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瓦奴措的智者
瘋子舞蹈著回了他的陋居,方新和張立見卓木強巴似乎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亦沒有阻攔他。
其實,卓木強巴心中還有很多疑問,但是他知道,再問也不能從瘋子口中得到更多了,看著瘋子遠去的背影,他歎息道:“唉,我們走吧。”
張立看著天色道:“已經很晚了,不如就在這裏歇息一夜,明天再走?”
卓木強巴道:“不,今晚就趕回去。”方新點了點頭,立刻示意張立去開車。
卓木強巴的眼神,方新是能讀懂的,那是一種敬畏,卓木強巴怕他父親。德仁老爺,高不及卓木強巴,身材魁梧不及卓木強巴,年歲已高,不論身體還是精神,都不及卓木強巴,但是卓木強巴很怕他。在自己父親麵前,卓木強巴總像做錯事的小孩子,做什麽都需小心翼翼,做錯一件小事,不用德仁老爺罵他,他自己已經心驚肉跳了。甚至聽到父親的咳嗽聲,他也覺得心跳加速、汗毛直立。因為德仁老爺是大智者,他們家的家規極多、極嚴,身為獨子的卓木強巴,對這些家規感到無比懼怕而又無可奈何。
每次回家,卓木強巴總是希望父親外出了,隻和阿媽待在一起,才會有安全感。尤其近些年,卓木強巴做的事,是他父親所不讚同的。在德仁老爺的眼裏,犬類都是人類的朋友,是天上的神派下凡間來解救、幫助人類的,它們的地位,是與人同等甚至比人類更高一些的,應該把犬神像放在供案上敬仰。而卓木強巴在做什麽呢,他把狗都抓起來,關在小籠子裏,拿去賣錢,就這一點,卓木強巴每次回家,都要被父親狠狠地訓斥。按照家規,父親訓話的時候,卓木強巴要跪在地上,頭埋下,父親不準他開口,他是不能開口說話辯解的。但是這次不同,這次方新教授來了。德仁老爺,對方新教授很有好感,兩人年歲相若,性格相投,又相互敬重對方的知識,第一次見麵,兩人就談得如數十年的老友。方新教授在藏傳佛教、藏地聖域與藏史方麵都有很專業的學術研究,這些也是在研究藏獒時積累起來的經驗,而且,絕大多數是來自德仁老爺。
按照卓木強巴的指引,張立開了近兩個小時的車,終於開到了達瓦奴措,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停好車,三人走入卓木強巴的家,一座典型的藏式內院。剛進院門,就看見一個老藏民在打掃院落衛生,四周點著燭火,卓木強巴親切地叫道:“拉巴阿庫!”
那老藏民抬起頭來,用有些渾濁的眼看著卓木強巴,激動地道:“少爺?強巴少爺?你可算回來啦。想死拉巴了,快去看看你阿媽吧,她也很想你呢。我去稟告老爺。”說完,放下掃帚,奔向佛堂。
卓木強巴麵色一變,露出有些無奈的表情,喃喃道:“阿爸在家啊?導師、張隊長,你們在這裏等我,我去看看阿媽。”
張立看著地上,又看看四麵院牆上的燈,奇怪地道:“怎麽天黑了才打掃衛生?”
方新解釋道:“白天這院落裏總是擠滿了人,他們都是來聽智者授教的。你們團長,也在這裏等過賜福。”
張立看著卓木強巴走的方向與那個叫拉巴的老藏民走的方向不同,奇怪地道:“強巴少爺的母親和父親不在一起嗎?”
方新道:“這是他們家族的規矩,就算是親近如妻子、兒子這樣的人,要見德仁老爺,也要先通報,德仁老爺同意接見,才能允許進見。”
“啊!”張立驚道,“這是什麽規矩?”
方新解釋道:“這,就是突出大智者地位超群的規矩。所以說德仁老爺在南方非常有影響力。”
張立道:“我看強巴少爺,似乎有點怕他父親。”
方新嗬嗬一笑,道:“不是有點怕,是很怕,從小就被這樣嚴厲的家規所束縛,以卓木強巴的性格,肯定要犯錯,犯了錯就免不了受到嚴厲的懲罰,就算傷好了,心裏總是會留下些後怕的。”
張立“噢”了一聲,道:“難道德仁老爺比強巴少爺還要厲害?”他想起卓木強巴的體形,心中勾畫著德仁老爺的形象。
方新道:“不,其實德仁老爺沒有卓木強巴高大,他和我一樣,隻是一個老人而已。”
“那強巴少爺現在還這樣害怕?”張立還是不解。
方新道:“那是一種威嚴,一種充滿智慧的威嚴,用語言很難形容,如果有機會,你能親眼見到德仁老爺,你就會明白了。”
這時,卓木強巴又出來了。他身邊還跟著一位藏族婦女,就和所有藏族勞動婦女一樣,她戴著頭巾,穿著藏袍,臉上略微有些皺紋,但洋溢著微笑,依在比自己高一頭的卓木強巴身邊。就在那一刹那,張立心中一震,什麽叫幸福,他從那位藏族婦女的臉上,清楚地讀了出來。
卓木強巴拉著那藏族婦女的手,遠遠指著方新道:“阿媽,屯哪!”
那婦女喜道:“啊,放行紮西,紮西德勒!”
方新答道:“紮西德勒,梅朵莫布,切讓介微伽布窮。”
三人都用藏語交談,張立立在那裏,一句都聽不懂。卓木強巴看出他的尷尬,在一旁解釋道:“我阿媽不懂漢語。”後來聽到梅朵說道:“亞佩許店家。”卓木強巴才道:“阿媽請你們進去坐坐。”
三人來到一偏堂,盤膝坐下,梅朵拿出磚茶招呼客人,方新雙手接過,張立也學著接過茶碗。
卓、方、梅三人開心地交談著,張立眼睛四處打量,這個小房間依然保持著舊式藏民居特點,結構很簡單,但裝飾很華麗。黃色的金牆被光影燈照得明晃晃的,火塘上方的牆上繪有八寶吉祥,其餘牆上都是佛祖菩薩畫像,房頂也是些菩薩,整個屋內的牆壁,真可以說是金碧輝煌了。一些雕得十分繁複的漆金家具、靠牆藏櫃、鏤空雕的小神龕上麵刻著鬥大的經文,以及正中的矮幾,無一不顯示出主人的豪華。地上是用褥子鋪的藏毯,毯上也繡雕了佛教講經說道的一類圖。但這房間與張立看過的別的藏居不同,它沒有沙發,也沒有配電視等現代家用電器。
方新見張立搖頭晃腦,四處打量,忙低聲喝止道:“別到處亂看,這是很不禮貌的。”
不一會兒,那個叫拉巴的老藏民走進屋內,用藏語向梅朵打招呼後,對強巴道:“強巴少爺,老爺叫你過去。”
強巴少爺向他阿媽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那表情分明在說:“又要挨罵了。”他阿媽向他說了幾句好像是安慰的話,強巴少爺悻悻地離開了房間。
沒多久,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還在門外,用清晰的漢語說道:“方新教授,強巴拉這孩子,太沒有禮貌了,竟然沒有事先告訴我,讓你在這裏等了這麽久。”
方新忙站立起來,在門裏答道:“德仁阿拉,好久不見了,一直都很想念您。”
張立心知,德仁老爺到了,回頭看去,一位身形微胖、精神矍鑠的老者站在門口。德仁老爺沒有留須,從相貌看,卓木強巴和他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他臉龐稍微寬些,眉眼仁和,但言語間自有一股威嚴,給人可親又可敬的感覺。
德仁老爺給方新一個擁抱,然後坐在了火塘的左首,方新緊挨著他,旁邊是卓木強巴,張立在下首,梅朵坐在右首,拉巴站在一旁。
德仁老爺說話的聲音很平淡,卻總是有一種讓人不能抗拒的力量。他淡淡地道:“你們找到的那個人我知道了。或許,這就是天意,戈巴族遲早都會接受神旨的懲罰,這是數千年前便決定了的。”
方新教授道:“哦,難道德仁阿拉早已預知戈巴族的命運?”這句話問得十分誠懇,沒有絲毫譏諷的意味在裏麵,因為方新知道,對這智者而言,很多事都超越常人意想。
德仁老爺道:“那瘋子嘴裏念動的言語,強巴拉大致記住一些,念給我聽了。那是佛經盛典,降妖除魔的——不動明王咒!”
“啊!”方新也想到那些似歌訣的土語可能是某種祭祀禱文,但沒想到竟然是不動明王咒。佛經降魔三大密咒:不動明王咒、大悲咒、六道輪回咒,都是佛經中的最高盛典,需要得道高僧才能持靜明心習咒,那是信仰和地位身份的象征,絕不是那樣的瘋子可以傳習的經文。可那瘋子怎麽會呢?方新疑惑在心,露於顏色。
德仁老爺看出方新心中的疑惑,釋疑道:“據我們菩提祖心經提示,戈巴族近墨者黑,淪為大惡魔讚魔奴仆,被吉祥天母懲罰,留守惡魔城。雖然這是一段神話傳說,其目的是為了點化世人,但戈巴族的真實身份是四方廟留守者,看護最後一座極南廟。村中祭教儀式世代相傳,他們是唯一知道南方聖廟入口的族人,但教義極嚴,根本就不允許村中任何人靠近極南聖廟。而那不動明王咒,便是刻在廟前守護神獸身上的。”
方新問道:“可是,真有四方廟嗎?根據我所知道的資料,四方廟相隔分布並不十分對稱,而修建年代間隔更遠,好似不大可能歸在一起。”
德仁老爺笑笑,左手指點自己眉心,隨後結印胸口,表示方新是智慧通達之人,然後道:“現在所稱的四方聖廟,已經是後人們根據前人的詩經、史經而模糊得出的概念,隻有寧瑪古教的教義中依舊保留了這樣的稱謂。而後來的白教、花教等因此說不可考,已經棄而不稱了。而寧瑪教對四方聖廟的稱謂來源,則源自苯教,故不為別派教義所接受。事實上,我們的祖先所說的四方廟,乃是大法王得道,初布教義時,留在聖山四麵的四座廟宇。它們不取極東極西極南極北,而是遵照佛義,取萬字輪回中的折處,按照寧瑪經文記載,分別叫當惹貢布、德格拉康、本利藏鬆、色果拉姆,而據我推測,這四個名稱應該代表著西北的絳真格傑寺、西南的格薩拉康寺、東北的布曲、東南的色吉拉康。而戈巴族世代守護的,便是那四方廟正統。”
方新一聽,隻是更增疑惑,心中暗道:“布曲寺?不是桑耶寺嗎?色吉拉康又是哪座?在哪裏?”他向卓木強巴看去,卓木強巴也皺著眉頭,顯然是正在搜索記憶。
連那叫拉巴的仆人,也為德仁老爺所說的寺廟名稱感到困惑,這顯然是德仁老爺從來沒有說過的。隻有張立對此毫不感興趣,他來藏時間短,對藏區曆史和文物古跡更是不甚了解,他一直關注著卓木強巴的母親——梅朵女士。這位慈祥的老媽媽,一直看著她那高大的兒子,臉上一直保持著和藹的微笑,那是種滿足的笑容,很明顯,她對自己目前的生活已經非常滿足了。不知道為什麽,張立總能從這位質樸的藏族婦女臉上,看到自己媽媽的影子,媽媽在鄉下,終日辛勤地勞作著,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也是如此早早地刻滿了皺紋。媽媽的微笑,也是這般幸福和安詳。他已經兩年沒回家去了,一直靜靜地守候在這嚴寒的高原之上,張立知道,媽媽在遠方刻骨銘心地思念著自己,正如自己思念著母親一樣。
這時,方新已經將心中的疑問問了出來。德仁老爺理了理藏袍的邊緣,使它變得更整潔,他娓娓道來:“這是個秘密,如果不是我自小便能完全地熟背菩提祖心經,並完全地理解它,我也不能告訴你們這個答案。”方新知道,那菩提祖心經,便是藏於布達拉宮的寧瑪古經,卓木強巴家的家傳至寶。
德仁老爺坐得更端正了,整個人也顯得更莊重,每個人都受到他的影響,氣氛肅穆起來。德仁老爺道:“這件事,是與佛滅大弘災有關。”方、卓、拉三人同時輕“哦”了一聲,各自表情不同,都已略猜到一二。果然,德仁老爺道:“藏傳佛教,本曆經諸代大法王宣揚,已漸弘法,但第四十二代藏王朗達瑪即位後,大肆滅佛,禁譯佛典、拆毀寺院、破壞佛像、經典,殺害僧侶,我藏佛教遂進入黑暗時期。而朗達瑪的毀佛有一因緣。話說在尼泊爾布達造塔的三兄弟,在佛塔完成時作回向,依三人不同願力,後來分別轉世為赤鬆德貞、蓮師、寂護。然而他們不小心忘了為辛苦工作的牛作回向,牛起憤恨,發願在他們三人弘法時予以阻撓破壞。是故,朗達瑪頭頂凸起酷似牛角,‘朗’就是牛的意思,‘達瑪’是流傳,也就是說牛的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