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新的課

方新教授捋了捋白發,回憶了一番,恍然大悟,是啊,那天的情形,他又回憶了起來。

能容納數百名學員的大課堂,在開課那天,來了不到五十人,稀稀拉拉地坐在教室周圍,偌大的教室顯得空曠而過於靜肅。方新並不在意,本來選修這門專業的學生就少,他們根本不知道這門學科的價值和意義,他整理整理文件,用獨有的詼諧開課道:“今天,該來的同學都來了,”他指著正對後方睡覺的同學道,“不該來的同學也來了,真是已經超過我的預期值了。我知道,我長得不是十分帥氣,聽說昨天教生物的Miss朗,那位三圍有些誇張的女士上課,同學們把教室都擠滿了。”

現場氣氛稍微輕鬆了些,方新話題一轉,道:“我知道,很多人認為我的研究課題太單一,也太簡單。研究什麽,狗嗎,狗有什麽好研究的?滿大街都是,有大的,有小的,有汪汪叫的,有咬人的。有沒有同學覺得,自己對狗沒有什麽了解,還需要學習?”

台下竊竊私語,但是沒有一人承認自己對狗一點都不了解,方新微微一笑,道:“那好,我就考考大家,先來個簡單的,這裏有些幻燈片,請大家告訴我,這些狗的俗稱。”

一連十幾張幻燈片,竟然沒有一人說出那些狗的名字,大家看狗都是狗,誰知道什麽狗是什麽狗。方新想了想,道:“這個問題或許是太專業了,我們問個簡單的,據你們所知,世界上最凶惡的狗是什麽狗?”

課堂氣氛頓時熱鬧起來,有人說狼犬,有人說獵犬、牛頭犬、西伯利亞犬、因紐特犬,說什麽的都有。方新注意到,在眾說紛紜時,課堂中間坐著一個大個子,一言不發,臉上帶著輕蔑的笑意,那是方新第一次注意到卓木強巴。

方新待大家說得差不多了,才放出藏獒的照片,一條純種的獅頭形鐵包金,台下馬上有人叫起來了:“這是獅子!”那個時候,獒犬根本還沒有被熱炒,知道藏獒的人更是少得可憐。方新教授道:“這,才是世界上公認的最凶猛的犬,它的名字,叫獒。”他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一個大大的獒字,接著道,“這種犬,產於我國青藏地區。體形最好的獒犬,在黃河的第一個彎口,一個叫河曲的地方,這隻獒,就是一隻體形標準的河曲獒。而最凶狠、最忠護主人的獒呢,產於西藏達瑪縣附近,那裏是高原的一個高點,地理環境十分惡劣。關於獒的說法,有很多種,按照康熙大字典的解釋,獒者,犬四尺為獒,性凶,護主,能鬥猛獸。通俗地說,體形高大、凶悍好鬥並且忠心護主的犬,就稱作獒。藏區人煙稀少而猛獸多,藏民們養獒是為了看護羊群,抵禦凶惡而狡猾的高原狼,當地有一說,一獒抵三狼,一頭好的獒,可以獨力對抗三匹惡狼。”

方新教授打開話匣子,開始口若懸河地述說起有關獒犬的種種故事來,學生們也都聽得津津有味,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這麽奇異的犬,還有這麽多傳奇的故事。方新教授正說到興處呢,中間那個大個子道:“既然教授是專門研究犬類的專家,那麽我想問,獒裏最厲害的又是什麽呢?”

同學們又都停下來,沒想到獒還要分等級高低,還有厲害不厲害之分。方新也對這位同學另眼相看,沒想到,還有同學考起老師來了,他當然不會示弱,當即道:“這位同學問得好,不錯,獒也有種屬之分,也有血統之別,就目前的研究,獒類從藏區分散到東歐,到北歐,現在初步統計,共有三種五屬十一個大係,其中,體格較完美的獒我方才已經說過了,是河曲獒,而最好鬥、最犀利的獒類,應該是黨項獒,但是由於血緣上的近似關係,它們的速度、體能、爭鬥本能,都相差不大。所以,在藏區,隻有在藏區,才有比別的獒更厲害的獒犬,那不是天生的,是人為馴養出來的,藏民稱九狗一獒,那便是如此了。”

這一來,同學們都更有興趣了,都想聽聽“九狗一獒”到底是怎麽回事。方新教授道:“那是一種殘酷的競爭選擇。為了得到最優秀的獒,往往將十隻同樣年紀的幼獒放在一個窖坑內,沒有食物,或許隻有極少的食物,僅夠一隻獒吃的。這十隻獒,必須經過殘酷的競爭,最後隻能有一隻獒活下來,它要麽靠每次搶到少許的食物,要麽就必須吞食同類。你們都知道,犬是狼類繁衍來的,它們身體上還保留著不少狼的特性,在狼的家族中,便有這樣的規矩,同一群體中,活著的狼,是同類,一旦死亡,那便是食物,特別在極寒地區,這種狼的特性更表露無遺。西伯利亞狼群,之所以凶悍、強大,無所不為,就是因為它們有這種可怕的生存理念,才能在最殘酷的自然環境麵前得以生存進化。那唯一活下來的獒,便是傳說中的獒中之獒,因為它擁有了最堅強的生存意念、最頑強的生命能力。”

方新教授自認為已經說得很有說服力了,台下的同學們如癡如醉地聽著就是證明,可是,他抬頭看看,那坐在中間的大個子,依然帶著一絲輕蔑的笑容,那種微笑,讓方新感到很不自在。他想了想,哦,是了,還有另一種說法,那是藏區某些地方秘傳的說法,這個說法,連很多西藏本地人都未曾聽說,他又說道:“關於九狗一獒,還有一種說法,那便是天授神獒,這種說法,更神秘、更殘酷、更偏遠,也……更古老。藏獒也是犬類,它們和大多數哺乳動物一樣,每胎產崽四至六隻,隻有極少數能達到七隻,如果說一次產到八隻,那就是鳳毛麟角了。可是,當一隻母獒一次產下九隻小獒時,那麽,其中一隻犬,便會成獒神。母獒最多隻有八隻**,也就是說,總有一隻獒吃不到母乳,那麽最後,便如人為製造九狗一獒的環境一樣,這次是天定的,其中將有一隻幼獒,吃掉它的八個兄弟,最後,它會吃掉它的母親,最終成就獒中之獒。傳說這種獒,性情極為猛烈,成年之後,能獵食灰熊,整個高原上,它將取代高原狼和極地虎而成為食物鏈的終端。但是這種傳說,流傳範圍並不廣,而且,根本就沒有人能考證這種事情,所以,一直以來,人們都隻是把它當作一個傳說。比起這種殘忍的傳說,我個人寧願相信人為製造九狗一獒的說法。”

說完這個傳說,方新教授總算看到,那名同學露出了對自己知識的讚許神情。可是接下來,那名同學又問了他一個問題:“那麽教授,比九狗一獒更厲害的是什麽呢?”

“嘩……”課堂上頓時一片嘩然,有人說這名同學太鑽牛角尖,打破砂鍋問到底,也有人說那同學死腦筋不會轉彎,一根筋,但是更多的人卻是在驚歎,僅僅是獒類一種,就有著數不清的傳說和秘密。他們都期望著,方新教授能解開這個答案。

方新教授開始擦額上的汗,他沒想到這位同學對藏獒的了解竟然這樣深。他看得出來,中間那粗壯的大個子,臉上帶著特有的高原紅,那粗實的皮膚和棱角分明的眉眼,種種身體特征,都直言不諱地告訴別人,他是一個藏民,就算不是藏族人,也是一個長期生存在高原的地道高原漢子。在藏民麵前說獒的故事,似乎有點班門弄斧,但他方新,畢竟是教授,總不能在學生麵前栽了跟頭,而且對方還是第一次上自己課的新生。

方新教授扶正眼鏡,每當他準備認真處理一件事或是進行深思時,他就喜歡扶自己的眼鏡。一時間,所有同學都屏聲靜氣,仿佛在看兩個高手對決,自己一發話或是提問,就打亂了現場的氣氛一般。方新教授麵不改色,先是凝視天花板,隨後目光盯住那個大個子,似乎並不願意提起那個字眼,最後才緩緩地道:“不錯,比九狗一獒更厲害的,在藏區有著最崇高地位的,叫——戰獒!”

方新話音一落,馬上有同學忍不住低呼起來。方新繼續道:“所謂的戰獒,顧名思義,用於戰鬥的獒犬。戰獒在藏區的地位,類似於我國古代神話傳說中菩薩的坐騎,身份等同於泰國的聖象,這種東西,隻有藏區地位最崇高的人才能飼養,普通百姓是不可能有也不敢有的。戰獒,實際上就是九狗一獒,這種經過上天或人力嚴格挑選的獒中的精品,加以曆代養獒高手的經驗,被訓練成最具智慧、最忠於主人、最具攻擊性和最有戰鬥力的獒。我舉例說明,狼犬,同學們肯定多少都見過,警犬,大家也都知道,警犬中大多數就是狼犬,可是一條普通的家養狼犬和一條警犬搏鬥的話,就算體形、身高差不多,但是警犬獲勝的概率卻大很多。因為它們經過嚴格的訓練,知道如何發動攻擊才是最有效的。其實說白了,就和我們人一樣,同樣都是人,卻有運動員與老百姓之分,比如叫你去和舉重冠軍比舉重,三個你都舉不起一個舉重冠軍能舉起的重量。據說經過挑選的九狗一獒,其野性十分頑固,是世界上最難馴服的三種動物之一,因為它狂傲,要讓它折服,非常不易。但是,一旦成功馴服戰獒,它對主人的臣服比普通獒的忠誠還要來得堅貞,甚至比我們的愛情故事都感人。我在藏區考察的時候,曾經有這麽一件事,獵戶阿旺普才,曾是專門為土司飼養戰獒的獵人,解放後成為狩獵隊隊長,他就有一頭戰獒,叫多吉。我進藏考察那年,老阿旺隨隊出獵,在路上卻不幸遇難,當隊友把他的屍體運送回家時,那原本被拇指粗細鐵鏈鎖在石柱上的多吉,突然發了瘋似的掙脫鐵鏈,當時有六七名優秀獵手,完全被它那股氣勢震懾,當場就被掀翻了三個人,別的人不再敢上前。它親吻阿旺的鼻頭,舔阿旺的額頭,它似乎從那冰冷的屍體上感觸到了什麽叫死亡。多吉就那樣守著,拒絕任何人靠近阿旺,它站在那裏,如一尊石像,如果有人試圖靠近,它會立起項圈上的鬃毛發出警告。阿旺被多吉拖到門口,多吉開始拒絕進食任何東西,嘴裏不住地發出嗚嗚的哀鳴,它不知道什麽叫死亡,但它一直在努力,試圖喚醒老阿旺。五天五夜,當最勇敢的一名獵手再次靠近多吉時,發現它早已經死去,就蹲坐在老阿旺的身邊,頭顱仰望著天。它那種姿勢,多年以來,讓我無法忘記。”說到這裏,方新教授有些哽咽,台下不少同學也噙著淚。

這時,鈴聲已經響起,方新教授攤開手,重重地吐了口氣,道:“本來還有很多關於藏獒的傳說,但是今天沒有時間了,隻能留給大家一個悲傷的結局,好了,如果大家有興趣,明天再來吧。”大家都抱怨時間過得太快,但也隻能無可奈何地離開,下一節課別的老師和同學要使用這間教室。

在同學們起身走時,方新叫住了那提問的大個子,問道:“那位同學,你等一下,你叫什麽名字?”

那個大個子昂起了頭顱,驕傲地道:“我叫卓木強巴。”

方新點頭道:“哦,是藏族人,你住在西藏哪個地方?”

卓木強巴微笑道:“古維人,達瓦奴措村。”

方新麵色一變,道:“難怪,你對獒犬這麽熟悉,原來是獒鄉來的啊。”他知道,古維鄉是藏區最偏遠的地方,也隻有那樣的地方,還保留著少數純種的獒,那裏也被稱作獒鄉,但是達瓦奴措村,連他也沒聽說過。要知道,西藏全區麵積一百二十多萬平方公裏,卻隻有不足三百萬人口,每個村的麵積,有時能比一個地級市還大。卓木強巴呼了口氣,道:“教授對獒的研究,確實讓我很佩服,但是,我本是想問問,方教授是否聽說過紫麒麟的傳說。但是教授好像不知道。”

方新皺緊眉頭,苦苦搜索自己的記憶,但是他一點印象都沒有。方新對自己的記憶力十分自信,隻要聽說過,就一定有印象,但是他沒有,絲毫印象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