夫人未曾出席。如此一來,關於丞相府兩位小姐的姻緣,傳言便走了樣。坊間甚囂塵上的說法是,相府嫡出的小姐彌鏡本戀慕翩翩少年郎昭夜,奈何昭夜弱水三千,隻取表小姐煌珠這一瓢。礙著彌鏡未出閣,昭夜與煌珠這對有情人生生不能在一起,每每府中相會,總遭彌鏡拆散。丞相擔心長此下去,會釀成禍事,便托媒與衛將軍聯姻。衛將軍聽聞彌鏡小姐乃是洛陽一代佳人,不由心旌搖曳,答應了下來。因此,彌鏡小姐出嫁後,煌珠小姐才得以與昭夜終成眷屬。又因此,彌鏡小姐羞憤在心,拒不出席二人婚宴。

流言蜚語雖無傷大雅,終究傷了花丞相的麵子,尤其連同僚都私下探問,為何侍郎成婚,作為僚婿的將軍卻缺席。花丞相決定要抹消誤會,必須讓兩位賢婿一齊露麵。

時機便在三月初三,季春上巳日。

洋洋暮春,闕日除巳,上自魏帝後妃,下自百官士民,並出江渚池沼間,走馬步射,洗濯修禊。公卿攜帶家眷仆從,分文武之別、男女之分。武官隨魏帝入林射獵,文官於水濱曲水流觴,宮妃命婦們臨水施帳幔宴飲。

彌鏡與煌珠婚後首度相見,煌珠率先牽起她的手,親昵交談問候,仿佛從前未出閣的時光。彌鏡覺得歲月如此不可捉摸,灌木之隔,便是士大夫們羽觴乘波、臨流競杯之處,昭夜即在其間,她的心事卻既不在水邊,也不在幔內。

地麵為林間追獵的動靜所震,那是魏帝延續了胡人騎射習俗,與武將一同爭獵,勝者有賞。林間禽鳥受驚,一陣陣掠起,飛過水濱江渚。侍女們看見一頭麋鹿從林中奔來,後妃們整日閑悶宮闈,命侍女們撤去帷幔,要一睹活生生的麋鹿。直到麋鹿踏傷一名宮女,妃嬪命婦才知險境已不期而至。鹿群奔出密林,奔向江濱人群,攜裹而來蒼林野獸的氣息。

女眷裏頓時癱倒一片,驚呼哭喊聲被蹄聲淹沒。士大夫們紛紛驚起,喝令官兵仆從營救。來不及逃離的,跌入冰涼的水中。煌珠急著去尋昭夜,彌鏡卻望向鹿群奔來的密林方向,不知所措。武將爭獵,不可能將獸群趕向後妃,必然發生了什麽變故。她未像其他人那般爭先逃離,卻耐不過眾人奔跑推搡,腳步錯亂中,不慎被人一把推入了河中。

自從畫舫落水後,彌鏡便對河水有了強烈的恐懼,因有帷帳才能克服一二,如今帷帳倒在地上,人群踩踏,她再度落水。水深而湍急,刺骨的寒,將她身體完全浸透。落水的人太多,救援的人太少,護佑宮妃尚且不及,誰又顧得上她?

手腳被凍僵,她已無力掙紮,緩緩被幽深吞沒。有道影子破開水波,筆直沉下,攔住了她的腰。原已放棄的求生欲望霎時複活,發顫的身體向他貼了上去,陡然而來的溫暖將她席卷。出水後,他撿了岸邊帷帳將她包裹。她睜開眼,看清他,曾經那樣熟悉的麵容近在咫尺,她有一瞬的失神。他接住她失神的目光,即便那裏有無底的深淵,他也要探尋一番深淺。

周邊的嘈雜將彌鏡喚醒,她錯開他的視線,望見了十幾丈外,馬背上的衛延陵。他自林中疾馳而來,搭弓射箭,即將踩踏人群的麋鹿一隻隻倒下。奔向彌鏡和昭夜的麋鹿因受傷而愈加狂躁,以與人類同歸於盡的架勢,鹿角狠狠撞來。昭夜抱住彌鏡,身軀擋在她麵前。羽箭破空,三支疾矢穿透麋鹿的頭顱與兩隻前蹄,生命終結的麋鹿重重倒在了二人跟前。彌鏡的視線越過了兔起鶻落的瞬間,與衛延陵沉毅無波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很快,他撤走了注意力,扔了無矢之弓,調轉方向,縱馬驅馳,將鹿群驅離人群。

“侍郎,夫人呢?”隨從終於尋到昭夜。

昭夜這才放了懷裏的彌鏡,目光向四下尋找,飛快的目光落到水中一處:“去救夫人起來。”

河水裏濕透的煌珠被隨從打撈起來,她見到岸邊昭夜,哭著撲進他懷裏:“夫君,我險些以為再也見不到你……”

昭夜拍著她濕漉漉的肩背,眼望彌鏡離去的方向:“怎麽會。”

大批護衛簇擁著受傷的魏帝出了林子,麋鹿已被驅入遠方。魏帝慰問受驚的文武,封賞救駕有功的衛延陵。待眾人散去,收拾殘局,彌鏡從樹後走出來,走向倚著樹幹獨自包裹傷口的衛延陵。

“一隻手怎麽打結?”她搶來布片餘端,在他臂上交纏、係緊。

“你果然越來越熟練。”他扯動嘴角,笑出不羈的姿態,然而那笑隻維持了很短時間,“迎娶你,我是不是做錯了。你或許可以有更好的歸宿,假如……”

“夫君今晚是想睡地板麽?”她板起臉,露出幾許悍妻神態。

“聽說民間流行跪搓衣板。”

“夫君要是喜歡也可以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