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邊緣
長長的甬道內燃起火焰,足足有十幾米長的火牆阻擋了倉鼠前進的步伐,還是有冒死衝出火海的,但它們都被更猛烈的火焰衝了回去,在火海中翻滾、掙紮,最終化作火焰的燃料,成為火焰的一部分。但是企圖衝破火海的倉鼠依舊不折不撓,胡楊罵罵咧咧道:“媽的,弄不死你們,小雜毛!看看這個,讓你們知道爺爺我的厲害!”他從柯克背包裏取出一瓶類似殺蟲劑的玩意兒,扔進了火海另一頭的鼠群之中,跟著抬槍,準確無誤地射中瓶子,“砰”的一聲,跟著是噝噝聲不斷,一陣煙霧四下彌散開來。那些倉鼠們聞到那氣體,如臨大敵,紛紛掉頭逃竄。看著倉鼠們跑遠,胡楊才一屁股坐在地上,顧不得擦汗,隻大口地出氣,喃喃道:“原來它們果真怕這個,這下知道了,知道了。”
剛坐下一會兒,胡楊又跳將起來,一把揪住柯克的衣領,大聲責問道:“卓木強巴他們呢?張立呢?他們人呢?人呢!”
柯克呆望著胡楊,半晌答不上話來,顯然還未從驚慌失措中恢複過來。隻見胡楊來回不安地走動著,突然醒悟道:“糟糕了!他們一定照原路返回了。他們沒有冰爪冰鎬,也不會係安全繩,怎麽走得過冰橋!”他看了看前麵的火海,和朝遠處逃竄的鼠群,眼中滿是焦慮和不安,終於下決心道,“走,我們回去看看,看他們還有救沒有。”
柯克翕動著嘴角,帶著哭腔道:“啊!還要回去啊?”
張立的身體在橋麵上旋轉了半圈,卓木強巴沒有撈到他的手臂,隻抓住了搭在張立肩頭的安全繩。他原本想站穩身體,拉住張立,卻發現自己後仰過度,身體也失去了平衡,朝著冰橋的另一側滑倒。卓木強巴心知糟糕,趕緊趁身體還在傾斜,將繩端纏上手腕,百忙中還不忘提醒張立:“抓緊繩子!”
安全繩的兩頭被繃得筆直,卓木強巴和張立兩人各執安全繩的一端,懸吊在半空,來回晃**著。安全繩就橫搭在冰橋中腰,卓木強巴落下時將安全繩在手臂上繞了三四圈,又在手掌上繞了四匝,此刻牢牢握住,一時倒也不容易掉落。再看張立,安全繩比自己纏繞得更緊密,他將繩索繞在雙手腕部,然後手腕翻過來,纏在腕部的繩索成為“8”字形,手裏再握著繩頭,這樣更不容易掉落。
卓木強巴體重稍重,但張立身上還背著鋼條一類的東西,安全繩就如掛在一個冰做的滑輪之上,兩人剛好達到平衡。此刻若兩人中任意一人抓不牢繩子,那麽另一人也會和他一起跌落,下麵等待著他們的是比冰還冷的暗湧。
冷風一吹,張立抬頭看著冰橋,說道:“這是十點五毫米直徑的防水攀冰主繩,我當工程兵時使用過,非常結實,看來一時我們不會掉下去了,隻是不知道到底能堅持多久。可惜繩子太細了,無法順著繩子攀爬上去。”
卓木強巴此刻也清醒過來,他問道:“他們怎麽樣了?你看到他們沒有?”
“他們?”張立反應過來,說道,“當時我很慌亂,隻顧著跟你跑了;但是,我沒有聽到他們的叫聲,而且,我在轉過第一個彎時,感覺跟在我後麵的倉鼠少了許多。我想……”
“啊!太好了,那他們一定是走了另一條路,胡隊長看起來很有經驗,他們應該可以趕走倉鼠吧。那麽,我們就等他們回來救我們好了。”卓木強巴臉上掛著微笑,嘴裏說著有生以來最沒有底氣的話。另外的兩人到底怎麽樣了,誰都不知道,可是目前他們這樣的情形,也隻能自己安慰自己了。
張立也笑了,他抬頭看看冰橋,可以清晰地看到頭頂上那些冰橋、冰柱間倉鼠遊走的身影,它們正有條不紊地聚攏過來。他自嘲道:“真是沒辦法,我們兩人無論誰鬆手,都是一起掉下去呢,想最後說幾句話都沒人能傳達了。”
卓木強巴道:“說什麽傻話呢。放心好了,我曾請全國最有名的卜卦師給我算過命,他說我五十歲以前都會吉人天相的,既然我死不了,你也一定沒事。我們隻需要耐心地等待就好了。”
張立失笑道:“很抱歉,我也曾經碰到過寺裏的活佛,人家告訴我的是不要與冰雪太過接近,否則最嚴重的後果是死無全屍,現在看來這句話已經應驗了。不知道是我的黴運帶著你一起倒黴呢,還是你的吉運保佑著我一同幸運,就隻能看我們誰的命更硬了,強巴少爺。”
卓木強巴嚴肅起來,道:“放鬆點,事情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糟糕,我們隻要一直堅持,終將獲救的。”
張立歉意道:“實在對不起,看來這次我要拖累你了。我……我沒法放鬆,這已經是我的極限了。”張立最後一句話,已經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顯然是力量用到盡頭了。
卓木強巴心想,張立怎麽說也是受過特訓的,怎麽會如此不濟。這時,張立從一道光柱下晃過,卓木強巴這才發現,張立那纏滿繃帶的手,血從白色的繃帶中滲出來,已完全染紅了繃帶,從張立臉上痛苦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一直艱難地對抗著那傷口撕裂的痛苦。
卓木強巴用左手奮力拉起全身,將繩索往右手手臂再捆了兩匝,開始平靜地吐納著,淡淡地對張立道:“還沒有到放棄生命的時候吧,我的特種士兵,再堅持半分鍾,一定要堅持住!”
在張立從他身邊晃過的時候,卓木強巴突然奮起一腳,踢在張立身上,兩人朝不同的兩個方向**開。當兩人**到盡頭,又開始朝同一個方向靠攏時,卓木強巴伸出手去,企圖抓住張立,但無奈距離還是太過遙遠,張立又是兩隻手與繩索纏在一起的,卓木強巴僅伸直腳尖可以夠到張立,手臂根本抓不住他。但就這麽踢一次,張立已經痛苦至極,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滲出,滾落到麵頰又被凍結成冰,冰珠子掛在鼻尖、下頜處,又被嘴裏哈出的白氣化解。
卓木強巴沒有別的辦法,但他沒有放棄,他決定再試一次。他對張立說道:“我準備再來一次,你準備好了嗎?不管有多痛,千萬別放手啊!”
張立努力地抬起腳配合,卓木強巴蹴在張立的腳上,兩人再次反向**開,又向一起靠攏。這次的疼痛撕心裂肺,張立隻感到繩索深深地陷入肉裏,從骨頭上勒過,他眼前一黑,知道自己的雙手快要從繩套中滑出來了。就在這一刻,張立感覺身體一震,被什麽東西托住了,跟著手臂一緊,手腕上的繩套被另一隻寬厚的大手抓了過去。
張立睜開眼,隻見卓木強巴張開雙腿,緊緊地夾著自己的腰際。他那雙虯龍似的大手,各抓住安全繩的一端,就如**秋千般橫吊在冰橋之下,隻可惜這秋千沒有坐板。卓木強巴用盡力氣將左手手腕翻轉幾圈,好讓繩子固定得更穩,同時對張立道:“快,抱住我的腿,我快夾不住你了。”
張立立刻放下解放出來的雙手,用肩肘反夾住卓木強巴的大腿,兩人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固定懸吊在了半空,暫時不會掉下去了。
時間,每一分過得都那麽緩慢,一個人架著兩個人的重量,卓木強巴亦感到十分吃力,他感到自己全身的骨頭都快斷裂了,身上的肌肉也如那絞緊的牛筋,如果其中的一股斷裂了,其餘的全都得斷開。繩子生生地勒進肉裏,血液快凝固了,兩隻手臂都變成了紫肝色,卓木強巴清晰地感覺到,手上的知覺正在一點點消失,他自己也知道堅持不了多久了,但是不撐到最後一分力氣用完,他是不會妥協的。
張立仰頭看著卓木強巴,這個威猛大漢此刻從這個角度看上去更加高大,身上的肌肉比大衛還要完美,那簡直就是一尊金剛。看著卓木強巴遲遲不語,眼神飄忽不定,張立問道:“在想什麽呢?強巴少爺?”
卓木強巴苦笑道:“我在想,不知道敏敏現在怎麽樣了,幸虧她生病在前,沒有同我們一道。”
張立無言,良久才道:“比起敏敏,是不是該多想想我們現在的情形,強巴少爺。”
卓木強巴吃力地道:“我會堅持到最後一秒,放心好了。”
張立看到了卓木強巴變了色的手臂,他知道那是怎麽回事,同時他也知道,自己先下去的話,卓木強巴還可以多堅持幾分鍾,他幾番思索後,終於道:“放開我吧,強巴少爺!你還有未完成的心願呢,而我隻有一個小小的心願,請你告訴我媽媽——”
卓木強巴憤怒地打斷張立的懇求,提高音量道:“快閉嘴!不要再東想西想了,我是不會鬆開的,除非我們兩人一同掉下去。是我把你帶到可可西裏來的,要回去我們就一起回去,如果不行,就誰都別回去,你的那些心願什麽的,留著以後告訴別人吧,跟我說了也是白說。”他的目光如此堅定而執著,言辭更是不容張立辯駁。
但張立已經不抱多大希望了,胡楊他們的情況還不清楚,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們自身難保。而眼下他和卓木強巴命懸一線,那些食人的倉鼠已悄然靠攏,危險迫在眉睫,他心裏十分清楚,如果說還有什麽人能趕來救他們的話,那絕對是奇跡發生。所謂的等待救援,不外乎是安慰內心的話語,這些,卓木強巴心裏和張立一樣清楚。這時,卓木強巴感到,光線變暗了,他喃喃道:“怎麽,變天了嗎?”
張立無奈地笑了笑,說道:“它們來了,強巴少爺。我想,我們應該做好準備了吧。”
卓木強巴抬頭一看,他看見,懸在頭頂的冰橋上,滿是密密麻麻的小腳丫,那些倉鼠聚攏來,遮住了整個冰橋橋麵,就像一頭擁有無數觸角的黑色巨獸,它將要吞噬掉他們,連骨頭也不剩。張立所問的做好準備沒有,是指卓木強巴哪一刻放手。卓木強巴調侃地答道:“時刻準備著!”現在,卓木強巴有兩個選擇:其一,懸掛在這半空,被倉鼠當作一大塊臘肉吃得什麽也不剩;其二,放開手,掉入奔騰的暗湧,被冰凍成一具幹屍。除此之外,再沒有第三種選擇的可能。
張立知道,最後的時刻就要來臨了,他笑了,笑著對卓木強巴道:“真高興能同強巴少爺一同死去。在生命的最後時光裏能遇到你,我感到十分榮幸,以前在西藏,就聽說了很多關於你的傳聞,我一直在想,那是一個怎樣英雄般的人物,能在高原上留下史詩般的故事,能讓那麽多人尊敬並佩服。說實話,第一次見到你時,我感覺你除了身形高大以外,和普通人並沒有什麽不同,因為不能和想象中的強巴少爺作比較,我還很失望了一段時間。可是,越和你接觸,我就越發現你身上的優點,今天,我算服了你了,強巴少爺。如果老天再給我們一次存活的機會,我會一直追隨著你,直至死去。”
淚水,在這個鋼鐵一樣的漢子的眼中閃動,張立覺得,這次自己好勇敢,作為一個男人,向另一個男人表示自己的崇拜和敬佩,那比在敵人麵前表示臨死不屈需要更大的勇氣。熱血在心中翻湧,身體比任何一刻都更加滾燙,自己曾平凡地生存,而今,突然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義,或許,這也就是強巴少爺追尋那戰獒的意義吧。隻可惜,剛剛發現生命的意義,就麵臨著生命的結束,張立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滿足還是應該不甘。
仿佛又過了許久,張立感到,身體依然懸在空中,卻並沒有掉下去。他不禁抬頭打量卓木強巴,隻見那尊金剛,咬緊了牙關,青筋從額頭一直布到頸部以下,他堅持著,似乎還沒有打算放手,再上麵,那些倉鼠已經抵達,有的開始噬咬安全繩,更有大膽者順著兩邊的繩索開始向下爬。
“還在等什麽呢,強巴少爺?”張立問道。
卓木強巴咬牙切齒道:“不知道,或許是心有不甘吧!”他已快用盡全身力量,此刻全身的肌肉都微微地顫抖著。他艱難地別過頭來,看著一隻快要爬到手臂的倉鼠,一人一獸,就這麽大眼瞪小眼地對望著,他恨恨地道,“就這樣,被這些看起來弱小的家夥給慢慢吃掉,真是不甘心啊!”
一隻倉鼠發現這個著陸點很安全,順著卓木強巴的雙臂來回奔跑起來,鼠尾巴就在卓木強巴額頭、鼻尖、麵頰上掃來掃去。卓木強巴憤怒至極,趁那家夥從自己領口過時,猛一低頭,將整個鼠頭咬進嘴裏,那家夥哼都沒哼一聲就被咬斷了脖子。卓木強巴遠遠地吐出老鼠,跟著舔了舔舌頭,將一口的老鼠毛連同唾沫狠狠地吐掉,惡罵道:“想吃我,得用你的命來換!”可是,更多的倉鼠已經沿繩攀下,它們已經餓了一冬,沒有什麽事可以阻止它們進食。
張立看著卓木強巴難以作出抉擇,便道:“先把我放下去吧,強巴少爺,不然,數千年後的人們看到我們的屍體以這樣一種姿勢被凍在一起,不知道他們會怎麽想。”
卓木強巴沒想到張立在這當口還有心思說笑,他笑道:“千年以後人們發現我們的屍體,會一致認為,可可西裏的原始古人中,非常盛行同性戀。”
張立也大笑起來,但隻幹笑了兩聲就停住了。卓木強巴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收斂,終於無奈地道:“好了,準備好了嗎?笑一個吧,別讓後人看見我們痛苦的表情。”
張立勉強地咧開了嘴,隻聽“噝——”的一聲,仿佛哪裏的煤氣正大量泄漏著,那些原本猖獗一時的倉鼠突然變得六神無主,倒轉身體,四下亂竄開去,更多的被同伴擠下了冰橋,掉進地獄去了。橋上的倉鼠散開,陽光又透了下來,張立不敢相信會出現這樣的奇跡,喃喃道:“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情?”
隻聽大胡子那粗魯的聲音嗬斥道:“他媽的,卓木強巴,你可要堅持住,一鬆手可就玩完了。”此刻聽上去竟是那麽親切。
胡楊站在橋邊一瞧,馬上了解了卓木強巴他們的狀態,他大喊道:“堅持三分鍾,至少要堅持三分鍾啊!”他馬上從包裏取出安全索裝置,柯克幫手,兩人以最快的速度固定好鉚釘,胡楊拿出一把發射槍,將幾枚帶快掛環的冰錐射入一道冰梁,冰錐與冰錐之間事先套好了滑輪,很快,一個由四個靜滑輪、四個動滑輪組成的滑輪組就做好了,安全繩係著一個“d”形鎖吊了下去。柯克焦急地道:“這樣做很危險,張立在抓住鎖具時有可能掉下去。”
胡楊道:“來不及了,卓木強巴已經堅持不住了。”他看準位置,大叫道,“咬住繩子,卓木強巴!你行的,咬緊它!”
柯克飛快地把另一條拴著安全帶的繩子送了下去,張立將雙臂和上半身都套入安全帶中,和卓木強巴分了開來。卓木強巴原本咬緊繩索,都快拉上來了,他突然重新用手抓緊繩索,大叫道:“等一等!放我下去,放下去,慢……慢……慢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