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金一諾

陽光燦爛。

二十七條大漢站在陽光下,赤膊、禿頂,古銅色的皮膚上好像擦了油一樣。

“我叫崔桐。”

第一條大漢道:“我練的是大洪拳。”

大洪拳雖然是江湖中最普通的拳法,可是他拉起架勢,練了一趟,倒是虎虎生威。

藍蘭道:“怎麽樣?”

小馬道:“很好。”

藍蘭道:“這次你……”

小馬打斷了她的話,道:“這次我說很好的意思,就是說他可以在家裏好好休養。”

第二個人叫王平,居然是少林弟子,居然會伏虎羅漢拳。

小馬道:“很好。”

他不等別人再問,自己又解釋道:“這次我的意思,就是希望他打我一拳。”

王平並不是虛偽的人,而且早就有點看小馬不順眼。

小馬就算要他打十拳八拳,他也不會客氣的。

他說打就打。一拳擊出,用的正是少林羅漢拳的重手。“砰”的一聲,打在小馬的胸膛上。

拳頭擊下,一個人大叫起來。

叫的人不是小馬。

叫的是王平。

挨揍的人沒有叫,揍人的反而大叫,隻因為他這一拳就好像打在石頭上。

無論誰一拳打在石頭上,自己的拳頭都會有點受不了的。

這世上拳頭比石頭硬的人畢竟不多。

小馬看看藍蘭,道:“怎麽樣?”

藍蘭苦笑道:“看來他也可以陪崔桐一起在家裏休養休養了。”

小馬道:“他們二十七位都可以在家裏休養休養。”

藍蘭道:“你一個人都不帶?”

小馬道:“我不想去送死。”

藍蘭道:“你想帶誰去?”

小馬道:“帶今天沒有來的那兩個人。”

藍蘭道:“今天沒有來的?”

小馬道:“今天雖然沒有來,昨天晚上卻來了,一人還給了我一劍。”

藍蘭道:“你也一人給了他們一拳,難道還嫌不夠?還要找他們出氣?”

小馬道:“我本來的確不喜歡這種隻敢在背地暗算的人。可是對付狼人,他們這種人正合適。”

藍蘭歎了口氣,道:“為什麽你選來選去,選中的都是女孩子?”

小馬有點意外:“他們是女孩子?”

藍蘭道:“不但是女孩子,而且都香得很。”

小馬大笑,道:“很好,好極了。這次我的意思,就是真的好極了。”

藍蘭道:“隻有一點不好。”

小馬道:“哪一點?”

藍蘭道:“現在她們的臉都已被你打腫。人雖然還很香,看起來卻已有點像豬八戒。”

她們並不像豬八戒。

一個十六歲的漂亮女孩子,不管臉被打得多腫,都絕不會像豬八戒的。

令人想不到的是,出手那麽毒辣,劍法那麽鋒利的人,竟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

她們是姐妹。

姐姐叫曾珍,妹妹叫曾珠。兩個人的眼睛都像珍珠般明亮。

看見她們,小馬也覺得後悔,後悔那一拳實在打得太重了。

曾珍看見他的時候,眼睛裏也有點氣憤懷恨的樣子。

妹妹卻不在乎。臉雖然被打腫了,卻還是一直不停地笑,笑得還是很甜。

等她們離去了後,小馬才問:“這姐妹兩人,你是怎麽找來的?”

藍蘭笑道:“連你,我都能找得來,何況她們。”

小馬道:“她們是哪一派的弟子?”

藍蘭道:“她們有沒有問過你是哪一派門下的弟子?”

小馬道:“沒有。”

藍蘭道:“那麽你又何必問她們?”

小馬看她,忽然發覺這個女人愈來愈神秘,遠比他見過的任何女人都神秘得多。

藍蘭又問道:“除了她們姐妹和香香外,你還想帶什麽人去?”

小馬道:“第一,我要找個耳朵很靈的人。”

藍蘭道:“到哪裏去找?”

小馬道:“我知道城裏有個人,別人就算在二三十丈外說悄悄話,他都能聽得到。”

藍蘭道:“這人是誰?”

小馬道:“這人叫張聾子,就是在城門口補鞋的張聾子。”

藍蘭忽然覺得自己的耳朵有了毛病,道:“你說這人叫什麽?”

小馬道:“叫張聾子。”

藍蘭道:“他當然不是真的聾子。”

小馬道:“他是的。”

藍蘭幾乎叫了起來:“你說耳朵最靈的人是個真的聾子?”

小馬道:“不錯。”

藍蘭道:“一個真的聾子,能夠聽見別人在二十丈外說的悄悄話?”

小馬道:“我保證他每個字都能聽得見。”

藍蘭歎了口氣,道:“看來你這人不但有毛病,而且還有點瘋。”

小馬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你若不信,為什麽不找他來試試?”

張聾子又叫張皮匠。

皮匠通常都是補鞋的。

有人要找皮匠來補鞋,有鞋子要補的時候,皮匠通常都來得很快。

張聾子也來得很快。

他進門時,門後躲著六個人,每個人都拿著麵大銅鑼。等他一腳跨進來,六個人手裏的木槌就一起敲了下去。

六麵銅鑼一起敲響,那聲音幾乎已可以把一個不是聾子的人的耳朵震聾。

可是張聾子連眼睛都沒有眨。

他是個真的聾子。

完完全全、徹底的聾子。

大廳很寬,很長。

藍蘭坐在最遠的一個角落裏,距離門口至少也有二十丈。

張聾子一走進門,就站住。

藍蘭看著他道:“你會補鞋?”

張聾子立刻點點頭。

藍蘭道:“你姓什麽?是什麽地方人?家裏還有些什麽人?”

張聾子道:“我姓張,河南人。老婆死了,女兒嫁了,現在家裏隻剩下我一個人。”

藍蘭怔住。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她距離這個人至少在二十丈開外。

可是她說話的聲音,這個聾子居然能聽得見,每個字都聽得見。

小馬在門後問道:“怎麽樣?”

藍蘭歎了口氣,道:“很好,好極了。”

小馬大笑著走出來,道:“聾兄,你好!”

一看見小馬,張聾子的臉色就變了。就好像看見個活鬼一樣,掉頭就走。

他走不了。

六條拿著銅鑼的大漢,已將門堵住。

張聾子隻有看著小馬歎氣,苦笑道:“我不好,我不好。”

小馬道:“怎麽會不好?”

張聾子道:“遇見了你這個倒黴鬼,我怎麽會好得起來?”

小馬大笑,走過去摟住他的肩。看起來他們不但是老朋友,還是好朋友。

一個像小馬這樣的浪子,怎麽會跟一個補鞋的皮匠是老朋友?

這皮匠的來曆,無疑很可疑。

藍蘭並不想追問他的來曆。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盡快過山,平安過山。

狼山。

她忍不住問:“你為什麽不問問他,肯不肯陪我們一起走?”

小馬道:“他一定肯。”

藍蘭道:“你怎麽知道?”

小馬道:“他既然已遇見了我,還有什麽別的路好走?”

張聾子的臉色愈來愈難看,試探著問道:“你們總不會是想要我陪你們過狼山吧?”

小馬道:“不是下麵還要加兩個字。”

張聾子道:“兩個什麽字?”

小馬道:“不是才怪。”

張聾子的臉色已經變成了一張白紙,忽然閉上眼,往地上一坐。

那意思就是表示,他非但不走,連聽都不聽了。不管他們再說什麽,他都絕不聽了。

藍蘭看看小馬。小馬笑笑,拉起張聾子的手,在他手心畫了畫,就好像畫了道符。

這道符真靈。

張聾子一下子就跳了起來,瞪著小馬,道:“這一趟你真的非走不可?”

小馬點點頭。

張聾子臉上陣青陣白,終於歎了口氣,道:“好,我去,可是我有個條件。”

小馬道:“你說。”

張聾子道:“你去把老皮也找來,要下水,大家一起下水。”

小馬眼睛裏立刻發出了光,道:“老皮也在城裏?”

張聾子道:“他剛來,正在我家廚房裏喝酒。”

小馬眼睛更亮,就好像忽然從垃圾堆裏找到了個寶貝,活生生的大寶貝。

藍蘭又忍不住問:“老皮是什麽人?”

小馬道:“老皮也是個皮匠。”

藍蘭道:“他有什麽本事?”

小馬道:“一點本事都沒有。”

藍蘭道:“那有幾點?”

小馬道:“半點也沒有。”

藍蘭道:“他完全沒有本事?”

小馬點點頭。

藍蘭道:“沒有本事的人,請他來幹什麽?”

小馬道:“真正完全連一點本事都沒有的人,你見過幾個?”

藍蘭想了想,道:“好像連一個都沒見過。”

小馬道:“所以他這種人才真正難得。”

藍蘭不懂。

小馬道:“完全沒有本事,就是他最大的本事。這種人你找遍天下,也找不出幾個。”

藍蘭好像有點懂了,又好像還不太懂。

在男人麵前,她永遠不會真正懂得一件事,就連一加一是二,她好像都不太懂。

可是如果你認為她真的不懂,你就錯了,錯得很厲害。

小馬沒有犯這種錯,所以他不再解釋。

他問張聾子:“你廚房裏還有多少酒?”

張聾子道:“三四斤。”

小馬歎了口氣,道:“那麽他現在一定早就走了。喝了三斤酒之後,他絕不會再耽在任何人的廚房裏。”

張聾子同意。

藍蘭卻問道:“喝了三斤酒之後,他會去幹什麽?”

小馬苦笑道:“天知道他會去幹什麽。喝了三斤酒之後,他做的事隻怕連神仙都猜不到。”

他看著張聾子,希望張聾子能證實他的話。

張聾子卻根本沒注意他在說什麽,眼睛看著門外,臉上帶著種奇怪的表情。

男人們通常隻有在看一個真正使他動心的美女時,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他看見的是香香。

香香正穿過院子,匆匆走過來。美麗的臉已因興奮而發紅。還沒有走進門,就大聲道:“我剛才聽見了個好消息。”

藍蘭等著她說下去。張聾子也在等。看見香香,他好像忽然年輕了二十歲。

隻可惜香香連眼角都沒有往他瞟一眼,接著道:“今天城裏又來了個了不起的人。我們如果能請到他,什麽問題都沒有了。”

藍蘭道:“這個了不起的人是誰?”

香香道:“鄧定侯。”

藍蘭道:“神拳小諸葛鄧定侯?”

香香眼睛裏閃著光,道:“剛才老孫回來,說他正在天福樓喝酒,還請了好多人陪他一起喝。”

張聾子終於轉過頭去看了看小馬,小馬也正在看著他。

兩個人好像都想笑,又笑不出。

張聾子道:“是你去還是我去?”

小馬道:“我去。”

香香搶著道:“去找鄧定侯?”

小馬道:“去找皮猴子,一個臉皮比城牆還厚的胖猴子。”

香香不懂,藍蘭卻有點懂了:“難道這個鄧定侯就是老皮冒充的?”

小馬道:“不是才怪。”

香香道:“鄧定侯是名震天下的大俠,誰敢冒充他?”

小馬道:“老皮敢。喝了三斤酒之後,天下絕沒有他不敢做的事。”

藍蘭道:“可是你剛才還說他連一點本事都沒有,這種事他怎麽做得出?”

小馬道:“就因為他一點本事都沒有,所以他什麽事都做得出。這就是他最大的本事。”

老皮並不胖,更不像猴子。

他衣冠楚楚,一表人才,看起來簡直比鄧定侯自己更像鄧定侯。

可是他看見小馬的時候,卻好像老鼠看見了貓。小馬叫他往東,他絕不敢往西。

小馬說:“我們上狼山去。”

他立刻就同意:“好,我們上狼山去。”

小馬道:“你不怕?”

老皮拍著胸脯道:“為朋友兩肋插刀都不怕,何況走一趟狼山!”

小馬笑了,道:“現在你總算明白了吧!”

藍蘭也在笑。

她的確明白了,這個人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胖猴子。

隻有一點她還不明白:“你們剛才為什麽要說他是個皮匠?”

小馬道:“他本來就是的。”

藍蘭道:“可是他看來完全不像。”

張聾子道:“那隻因為他這個皮匠,和我這個皮匠有點不同。”

藍蘭道:“有什麽不同?”

張聾子道:“我這個皮匠是補皮的。”

藍蘭道:“他呢?”

張聾子道:“他是賴皮的。”

老皮居然一點都不生氣,笑嘻嘻道:“我們這兩個臭皮匠加在一起,仍然還比不上一個諸葛亮。但要比個曹操,總是足足有餘的了。”

於是小馬就帶著這兩個臭皮匠、三個小姑娘,保護著一個弱不禁風的女人、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開始出發。

別人如果知道他要去的地方,竟是比龍潭虎穴還凶險的狼山,無論誰都一定會替他捏一把汗。

可是小馬自己卻一點都不在乎。

病人坐在轎子裏。轎子密不透風,他連這人長的什麽樣子都沒有看見,就為這個人去賣命了。

別人一定會認為他是個笨蛋,可是他自己卻完全不在乎。

隻要他高興,他什麽都肯去做,什麽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