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怒 火

阿飛道:“以前我也認為如此,但現在,我卻已知道,有時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

林仙兒咬著嘴唇,道:“這話簡直不像你說的,就像李尋歡說的,隻有像他這樣孤獨的人才會說得出這種可笑的話。”

阿飛目中又露出了痛苦之色,道:“你認為這話很可笑?”

林仙兒道:“當然可笑,假如每個人想法都和他一樣,世上也不知有多少人早就該去死了,別人既然都不……”

阿飛突然打斷了她的話,緩緩道:“我不是別人,我就是我!”

林仙兒凝注著他的臉,幽幽道:“我發現你對他比對我好,是麽?”

阿飛的嘴閉起,閉成了一條線。

林仙兒黯然道:“可是,你為什麽不想想,他總是要你為他殺人,我隻不過是要你為我活下去,我對你難道不比他好得多?”

阿飛終於長長歎了口氣,道:“可是,我不能讓他覺得我隻要跟你在一起,就會消沉,我一定要他明白,我隻有跟你在一起,才能振作!”

林仙兒淚又流下,道:“我有時真不明白,你心裏想的究竟是什麽?”

阿飛道:“我想的很簡單,所以不會改變。”

愈簡單,變化就愈少。

林仙兒抬起了淚眼,盯著他,道:“永遠也不會改變?”

阿飛道:“永遠!”

他的回答也很簡單。

林仙兒站起來,慢慢地走到窗前。

窗外悄無人聲,甚至連蟲鳴鳥語都聽不見——無論是哪一種生命,隻要到了這裏,生命的價值都會突然變得很卑賤。

在這裏,最真實的感覺就是“死”,無論你是坐著,還是站著,無論你是在窗內,還是在窗外,隨時隨地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良久良久,林仙兒才歎了口氣,道:“我忽然發覺你和李尋歡之間的關係,很像上官金虹和荊無命。”

阿飛道:“哦?”

林仙兒道:“荊無命這個人幾乎完全是為了上官金虹而活著的,上官金虹當然也對他很好,直到現在……”

她嘴角帶著種辛澀的笑意,緩緩接著道:“現在荊無命已失去了利用的價值,立刻就被上官金虹像野狗般趕了出去,這樣的結局,隻怕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

阿飛道:“也許他早就想到了。”

林仙兒道:“他若早知結局如此,還會那麽樣做?”

阿飛道:“他會,因為他別無選擇的餘地。”

林仙兒道:“你呢?”

阿飛不說話了。

林仙兒道:“李尋歡對你好,隻因為這世上唯有你能真正地幫助他,除了你,他幾乎完全孤立,但等你也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他是不是也會像上官金虹對荊無命那樣對你?”

阿飛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回過頭來!”

這句話他說得很慢,但卻很堅決、很嚴厲。

他從未對林仙兒這麽樣說過話。

林仙兒扶在窗欞上的手忽然握緊,道:“回過頭去?為什麽?”

阿飛道:“因為我要告訴你兩件事。”

林仙兒道:“這樣我也能聽得見。”

阿飛道:“但我卻要你看著我,有些話,你不但要用耳朵聽,還要用眼睛,否則你就永遠不能了解它的意思。”

林仙兒的手握得更緊,但終於還是回過了頭。

她看到阿飛的眼睛,已了解他的意思。

阿飛的眼睛突然變得幾乎和上官金虹完全一樣了。

一個人的眼睛若是變成這樣子,那就表示他無論說什麽你都隻有聽著,而且絕不能違背。

否則你就一定要後悔的。

在這一瞬間,林仙兒才知道自己錯了。

她本來一直以為自己已完全控製住阿飛,現在才知道這想法錯得多麽厲害。

阿飛的確是愛她的,愛得很深。

但在一個男人的生命中,卻還有很多很多比“愛”更重要的事——比生命都重要的事。

阿飛以前一直對她很順從,那隻因為她還沒有觸及這些事。

她可以要他為她死,卻絕不能要他將這些事拋棄。

又過了很久,林仙兒才笑了笑,道:“你要對我說什麽?我在聽著。”

她笑得還是很甜,卻已有些勉強。

阿飛道:“我要你明白,李尋歡是我的朋友,我不許任何人侮辱我的朋友……任何人!”

林仙兒垂下了頭,道:“還有呢?”

阿飛道:“你剛才說的那些話,不但低估了我,也低估了荊無命。”

林仙兒霍然抬起頭,目中充滿了驚訝和疑問,道:“他?……”

阿飛道:“他走,隻因為他要走,並不是被人趕走的。”

林仙兒道:“可是,我不懂……”

阿飛道:“你不必懂,你隻要記著。”

林仙兒又垂下了頭,幽幽道:“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永遠記著,我隻希望你也莫要忘記,你說過……你對我永遠都不會變心的。”

阿飛凝注著她,良久良久。

他心裏就算有座冰山,此刻也已被融化。

他慢慢地走了過去,走向她,她身上仿佛有種奇異的力量在吸引著他,令他完全不能抗拒。

林仙兒卻閃開了,仿佛生怕沾著他,道:“今天不要……”

阿飛的身子突然僵硬。

林仙兒卻又笑了,柔聲道:“今天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快睡吧,我會守在你旁邊的。”

上官金虹站在那裏,眼睛瞧著門,像是在等待。

他在等什麽?

門外守候的人都已撤走,因為上官金虹已吩咐過他們:“今天晚上有人要來,我不許任何人打擾他。”

是誰要來?

上官金虹為什麽對他如此重視?

上官金虹無論做什麽事都有目的,這次他的目的是什麽?

夜深,更靜。

阿飛閉著眼,呼吸很均勻,似已睡得很酣。

其實他卻是完全清醒著的,幾乎從來也沒有如此清醒過。

他一直很少睡不著,因為他不到非常疲倦的時候,絕不會睡下去,這些日子來,他卻是隻要一沾著枕頭,就立刻睡著。

但現在,他卻失眠了。

林仙兒就睡在他身旁,呼吸得也很均勻。

阿飛隻要一翻身,就可擁抱起她溫暖和柔軟的胴體。

但他卻勉強控製自己,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他生怕自己看了她一眼,意誌就會完全崩潰。

林仙兒永遠都如此信任他,他怎能做這種事?

但他卻還是能感覺到她那帶著甜香的呼吸,他幾乎要用出他所有的精神和力氣,才能勉強將自己控製。

這絕不是件很好受的事。

欲望就像是浪潮,一陣平靜了,立刻又有一陣卷了過來。

他不斷地忍受著煎熬,簡直就像是一條在熱鍋裏的魚。

他怎麽能睡得著?

林仙兒的呼吸仿佛更沉重,可是她的眼睛卻已慢慢地睜開。

發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靜靜地凝注著阿飛。

零亂的頭發,搭在他寬闊的前額上,他睡得就像是個孩子。

林仙兒忽然發現他的睫毛也很長,仿佛想伸手去輕輕撫摸……

在這一瞬間,她若真的伸出了手,阿飛以後也許就永遠是她的了,也許就會為她拋卻一切,放棄一切。

在這一瞬間,她的目光是溫柔的,但卻隻不過是短短一瞬間而已,她的手已縮回,溫柔的眼波也結成了冰,卻輕喚道:“小飛你睡著了麽?”

阿飛沒有回答,也沒有張開眼睛。

他不敢。

他怕自己……

林仙兒又等了很久,忽然悄悄地滑下床,悄悄地提起了鞋子。

她手提鞋,悄悄地開門走了出去。

這麽晚了,她還要到哪裏去?

阿飛心上仿佛突然被刺入了一根針,刺得他的心在收縮。

“眼不見心不煩,有些事,你永遠不知道反而好。”

阿飛也懂得,真實往往最殘酷、最傷人。

隻可惜他卻再也無法控製住自己。

門開了。

上官金虹目中突然閃過一絲笑意。

他笑的時候甚至比不笑時還殘酷。

林仙兒掩起門,靠在門上,凝注著他,“噗”的一聲,手裏提著的鞋子落下去一隻,又落下去一隻。

她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你早就算準我會來的,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是。”

林仙兒咬著嘴唇,道:“可是我……我自己卻不知道我為什麽要來。”

上官金虹道:“我知道。”

林仙兒道:“你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來,因為你已發現阿飛並不如你想象中那麽可靠,你若還想活著,活得很好,就隻有來投靠我。”

林仙兒道:“你……你可靠麽?”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那就得問你自己了。”

世上本沒有絕對可靠的男人。

一個男人是否可靠,全得要看那女人的手段對他是否有效。

這道理林仙兒當然很明白。

她也笑了,道:“你一定會很可靠的,因為我永遠不會讓你覺得失望。”

開始的時候,她用眼睛笑。

然後,她再用手,用腰肢,用腿……

她似已下決心,不惜用任何法子,都要將這男人纏住。

她以最快的速度,用出了她最有效的武器。

在男人眼中,世上絕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比**著的女人更有吸引力,何況是林仙兒這樣的女人。

奇怪的是,上官金虹的眼睛卻還是在盯著門。

他似乎覺得這扇門比她還好看得多。

林仙兒喘息著,道:“抱起我,我……我已經走不動了。”

上官金虹抱起了她,但眼睛還是盯著門。

“砰”的一聲,門竟被撞開。

一個人撞了進來,就像是一團燃燒著的火。

怒火!

阿飛!

沒有人能形容阿飛現在的憤怒,也沒有人能想象。

上官金虹目中卻已閃過一絲笑意。

“他難道也早就算準阿飛要來的?”

阿飛像是完全沒有看到他。

他眼睛裏簡直連任何人都看不見,看到的隻是個噩夢。

他全身都在顫抖。

林仙兒卻連眼睛都沒有轉一轉,還是勾著上官金虹的脖子,道:“到你這裏來的人,難道都不敲門的嗎?”

阿飛突然反手一拳,打在門上。

是鐵門。

阿飛的拳頭已出血,疼得嘴唇發白。

但世上又有哪種痛苦能比得上他此刻心裏的痛苦。

林仙兒卻笑了,道:“原來這人是瘋子。”

阿飛終於爆發,狂吼道:“原來你竟是這種女人。”

林仙兒淡淡道:“你想不到麽……其實我一直都是這種女人,從來也沒有改變過,你想不到隻因為你自己太愚蠢。”

她冷笑著,接道:“你隻要稍微聰明些,就不該來的!”

阿飛厲聲道:“我已來了。”

林仙兒道:“你來了又有什麽好處?難道還能咬我一口?……我跟你有什麽關係?你能管得了我?我無論幹什麽,你都隻有看著。”

阿飛的眼睛裏本似有淚,但此刻淚似已突然凝結成冰。

他的眼睛似已變成了死灰色。

絕望的死灰色,就像是荊無命眼睛的顏色。

他的血淚似已在這一瞬間流盡,生命似已在這一瞬間終止。

他仿佛突然變成了個死人。

“不該來的,的確不該來的……”

明知不應該,為什麽要來呢?

人們為什麽總是會做出些不應做的事來傷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