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巴族人

那瘋子趁卓木強巴一愣神間,搶了他手裏的幾個糌粑團,轉身就跑。卓木強巴大驚之下,竟忘記了追趕。張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那瘋子的背心坎肩,但那瘋子力氣好大,“嘶”的一聲,拉裂了坎肩逃去。張立看了卓木強巴一眼,不知該不該追,就那麽一眨眼工夫,瘋子轉過一條小巷,不見了。

方新在卓木強巴下首,沒有看見瘋子胸口,但他知道一定有什麽,忙問道:“戈巴族?他胸口有什麽?”

張立道:“是,是個狼頭吧?”

卓木強巴道:“不!不是狼,是紫麒麟圖騰。”

“什麽?!”方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卓木強巴道:“我告訴過你的,導師,你忘記了?戈巴族,在我們村落還要往南,是最深入無人區的部落。紫麒麟的傳說,也是從他們那裏流傳出來的。”

方新恍然大悟道:“哦,我想起來了,就是你說過的那個,解放前,還處於刀耕火種、群居狩獵的原始部落。”

卓木強巴喃喃道:“是啊,他們居住的地方,不通公路,要翻越海拔七千多米的高峰,他們留守著最後一片高原原始森林,是與狼同居的部族。他們勇猛彪悍,是高原森林裏最優秀的獵人。我曾準備去尋找那個部落的,但我父親阻止了我,他說,他們是不可靠近的,他們是最接近讚魔的人。因其祖先靈魂依附給讚魔,帶來瘟疫、死亡、災難,後來讚魔被吉祥天母鎮壓,並懲罰他們留在惡魔城,惡魔城坐落在一塊紅銅平原上,周圍的銅岩刺向天穹,紅褐色的兀鷹在天空翱翔,讚魂在天空四處飄**,毒蛇攀援,紅色山岩中央是一座沸騰的血海。而紫麒麟,也正是幫助吉祥天母打敗並看守讚魔的神獸。這些遙遠的神話,早就被塵封在曆史的封印之下,隻有父親還記著。”

張立問道:“現在人跑了,要追嗎?”

卓木強巴狠狠地點頭道:“一定要找到這個人,現在幾乎可以肯定,他知道紫麒麟的事。”

張立已經從二人對話中,捕捉到一點端倪,知道兩人費如此大周章,不過是想找一條狗,看見卓木強巴焦急顯於顏色,心中暗暗好笑。方新開導道:“放心,他在這裏住了很長時間了,肯定很容易找到。”

三人上車兜了一圈,找了位當地人詢問,那人指出一條路來,最後嘟囔道:“那瘋乞丐有什麽好,接二連三地有人找他。”

“什麽?!”卓木強巴和方新都吃了一驚,忙追問。那人道:“就前兩天,有個小姑娘,十八九歲吧,也在問那瘋子的住處,你們認識嗎?”

方新搖了搖頭,卓木強巴卻瞪大了眼睛,大聲道:“一個小姑娘?!你可看清了,她後來去哪裏了?”

那人嚇了一跳,忙道:“我不知道啊。她隻是來問路尋人,我怎麽知道她去了哪裏?她不是西藏人。”

“你認識?”方新問道。卓木強巴見方、張二人望著自己,掩飾道:“不……不是,我隻是想,會不會有別的人也在找紫麒麟。要是被別人先找到,就、就糟了。”

方新熟知自己這位學生,不擅謊言,抬頭看著卓木強巴,“哦”了一聲。卓木強巴不敢正視,神情忸怩,頗像做錯事的小學生,尷尬道:“我們快去找那瘋子吧,要是,要是他真離開了就——”

三人來到瘋子暫時的居所,房屋以全木結構搭建,木樓支撐,離地四五米高,屋頂的五色布條灰跡蒙蒙,門麵畫有日月祥雲,門楣兩旁有白石砌塔,正中放著一副牛角。房門沒鎖,推門進入,屋內空空如也,風穿堂而過,一股尿臊臭味夾著各種腐食的氣息撲鼻而來。三人四下打量,屋頂還繪著傳統的藏教壁畫,向陽采光的一間裏屋是佛堂,佛龕內也已搬空,房間內積塵甚厚,一角堆砌無數破爛衣物,似乎是被人當作床榻睡覺用的。四居室都沒有人,卓木強巴和方新正暗自焦急,不知道那瘋子去了哪裏,隻聽張立叫道:“在這裏了!”

卓木強巴和方新忙到張立所察看的佛堂內,隻見張立打開窗戶,指著窗下小弄,隻見那瘋子蜷縮成一團,黑黝黝像個刺蝟般,不細看真不能發現。三人忙離開房屋,繞到木屋背後,張立從左,卓木強巴和方新教授從右,將那瘋子堵在木屋後的小巷內。

但他們很快發現,此舉純屬多餘,那瘋子蜷成一團,整個身體都裹在一張不知什麽質地的黑色厚毯中瑟瑟抖著,拚命想把頭也埋進毛毯中,又不時探頭看看外麵,一對眼珠惶恐不安地轉動著,地上臭氣熏天,一攤汙穢之物,他竟然是大小便都失禁了。

卓木強巴三人心中吃驚,順著那瘋子的目光看去,卻發現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原來是隻四五個月大的小黑狗,走路尚且搖搖晃晃。藏民以狗為神,不少地區的圖騰,祭祀神靈,都有狗神在內,藏民敬狗,便如印度人敬重牛神一般,是以大小犬類,都能在大街小巷招搖過市。在西藏,不管哪個地方,發現一兩群野生土狗,實在不足為怪,若是有經驗、有眼光者,便能從各種犬類中,發現良種,甚至是獒。

但是眼前這隻小狗,卓木強巴和方新都能一眼分辨,就是一隻普通土狗,以它目前的個頭和行動能力,實在不能對一個成年人構成任何威脅,他們實在不知道,那瘋子對這小東西為什麽怕得這麽厲害。那小狗也是出來覓食,那瘋子的糌粑掉在地上,它很自然地靠了過去,但那瘋子眼睛快要凸出來了,嘴裏發出沙啞的嘶聲,隻怕那小狗再靠近些,他便要暈厥過去。卓木強巴大步上前,一隻大手輕輕搭在小狗的頸項處,小狗便不能向前。

那瘋子發瘋般地大呼起來:“走開!走開!拿走!快拿走!”他說著少數人才能懂的極南地區的藏區方言,幸虧卓木強巴也是那個地區來的。

卓木強巴微微一笑,用手掌托起小狗,在瘋子眼前一晃,道:“怎麽,會說話了?”

瘋子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眼睛不敢看卓木強巴的手,哀求道:“拿走它,快!求你。”

方新用手擋住小狗,對卓木強巴道:“看來,他真是對這種動物怕得很厲害,別把他嚇死了。”

卓木強巴一撇手,將小狗交到身後的張立手上,才問道:“我問你,你是戈巴族人嗎?你們的村落在哪裏?為什麽你一個人在這裏?”

瘋子盯著張立手中的小狗,露出十分恐懼卻充滿恨意的眼神,牙關打著戰,卻又像咬緊牙似的說道:“死了!它來了,都死了!”

方新雖然聽不懂瘋子在說什麽,但他卻注意到,那瘋子左邊耳朵缺了一塊,雖然傷早已愈合,但從留下的痕跡來看,頗似被狗咬過。

卓木強巴一皺眉,問道:“什麽死了?你說清楚一點。”

那瘋子嘴角流涎,眼中一片迷茫,癡癡地說道:“所有的羊,都被咬死了!”他仿佛回憶起了什麽,恐懼中流露出對死亡的冷漠。

卓木強巴看到這種目光,心中也是一凜,為什麽會有如此冰冷的目光,就仿佛生命從來都不存在一般,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他抓住瘋子的雙肩,搖著瘋子問道:“那麽人呢?村裏的人呢?”

瘋子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平靜地說道:“所有的人,都被咬死了!”

卓木強巴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心還是一陣狂跳,那戈巴人的村落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啊?唯一的幸存者瘋了,他究竟看到了什麽景象呢?他如果表現得非常恐懼害怕,自己還能安撫他,可他偏偏露出這種漠然的神情,一個村落的人的生命,在他看來,就如同一群螻蟻般被碾死了。這種淡漠的神情,讓卓木強巴感到陣陣涼意,背脊發麻。那瘋子突然又唱起來,那是如咒語般的祭祀梵文:“叛佛的魔鬼用血染紅神邸,守衛四方門的瑞獸複蘇……”

張立在一旁看見那瘋子又哭又笑,時而嘰嘰咕咕地叫,又時而唱起歌來,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喃喃道:“這個瘋子,在做什麽呢?”方新忙打手勢製止,示意他不要出聲。

方新雖然也懂藏語,但對這種地方語言卻聽不大懂,他從卓木強巴的神情看出,卓木強巴是懂這種語言的,他正在聽那瘋子說什麽。

約摸過了半個小時,卓木強巴才神色凝重地站起身來,那瘋子兀自又唱又笑,時而哭哭啼啼。方新關切地問道:“怎麽樣?”

卓木強巴張了張嘴,竟然發現因太過緊張而不能發出聲音來,他艱難地吞下唾沫,好一會兒,才沙啞地道:“紫麒麟應該在他們村落附近,隻是……隻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們村落裏的人恐怕已經全死了,隻有他逃了出來——”

方新啞然打斷道:“被紫麒麟——”便住口不言。

卓木強巴搖頭道:“不知道。他並沒有直接說,隻是我猜想。導師,你知道四方廟嗎?”

方新一愣,藏文化他是有所了解的,但是四方廟似乎並未聽說過,卓木強巴從他父親那裏,知道不少正經正史所沒有記載的西藏曆史遺跡。張立就更是隻有聽著的份兒了。

卓木強巴緩緩地道:“自三十三世讚普振興佛法以來,拉薩為雪域中心,岡仁波齊山、莫爾多山、貢布日神山、念青唐古拉山四大神山合如一隻手掌,將這顆明珠托在手心。而大昭寺則位於老城區中心,為正心寺,東方有最古老的桑耶寺,北方是念青的衝古寺,西方有帕邦喀,南邊是薩迦寺,這四座寺稱四方廟。”

卓木強巴這樣一說,方新馬上領悟過來,接著道:“我知道了,就是後來苯教流傳過來的四方神廟。我最初聽到這種流傳的時候,十分驚訝,佛教的聖廟怎麽要通過苯教來流傳?而且這四座廟中帕邦喀是鬆讚幹布時期造的,桑耶寺、薩迦寺和它距離一百多年,而衝古寺更是隔了兩百多年,已是後弘佛法時期的建築了,這幾座廟根本就聯係不到一起,怎麽會稱作四方廟呢?”

卓木強巴眼中閃過一絲不安的神色,看著暗淡下來的天色,喃喃道:“我也不太清楚,或許,阿爸知道。該回家了。”

方新和藹地道:“回家吧,總是要回家的。你阿媽等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