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狼共舞
卓木強巴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神態,緩步走向那灰狼,距它還有不足一米的距離才停下。他半蹲下來,用右手按住胸口,露出親切的笑容道:“沒有惡意的,是朋友。我是你們的朋友。”
那灰狼咧嘴低嚎,發出的聲音仿佛讓它全身的毛都抖動起來。卓木強巴一直和它對視著,目光中流露出一種近乎母愛的仁慈,並保持著那種半蹲的姿勢,沒再上前一步,亦沒有別的什麽動作。一人一狼,如雕塑般對望著,從口中呼出的氣息在空氣裏凝結成白霧,相互交織在一起。卓木強巴從狼的眼裏讀出一種莫名的情感,仿佛帶著懼怕,又有某種威脅,同時渴望接近的感覺,他心道:“你想告訴我什麽呢,朋友?渴望並害怕著接近人類嗎?我知道,人類的槍火已讓你們無法信任了,但是,請相信我是真心想和你們做朋友的。”
張立背心冒著冷汗,時間仿佛被凍結了,一分一秒都是那麽緩慢,那匹狼隻需一探頭,就能咬斷卓木強巴的脖子,看它那不友好的表情,似乎也準備那麽做。而卓木強巴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張立從未見過卓木強巴這樣和藹的表情。這名身強力壯、麵色嚴峻的大公司老板,在靠近狼的一瞬間,仿佛才變回了一名普通人,渴望朋友,渴望交流,渴望內心獨白與他人分享。張立不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一切都太詭異了,冰原上發生著的一切,都如夢幻一般。
在卓木強巴友善目光的注視下,那匹狼的態度似乎也在慢慢改變,怒吼的聲音漸漸小了,蓬起的鬃毛也漸漸平和下來,那鋼鐵般的利爪也從凍土裏取了出來,眼裏的凶光換作一種懷疑的目光,開始側著頭打量卓木強巴——這個不害怕死亡威脅的兩足動物,時不時還是要發出兩聲憤怒的吼叫。
這時,另一匹狼從卓木強巴身後跑來,張立再也忍不住了,大叫起來:“快跑!強巴少爺!”卓木強巴緩緩轉過頭來,並不為所動。張立那聲大喝倒是把卓木強巴身前的那匹狼嚇了一跳,那家夥向後一縮,馬上豎毛弓背,朝著張立發出了威脅的吼聲,張立的汗把內衣都打濕了。
卓木強巴道:“沒事的,不用太害怕。獵食是它們生命的本能,除非是餓極了的狼,或是你對它構成了威脅,通常情況下,它們也沒有必要耗費力氣去做無謂的廝殺。你隻要不對它們大吼大叫,它們對我們的敵意也會慢慢消除的,你甚至可以慢慢地走過來。”
身後的狼來到卓木強巴周圍,一揚頭,將一個什麽東西拋在了卓木強巴麵前。卓木強巴一看,是一塊被燒焦的鐵皮,上麵依稀還殘留著迷彩的色澤。卓木強巴將鐵皮拾起,拿到近處觀察,“這是……”他看出來了,這是他們越野車的碎片。他對狼點點頭,道:“原來早就注意到我們了呢。沒錯,這是我們的東西。”
可那狼依然仰頭望著他,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卓木強巴想了想,將那塊碎片放入了自己口袋,並拍了拍,點了點頭。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這麽做是什麽用意,隻是希望狼能明白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那匹狼似乎明白了,望著它的同夥,兩匹狼發出“喔喔、嗚嗚”的聲音,卓木強巴也不知道它們是什麽意思。
張立這時才感覺到,或許這些狼真的沒有什麽惡意,他小心地抬起了一條腿,問卓木強巴道:“我可以過來嗎?”
卓木強巴道:“慢慢地過來。”張立小心地挪動著。這時,其中一匹狼突然昂起頭,發出了月圓之夜才發出的長嚎,另一匹狼隨聲相和,那遠古的聲音長久地回**在這貧瘠的冰原之上,隻嚇得張立差點摔倒。
兩匹狼停止了呼嘯,而遠遠地傳來了另一聲狼嘯,卓木強巴明白了,原來它們是在遠距離通話。張立總算來到了卓木強巴身邊,看見兩匹狼依然滿懷敵意地盯著自己,想學卓木強巴那樣和它們友好地交流一下又學不像,隻能對狼揮揮手,強笑道:“嘿……大……大家好。”
卓木強巴一直觀察著身邊的兩匹狼,突然雙目一凝,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張立原本就處於高度緊張狀態,被卓木強巴這麽一驚一乍的,他覺得自己的心髒病都要被嚇出來了。他撫著胸口道:“強巴……強巴少爺,你明白什麽了?”
卓木強巴緩緩道:“它們,並不是這冰原上的原住民。”
“嗯?”張立看了看,覺得和先前在草場看到的狼沒有什麽區別。隻聽卓木強巴道:“這裏天寒地凍,刮風落雪的,而它們,你看它們,它們身上的絨毛尚未長齊,還保持著深色的鬃毛。也就是說,它們原本是生活在一個較溫暖的地方,不知什麽原因,才來到這片原本不屬於它們的荒原。它們趕著大馬熊橫越可可西裏,就是想回到它們原來生活的地方啊!”卓木強巴激動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們,你們是想讓我用車送你們回家!你們也知道,那包著鐵皮的四輪家夥是非常好的交通工具,是嗎?是這樣嗎?”
卓木強巴欣喜地問道,問過之後才想起,狼根本就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可是這樣複雜的事情,要讓他用動作表示出來,那也太困難了;同時,卓木強巴也想起來了,他們的車,早就燒成了廢鐵,他們還在苦苦地掙紮求存,說不定還需要這些狼朋友的幫助呢,還談什麽幫助狼呢。想到這裏,卓木強巴的神色又黯淡下來,他憐愛地看著最瘦小的那匹狼,喃喃地對張立道:“可憐的家夥,你瞧,它四條腿都被凍得瑟瑟發抖呢。”
“哦。”張立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心道:“你沒看見嗎?我的兩條腿也在瑟瑟發抖呢。”方才出了一身冷汗,現在冷風一吹,張立隻覺得一身上下,被一層冰裹著。
“鏘——”卓木強巴突然起身拔出了他那把藏刀,兩匹狼同時向後一跳,立刻進入了戰備狀態。張立還納悶兒呢,這強巴少爺怎麽了,說翻臉就翻臉?要搞突然襲擊也通知我一聲啊,至少給個暗示什麽的嘛。他卻發現,卓木強巴拿著刀,朝自己走過來了。
張立驚道:“強……強巴少爺,卓……卓老板!你……你要幹什麽!”
卓木強巴俯下身來,拉起了張立皮大衣的衣擺,對張立道:“我們應該幫助它們!”說著,一刀劃過去,將張立的皮大衣削掉了一大截。
雖然三人的皮衣都是卓木強巴提供的,但又略有不同,唐敏穿的那件,是銀狐裘,卓木強巴穿的則是雪貂皮草,如今兩件都裹在唐敏身上,隻剩張立身上這件羊羔毛製成的皮大衣。羊羔毛,亦是十分保暖的皮草製品,隻是鮮有人製作,畢竟用羊羔毛做皮衣是非常奢侈的事情,過去僅有土司能享受這樣的待遇。
卓木強巴還刀入鞘,將一大截皮料捧在手上,用臉輕輕地挨了挨皮料,再將皮料遞出去,說道:“這是……暖和的,我不能給你們更多的幫助了,隻有這個,請收下吧!”兩匹狼相互對望一眼,其中大的一匹,警惕地靠近,卓木強巴對它不住地點頭,它試探著伸了伸頭,然後突然一口叼住皮料,飛快地跑回了同伴那裏。另一匹狼也學卓木強巴的樣子,用臉去挨了挨羊羔皮料,皮料的溫暖和熟悉的味道,令它發出舒服的“嗚嗚”聲。
這時,第三匹狼也從遠處跑了回來,三匹狼立刻頭挨頭聚成一個“品”字形,其中的一兩匹狼還不住回頭看卓木強巴。張立呆呆地道:“你看,它們就像在開會討論一樣。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和我想象中的野生動物完全不同。”
卓木強巴道:“嗯,狼本來就是一種群居動物,沒有人能預計那些野生生命到底擁有什麽樣的智商。不過這三匹狼確實令我很驚訝,它們……它們簡直就擁有人一樣的思維能力,它們三個在一起,就是一個獨立的作戰小分隊。我以前遇到的那些狼,從沒有像它們這樣的。它們的也和普通的狼不大一樣啊。”
張立道:“咦?原來強巴少爺以前就常遇到狼啊。怪不得看到它們毫不懼怕。”
卓木強巴冷峻地道:“是啊。我告訴過你的,我以前喜歡和動物們說話。對了,我忘了告訴你了,在我家鄉附近大多是高山深林,其實那裏的狗是很少的,與我聊天的小朋友們——大多是狼。難道你忘了嗎?與狼同居的戈巴族人,就在比我家鄉更西的深處。”
這時,三匹狼中的一匹反向朝北邊奔去,不一會兒,就用嘴叼來一根骨頭,來到卓木強巴麵前,昂揚地望著他。張立驚訝地道:“這……這是什麽意思?”
卓木強巴微笑著又蹲下身去,輕輕地道:“是作為交換的禮物嗎?謝謝。”他毫不畏懼地,伸手從狼嘴裏拿下了那根約四五寸長的骨頭,並放進了貼在胸口的口袋。灰狼又一次發出低沉的聲音,但這次連張立都能聽出,灰狼的聲音裏多少含著得意,或者說,那是灰狼的笑聲,他也忍不住笑了。張立強烈地感到,卓木強巴與狼之間,有著一種一見如故的情感,他再次發現,那冷酷得讓人難以接近的卓木強巴,卻願意與狼做朋友。“僅僅是因為從小便是朋友嗎?恐怕不隻如此吧?”張立幽幽地想著。
卓木強巴收好禮物,緩緩地伸出手去,準備撫摸灰狼的頭,那匹狼半眯著眼,似乎也沒有拒絕的意思。就在卓木強巴快觸碰到狼時,他們麵前的灰狼突然豎起了耳朵,好像在聆聽什麽,卓木強巴也就收回了手。那灰狼再次仰起頭,嘴裏發出“嚶嗚”之聲,眼裏還是帶著那種渴望的神情,如同道別般,掉頭回走,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和同伴叼著那塊皮料,朝大馬熊逃走的方向追了過去。
張立道:“這是怎麽回事?說走就走了?”
卓木強巴看著消失在大馬熊消失的方向裏的灰狼三兄弟,有一些失落與傷感,喃喃道:“不知道,或許還沒取得它們的信任吧。”他心道:“隻能祝你們一路平安了,我的朋友。”
張立突然道:“你聽!”
空曠的荒原中傳來一種熟悉的聲音,那是人類文明創造出的聲音。卓木強巴一驚,沉聲道:“是汽車的引擎聲。我們被發現了嗎?”
張立卻興奮道:“不是的!那不是悍馬的引擎聲,而且,也不止一輛車,我們有救了!”他眼睛紅了。
卓木強巴帶著愧疚再次望了望灰狼三兄弟消失的方向,低聲道:“原來是這樣啊。”
三輛三菱車組成的車分隊出現在張、卓二人的視野內,中國的國旗在陽光下閃光熠熠,二人拚命地揮手,大聲喊話,張立也將那半截皮大衣脫下來,大力招展著。
小分隊隊長羅文虎拿出對講機聯絡道:“對,這裏是第一分隊,我是旗艦。我們在可可西裏湖以北十公裏發現三名遇險者,其中一名女孩病得很重。對,我準備送他們回大本營,好的。”
可可西裏湖畔,大本營的旗幟上寫著“中國可可西裏科學考察隊”,卓木強巴和張立接受了簡單的檢查,留在營帳裏,唐敏則被送進了醫療營帳,由隨隊專業醫務人員檢查去了。不一會兒,外麵有人道:“隊長回來了。”一人掀開帳篷走了進來。
此人一臉絡腮胡,就像眼睛下麵掛了一把拖把,鷹鼻鷂眼,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他抖動著胡須上的冰淩碴子,詢問道:“你們……盜獵的?”
卓木強巴和張立一齊搖頭。“旅遊探險的?”又是搖頭。
“難不成和我們一樣,是來科考的?”還是搖頭。“那你們來幹什麽!”聲音提高了八度。
卓木強巴道:“我們,來找一個救護站,叫……叫雷克塔格救護站。”
“咦?”那隊長奇怪道,“你們從哪裏過來的?”
張立低聲道:“治多朝西……”
“混賬!”那隊長突然怒罵道,“你們沒地圖嗎?治多往西!你們兩個人長得人高馬大的,沒腦子啊!三個人一輛車,就想橫穿可可西裏!你們當這裏是什麽地方?以為這裏是遊樂場啊!沒死就算你們萬幸!”那隊長把貼在帳裏的青海省地圖一把扯下來,鋪在卓木強巴他們前麵,用手狠狠地畫過去,重重地敲擊道,“這麽大一根線,你們都是瞎子看不見嗎?從治多出來,沿青藏鐵路或青藏公路,都是很容易就到了格爾木,那裏有可可西裏最外圍的自然保護站格爾木保護站,到了那裏,自然有人告訴你們去雷克塔格的路該怎麽走。你們卻要這樣橫著走!我告訴你們,就連我們,也不敢這麽橫穿過來,誰帶路的?是誰帶的路?”
卓木強巴長這麽大,還從來沒被人這麽嚴厲地說過,不過這次命是人家救的,他隻得忍氣吞聲,指了指醫療帳篷。“啊!那個小丫頭!”隊長的氣更是不打一處來,“你們兩個大男人,聽一個小丫頭的?搞什麽搞!”
張立喃喃道:“她說她來過……”
“她說她來過!誰開車的?是不是你!”被隊長指著,張立低下了頭,“我說你動不動腦子的?你是司機,怎麽也該了解一下地形地圖啊,聽一個小丫頭片子的,你難道就不知道,他們兩個的命,全都在你這個司機身上呢!”又是一通臭罵。
“走,跟我去醫療處。”隊長又狠狠剜了張立一眼,“看看你做的好事!”
巴根醫生是蒙古族人,隨隊科考已有五年曆史,看見隊長進來,輕輕喊了聲:“胡楊隊長。”
“嗯。情況怎麽樣?”
“不好,高熱四十度,呼吸和脈搏都很急,顏麵和四肢有了輕度水腫。看來是疾病以後身體不適而引起了高原反應。她算比較幸運的,要是再拖上三四個小時,鐵定沒救。我們這裏缺乏必要的醫療設備,而且這裏海拔過高,我看她需要馬上回到救護站。”巴根搖晃著圓圓的腦袋道,那戴圓眼鏡的小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神情十分焦慮。
“巴根醫生,你來看看吧,馬立雲和張常貴兩個人吐得很厲害。”外麵又有人在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