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戲寵
元恪追下台階,氣息急促,他終是要問個明白。學宮笑鬧聲被樹影隔絕,他的世界隻剩無聲荒蕪。他抓住她袖角,逼問:“為什麽?”
少夷看著他眼底波濤翻湧,雙眉鬱結不展,心中仿佛被挖去一角。二人咫尺相對,呼吸可聞,仿佛下一瞬,便可親密無間,隻要一個動作,便能擁在一處。這是容易讓人動搖的距離,亦是危險的界限。
她選擇退開一步,袖角從他手中垂落:“二殿下,您還不明白麽,我隻是一個罪奴,沒有前途,掖庭有許多雙眼睛盯著我。您的照顧,隻會讓我們更加處境艱難,但是有一個人不同,他施下的恩澤,能夠解救我和葵。沒有人能夠抵擋他的恩寵,他就是太子殿下。”
元恪袖中手指捏緊:“你是故意這麽說的,是他逼你的。”
少夷望著他笑:“二殿下,您太天真了。”
元恪眸色哀傷,去拉她的手,想再次牽住她:“他給你的,我也可以給。”
少夷側身避讓,旋即跪伏在地:“太子殿下。”
元恂從學殿踱來,立在元恪身後,聞言輕笑:“二弟喜歡的話,孤讓給你好了。”
少夷肩頭微顫:“奴婢隻願侍奉太子殿下。”
元恂走來,眼望元恪,笑道:“莫非二弟喜歡這種類型?”
元恪將眼中傷意掩下,做出平靜姿態:“皇兄誤會了,小弟一時不察,認錯了人。”
言畢,步履生風離了學宮,書卷筆墨一概不顧。
元恂含一抹笑,屈身蹲下,托起少夷臉龐,手指摩挲嬌顏粉頰上的水澤:“哭了?這點委屈都受不了,你如何為孤所用?”
少夷透過朦朧視線,望見相似的麵容,神魂俱傷。他說認錯了人,認錯了她少夷,也愛錯了她。想拉住他說,不是這樣。可是有什麽資格?明明,是她先傷的他,是她不想拖累他的前程,不想他被眾臣彈劾陷入孤絕之地,不想他再一個人待在落櫻苑品嚐寂寞、耗損年華。
元恂玩味地將她細細端詳,自袖中掏出一方手絹,捏在手裏,替她拭淚,仿佛擦拭一樣珍玩。
那神態與目光,並沒有將她當作一個人,她亦不過是他的玩物。
從旁人手裏奪來的,便格外有趣。
葵發現少夷自從隨太子去了趟學宮,回來便精神一直不好,自己對她說話,她也經常走神。夜裏睡覺還能聽見壓低的啜泣聲。葵知道自己的命是少夷救的,決定這輩子就跟少夷在一起,她希望少夷開心,可是搬來東宮後,少夷並不開心。
葵知道,自己能活下來,另一個恩人是二皇子。她隱約察覺,二皇子和少夷之間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但少夷卻跟隨太子來了東宮,少夷不開心定然是太子的緣故。
太子元恂,葵隻見過他幾麵,一次是在少夷身邊,一次是躲在殿門後,還有一次是她不小心撞見他一個人坐在亭子裏。三次,截然不同的三種神情在他臉上。葵便害怕他。
為了逗少夷開心,不讓她感到寂寞,葵像個尾巴一樣墜在少夷身後。
身為侍膳宮女,少夷不僅負責元恂的膳食,還要替他照管妲己。妲己是波斯王使者贈與大魏的國禮,身姿輕盈,體態優雅,通身雪白,極為名貴。魏帝將妲己賜給太子元恂,妲己的名字也是元恂取的。
東宮還未冊妃,元恂又極喜愛妲己,使得這隻貓在東宮的地位僅次於元恂,闔宮奉養得小心翼翼。妲己仿佛明白自己的地位,愈發懶散傲慢,對宮人不假辭色,唯有在元恂懷裏才溫順。妲己的兩名奉食官被少夷替代,它對於新來的奉食官亦沒有好臉色,一爪拍翻少夷送來的貓食,傲慢而優雅地舔起嬌貴的前爪,燦金瞳不屑地瞥了眼新來的奉食官。
少夷垂頭喪氣清理翻了滿地毯的貓食,葵在旁生氣道:“一隻畜生而已,瞧它那傲慢勁,別喂了,讓它抓老鼠吃去。”
妲己察言觀色,覺出麵前小丫頭的出言不遜,並且小丫頭身上有它不喜歡的氣息,越來越靠近。
“喵嗚”一聲,妲己弓起脊背,炸成一個毛團,閃電般揮爪撓向葵。
少夷下意識推開葵,貓爪撩過她臉側,劃下數道血痕。
兩名繡衣宮女跪在殿前垂淚,其中一人抱著妲己,哭訴:“殿下,妲己娘娘不吃不喝數日,精神也不濟,不知道是不是病了。”
另一人抽噎:“自從少夷姑娘接管妲己娘娘,我們姐妹二人便常聽見娘娘殿裏淒厲的叫喚,也不知,少夷姑娘對妲己娘娘做了什麽。”
聞言,元恂從木雕刀刻活計裏抽神,掃了眼宮女懷裏奄頭搭腦的妲己,丟下刻刀,招了招手。
宮女抱了病怏怏的白貓上前,元恂順了順貓毛,語氣幽森:“將少夷叫來。”
東宮裏磕磕絆絆的大小事,少夷漸漸習慣了不申不辯,默默承受,總歸是不關性命的事,比掖庭暗處的凶狠陰毒好不少,頂多挨頓打。奉養妲己的差事沒做好,這頓罰她準備了多日,因此跪在元恂麵前格外靜默。
淡淡沉香彌漫,長穗宮絛垂至眼前,少夷低垂的視線裏,元恂已近前。
“可知罪?”嗓音淡漠。
“奴婢知罪。”少夷伏下身軀。
“拖下去。”
少夷閉眼。
直到旁側兩名宮女驚慌聲傳來,少夷詫異抬頭。殿中侍衛架起二女,粗暴拖動。
“殿下!錯了呀殿下!”二女哭喊掙紮。
元恂坐回矮凳,重拾起未完工的木雕,吹去上麵木屑:“錯哪了?”
“明明是少夷苛待妲己娘娘!與奴婢姐妹二人無幹!”一女拚命掙脫,抱著無精打采的妲己跌倒地上。
書童冷著臉站到她麵前,抱起妲己,扔下一袋幹草花:“從你們二人房中搜出的鳶尾,你們狗膽包天將鳶尾草混入妲己食物,又給葵衣裳熏了鳶尾草香,致使妲己中毒,食欲不振,性情暴躁。這點小伎倆,殿下早已察覺,懶得理會罷了,今日你們偏要鬧騰,便打發了你們清靜。”
二女呆若木雞,再無力爭辯。侍衛將她們拖出殿外,兩位前奉貓官再沒出現於眾人麵前過。
少夷呆愣愣看了場仿佛與自己無關的陰謀戲碼,有些無法回神。
書童抱了妲己到元恂身邊:“殿下,妲己瘦了好些。”
妲己喵嗚喵嗚叫喚,想爬去元恂膝上。可惜它的主人此際全神貫注於雕刻,無暇理會它的邀寵,甚至看也不看它一眼。
少頃,不知想到什麽,元恂緊繃的嘴角頓時鬆弛,折了個詭異的弧度。
那日,處理完兩位前奉貓官,元恂坐著雕了一下午木頭,仿佛將跪在殿裏的少夷遺忘。書童抱了妲己離去,殿中便隻剩了二人,一頭凝神聚氣,一頭屏息無言,滿殿唯有縷縷刀刻的輕微聲響。他不看她,她亦不看他。
少夷莫名跪了一下午,被人送回去的時候,膝蓋已無知覺,站都站不起來。葵給她貼了藥膏,又替她活血化瘀揉膝蓋,懷著與她同仇敵愾的心情,罵了半宿變態太子以及陰暗齷齪的東宮諸人和貓。
東宮奉貓官空缺,宮娥們蠢蠢欲動,少夷因妲己娘娘被罰跪事件,在她們眼裏便已是出局。少夷亦有這個覺悟,反倒壓力驟減,輕鬆許多。
隻是日常侍膳元恂依舊是伴君如虎,任她如何謹慎,如履薄冰之時,那薄冰總在不經意間碎裂,讓她墜入冰窟。
元恂挑食,稍有辛辣葷腥便會一口不嚐,稍不如意便會冷臉棄箸,哪怕這不如意隻是他自個陰晴不定的心情,也要叫侍膳之人倍嚐煎熬。旁人挑食隻挑食材佐料,他卻要挑心情。少夷心力交瘁,反倒思念起侍奉妲己娘娘的日子了。
再見妲己娘娘時,她卻猝不及防。
這日,蒼穹低沉、墨雲聚斂,元恂泛舟東宮青波湖,召少夷侍膳。
少夷匆匆沐浴更衣,攜了把傘,趕至青波湖時,元恂劃舟即將離岸,見她到來,也不停楫。少夷無法,咬牙躍身,落入小舟時崴了腳。舟身搖擺,元恂視她如無物,徑自劃向湖心。
劃到一個風景滿意的湖心角度,元恂罷楫,坐靠舟中,摸出一塊木頭、一把刻刀,低頭細刻。
少夷的傳喚沒讓她準備膳食,隻說侍膳,可她放眼舟中,無一樣膳食。她亦不敢多問,半跪半坐在一角,忍受腳踝絲絲縷縷的痛,不敢揉捏。湖中景色,不是她這等卑微宮女可享的。侍奉元恂,從來都是煎熬。
腳踝痛到麻木時,渡來一舟,兩舟並攏,粉衣宮娥捧來羹湯擱置小案上,隨即退回,那舟離去,湖心清波複歸寧靜。
元恂停了刻工,就著手巾擦了擦手。拿起銀勺,品了一口,喉頭一滾,咽落。
少夷更不知叫自己來做什麽,但待在一角旁觀終究不妥,忍著腳上痛楚,一步步盡量不瘸,走到食案前,跪下侍奉。
他親力親為,她找不到侍奉的空缺,視線瞥到他擱在案頭的半成品木雕,獸頭、尖耳、長須,似是妲己娘娘。
他果然是喜歡那隻傲慢貴氣波斯貓的,少夷心想。
帶著濕氣的湖風吹拂,羹湯的濃鬱香氣飄入少夷鼻中,她竟嗅不出那是什麽食材。元恂過慣驕奢日子,東宮進的膳食皆非凡品,興許又進了某種珍稀食材吧。接下來卻沒想到,元恂將羹湯推到少夷跟前,眼底閃著異樣的光,竟和顏悅色:“考考你,嚐嚐,是什麽。”
少夷不敢違逆,拿起他用過的銀勺,舀了小半勺送嘴裏。肉質嫩滑,火候恰好,羹味醇香。猜不出答案。
“無妨,再多嚐幾口。”元恂托著下巴,含笑望她神色。
少夷再吃了幾口,總覺得那醇香似在哪裏聞過,被茴香八角佐料一衝,又變得虛無縹緲,無從捕捉。
元恂拿起案上木雕,旋轉於掌心,輕笑一聲:“味道怎樣,奉養那麽些日,沒想到肉質如此鮮嫩吧?”
墨雲摧城,逼壓湖麵,一道閃電照亮獸頭木雕。
熟悉的氣息充斥口腔,少夷臉上煞白,羹湯潑灑,銀勺掉落,她轉身趴去船舷,吐得昏天暗地。
元恂嘖嘖一聲,十分惋惜:“潑了一半,吐了一半,世間隻此一碗呐。”
少夷吐得渾身脫力,淚珠直掉。怎麽也想不到,他會將妲己做了羹湯。
雨絲灑落湖麵,織成一張密密的網,兜住了湖心小舟。
元恂撿起傘,撐開,遮向她,手指拂過她臉頰,摩挲細膩肌膚上那幾道未能痊愈的爪痕:“替你報了仇,不喜歡?”
太子元恂,心性不定,喜怒無常。宮人們私下的傳言,如今活生生就在眼前。他並沒有什麽是真心喜歡的,盛寵如妲己娘娘,一朝失寵,便作羹湯。
少夷縮了縮身子,躲避他的碰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