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多歧路

“時間不多,對於支隊的這個安排我有否決的權力。我這次來見你,就是確定一下是否繼續這個計劃。”

佯裝操作儀器的徐中元坐下來,眼睛瞟了窗外一眼,低頭時,恰能看到平靜躺著的邢猛誌,臉上幾處傷痕累累,一身舊衣爛衫血跡斑斑,昨夜惡戰一場,數處傷跡讓他看上去有點猙獰可怖。

“為什麽要否決?您的理由呢?”邢猛誌問。

“此事未報批準,而且你昨晚行事也太過魯莽。”徐中元道。

“江湖規矩和法律法規不在一個範疇裏,兩個範疇的東西是無法彼此說服的。”邢猛誌道,不準備解釋其中的差別。

徐中元又問:“那計劃呢?‘燭光計劃’發端於支隊的一個猜想,僅僅是猜想對方可能存在一個黑客,值得去冒險嗎?”

“如果沒有這個猜想就不值得,如果有,那就值得。如果能摸清對方是如何通過網絡技術來控製下線的,我們的機會就無限增大了。隻要我有機會送貨,監視那支隊的IDC就派上用場了。如果他們用李代桃僵,我們就還之以聲東擊西,真正的任務屬性是隱藏的,這算魯莽嗎?”邢猛誌反問。

“入夥的概率有多大?”徐中元問。

“對方人手奇缺,已經向我伸出橄欖枝了。”邢猛誌道。

沉吟了片刻,徐中元打量著目不斜視的邢猛誌,這孩子身上的凜然戾氣實在讓他有點不敢相信這是自己麾下的警員,他頓了下又道:“這雖然是一個嚐試,可並不代表沒有危險,你確定自願執行這項任務?警察隊伍裏,英雄和逞英雄不是一個概念,甚至就算成了英雄,都不一定能夠得到公開的榮譽。”

“嗬嗬,我聽說咱們省很多煤礦都是極危險的,可礦工仍然前仆後繼。危險的礦井也不缺人下井,下井的結果無非是運氣好一個月掙五千,運氣不好一次掙幾十萬。每年有很多礦難,遠比當警察危險,您認為為什麽還有人去幹?”邢猛誌問。

“生活不易,可總得拚命活著。”徐中元道。

“我也是……我在拚命地爭取一份工作、一個職業、一個夢想。所以,我很確定。”邢猛誌道。

**躺著的邢猛誌表情淡定,而聽著的徐中元卻悚然動容,此時在器械台前佯裝整理的武燕愣了下,眼睛的餘光看著邢猛誌,這是她印象中邢猛誌最狼狽的一次,卻也是最讓她折服的一次。

“你的檔案會由禁毒局保密處接管,不管線人還是化裝偵查的警務人員,在法律上都沒有免責條款。如果你在行動中觸犯刑律,依然會受到法律製裁,我們警察隊伍並不缺這樣的先例。你確定接受嗎?”徐中元局長正色問道。

“我……確定!”邢猛誌輕聲肯定道。

徐中元起身。活動床慢慢地移出了機位,他站到了床邊,剛剛坐起的邢猛誌恰在他眼前。他檢查著邢猛誌臉上的傷勢,眼睛裏流露出些許不忍,不由自主地伸手,輕觸著邢猛誌黝黑的臉龐。

“去吧,小夥子,記住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我們都等著你凱旋。”他攙著邢猛誌下床,穿上了鞋子,親自送出了門,擺手讓人走。那兩人又是一左一右殷勤地挾著,生怕邢猛誌跌倒似的。

葛二屁說:“沒事吧?那機器咋這麽嚇人呢?跟把人往棺材裏裝似的。”

“閉上你的臭嘴。”孬九說著,“哪能那麽快有結果?應該沒事吧,猛子,沒見得你腦袋上挨家夥啊?就二屁打了一彈弓。”

“我那動手不知道是猛子啊。哎猛子,別生哥的氣啊,要不你也打我一彈弓?”葛二屁覥著臉求道。

“醫生說沒事,都這麽熟還怎麽打?算了算了,開點消炎藥趕緊走吧。”邢猛誌出聲道。

“這就走?”孬九道。

“昨晚鬧得那麽凶,老子心虛呀,萬一被逮著說不清楚。要是給扣了車那可賠大發了。”邢猛誌道,加快步幅,那兩位屁顛屁顛跟上去了。

後麵,從門縫裏偷瞄的徐中元輕輕掩上了門。內室門開了,一身便裝的賀炯和譚嗣亮走出來了,兩人看著摘下口罩的徐局長,良久無言。

“燕子,準備車,我們從手術電梯走。”賀炯命令了句,武燕脫了白大褂,先行離開了。

徐中元邊脫白大褂邊皺眉思考,譚政委小心翼翼問:“徐局長,我們可以啟動下一步計劃了嗎?”

徐中元點點頭,像是還在回味和邢猛誌的對話,他憋了良久才把心裏想的說了出來:“這人根本不用化裝,身上看不出一點痕跡,真不像咱們隊伍裏出來的啊。老賀,我現在擔心的不是他有危險,而是我們可能受到威脅,他還隻是個輔警啊。”

“那您為什麽沒有否決?”賀炯好奇道。

“每一例罪案讀到深處都是人性的拷問,我們每一次辦案,原動力都是良知在驅使著我們,信仰在支撐著我們,這個他身上有。我相信他會是一束光。”徐中元局長回憶著支隊提供的那段視頻,若有所思道。

徐中元拉開門,徑直出去了。賀炯和譚嗣亮相視一眼,欣慰地笑了……

一輛警車不緊不慢地開進了惠民冷庫,正搬東西的工人停下來了,兩位民警下車,徑直走向其中一個迎上來的工人,像是帶頭的。民警亮著證件開問了,另一位慣常地舉著執法記錄儀。剛問幾句,那男子大喊著:“波姐,波姐。”

眼看避無可避的波姐從冷庫庫管辦公室裏出來了。民警迎了上來,好奇地瞅著這個有兩人粗的女人,波姐佯問:“啥事啊?”

“昨晚在小吃市場打架的事,您知道情況嗎?”一位民警問。

波姐一撇嘴,舌頭在嘴唇上繞著,開始思考。

另一位民警笑著道:“董小花你可有案底啊,昨晚監控上別人瞧不清,可您這體形,想瞧不清都難啊,後來還拍到了你們的一輛車,冷庫的。”

“哎呀,沒法說,這丟人的,我們幾個人都被那一個人打了,還跺了我兩腳……也沒因為啥,就是把我一個朋友的摩托車撞了,就嚷起來了,再然後就打起來了……”波姐說著經過,妥妥地成了受害者。

經過隻說了半截,光交代了挨打的部分,後麵的波姐就不知道了。民警問:“那打人的是這人嗎?”

瞧著照片,波姐點點頭,民警收回了照片,又問:“你認識嗎?”

波姐搖頭,不認識。

“昨晚你和誰一塊兒吃飯的?”民警問。

“葛二屁,葛洪,我男朋友。”波姐道。

“其他人呢?”民警問。

“其他人是他朋友,我不認識……這不是都受傷了,人都找不著去哪兒了。”波姐淒苦道。

“如果知道其他情況,請打這個電話,這事有人報案,我們得處理啊,理解一下。”民警道。

“好嘞,好嘞,沒問題,抓住打人那小子,您得嚴肅處理啊。太黑了,一個人把我們好幾個人打傷了。”波姐聽著沒自己的事,這倒放心了,和民警扯了半天,糊弄上車後才喘了口氣,回頭到僻靜處電話一撥就說,“孬九,壞咧,警察找上門啦。說要找昨晚擾亂社會治安的,趕緊讓大夥躲躲……”

此事直接的後果是接到電話的孬九陡然色變,和葛二屁耳語幾句,兩人把病**的邢猛誌挾著就走。

出了樓道,邢猛誌拉著鬼鬼祟祟的兩人問:“咋啦?剛才你們嫌我快,現在比我還急?我現在還真擔心有腦震**什麽的,別留下後遺症啊,去哪兒呢?”

“壞事了,警察找到我們頭上了。”孬九鬱悶地道。

“就打個架,處理不成啥,罰款五百,頂多拘上幾天,咱們警察裏有熟人,就拘著也沒事,隻當放假歇幾天啦。”邢猛誌道。

“哎喲……你倒沒啥事,我們從派出所出來還沒幾天呢,好幾個兄弟還在裏頭呢。”葛二屁怒道。

“犯啥事了?”邢猛誌好奇地問。

“別問了……趕緊走,你可想好啊,昨晚你可不單是打架,開的還是黑車,車上還有非法捕獵工具,你這進去半年出不來。”孬九道。

“啊?居然這麽懂法?”邢猛誌愕然道。

葛二屁說了:“那可不,孬九兄弟有文化著呢,要不怎麽讓他安排伏擊呢?”

“啊?是你下套?”邢猛誌怒道,一把揪住了孬九的領子,怒問,“敲我悶棍那人是誰?回頭老子捏出他蛋黃來。”

“哦哦,猛子兄弟,這不是咱們都說開了嗎?錢都給了還找啥後事,我們傷的人還沒處說理呢……趕緊走,一會兒警察找著你,咋?你還襲警跑路咋的?”孬九道。

“對對對,快避避風頭。”葛二屁道。

三人出了醫院,邢猛誌才想起還穿著病房的拖鞋呢,這天冷得能把腳凍壞,不過沒機會回去換了,他被兩人拽上出租車,一溜煙跑了……

緝虎營環衛處,一輛紅色的現代慢慢駛過,連天平邊驅車邊看著手機,手機上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那是張兩寸照片,貼在一個電子文檔上,文檔的名稱是:低保人員登記表。

李桂芝,年齡55歲,喪夫,患有慢性病,享受低保而且被街道辦安排到了環衛處當臨時工。

一般人連天平沒興趣,可這樣一個毫不起眼的老太太卻勾起了他的興趣,原因是:她的兒子叫邢猛誌。

“環衛工、輔警、裏元巷……”

他喃喃道,視線裏看到表格登記的位置時,下意識地停了車。地址所在地是老城區典型的髒亂差巷口,僅有一車寬窄,路口堆著垃圾,甭指望車能開進去,沿路推著三輪叫賣吃食的、占個地攤售賣蔬菜水果的,把巷子擠了個嚴嚴實實。

在這種飄**著垃圾、臭豆腐、汙水、飯店煙火味等等混合氣味的地方,能感受到濃濃的生活氣息。連天平感覺到那小子應該差不多和葛二屁、孬九的出身一樣,就像城市犄角旮旯裏鑽著的“小強”,不管多惡劣的條件都會頑強地活著。

丁零零……電話響了,他收回了視線,看到是孬九的號碼,隨手接聽了。電話裏有點慌亂的聲音請示道:“平哥,壞事了,警察查波姐那兒了,昨晚的事。”

本來不是什麽事,己方說起來算受害方,可現在他的心思卻起了變化,好奇地問道:“和猛子說得咋樣?跟他說了?”

“我說了,人家信不過咱,這不是想給他找個地方躲躲,他不去,還要把葛二屁拉走,說回鄉下,那地方山高警察遠的沒人管,想幹嗎幹嗎。這葛二屁也經不起煽,都動心思想溜了。”電話那端的孬九鬱悶地道。

噝……連天平氣得一齜牙,想挖人結果自己牆腳被挖了,那可鬱悶了,不過他一怔又笑了,意外地安排了句:“那讓他們去唄。”

“啊?都走了怎麽辦?咱們不又成光杆了?”孬九驚愕道。

“你也去,歇兩天,跟人家多套套近乎,花多少錢算我的。好好玩兩天,省得在市裏鬧事,就這樣,回頭我聯係你。”

“嘿,平哥……”

電話扣了,連天平的風格是從不廢話,他啟動車,行駛了數公裏,在路上仔細瞄著那些環衛工人。大冬天的這些穿著橘黃製服的環衛工人一個個包得嚴嚴實實,別說人臉了,性別一下子都分辨不出來。不過這難不倒市井廝混的連天平,他看到一個環衛工人坐在街邊小憩,大大方方停下了車,走了上去,掏出煙,遞了一根,客氣地問:“大叔,借個火?”

“喲,這可是好煙。”

“抽吧抽吧,客氣啥?”

一支煙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兩人點上,連天平瞅著一臉風霜枯如老樹的大叔,關心地問:“叔啊,活兒挺累的啊?”

“沒事,習慣了就那樣。”環衛大叔道。

“跟您打聽個人,也是你們環衛上的,姓李,李桂芝您認識不?”連天平問。

“咦?”這大叔愣了,上上下下打量著連天平,連天平怔著不明所以,那大叔半天才憋了句,“呀嗬,你個小夥子怎麽打聽個老寡婦?”

呃……咳……連天平猝不及防,被煙嗆住了,他笑道:“大叔您想哪兒去了,他不是有個兒子嗎?我同學,好多年沒見了。”

“哦,猛子啊。”大叔道。

“可不,出息了,我們朋友裏就他一個當警察的。”連天平道。

“出息個屁,都是低保戶裏吃救濟的,和我們還不一樣?臨時工沒編製,想打發就打發了。”大叔吸溜著鼻子道。

“那他現在在哪兒?還當警察?”連天平問。

“那就不知道了,有些日子沒見了……你再往前走走,就是李桂芝的責任區,她家離這兒也不遠。”大叔往前指著,連天平對這消息很滿意似的,又給大叔發了支煙,那大叔小心翼翼地把煙夾到了耳朵上,千恩萬謝送走他。

再前行一公裏便看到了正主。一個提著簸箕的女人,拿著竹棍正在垃圾桶邊翻著什麽,定睛再看,她是在撿垃圾桶裏的飲料瓶子,撿出來小心翼翼揣進袋子,這才把簸箕裏的垃圾倒進了桶裏,然後提起了裝飲料瓶的袋子,似乎還不放心地數了數,臉上那喜滋滋的樣子好像收獲不小。

人和手機上的照片對上號了,可連天平卻失去了興趣。這些社會最底層的人基本都如出一轍,生活早被貧困和麻木塗抹得看不到一點尊嚴,些許的蠅頭小利都會讓他們喜出望外。

或者,還會有飛來橫禍。

看到一輛警車在李桂芝身邊停下,兩名民警下車,說了句什麽,李桂芝聽得呆若木雞,而後像遭雷擊一樣慢慢地萎倒。兩名警員緊張得趕緊攙人,扶上警車。連天平旁若無人地駛過,慢慢地搖下車窗,他聽到一位警員在打電話呼叫120。

他猜得出發生了什麽,這個猜測讓他心情大好,關上車窗時不自覺地笑了笑,加速離開了。

一定是警察來找昨晚尋釁滋事的嫌疑人了。現在好了,邢猛誌應該無家可歸了……

此時在現場有尾隨的便衣監視著,回傳的影像裏,是這樣一個無聲而詭異的畫麵:那位並不知情的李桂芝聞訊昏厥,而被禁毒支隊追蹤的販毒嫌疑人就在警車的一側駛過。監控甚至拍下了連天平清晰的側臉。

“錯不了,連天平動心了,來摸猛子的底了。”賀炯有點興奮,如是道了句。譚政委不確定地問:“入夥沒這麽簡單吧?”

“他不是在找同夥,而是在找炮灰。越是命如草芥,就越適合當這個替死鬼,涉毒的多半都是窮瘋了的。”賀炯道。

這正是“燭光計劃”的高明之處,不期待能深入犯罪團夥,隻期待被團夥盯上、利用,再順著線索借力直取要害。現在看來,離設想幾乎是一步之遙。

“老賀,你說他是想好了才這麽幹,還是走一步算一步?現在這個條件似乎非常有利啊。連天平的團夥被他打傷了幾個,又鬧出這麽大動靜,既缺人又不敢輕舉妄動,結合他們這幾天四處招募的動作,似乎這一切都順理成章啊。”譚政委分析道。

“地下世界的運行規則,他比我們更懂。我們等著消息吧,可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的失聯。”賀炯道,明知欲速則不達,可還是憋不住躍躍欲試。

一個不和諧的聲音響起來:“你們想過沒有?這事對於一位不知情的家屬太殘忍了。就這麽上前突然告訴她,她當警察的兒子涉嫌尋釁滋事要被警察傳訊問話,我真無法想象那是一種什麽感受。”說話的人是徐局長,雖是出於保護目的,方式卻讓人難以釋懷。

賀炯和譚政委尷尬無語,停了半晌,徐局長起身道:“把老人家接來吧,安排保護起來……派人查一下人社局的聯網信息,連天平這麽快找到邢猛誌的家裏,肯定有信息來源。”

“已經安排了。”賀炯起身出去送領導。

“雞蛋不要放到一個籃子裏,萬一計劃失利不能沒有補救方案。”徐局道。

譚政委出聲匯報:“這是核心計劃,還有其他補充。製毒的配料來源、被捕嫌疑人、兄弟警方的信息都在跟進,哪兒露頭我們就朝哪兒全力以赴,現在的局麵比我們剛開始的時候強多了,就是怕時間不夠。”

“破案限期是給我們壓力,而不是給我們限製,鏟除毒禍,沒有限期。”

徐局長鏗鏘一句,背著手鐵青著臉坐回了車裏,招呼也沒打就匆匆離開了。

這可把兩位領導怔在當地了,過了好久,譚政委才幽幽道:“老賀,領導對這計劃可能不是很看好啊。”

“那真沒辦法,我們雖然有大義之名,可有時候也免不了做些自己都厭惡的事,誰讓我們是警察呢!”

賀炯表情肅穆,看不出悲喜,都說警察是鐵石心腸、六親不認,其實不僅對嫌疑人是這樣,有時候對自己人也是這樣。

是日,110指揮中心傳喚了昨晚參與鬥毆的數名惠民冷庫工人,所有人的“口供”出奇一致,對於民警“關心”的“犯罪嫌疑人”邢猛誌均搖頭表示不認識、不知情。而支隊聯網的交通監控卻拍到了邢猛誌駕著那輛麵包車上了高速,車副駕就坐著嫌疑人高久富。

這輛車堂而皇之地離開了晉陽市,而後躲開了交通監控,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