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黑手的拇指

01

不是人是什麽?

是野獸?是鬼魅?是木石?還是仙佛?

也許都不是。

隻不過他做的事偏偏又超越了凡人能力的極限,也超越了凡人忍耐的極限。

燕南飛有很好的解釋:“就算你是人,最多也隻能算是個不是人的人。”

傅紅雪笑了,居然笑了。

縱然他並沒有真的笑出來,可是眼睛裏的確已有了笑意。

這已經是很難得的事,就像是暴雨烏雲中忽然出現的一抹陽光。

燕南飛看著他,卻忽然歎了口氣,道:“令我想不到的是,你這個不是人的人居然也會笑。”

傅紅雪道:“不但會笑,還會聽。”

燕南飛道:“那麽你就跟我來。”

傅紅雪道:“到哪裏去?”

燕南飛道:“到沒有雨的地方去,到有酒的地方去。”

小樓上有酒,也有燈光,在這春寒料峭的雨夜中看來,甚至比傅紅雪的笑更溫暖。

可是傅紅雪隻抬頭看了一眼,眼睛裏的笑意就冷得凝結,冷冷道:“那是你去的地方,不是我的!”

燕南飛道:“你不去?”

傅紅雪道:“絕不去。”

燕南飛道:“我能去的地方,你為什麽不能去?”

傅紅雪道:“因為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就因為你不是我,所以你絕不會知道我的悲傷和痛苦。

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來,也不必說出來。

燕南飛已看出他的痛苦,甚至連他的臉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這裏隻不過是個妓院而已,本是人們尋歡作樂的地方,為什麽會引起他如此強烈的痛苦?莫非他在這種地方也曾有過一段痛苦的往事?

燕南飛忽然問道:“你有沒有看見那個陪我到鳳凰集,為我撫琴的人?”

傅紅雪搖頭。

燕南飛道:“我知道你沒有看見,因為你從不喝酒,也從不看女人。”

他盯著傅紅雪,慢慢地接著道:“是不是因為這兩樣事都傷過你的心?”

傅紅雪沒有動,沒有開口,可是臉上每一根肌肉都已抽緊。

燕南飛說的這句話,就像是一根尖針,刺入了他的心。

——在歡樂的地方,為什麽不能有痛苦的往事?

——若沒有歡樂,哪裏來的痛苦?

——痛苦與歡樂的距離,豈非本就在一線之間?

燕南飛閉上了嘴。

他已不想再問,不忍再問。

就在這時,高牆後突然飛出兩個人,一個人“噗”地跌在地上就不再動了,另一個人卻以“燕子三抄水”的絕頂輕功,掠上了對麵的高樓。

燕南飛出來時,窗子是開著的,燈是亮著的!

燈光中隻看見一條纖弱輕巧的人影閃了閃,就穿窗而入。

倒在地上的,卻是個臉色蠟黃,幹枯瘦小,還留著山羊胡子的黑衣老人。

他一跌下來,呼吸就停頓。

燕南飛一發覺他的呼吸停頓,就立刻飛身躍起,以最快的速度,掠上高樓,穿窗而入!

等他穿過窗戶,才發現傅紅雪已站在屋子裏。

屋子裏沒有人,隻有一個濕淋淋的腳印。

腳印也很纖巧,剛才那條飛燕般的人影,顯然是個女人。

燕南飛皺起了眉,喃喃道:“會不會是她?”

傅紅雪道:“她是誰?”

燕南飛道:“明月心。”

傅紅雪冷冷道:“天上無月,明月無心,哪裏來的明月心?”

燕南飛歎了口氣,苦笑道:“你錯了,我本來也錯了,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明月是有心的。”

無心的是薔薇。

薔薇在天涯。

傅紅雪道:“明月心就是這裏的主人?”

燕南飛點點頭,還沒有開口,外麵已響起了敲門聲。

門是虛掩著的,一個春衫薄薄,麵頰紅紅,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左手捧著個食盒,右手拿著一罐還未開封的酒走進來,就用那雙靈活的大眼睛盯著傅紅雪看了半天,忽然道:“你就是我們家姑娘說的那位貴客?”

傅紅雪不懂,連燕南飛都不懂。

小姑娘又道:“我們家姑娘說,有貴客光臨,特地叫我準備了酒菜,可是你看來卻一點也不像是貴客的樣子。”

她好像連看都懶得再看傅紅雪,嘴裏說著話,人已轉過身去收拾桌子,重擺杯筷。

剛才那個人果然就是明月心。

黑衣老人本是想在暗中刺殺燕南飛的,她殺了這老人,先不露麵,為的也許就是想把傅紅雪引到這小樓上來。

燕南飛笑了,道:“看來她請客的本事遠比我大得多了。”

傅紅雪板著臉,冷冷道:“隻可惜我不是她想象中那種貴客。”

燕南飛道:“但是你畢竟已來了,既然來了,又何妨留下?”

傅紅雪道:“既然我已來了,你為什麽還不說?”

燕南飛又笑了笑,走過去拍開了酒罐上完整的封泥,立刻有一陣酒香撲鼻。

“好酒!”他微笑著道,“連我到這裏來,都沒有喝過這麽好的酒!”

小姑娘在倒酒,從罐子裏倒入酒壺,再從酒壺裏倒入酒杯。

燕南飛道:“看來她不但認得你,你是怎麽樣一個人,她好像也很清楚。”

酒杯斟滿,他一飲而盡,才轉身麵對傅紅雪,緩緩道:“我的心願未了,隻因為有個人還沒有死。”

傅紅雪道:“是什麽人?”

燕南飛道:“是個該死的人。”

傅紅雪道:“你想殺他?”

燕南飛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冷冷道:“該死的人,遲早總要死的,你為什麽一定要自己動手?”

燕南飛恨恨道:“因為除了我之外,絕沒有別人知道他該死。”

傅紅雪道:“這個人究竟是誰?”

燕南飛道:“公子羽!”

屋子裏忽然靜了下來,連那倒酒的小姑娘都忘了倒酒!

公子羽!

這三個字本身就仿佛有種令人懾服的力量。

雨點從屋簷上滴下,密如珠簾。

傅紅雪麵對著窗戶,過了很久,忽然道:“我問你,近四十年來,真正能算做大俠的人有幾個?”

燕南飛道:“有三個。”

傅紅雪道:“隻有三個?”

燕南飛道:“我並沒有算上你,你……”

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知道我不是,我隻會殺人,不會救人。”

燕南飛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因為你根本不想去做。”

傅紅雪道:“你說的是沈浪、李尋歡和葉開?”

燕南飛點點頭,道:“隻有他們三個人才配。”

這一點江湖中絕沒有人能否認,第一個十年是沈浪的時代,第二個十年小李飛刀縱橫天下,第三個十年屬於葉開。

傅紅雪道:“最近十年?”

燕南飛冷笑道:“今日之江湖,當然已是公子羽的天下。”

酒杯又滿了,他再次一飲而盡:“他不但是天皇貴胄,又是沈浪的唯一傳人,不但是文采風流的名公子,又是武功高絕的大俠客!”

傅紅雪道:“但是你卻要殺他?”

燕南飛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要殺他,既不是為了爭名,也不是為了複仇。”

傅紅雪道:“你為的是什麽?”

燕南飛道:“我為的是正義和公道,因為我知道他的秘密,隻有我……”

他第三次舉杯,突聽“啪”的一響,酒杯竟在他手裏碎了。

他的臉色也變了,變成種詭秘的慘碧色。

傅紅雪看了他一眼,霍然長身而起,出手如風,將一雙銀筷塞進他嘴裏,又順手點了他心髒四周的八處穴道!

燕南飛牙關已咬緊,卻咬不斷這雙銀筷,所以牙齒間還留著一條縫。

所以傅紅雪才能將一瓶藥倒入他嘴裏,手指在他顎上一挾一托。

銀筷拔出,藥已入腹。

小姑娘已被嚇呆了,正想悄悄溜走,忽然發現一雙比刀鋒還冷的眼睛在盯著她!

酒壺和酒杯都是純銀的,酒罐上的泥封絕對看不出被人動過的痕跡。

可是燕南飛已中了毒,隻喝了三杯酒就中毒很深,酒裏的毒是從哪裏來的?

傅紅雪翻轉酒罐,酒傾出,燈光明亮,罐底仿佛有寒星一閃。

他拍碎酒罐,就找到了一根慘碧色的毒釘。

釘長三寸,酒罐卻隻有一寸多厚,把尖釘從罐底打進去,釘尖上的毒,就溶在酒裏。

他立刻就找出了這問題的答案,可是問題並不止這一個。

——毒是從釘上來的,釘是從哪裏來的?

傅紅雪的目光冷如刀鋒,冷冷道:“這罐酒是你拿來的?”

小姑娘點點頭,蘋果般的臉已嚇成蒼白色。

傅紅雪再問:“你是從哪裏拿來的?”

小姑娘聲音發抖,道:“我們家的酒,都藏在樓下的地窖裏。”

傅紅雪道:“你怎麽會選中這罐酒?”

小姑娘道:“不是我選的,是我們家姑娘說,要用最好的酒款待食客,這罐就是最好的酒!”

傅紅雪道:“她的人在哪裏?”

小姑娘道:“她在換衣服,因為……”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外麵已有人替她接了下去:“因為我剛才回來的時候,衣服也已濕透。”

她的聲音很好聽,笑得更好看,她的態度很優雅,裝束很清淡。

也許她並不能算是個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可是她走進來的時候,就像是暮春的晚上,一片淡淡的月光照進窗戶,讓人心裏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美,說不出的恬靜幸福。

她的眼波也溫柔如春月,可是當她看見傅紅雪手裏拈著的那根毒釘時,就變得銳利了。

“你既然能找出這根釘,就應該能看得出它的來曆。”她的發音也變得尖銳了些,“這是蜀中唐家的獨門暗器,死在外麵的那個老人,就是唐家唯一的敗類唐翔,他到這裏來過,這裏也並不是禁衛森嚴的地方,藏酒的地窖更沒有上鎖。”

傅紅雪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她說的這些話,隻是癡癡地看著她,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呼吸突然急促,臉上的雨水剛幹,冷汗已滾滾而落。

明月心抬起頭,才發現他臉上這種奇異的變化,大聲道:“難道你也中了毒?”

傅紅雪雙手緊握,還是忍不住在發抖,突然翻身,箭一般躥出窗戶。

小姑娘吃驚地看著他人影消失,皺眉道:“這個人的毛病倒真不少。”

明月心輕輕歎了口氣,道:“他的毛病的確已很深。”

小姑娘道:“什麽病?”

明月心道:“心病。”

小姑娘眨眨眼,道:“他的病怎麽會在心裏?”

明月心沉默了很久,才歎息著道:“因為他也是個傷心人。”

02

隻有風雨,沒有燈。

黑暗中的市鎮,就像是一片荒漠。

傅紅雪已倒下來,倒在一條陋巷的陰溝旁,身子蜷曲抽搐,不停地嘔吐。

也許他並沒有吐出什麽東西來,他吐出的隻不過是心裏的酸苦和悲痛。

他的確有病。

對他來說,他的病不但是種無法解脫的痛苦,而且是種羞辱。

每當他的憤怒和悲傷到了極點時,他的病就會發作,他就會一個人躲起來,用最殘酷的方法去折磨他自己。

因為他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病?

冷雨打在他身上,就像是一條條鞭子在抽打著他。

他的心在流血,手也在流血。

他用力抓起把砂土,和著血塞進自己的嘴。

他生怕自己會像野獸般呻吟呼號。

他寧可流血,也不願讓人看見他的痛苦和羞辱。

可是這條無人的陋巷裏,卻偏偏有人來了。

一條纖弱的人影,慢慢地走了過來,走到他麵前。他沒有看見她的人,隻看見了她的腳。

一雙纖巧而秀氣的腳,穿著雙柔軟的緞鞋,和她衣服的顏色很相配。

她衣服的顏色總是清清淡淡的,淡如春月。

傅紅雪喉嚨裏突然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就像是條腹部中刀的猛虎。

他寧可讓天下人都看見他此刻的痛苦和羞辱,也不願讓這個人看見。

他掙紮著想跳起來,怎奈他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縮。

她在歎息,歎息著彎下腰。

他聽見了她的歎息,他感到一隻冰冷的手在輕撫他的臉。

然後他就突然失去了知覺,他所有的痛苦和羞辱也立刻得到解脫。

等他醒來時,又已回到小樓。

她正在床頭看著他,衣衫淡如春月,眸子卻亮如秋星。

看見了這雙眸子,他心靈深處立刻又起了一陣奇異的顫抖,就仿佛琴弦無端被撥動。

她的神色卻很冷,淡淡道:“你什麽話都不必說,我帶你回來,隻不過因為我要救燕南飛,他中的毒很深了。”

傅紅雪閉上眼,也不知是為了要避開她的眼波,還是因為不願讓她看見他眼中的傷痛。

明月心道:“我知道江湖中最多隻有三個人能解唐家的毒,你就是其中之一。”

傅紅雪沒有反應,可是他的人忽然就已站了起來,麵對著窗戶,背對著她。

他身上穿的還是原來的衣服,他的刀還在手邊,這兩件事顯然讓他覺得安心了些,所以他這次並沒有掠窗而出,隻冷冷地問了句:“他還在?”

“還在,就在裏麵的屋子裏!”

“我進去,你等著。”

她就站在那裏,看著他慢慢地走進去,看到他走路的姿勢,她眸子也不禁流露出一種難以解釋的痛苦和哀傷。

過了很久,才聽見他的聲音從門簾後傳出:“解藥在桌上。”聲音還是冰冷的,“他中的毒並不深,三天之後,就會清醒,七天之後,就可以複原了。”

“但是你現在還不能走!”她說得很快,好像知道他立刻就要走,“就算你很不願意看見我,現在還是不能走!”

風從窗外吹進來,門上的簾子輕輕波動,裏麵一點回應都沒有。

他的人走了沒有?

“我很了解你,也知道你過去有段傷心事,讓你傷心的人,一定長得很像我。”明月心的聲音很堅定接道,“可是你一定要明白,她就是她,既不是我,也不是別的人。”

——所以你用不著逃避,任何人都用不著逃避。

後麵一句話她並沒有說出來,她相信他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風還在吹,簾子還在波動,他還沒有走!

她聽見了他的歎息,立刻道:“如果你真的想讓他再活一年,就應該做到兩件事。”

他終於開口:“什麽事?”

“這七天內你絕不能走!”她眨了眨眼,才接著說下去,“中午的時候,還得陪我上街去,我要帶你去看幾個人。”

“什麽人?”

“絕不肯再讓燕南飛多活三天的人!”

中午。

一輛馬車停在後園的小門外,車窗上的簾子低垂。

“為什麽要坐車?”

“因為我隻想讓你看見他們,並不想讓他們看見你。”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也不想看見我,所以我已準備在臉上戴個麵具。”

她戴的是個彌勒佛麵具,肥肥胖胖的臉,笑得好像是個胖娃娃,襯著她纖柔苗條腰肢,看來實在很滑稽。

傅紅雪還是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蒼白的手裏,還是緊握著那柄漆黑的刀。

在他眼中看來,這世上仿佛已沒有任何事能值得他笑一笑。

明月心的一雙眸子卻在麵具後盯著他,忽然問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第一個要帶你去看的人是誰?”

傅紅雪沒有反應。

明月心道:“是杜雷,‘一刀動風雷’的杜雷。”

傅紅雪沒有反應。

明月心歎了口氣,道:“看來你脫離江湖實在已太久了,居然連這個人你都不知道!”

傅紅雪終於開口,冷冷道:“我為什麽一定要知道他?”

明月心道:“因為他也是榜上有名的人。”

傅紅雪道:“什麽榜?”

明月心道:“江湖名人榜!”

傅紅雪臉色更蒼白。

他知道已經在江湖中混出了名的人,是誰也不肯向誰低頭的!

昔年百曉生作“兵器譜”,品評天下高手,雖然很公正,還是引起了一連串凶殺,後來甚至有人說他是故意在江湖中興風作浪。

如今這“江湖名人榜”又是怎麽來的?是不是也別有居心?

明月心道:“據說這名人榜是出自公子羽的手筆,榜上一共隻有十三個人的名字。”

傅紅雪忽然冷笑,道:“他自己的名字當然不在榜上。”

明月心道:“你猜對了。”

傅紅雪目光閃動,又問道:“葉開呢?”

明月心道:“葉開的名字也不在,這也許隻因為他已完全脫離了江湖,已經是人外的人,已經在天外的天上。”

傅紅雪沉默著,目光似已忽然到了遠方。

遠方天畔,涼風習習,一個人衣袂獨舞,仿佛正待乘風而去。

明月心道:“我知道葉開是你唯一的朋友,難道你也沒有他的消息?”

傅紅雪的目光忽又變得刀鋒冷酷,冷冷道:“我沒有朋友,一個都沒有。”

明月心在心裏歎了口氣,轉回話題,道:“你為什麽不問我,榜上有沒有你的名字?”

傅紅雪不問,隻因為他根本不必問。

明月心道:“也許你本來就不必問的,榜上當然有你的名字,也有燕南飛的!”

她沉吟著,又道:“這名人榜雖然注明了排名不分先後,可是一張紙上寫了十三個名字,總有先後之分。”

傅紅雪終於忍不住問:“排名第一的是誰?”

明月心道:“是燕南飛!”

傅紅雪握刀的手一陣抽緊,又慢慢放鬆。

明月心道:“他在江湖中行走,為什麽永無安寧的一日,你現在總該明白了。”

傅紅雪沒有開口,馬車已停下,正停在一座高樓的對麵。

會賓樓的樓高十丈。

“我知道杜雷每天中午都在這裏吃飯,每天都要吃到這時候才走!”明月心道,“他每天吃的都是四樣菜和兩碗飯,一壺酒,連菜單都沒有換過!”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瞳孔卻已開始收縮。

他知道自己這次又遇見了一個極可怕的對手。

江湖中高手如雲,何止千百,榜上有名的卻隻不過十三個。

這十三個人,當然都是極可怕的人物。

明月心將車窗上的窗簾撥開一點,向外眺望,忽然道:“他出來了。”

03

日正當中。

杜雷從會賓樓走出來的時候,他自己的影子正好被他自己踩在腳下。

他腳上穿的價值十八兩銀子一雙的軟底靴,還是嶄新的!

每當他穿著嶄新的靴子踐踏自己的影子時,他心裏就會感到有種奇特的衝動,想脫掉靴子,把全身都脫得光光的,奔到街心去狂呼。

他當然不能這麽樣做,因為他現在已是名人,非常有名。

現在他做的每件事都像夜半更鼓般準確。

無論到了什麽地方,無論要在那地方待多久,他每天都一定在同樣的時候起居飲食,吃的也一定是同樣的菜飯。

有時他雖然吃得要發瘋,卻還是不肯改變!

因為他希望別人都認為他是個準確而有效率的人,他知道大家對這種人總懷有幾分敬畏之心,這就是他最大的愉快和享受。

經過十七年的苦練,五年的奮鬥,大小四十二次血戰後,他所希望得到的,就是這一點。

他一定要讓自己相信,他已不再是那個終年赤著腳沒鞋穿的野孩子。

鑲著寶玉的刀在太陽下閃閃發光,街上有很多人都在打量著他這柄刀,對麵一輛黑漆馬車裏,好像也有兩雙眼睛在盯著他。

近年來他已習慣被人盯著打量了,每個名人都得習慣這一點。

可是今天他又忽然覺得很不自在,就好像一個**的少女站在一大群男人中間。

這是不是因為對麵車輛裏的那兩雙眼睛,已穿透他鍍金的外殼,又看見了那個赤著腳的野孩子?

——一刀劈裂車廂,挖出那兩雙眼睛來。

他有這種衝動,卻沒有去做,因為他到這裏來,並不是來找這種麻煩的。

近年來他已學會忍耐。

他連看都沒有向那邊看一眼,就沿著陽光照耀的長街,走向他住的客棧,每一步跨出去,都準確得像老裁縫替小姑娘量衣服一樣,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恰巧是一尺二寸。

他希望別人都能明白,他的刀也同樣準確。

明月心輕輕放下了撥開的窗簾,輕輕吐出口氣,道:“你看這個人怎麽樣?”

傅紅雪冷冷道:“一年內他若還沒有死,一定會變成瘋子。”

明月心歎了口氣,道:“隻可惜他現在還沒有瘋……”

04

車馬又在“一品香”對麵停了下來。

一品香是個很大的茶館,茶館裏通常都有各式各樣的人,越大的茶館裏人越多。

明月心又撥窗簾,讓傅紅雪看了很久,才問道:“你看見了什麽?”

傅紅雪道:“人。”

明月心道:“幾個人?”

傅紅雪道:“七個。”

現在正是茶館生意上市的時候,裏麵的客人至少也有一兩百個,他為什麽隻看見了七個?

明月心居然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眼睛裏反而露出讚美之色,又問道:“你看見是哪七個?”

傅紅雪看見的七個人是——兩個下棋的,一個剝花生的,一個和尚,一個麻子,一個賣唱的小姑娘,還有一個伏在桌上打瞌睡的大胖子。

這七個有的坐在角落裏,有的坐在人叢中,樣子並不特別。

為什麽他別的人都看不見,偏偏隻看見了這七個?

明月心非但不奇怪,反而顯得更佩服,輕輕歎息著道:“我隻知道你的刀快,想不到你的眼更快。”

傅紅雪道:“其實我隻要看見一個人就已足夠。”

他正在看著一個人。

剛才還伏在桌上打瞌睡的胖子,現在已醒了,先伸了懶腰,再倒了碗茶漱口,“噗”地把一口茶噴在地上去,打濕了旁邊一個人的褲腳,他就趕緊彎下腰,賠著笑用衣袖替那人擦褲腳。

一個人若長得太胖,做的事總難免會顯得有點愚蠢可笑。

可是傅紅雪在看著他的時候,眼色卻跟剛才看著杜雷時完全一樣。

難道他認為這胖子也是個很可怕的對手?

明月心道:“你認得這個人?”

傅紅雪搖搖頭。

明月心道:“但是你很注意他。”

傅紅雪點點頭。

明月心道:“你已發現他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這個人有殺氣!”

明月心道:“殺氣?”

傅紅雪握緊了手裏的刀,道:“隻有殺人無數的高手,身上才會帶著殺氣!”

明月心道:“可是他看起來隻不過是個臃腫愚蠢的胖子。”

傅紅雪冷冷道:“那隻不過是他的掩護而已,就正如刀劍的外鞘一樣。”

明月心又歎了口氣,道:“看來你的眼比你的刀還利。”

她顯然認得這個人,而且很清楚他的底細。

傅紅雪道:“他是誰?”

明月心道:“他就是拇指。”

傅紅雪道:“拇指?”

明月心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近年來出現了一個很可怕的秘密組織。”

傅紅雪道:“這組織叫什麽名字?”

明月心道:“黑手!”

傅紅雪並沒有聽見過這名字,卻還是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壓力。

明月心道:“到目前為止,江湖中了解這組織情況的人還不多,因為他們做的事,都是在地下的,見不得天日。”

傅紅雪道:“他們做的是些什麽事?”

明月心道:“綁票、勒索、暗殺!”

一隻手有五根手指,這組織也有五個首腦。

這胖子就是拇指,黑手的拇指!

馬車又繼續前行,窗簾已垂下。

明月心忽然問道:“一隻手上,力量最大的是哪根手指?”

傅紅雪道:“拇指。”

明月心道:“最靈活的是哪根手指?”

傅紅雪道:“食指。”

明月心道:“黑手的組織中,負責暗殺的,就是拇指和食指。”

拇指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他有一身別人練不成的十三太保橫練童子功。

因為他本是宮中的太監,從小就是太監,皇宮大內中的幾位高手,都曾經教過他的武功。

食指的出身更奇特,據說他不但在少林寺當過知客僧,在丐幫負過六口麻袋,還曾經是江南鳳尾幫,十二連環塢的刑堂堂主。

他們手下各有一組人,每個人都有種很特別的本事,而且合作已久。

所以他們暗殺的行動,從來也沒有失敗過。

明月心道:“但是這組織中最可怕的人,卻不是他們兩個。”

傅紅雪道:“是誰?”

明月心道:“是無名指。”一隻手上,最笨拙的就是無名指。

傅紅雪道:“無名指為什麽可怕?”

明月心道:“就因為他無名。”

傅紅雪承認。

聲名顯赫的武林豪傑,固然必有所長,可是一些無名的人卻往往更可怕。

因為你通常都要等到他的刀已刺入你心髒時,才知道他的可怕。

明月心道:“江湖中從來也沒有人知道誰是無名指,更沒有人見過他。”

傅紅雪道:“連你也不知道?”

明月心苦笑道:“說不定我也得等到他的刀已刺入我心口時才知道!”

傅紅雪沉默著,又過很久,才問道:“現在你還要帶我去看什麽人?”

明月心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道:“這小城本來並不是個很熱鬧的地方,可是最近這幾天,卻突然來了很多陌生的江湖客。”

現在她對這些人已不再陌生,因為她已調查過他們的來曆和底細。

傅紅雪並不驚奇。

他早已發現她絕不像她外表看來那麽樣單純柔弱,在她那雙纖纖玉手裏,顯然也掌握著一股巨大的力量,遠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大得多。

明月心道:“我幾乎已將他們每個人的底細都調查得很清楚,隻有一個人是例外。”

傅紅雪道:“誰?”

明月心還沒有開口,忽然間,拉車的健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車廂傾斜,幾乎翻倒。

她的人卻已在車廂外,隻見一個青衣白襪的中年人,倒在馬蹄下。

已人立而起的健馬,前蹄若是踏下來,他就算不死,骨頭也要被踩斷。

趕車的已拉不住這匹馬,倒在地上的人身子縮成一團,更連動都不能動了。

眼看著馬蹄已將踏下,明月心非但連一點出手相救的意思都沒有,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

她在看著傅紅雪。傅紅雪也已到了車廂外,蒼白的臉上全無表情,更沒有出手的意思。

人群一陣驚呼,馬蹄終於踏下,地上的青衣人明明就倒在馬蹄下,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卻偏偏沒有被馬蹄踩到。等到這匹馬安靜下來時,這個人也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不停地喘著氣。

他的臉雖然已因驚懼而變色,看來卻還是很平凡,他本來就是個很平凡的人,連一點特殊的地方都沒有。

可是傅紅雪看著他的時候,眼神卻變得更冷酷。

他見過這個人。剛才被拇指一口茶打濕了褲腳的,就是這個人。

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看起來你今天的運氣真不好,剛才被人打濕了褲子,現在又跌得一身都是土。”

這人也笑了笑,淡淡道:“今天我運氣不好,比我運氣更壞的人還不知道有多少。今天我倒黴,明天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比我更倒黴,人生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姑娘又何必看得太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