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聘女

聖上為鎮北將軍欽賜一座將軍府,坐落於洛陽城南,碧瓦高牆,池館水榭。一同賜下的,還有一樁美滿姻緣。丞相與將軍聯姻,洛陽城百姓為之津津樂道。

衛延陵雖是武將,卻並不輕視民間婚俗,納采問名等六禮皆按洛陽風俗。一套完整的繁縟禮節過去,丞相千金出閣了。聖上特為這樁婚事許朝假一日,公卿百官紛紛備上禮錢,鬧哄哄蹭喜宴。

那日,彌鏡被十裏紅妝聘入將軍府,侍娘相攜、團扇遮麵。眾儐相簇擁著衛延陵,出謀劃策、吟詩作對,勸說侍娘團卻下新嫁娘的遮羞扇。相府侍娘團不為所動,丞相千金豈是那般容易迎娶?儐相多是衛延陵的親衛,行伍出身,不善文墨,勉強背了幾首預備好的詩文,磕磕絆絆,引得侍娘團掩嘴偷笑。難得有機會戲弄大將軍,滿座公卿也跟著湊趣起哄。

丞相府的門生皆是進士及第,新授官職,品級雖不高,心氣卻不低,最看不起粗鄙武人。尤其是昭夜,被聖上親授翰林。眾人覺得儐相團的詩作實在有辱清聽。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同窗們一致認為小姐與昭夜才是絕配,忽然冒出個武人娶走了小姐,他們難以接受。相比其他處的熱鬧,丞相府客人所在的區域出奇的沉悶,他們萬萬沒想到小姐會答應這門婚事。

昭夜對此似乎不太在意,喜酒喝得不比平時少。在同窗們打賭儐相團究竟要絞盡腦汁背出多少首詩,才能合小姐的意時,他也笑吟吟押注賭酒,押得格外多,賭得格外大。

儐相們鬧盡笑話,侍娘們毫不退讓,賓客百官交頭接耳,這丞相千金恐非賢淑,大婚之日有意刁難大將軍。

彌鏡不知道在台上站了多久,也不去聽那些劣質詩篇,隻要她不點頭,侍娘們不會散去。要嫁的夫君如何功勳蓋世都與她無關,戰場殺敵的殘忍與野蠻勾勒了她對他的全部想象。他竟然求娶她,害她斬斷心中所有的希冀與愛戀。成婚之日她如此刁難夫君,究竟是在羞辱他,還是在折磨自己,她已無法分清。

在團扇遮掩下,她卻準確尋到昭夜的所在。他笑得那樣俊朗,似在與人賭酒,來者不拒。他在她的喜宴上開懷暢飲,怎能看到她潸然淚下?

場中忽然靜了一靜,儐相退開,新郎走出幾步,難得他竟還能從容不迫,客人們饒有興致地等待。

大紅喜服的衛延陵走入眾人視線,就連醉酒的昭夜都手撫桌緣,停了酒杯。

“洛城花燭動,戚裏畫新娥。隱扇羞應慣,含情愁已多。輕啼濕紅粉,微睇轉橫波。更笑巫山曲,空傳暮雨過。”鎮北將軍衛延陵出乎所有人意料,親自吟誦卻扇詩,低聲詠歎,字字清晰,目光一刻未離數步之外的新嫁娘。

團扇挪移,如花的容顏展現世人麵前。鼓樂笙歌都做了背景,衛延陵深邃的目光凝視著自己的新娘,頃刻,勾起唇角,他娶到她了。彌鏡看清自己夫君的一瞬,驚愕占據了眼底:原來是你!

賓客散去,紅燭搖曳。

衛延陵踏進房門才一步,彌鏡從喜**彈起,隔空對峙。大將軍未能再前行一步,一支蠟燭底座握在彌鏡手中,尖銳的鋒芒對著心口。

“為什麽要娶我?”她雙眼微紅,嗓音冰涼,帶著哭過後的鼻音。

衛延陵看了眼桌上高低不一的紅燭,仿佛沒瞧見彌鏡手裏的凶器,慢吞吞解著腰帶:“可能說起來比較膚淺,我想看看幕離下的容顏究竟有多美。”

“就因為這個?”彌鏡半恨半怒。

“這還不夠?”他很驚訝,仿佛說出的理由天經地義。

“你知不知道……”她並非心甘情願,她心有所屬,與什麽大將軍無關。

彌鏡恨聲,指尖發顫,燭座尖刺割破衣襟時,一道紅霞飛來,卷住底座,脫離她的掌控。重物擊中窗欞之聲,與他急促的腳步聲同時響起,彌鏡來不及反應,被他攔腰抱住,壓倒在喜床。

他用腰帶卷走了燭台,抹消了與她的距離。居高臨下看著她情緒失控、淚水決堤,他抿著的唇角鬆開:“我隻知道讓美人空等是極大的過錯,而這個過錯竟讓我遇著。我於沙場上活命,乃至絕處逢生,便是不放過任何一次機會。”

“你不知道……”

“我不必知道。”

洞房並不圓滿,衛延陵踏著朧月清輝,離房處理軍務。一連數日,彌鏡未再見到他,直到歸寧。

洛陽婚俗,新婦嫁後,三朝回門。衛延陵暫擱軍務,與彌鏡一同登車,前往丞相府。兩人在狹窄的車內相對而坐,彌鏡閉目,不願多看自己的夫君一眼。

“夫人莫非要讓嶽父大人以為我待你不好?”衛延陵笑著說,好像他們是真正的新婚夫婦,他抓住她的手,任她如何使勁,都逃不脫他的掌心。

車馬至相府,新婚夫婦攜手下車,為相府門前久候的眾人展現恩愛的模樣。

相府上下對帶著佩劍歸寧的新姑爺深感好奇,尤其是這位的殺伐名聲自邊關傳至都城,不知有幾分真假,那佩劍究竟砍殺過多少柔然人。對於旁人探尋的目光,衛延陵隻是一笑置之,他旁若無人對夫人附耳低聲:“你長大的地方,為夫真想走遍每一個角落。”

他的語氣聲息灑在耳廓,彌鏡苦於無法掙脫他的掌控,臉色微紅,隻得低下頭。

花丞相眾門生以昭夜為首,出迎大將軍。昭夜掠了一眼二人相攜的手,視線落到彌鏡臉上:“衛將軍和小姐屋裏請。”

彌鏡眉頭顫動,卻始終不曾抬頭看他。

花丞相對女兒女婿如膠似漆的樣子深感滿意,追憶了一番養育愛女的不易,又講了幾則彌鏡幼時的趣事。衛延陵細細聆聽,不時露出笑意。

家中女眷總有些話要說,衛延陵這才放了彌鏡,讓她入後宅敘舊。男賓則圍著衛延陵讓他講述攻破可汗庭的經過。邊疆戰事離都城太過遙遠,久居洛陽的人們隻將戰事當故事。而故事裏,鎮北將軍的佩劍便是鎮關之寶,從不離左右。如今親眼得見,果然名不虛傳。不知是誰提議,姑爺的佩劍可否借大家觀摩鑒賞。衛延陵沉吟一笑,揚手解下佩劍,丟與眾人。

熱血男兒們依次傳遞,待將軍佩劍傳至昭夜手中,哪怕他並無多少興趣,也不好拂了大家的興致,正準備讚譽幾句,變故便在這時發生。

青鸞跌跌撞撞跑入花廳:“大、大將軍,小姐她……”

衛延陵霍然起身:“彌鏡怎麽了?”

青鸞說不出話來,抖著手臂指向東南角。

衛延陵與昭夜幾乎同時離席,奔赴青鸞所指方向。

原本在杏花林中漫步的彌鏡和煌珠,此刻被兩柄彎刀劫持,闖入的是兩名家丁打扮的陌生男人。

聞訊趕來的管家腿腳發軟:“他們不是府裏的家丁!”

十幾步外,衛延陵當然看出兩名歹徒不是什麽家丁,獸骨彎刀暴露了他們的身份。下意識摸向身側,佩劍的地方空****。衛延陵心中一驚,竟在佩劍離身時遭遇危機。

令外族聞風喪膽的鎮北將軍劍不離身,為首劫持彌鏡的歹人目視昭夜,恨意昭然:“大將軍衛延陵,可曾想到你新娶的夫人竟會落到柔然人手裏?你猜我們柔然人會怎樣對待俘虜的女人?”

相府諸人一聽“柔然人”三字,均是大驚失色。

衛延陵眼底的鋒芒一閃而逝,殺意被收斂到看不見的地方。

昭夜攥緊了手心古樸而沉重的佩劍,無視柔然歹徒,隻將目光傾注在盛裝的彌鏡身上。相府小姐從未遭遇如此險境,她卻努力保持鎮定,雖然淚花在眼底打轉。歸寧後,她終於肯看著他。

“你們要什麽?”昭夜往前走出一步。

“站住!”歹徒厲聲嗬斥,同樣暴露了他的緊張,“衛延陵!用十萬柔然勇士換你的女人!”

昭夜定住身形,發出短促的一聲笑,仿佛是對敵人的嘲弄:“難怪柔然國破,柔然人都是這麽愚蠢的嗎?十萬人換一人,這種條件你們以為我會答應?你們走得出這座相府嗎?”

歹徒被激怒:“衛延陵你害得我們國破家亡妻離子散,以為我們會想活著離開?讓你親眼看看,你的女人為我們柔然人陪葬的樣子吧!”

昭夜麵色陡然緊張,將視線轉向不知所措的煌珠:“且慢!你們若肯先放一人……”

兩名歹徒暗中對視:他娘的,果然弄錯了人!

劫持煌珠的柔然人頓時有了底氣,彎刀離煌珠雪白的脖頸遠了一分,對待重要人質自然要留心:“衛延陵,交出你的佩劍!”

昭夜舉起長劍,拋向前方——

就在所有人的視線被飛劍牽引之際,真正的衛延陵身形一動,人已掠起,當空抽出長劍,劍鋒半傾,其鋒芒與日光交輝。柔然人隻覺目中盲了一瞬,接著便是頸上一涼,兩串血珠濺上杏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