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自取其辱

阿飛也不知自己是怎麽走出去的。

上官金虹一直冷冷地瞧著他,瞧著他走出去。

林仙兒透出口氣,柔聲道:“我是全心全意地對你,你現在總該相信了吧。”

上官金虹道:“我相信。”

這句話隻有三個字,三個字還沒有說完,他已將林仙兒重重摔在**,大步走了出去。

林仙兒的身子也已僵硬。

但她麵上的表情既不是悲哀,也不是憤怒,而是恐懼。

當她發現自己並沒有真的完全征服阿飛時,也有過這種恐懼,隻不過恐懼得還沒有如此深。

“我究竟做了些什麽?又得到了什麽?”

“什麽才是真正可靠的?”

她慢慢地站起來,將方才脫下的衣服一件件拾起,一件件疊好,疊得很慢,而且很仔細。

等她四肢的肌肉又恢複柔軟,她就又躺了下去,擺出了最甜蜜的微笑,最動人的姿勢。

她決心還要試試。

甬道的盡頭,有道門坎。

阿飛像逃一般奔到這裏,忽然絆到了門檻,“噗”的一聲跌出門外。

他就這樣平平地跌了下來,就這樣平平地伏在地上,既沒有動,也沒有爬起,甚至什麽都沒有去想。

在這種時候,他腦子裏竟會突然變成一片空白。

這真是件奇怪的事。

秋已殘,幹燥的泥土中帶著種落葉的芬芳。

阿飛用嘴啃著泥土,一口口咽了下去。

粗澀幹燥的泥土,慢慢地經過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腸胃。

他似乎想用泥土來將自己填滿。

因為他整個人都已變成空的,沒有思想,沒有感覺,沒有血肉,沒有靈魂,二十幾年的生命,到現在竟隻剩下一片空白。

上官金虹已走了出來,靜靜地瞧了他半晌,從他身上跨了過去,走到他屋子裏,取出了那柄劍。

“哧”的一聲,劍插下。

就貼著阿飛的臉,插入了泥土中。

冰冷的劍鋒,在他麵頰上劃破了一條血口,血沿著劍鋒滲入泥土。

上官金虹的聲音比劍鋒更銳利,冷冷道:“這是你的劍!”

阿飛沒有動。

上官金虹道:“你若想死,很容易!”

阿飛還是沒有動。

上官金虹道:“你現在若死了,絕沒有人會為你悲哀,更沒有人會覺得可惜,不出三天,你的屍體就會像野狗般腐爛在陰溝裏。”

他冷笑著,接道:“因為一個人若為了那種女人而死,簡直連狗都不如。”

阿飛突然跳了起來,反手拔出了劍。

上官金虹背負著雙手,冷冷地瞧著他。

阿飛的眼睛血紅,嘴裏塞滿了泥土,看來就像是野獸。

上官金虹道:“你想殺我,是不是?為什麽還不出手?”

阿飛的手顫抖,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暴露。

上官金虹道:“你若想去殺她,我也絕不阻攔你。”

阿飛霍然轉身,又停住。

上官金虹冷笑道:“難道你現在已連殺人的膽子都沒有了?”

阿飛突然彎下腰,嘔吐起來。

上官金虹的目光漸漸柔和,道:“我也知道你現在活著比死困難得多,你現在若死了,就是逃避,我想你絕不是這樣的懦夫。”

他緩緩接著道:“何況,你答應我的事,現在還沒有做。”

阿飛的嘔吐已停止,不停地喘息著。

上官金虹道:“你若還有勇氣活下去,現在就跟著我走!”

他驟然轉過身,再也不瞧阿飛一眼。

阿飛望著自己吐在地上的東西,突然也轉過身,跟著他走了出去。

他始終沒有流淚。

不流淚的人,隻流血。

他已準備流血。

穿過側門,還有個小小的院子。

院子裏一株孤零零的白楊正在秋風中歎息,歎息著生命的短促,人的愚蠢,竟不知對這短促的生命多加珍惜。

還有燈光。

燈光從門縫裏照出來,照在上官金虹腳上。

上官金虹停住了腳,忽然轉身拍了拍阿飛的肩頭,道:“挺起胸膛來,走進去,莫要讓人瞧著惡心。”

阿飛走了進去。

這屋子裏有什麽人?

上官金虹為什麽將他帶到這裏來?

阿飛根本不去想。

一個人的心若已死,還有何懼?

屋子裏有七個人。

七個絕頂美麗的女人。

七張美麗的笑臉都迎著他,七雙美麗的眼睛都瞧著他。

阿飛怔住了。

上官金虹目中又閃過一絲笑意,悠然道:“你看,世上美麗的女人並不止她一個,是麽?”

少女銀鈴般笑了,走過來,拉住了阿飛的手。

脂粉中還有酒香。

屋角堆著幾隻箱子。

上官金虹打開了一隻箱子,燈光立刻黯淡了下去。

箱子裏珠光寶氣輝煌。

上官金虹道:“你隻要有這麽樣一口箱子,至少也可以買到一百個少女的心。”

少女們吃吃笑著道:“我們的心已經是他的了,用不著再買。”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你看,會說甜言蜜語也不隻她一個,這本是女人天生就會說的。”

少女們道:“我們說的是真話。”

上官金虹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真假假,本不必太認真。”

他慢慢地走到阿飛麵前,凝注著他,道:“你還想死麽?”

阿飛將一壺酒全都喝了下去,突然仰麵大笑道:“死?誰想死?”

上官金虹笑了,道:“好,隻要你活下去,這些全都是你的!”

阿飛用力抱起了一個少女。

他抱得這麽緊,似乎想將她揉碎。

上官金虹悄悄退了出去,悄悄掩起了門。

笑聲不停地從門裏傳出來。

上官金虹負手走到院中,仰望著天邊殘月,喃喃道:“明天一定也是好天氣……”

上官金虹喜歡好天氣。

天氣好的時候,血幹得快,人死得也快。

好天氣。

飛沙、塵土、長街。

陽光新鮮而強烈。

一騎快馬,自“如雲客棧”內飛馳而出。馬上人濃眉、環眼、神情剽悍,身上的黃衣服敞開,鐵一般的胸膛迎著陽光和飛沙。

他心裏隻想著一件事。

“將阿飛帶到這裏來,要他殺兩個穿紫紅衣裳的人!”

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金錢幫屬下,隻要得到上官金虹的命令,心裏就再也不會去想別的。

龍嘯雲的臉色,幾乎就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樣,紅得發紫。

他並沒有喝酒。

權力之醉人,比酒更強烈。

上官金虹居然親自來迎接他,這是何等威風,何等光彩?

他恨不得將武林中所有的人全都請到這裏來,瞧瞧他今日的威風和光彩。

隻可惜來的人並不多。

在江湖中混的人,也並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惹麻煩的。

酒筵已張。

三杯酒下肚,龍嘯雲的臉更紅了,舉杯笑道:“大哥的隆情厚意,實令做兄弟的永生難忘,來,兄弟敬大哥一杯。”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從不沾酒。”

站在身後的龍小雲立刻倒了杯茶過來,賠笑道:“既然如此,老伯就以茶代酒如何?”

上官金虹道:“我也不喝茶。”

龍嘯雲怔了怔,勉強笑道:“大哥平日喝的是什麽?”

上官金虹道:“水。”

龍嘯雲又怔了怔,道:“隻喝水?”

上官金虹道:“水能清心,隻喝水的人,心絕不會亂。”

龍小雲已倒了杯水過來,雙手奉上,道:“這是淨水。”

上官金虹道:“我隻有渴的時候才喝水,現在我不渴。”

龍嘯雲臉色已有些發苦。

龍小雲還是麵不改色,賠笑道:“既然如此,小侄就替老伯喝一杯如何?”

上官金虹道:“你倒的,你喝。”

龍小雲將一杯茶、一杯酒、一杯水,全都喝了下去,緩緩道:“古人歃血為盟,以示高義,老伯與家父都是通達之士,自然不必如此看重形式,但香燭之禮卻總是不可少的。”

上官金虹道:“香燭又有什麽用?”

龍小雲道:“祀天地,祭鬼神。”

上官金虹道:“鬼神不來祭我,我為何要祭他?”

龍小雲笑道:“不錯,像老伯這樣的蓋世英雄,鬼神必也十分相敬。”

上官金虹道:“我不敬他,他為何要敬我?”

龍小雲咳嗽了兩聲,賠笑道:“那麽,老伯的意思……”

上官金虹板著臉道:“是令尊要和我結拜,還是你?”

龍小雲道:“當然是家父。”

上官金虹冷冷道:“那麽你就站到一邊去。”

龍小雲躬身道:“是。”

他垂手退下,居然還是麵不改色。

龍嘯雲臉上卻已有些發青,勉強道:“犬子無禮,大哥千萬莫要見怪。”

上官金虹突然一拍桌子,厲聲道:“這樣的兒子,怎能說是犬子?”

他忽又長長歎了口氣,道:“隻可惜他不是我的兒子。”

龍嘯雲呆在那裏,還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隻見一條濃眉環目的大漢匆匆奔了進來,匆匆磕了個頭,轉到上官金虹的身後,躬身低語道:“令已傳去,隻不過……”

上官金虹道:“隻不過怎樣?”

大漢的聲音更低,道:“看來他已醉了,醉得很厲害。”

上官金虹皺了皺眉,道:“用冷水潑,若潑不醒,就用尿。”

大漢道:“是!”

他心裏實在佩服極了。

除了死人外,世上絕沒有連尿也潑不醒的人。

龍嘯雲也沒有聽到他們在說什麽,試探著道:“大哥莫非在等人?”

上官金虹道:“誰配要我等?”

龍嘯雲道:“既然人都已到了,大哥為何還不……”

上官金虹忽然向他笑了笑,打斷了他的話,道:“貴庚?”

龍嘯雲道:“虛長五十一。”

上官金虹道:“你比我大,是否我該叫你一聲大哥才對?”

龍嘯雲趕緊離席而起,賠笑道:“年無長幼,能者為師,大哥千萬莫折煞小弟。”

上官金虹淡淡道:“既然我是大哥,你就該聽我的。”

龍嘯雲道:“是。”

上官金虹道:“好,坐下來喝酒……先敬這些朋友一杯。”

能坐在這桌子上喝酒的人,麵子必定不小。

但坐在這裏喝酒,簡直是受罪。

上官金虹根本沒有動過筷子,別人也覺得手裏的這雙筷子仿佛有幾百斤重,哪裏吃得下去。

隻聽上官金虹道:“酒菜已叫來,不吃就是浪費,我最恨浪費,各位請。”

七八雙筷子立刻同時伸了出去。

龍嘯雲賠笑道:“這魚還新鮮,大哥為何不也嚐一些?”

上官金虹道:“我餓的時候才吃,現在我不餓。”

他一字字接著道:“不餓的時候吃,也是浪費。”

立刻又有幾雙筷子放了下來。

其中一人麵白身長,手上戴著好大的一塊翡翠斑指,綠得耀眼,腰畔懸著的烏鞘長劍上,也鑲著幾塊翡翠。

這人雖也一直沒有說話,但眉目間卻已隱隱露出不耐之色。

他的確從來也沒有受過這種氣,隻後悔這次為何要來。

他本不該來的。

“碧華軒”金字招牌,普天之下,做珠寶生意的一聽到“碧華軒”三個字,就好像練刀的人聽到“小李飛刀”一樣。

“碧華軒”的少主人西門玉,更是從小就被人像鳳凰般捧著,他要往東,絕沒有人敢說西。

他要練劍,立刻就有人將能請得到的名劍客全都請來,又有人設法替他找來一柄“鬆紋古劍”。

十歲的時候,西門玉就用這柄劍殺過人。

沒有別的原因,隻因為他想嚐嚐殺人是什麽滋味,所以就有人想法子去找個人來讓他殺。

像這麽樣一個人,現在卻坐在這裏受這種氣,豈非冤枉得很。

他也根本沒有動過筷子。

上官金虹眼睛就盯著西門玉的眼睛。

西門玉本來也想扭過頭,去瞧別的地方,但上官金虹的目光卻似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

他若盯著一個人,那人竟隻有被他盯著。

被這種目光盯著,的確不是件好受的事。

西門玉隻覺得自己的身子漸漸發冷,從指尖開始,一直冷入背脊,冷入骨髓,冷到心裏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這酒菜中有毒?”

西門玉勉強笑道:“怎會有毒?”

上官金虹道:“既然無毒,你為何不吃?”

西門玉道:“在下也不餓,不敢浪費幫主的酒菜。”

上官金虹道:“真的不餓?”

西門玉道:“真……真的。”

上官金虹道:“浪費還可原諒,說謊卻不可恕,你明白麽?”

西門玉的火氣也忍不住要上來了,道:“這種小事,在下又何必說謊。”

上官金虹道:“說謊就是說謊,大事小事全都一樣。”

西門玉道:“不餓就是不餓。”

上官金虹道:“現在已過了午飯時候,你怎會不餓?”

西門玉道:“也許在下吃的早點還未消化。”

上官金虹道:“你早點是在城南奎元館吃的,是麽?”

西門玉道:“不錯。”

上官金虹道:“你一個人要了一碗麻油雞,一碗爆鱔魚麵,外帶一籠肉包,雞吃了兩塊,麵你隻吃了半碗,肉包吃了六個,是麽?”

西門玉臉色變了變,冷笑道:“想不到幫主將在下的一舉一動都調查得如此仔細。”

上官金虹道:“你吃的這些東西既然還未消化,想必還留在肚子裏,是麽?”

西門玉道:“想必還在的。”

上官金虹突然沉下了臉,道:“好,剖開他的肚子瞧瞧,還在不在?”

大家雖早已看出他是成心在找西門玉的麻煩了,卻未想到麻煩竟如此大,這句話說出,每個人麵上都不禁變了顏色。

上官金虹令出如山,說出來的話,就一定能做得到。

西門玉更是麵如死灰,吃吃道:“幫主莫非是在開玩笑?”

上官金虹連理都不再理他,已有四個黃衫人走了過來。

西門玉霍然起身,反手拔劍,動作幹淨利落,大家雖然還未看到他出手,但已知道他劍法必定不弱。

誰知他長劍還未出鞘,突聽“哧”的一聲,上官金虹麵前的筷子突然飛起,已打在西門玉左右雙肩的“肩井”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