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高樓明月

01

濃煙漸漸散了。

這是奪命的煙,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聲名赫赫的英雄,無聲無息地死在這種濃煙裏。

濃煙消散的時候,木頭人的眼睛裏正在發著光,他相信他的對手無疑已倒了下去。

他希望還能看見他們在地上做最後的掙紮,爬到他麵前,求他的解藥。

甚至連石霸天和銅虎都曾經跪在他麵前,苦苦哀求過。

他們本都是江湖中最凶悍的強人,可是到了真正麵臨死亡時,就連最有勇氣的人都會變得懦怯軟弱。

別人的痛苦和絕望,對他說來,總是種很愉快的享受。

可是這一次他失望了。

傅紅雪和燕南飛並沒有倒下去,眼睛裏居然也在發著光。

木頭人眼睛裏的光卻已像他身上的火焰般熄滅。燒焦的衣服也早已隨著濃煙隨風而散,隻剩下一身漆黑的骨肉,既像是燒不焦的金鐵,又像是燒焦了的木炭。

燕南飛忽然道:“這兩人就是五行雙殺。”

傅紅雪道:“哼。”

“金中藏木,水火同源”“借土行遁,鬼手捉腳”,本都是令人防不勝防的暗算手段,五行雙殺也正是職業刺客中身價最高的幾個人之一,據說他們早已都是家財巨萬的大富翁。

隻可惜世上有很多大富翁,在某些人眼中看來,根本一文不值。

泥人搶著賠笑道:“他是金木水火,我是土,我簡直是條土驢,是個土豆,是隻土狗。”

他看著傅紅雪手裏的刀。

刀已入鞘。漆黑的刀柄,漆黑的刀鞘。

泥人歎息著,苦笑道:“就算我們不認得傅大俠,也該認得出這柄刀的。”

木頭人道:“可是我們也想不到傅大俠會幫著他出手。”

傅紅雪冷冷道:“他這條命已是我的。”

木頭人道:“是。”

傅紅雪道:“除了我之外,誰也不能傷他毫發。”

木頭人道:“是。”

泥人道:“隻要傅大俠肯饒了我這條狗命,我立刻就滾得遠遠的。”

傅紅雪道:“滾。”

這個字說出來,兩個人立刻就滾,真是滾出去的,就像是兩個球。

燕南飛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絕不會殺他們。”

傅紅雪道:“哦?”

燕南飛道:“因為他們還不配。”

傅紅雪凝視著手裏的刀,臉上的表情,帶著種說不出的寂寞。

他的朋友本不多,現在就連他的仇敵,剩下的也已不多。

天上地下,值得讓他出手拔刀的人,還有幾個?

傅紅雪緩緩道:“我聽說過,他們殺了石霸天,代價是十三萬兩。”

燕南飛道:“完全正確。”

傅紅雪道:“你的命當然比石霸天值錢些。”

燕南飛道:“值錢得多。”

傅紅雪道:“能出得起這種重價,要他們來殺你的人卻不多。”

燕南飛閉上了嘴。

傅紅雪道:“你沒有問,隻因為你早已知道這個人是誰。”

燕南飛還是閉著嘴。

沉默無言。

傅紅雪道:“你的未了心願,就是為了要對付這個人?”

燕南飛突然冷笑,道:“你已問得太多!”

傅紅雪道:“你不說?”

燕南飛道:“不說。”

傅紅雪道:“那麽你走!”

燕南飛道:“更不能走!”

傅紅雪道:“莫忘記我借給你一年,這一年時光,就是你欠我的。”

燕南飛道:“你要我還?怎麽還?”

傅紅雪道:“去做完你該做的事。”

燕南飛道:“可是我……”

傅紅雪霍然抬頭,盯著他道:“你若真是個男子漢,就算要死,也得死得光明磊落。”

他抬起頭,燕南飛卻垂下頭,仿佛不願讓他看見自己臉上的表情。

誰都無法解釋那是種什麽樣的表情——是悲憤?是痛苦?還是恐懼?

傅紅雪道:“你的劍還在,你的人也未死,你為什麽不敢去?”

燕南飛也抬起頭,握緊手裏的劍,道:“好,我去,可是一年之後,我必再來。”

傅紅雪道:“我知道!”

桌上還有酒!

燕南飛突然轉身,抓起酒罐子,道:“你還是不喝?”

傅紅雪道:“不喝!”

燕南飛也盯著他,道:“不喝酒的人,真的能永遠清醒?”

傅紅雪道:“未必。”

燕南飛仰麵大笑,把半罐子酒一口氣灌進肚子裏,然後就大步走了出去。他走得很快。

因為他知道前麵的路不但艱難,而且遙遠,遠得可怕。

02

死鎮,荒街,天地寂寂,明月寂寂。

今夕月正圓。

人的心若已缺,月圓又如何?

燕南飛大步走在圓月下,他的步子邁得很大,走得很快。

但傅紅雪卻總是遠遠地跟在他後麵,無論他走得多快,隻要一回頭,就立刻可以看見孤獨的殘廢,用那種笨拙而奇特的姿態,慢慢地在後麵跟著。

星更疏,月更淡,長夜已將過去,他還在後麵跟著,還是保持著同樣的距離。

燕南飛終於忍不住回頭,大聲道:“你是我的影子?”

傅紅雪道:“不是。”

燕南飛道:“你為什麽跟著我?”

傅紅雪道:“因為我不願讓你死在別人手裏。”

燕南飛冷笑,道:“不必你費心,我一向能照顧自己。”

傅紅雪道:“你真的能?”

他不讓燕南飛回答,立刻又接著道:“隻有真正無情的人,才能照顧自己,你卻太多情。”

燕南飛道:“你呢?”

傅紅雪冷冷道:“我縱然有情,也已忘了,忘了很久。”

他蒼白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又有誰能看得出這冷酷的麵具後究竟隱藏著多少辛酸的往事,痛苦的回憶?

一個人如果真的心已死,情已滅,這世上還有誰再能傷害他?

燕南飛凝視著他,緩緩道:“你若真的認為你已能照顧自己,你也錯了。”

傅紅雪道:“哦?”

燕南飛道:“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能傷害你。”

傅紅雪道:“誰?”

燕南飛道:“你自己。”

晨,日出。

陽光已照亮了黑暗寒冷的大地,也照亮了道旁石碑上的三個字:“鳳凰集”。

隻有這石碑,隻有這三個字,還是和一年前完全一樣的。

傅紅雪本不是個容易表露傷感的人,可是走過這石碑時,還是忍不住要回頭去多看一眼。

滄海桑田,人世間的變化本就很大,隻不過這地方的變化也未免太快了些。

燕南飛居然看透了他的心意,忽然問:“你想不到?”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想不到,你卻早已知道!”

燕南飛道:“哦?”

傅紅雪道:“你早已知道這地方已成死鎮,所以才會帶著你的酒樂歌妓一起來。”

燕南飛並不否認。

傅紅雪道:“你當然也知道這地方是怎麽會變成這樣子的?”

燕南飛道:“我當然知道!”

傅紅雪道:“是為了什麽?”

燕南飛眼睛裏忽然露出種混合了痛苦和憤怒的表情,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是為了我。”

傅紅雪道:“是為了你?你怎麽會將一個繁榮的市鎮變為墳墓?”

燕南飛閉上了嘴。

他閉著嘴的時候,嘴部的輪廓立刻變得很冷,幾乎已冷得接近殘酷。

所以隻要他一閉上嘴,任何人都應該看得出他已拒絕再談論這問題。

所以傅紅雪也閉上了嘴。

可是他們的眼睛並沒有閉上,他們同時看見了一騎快馬,從旁邊的岔路上急馳而來,來得極快。

馬是好馬,馬上人的騎術精絕,幾乎就在他們看見這匹馬時,人馬就已到了麵前。

燕南飛忽然一個箭步躥出去,淩空翻身,從馬首掠過,等他再落地時,已抄住了馬韁,勒住。

他整個人都已像釘子般釘在地上,就憑一隻手,就勒住了奔馬。

馬驚嘶,人立而起。

馬上騎士怒叱揮鞭,一鞭子往燕南飛頭上抽了下去。

鞭子立刻也被抄住,騎士一個筋鬥跌在地上,一張汗水淋漓的臉,已因憤怒恐懼而扭曲,吃驚地看著燕南飛。

燕南飛在微笑:“你趕路很急,是為了什麽?”

騎士忍住氣,看見燕南飛這種驚人的身手,他不能不忍,也不敢不答:“我要趕去奔喪。”

燕南飛道:“是不是你的親人死了?”

騎士道:“是我的二叔。”

燕南飛道:“你趕去後,能不能救活他?”

“不能!當然不能。”

燕南飛道:“既然不能,你又何必趕得這麽急?”

騎士忍不住問道:“你究竟要什麽?”

燕南飛道:“我要買你這匹馬。”

騎士道:“我不賣!”

燕南飛隨手拿出包金葉子,拋在這人麵前:“你賣不賣?”

騎士更吃驚,呆呆地看著這包金葉子,終於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人死不能複生,我又何必急著要趕去?”

燕南飛笑了,輕撫著馬鬃,看著傅紅雪,微笑道:“我知道我甩不脫你,可是現在我已有六條腿。”

傅紅雪無語。

燕南飛大笑揮手:“再見,一年後再見!”

千中選一的好馬,製作精巧的馬鞍,他正想飛身上馬,忽然間,刀光一閃。

傅紅雪已拔刀。

刀光一閃,又入鞘。

馬沒有受驚,人也沒有受到傷害,這一閃刀光,看來就像是天末的流星,帶給人的隻是美和希望,而不是驚嚇和恐懼。

燕南飛卻很吃驚,看著他手裏漆黑的刀:“我知道你一向很少拔刀。”

傅紅雪道:“嗯。”

燕南飛道:“你的刀不是給人看的。”

傅紅雪道:“嗯。”

燕南飛道:“這一次你為什麽要無故拔刀?”

傅紅雪道:“因為你的腿。”

燕南飛不懂:“我的腿?”

傅紅雪道:“你沒有六條腿,隻要一上這匹馬,你就沒有腿了,連一條腿都沒有。”

燕南飛瞳孔收縮,霍然回頭,就看見了血!

赤紅色的血正開始流出來,既不是從人身上流出來,也不是從馬身上流出來。

血是從馬鞍裏流出來的。

一直坐在地上的騎士,突然躍起,箭一般躥了出去。

傅紅雪沒有阻攔,燕南飛也沒有,甚至連看都沒回頭去看。

他的眼睛盯在馬鞍上,慢慢地伸出兩根手指,提起了馬鞍——隻提起一片。

這製作精巧的馬鞍,竟已被剛才那一閃刀光削成了兩半。

馬鞍怎麽會流血?

當然不會。

血是冷的,是從蛇身上流出來,蛇就在馬鞍裏。

四條毒蛇,也已被剛才那一閃刀光削斷。

假如有個人坐到馬鞍上,假如馬鞍旁有好幾個可以讓蛇鑽出來的洞,假如有人已經把這些洞的活塞拔開,假如這四條毒蛇鑽出來咬上了這個人的腿。

那麽這個人是不是還有腿?

想到這些事,連燕南飛手心都不禁沁出了冷汗。

他的冷汗還沒有流出來,已經聽到了一聲慘呼,淒厲的呼聲,就像是胸膛上被刺了一劍。

剛才逃走的騎士,本已用“燕子三抄水”的輕功,掠出七丈外。

可是他第四次躍起時,突然慘呼出聲,自空中跌下。

剛才那刀光一閃,非但削斷了馬鞍,斬斷了毒蛇,也傷及了他的心、他的脾、他的肝。

他倒下,倒在地上,像蛇一般扭曲**。

沒有人回頭去看。

燕南飛輕輕地放下手裏的半片馬鞍,抬起頭,凝視著傅紅雪。

傅紅雪的手在刀柄,刀在鞘。

燕南飛又沉默良久,長長歎息,道:“隻恨我生得太晚,我沒有見過!”

傅紅雪道:“你沒見到葉開的刀?”

燕南飛道:“隻恨我無緣,我……”

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無緣,卻有幸,以前也有人見到他的刀出手……”

燕南飛搶著道:“現在那些人都已死了?”

傅紅雪道:“就算他們的人未死,心卻已死。”

燕南飛道:“心已死?”

傅紅雪道:“無論誰,隻要見過他的刀出手,終身不敢用刀。”

燕南飛道:“可是他用的是飛刀!”

傅紅雪道:“飛刀也是刀。”

燕南飛承認,隻有承認。

刀有很多種,無論哪種刀都是刀,無論哪種刀都能殺人!

傅紅雪又問:“你用過刀?”

燕南飛道:“沒有。”

傅紅雪道:“你見過多少真正會用刀的人?”

燕南飛道:“沒有幾個。”

傅紅雪道:“那麽你根本不配談論刀。”

燕南飛笑了笑,道:“也許我不配談論刀,也許你的刀法並不是天下無雙的刀法,我都不能確定,我隻能確定一件事。”

傅紅雪道:“什麽事?”

燕南飛道:“現在我又有了六條腿,你卻隻有兩條。”

他大笑,再次飛身上馬。

鞍已斷,蛇已死,馬卻還是像生龍活虎般活著。

馬行如龍,絕塵而去。

傅紅雪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腿,眼睛裏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譏誚沉吟:“你錯了,我並沒有兩條腿,我隻有一條。”

03

每個市鎮都有酒樓,每間可以長期存在的酒樓,一定都有它的特色。

萬壽樓的特色就是“貴”,無論什麽酒菜都至少比別家貴一倍。

人類有很多弱點,花錢擺派頭無疑也是人類的弱點之一。

所以特別貴的地方,生意總是特別的好。

燕南飛從萬壽樓走出來,看到係在門外的馬,就忍不住笑了。

兩條腿畢竟比不上六條腿的。

每個人都希望能擺脫自己的影子,這豈非也正是人類的弱點之一?

可是他從拴馬石上解開了韁繩,就笑不出了。

因為他一抬頭,就又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正站在對街,冷冷地看著他,蒼白的臉,冷漠的眼,漆黑的刀。

燕南飛笑了。

他打馬,馬走,他卻還是站在那裏,微笑著,看著傅紅雪。

一匹價值千金的馬,隻在他一拍手間,就化作了塵土。

千金、萬金、萬萬金,在他眼中看來又如何?也隻不過是一片塵土。

塵土消散,他才穿過街,走向傅紅雪,微笑著道:“你終於還是追來了。”

傅紅雪道:“嗯。”

燕南飛道:“無論你想盯住什麽人,那個人是不是都一定跑不了?”

傅紅雪道:“嗯。”

燕南飛歎了口氣,道:“幸好我不是女人,否則豈非也要被你盯得死死的,想不嫁給你都不行。”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突然露出種奇異的紅暈,紅得可怕。甚至連他的瞳孔都已因痛苦而收縮。

他心裏究竟有什麽痛苦的回憶?這普普通通的一句玩笑話,為什麽會令他如此痛苦?

燕南飛也閉上了嘴。

他從不願傷害別人,每當他無意間刺傷了別人時,他心裏也會同樣覺得很難受。

兩個人就這樣麵對麵地站著,站在一家糕餅店的屋簷下。

店裏本有個幹枯瘦小的老婆婆,帶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在買糕餅,還沒有走出門,孩子們已吵著要吃糕了,老婆婆嘴裏雖然說:“在路上不許吃東西”,還是拿出了兩塊糕,分給了孩子。

誰知道孩子們分了糕之後,反而吵得更凶。

男孩子跳著道:“小萍的那塊為什麽比我的大?我要她那塊。”

女孩子當然不肯,男孩子就去搶,女孩子就逃,老婆婆攔也攔不住,隻有搖著頭歎氣。

女孩子跑得當然沒有男孩子快,眼看著要被追上,就往燕南飛身子後麵躲,拉住燕南飛的衣角,道:“好叔叔,你救救我,他是個小強盜。”

男孩子搶著道:“這位叔叔才不會幫你,我們都是男人,男人都是幫男人的。”

燕南飛笑了。

這兩個孩子雖然調皮,卻實在很聰明,很可愛,燕南飛也有過自己的童年,隻可惜那些黃金般無憂無慮的日子,如今已一去不返,那個令他永遠忘不了的童年遊伴,如今也不知是不是已嫁了。

從這兩個孩子身上,他仿佛又看見了自己那些一去不返的童年往事。

他心裏忽然充滿了溫柔與傷感,忍不住拉住了這兩個孩子的手,柔聲道:“你們都不吵,叔叔再替你們買糕吃,一個人十塊。”

孩子們臉上立刻露出了天使般的笑容,搶著往他懷裏撲過來。

燕南飛伸出了雙手,正準備把他們一手一個抱起來。

就在這時,刀光一閃。

從來不肯輕易拔刀的傅紅雪,突又拔刀!

刀光閃過,孩子們手裏的糕已被削落,跌在地上,跌成兩半。

孩子們立刻全都被嚇哭了,大哭著跑回他們外婆的身邊去。

燕南飛也怔住,吃驚地看著傅紅雪。

傅紅雪的刀已入鞘,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燕南飛忽然冷笑,道:“我現在才明白,你這把刀除了殺人之外還有什麽用!”

傅紅雪道:“哦?”

燕南飛道:“你還會用來嚇孩子。”

傅紅雪冷冷道:“我隻嚇一種孩子。”

燕南飛道:“哪種?”

傅紅雪道:“殺人的孩子!”

燕南飛又怔住,慢慢地轉回頭,老婆婆正帶著孩子往後退。

孩子們也不再哭了,瞪大了眼睛,恨恨地看著燕南飛。

他們的眼睛裏竟仿佛充滿了怨毒和仇恨。

燕南飛垂下頭,心也開始往下沉,被削落在地上的糖糕裏,竟有光芒閃動。

他拾起一半,就發現了藏在糕裏的機簧釘筒,五毒飛釘。

他的人忽然飛鳥般掠起,落在那老婆婆麵前,道:“你就是鬼外婆?”

老婆婆笑了,幹枯瘦小的臉,忽然變得說不出的猙獰惡毒:“想不到你居然也知道我。”

燕南飛盯著她,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當然也知道我有種習慣。”

鬼外婆道:“什麽習慣?”

燕南飛道:“我從不殺女人。”

鬼外婆笑道:“這是種好習慣。”

燕南飛道:“你雖然老了,畢竟也是個女人。”

鬼外婆歎了口氣,道:“隻可惜你沒有見過我年輕的時候,否則……”

燕南飛冷冷道:“否則我還是要殺你!”

鬼外婆道:“我記得你好像剛才還說過,從不殺女人的。”

燕南飛道:“你是例外。”

鬼外婆道:“為什麽我要例外?”

燕南飛道:“孩子們是純潔無辜的,你不該利用他們,害了他們一生。”

鬼外婆又笑了,笑得更可怕:“好外婆喜歡孩子,孩子們也喜歡替好外婆做事,跟你有什麽關係?”

燕南飛閉上了嘴。

他已不願繼續再談論這件事,他已握住了他的劍!

鮮紅的劍,紅如熱血!

鬼外婆獰笑道:“別人怕你的薔薇劍,我……”

她沒有說下去,卻將手裏的一包糖糕砸了下去,重重地砸在地上。

隻聽“轟”的一聲大震,塵土飛揚,煙硝四激,還夾雜著火星點點。

燕南飛淩空翻身,退出兩丈。

煙消塵土散時,鬼外婆和孩子都已不見了,地上卻多了個大洞。

人群圍過來,又散了。

燕南飛還是呆呆地站在那裏,過了很久,才轉身麵對傅紅雪。

傅紅雪冷如雪。

燕南飛終於忍不住長長歎息,道:“這次你又沒有看錯。”

傅紅雪道:“我很少錯。”

燕南飛歎道:“但孩子們還是無辜的,他們一定也從小就被鬼外婆拐出來……”

黑暗的夜,繈褓中的孩子,幹枯瘦小的老婆婆夜半敲門……

傷心的父母,可憐的孩子……

燕南飛黯然道:“她一定用盡了各種法子,從小就讓那些孩子學會仇恨和罪惡。”

傅紅雪道:“所以你本不該放她走的。”

燕南飛道:“我想不到她那包糖糕裏竟藏著江南霹靂堂的火器。”

傅紅雪道:“你應該想得到,糕裏既然可能有五毒釘,就可能有霹靂子!”

燕南飛道:“你早已想到?”

傅紅雪不否認。

燕南飛道:“你既然也認為不該放她走的,為什麽不出手?”

傅紅雪冷冷道:“因為她要殺的不是我,也因為想不到你會這麽蠢。”

燕南飛盯著他,忽然笑了,苦笑:“也許不是我太蠢,而是你太精!”

傅紅雪道:“哦?”

燕南飛道:“直到現在我還不明白,那煙中的毒霧,鞍裏的毒蛇,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殺人的法子有很多種,暗殺也是其中一種,而且是最為可怕的一種。”

燕南飛道:“我知道!”

傅紅雪說道:“你知不知道暗殺的法子又有多少種?”

燕南飛道:“不知道!”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這三百年來,有多少不該死的人被暗殺而死?”

燕南飛道:“不知道!”

傅紅雪道:“至少有五百三十八個人。”

燕南飛道:“你算過?”

傅紅雪道:“我算過,整整費了我七年時光才算清楚。”

燕南飛忍不住問:“你為什麽要費這麽大功夫,去算這些事?”

傅紅雪道:“因為我若沒有去算過,現在至少已死了十次,你也已死了三次。”

燕南飛輕輕吐出口氣,想開口,又忍住。

傅紅雪冷冷接道:“我說的這五百三十八人,本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殺他們的人,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燕南飛道:“隻不過這些人殺人的法子都很惡毒巧妙,所以才能得手。”

傅紅雪點點頭,道:“被暗殺而死的雖有五百三十八人,殺他們的刺客卻隻有四百八十三個。”

燕南飛道:“因為他們其中有些是死在同一人之手的。”

傅紅雪又點點頭,道:“這些刺客殺人的法子,也有些是相同的。”

燕南飛道:“我想得到。”

傅紅雪說道:“他們一共隻用了兩百二十七種法子。”

燕南飛道:“這兩百二十七種暗殺的法子,當然都是最惡毒、最巧妙的。”

傅紅雪道:“當然。”

燕南飛道:“你知道其中多少種?”

傅紅雪道:“兩百二十七種。”

燕南飛歎了口氣,道:“這些法子我本來連一種都不懂!”

傅紅雪道:“現在你至少知道三種。”

燕南飛道:“不止三種!”

傅紅雪道:“不止?”

燕南飛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這半年來我已被人暗殺過多少次?”

傅紅雪搖搖頭。

燕南飛道:“不算你見過的,也有三十九次。”

傅紅雪道:“他們用的法子都不同?”

燕南飛道:“非但完全不同,而且都是我想不到的,可是我直到現在還活著。”

這次閉上嘴的人是傅紅雪。

燕南飛已大笑轉身,走入了對街的橫巷,巷中有高樓,樓上有花香。

是什麽花的香氣?

是不是薔薇?

04

高樓,樓上有窗,窗前有月,月下有花。

花是薔薇,月是明月。

沒有燈,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燕南飛身畔的薔薇上。

他身畔不但有薔薇,還有個被薔薇刺傷的人。

今夕何夕?

月如水,人相倚。

有多少訴不盡的相思?

有多少說不完的柔情蜜意?

夜已深了,人也該醉了。

燕南飛卻沒有醉,他的一雙眼睛依舊清澈如明月,臉上的表情卻仿佛也被薔薇刺傷了。

薔薇有刺,明月呢?

明月有心,所以明月照人。

她的名字就叫作明月心。

夜更深,月更清,人更美,他臉上的表情卻仿佛更痛苦。

她凝視著他,已良久良久,終於忍不住輕輕問:“你在想什麽?”

燕南飛也沉默良久,才低低回答:“我在想人,兩個人。”

明月心聲音更溫柔:“你想的這兩個人裏麵,有沒有一個是我?”

燕南飛道:“沒有。”

他的聲音冰冷接道:“兩個人都不是你。”

美人又被刺傷了,卻沒有退縮,又問道:“不是我,是誰?”

燕南飛道:“一個是傅紅雪。”

明月心道:“傅紅雪?就是在鳳凰集上等著你的那個人?”

燕南飛道:“嗯。”

明月心道:“他是你的仇人?”

燕南飛道:“不是。”

明月心道:“是你的朋友?”

燕南飛道:“也不是。”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你永遠想不到他為什麽要在鳳凰集等著我的。”

燕南飛道:“他在等著殺我。”

明月心輕輕吐出口氣,道:“可是他並沒有殺了你。”

燕南飛笑容中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道:“非但沒有殺我,而且還救了我三次。”

明月心又輕輕歎了口氣,道:“你們這種男人做的事,我們女人好像永遠也不會懂的。”

燕南飛道:“你們本來就不懂。”

明月心轉過頭,凝視著窗外的明月:“你想的還有一個人是誰?”

燕南飛目中的譏誚又變成了痛苦,緩緩道:“是個我想殺的人,隻可惜我自己也知道,我永遠也殺不了他的。”看著他的痛苦,她的眼睛黯淡了,窗外的明月也黯淡了。

一片烏雲悄悄地掩過來,掩住了月色。

她悄悄地站起,輕輕道:“你該睡了,我也該走了。”

燕南飛頭也不抬:“你走?”

明月心道:“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我本該留下來陪你的,可是……”

燕南飛打斷了她的話,冷冷道:“可是你非走不可,因為雖然在風塵中,你這裏卻從不留客,能讓我睡在這裏,已經很給我麵子。”

明月心看著他,眼睛裏也露出痛苦之色,忽然轉過身,幽幽地說:“也許我本不該留你,也許你本不該來的。”

人去樓空,空樓寂寂,窗外卻響起了琴弦般的雨聲,漸近,漸響,漸密。

好大的雨,來得好快,連窗台外的薔薇,都被雨點打碎了。

可是對麵的牆角下,卻還有個打不碎的人,無論什麽都打不碎,非但打不碎他的人,也打不碎他的決心。

燕南飛推開窗,就看見了這個人。

“他還在!”雨更大,這個人卻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就算這千千萬萬滴雨點,化作了千千萬萬把尖刀,這個人也絕不會退縮半步的。

燕南飛苦笑,隻有苦笑:“傅紅雪,傅紅雪,你為什麽會是這麽樣的人?”

一陣風吹過來,雨點打在他臉上,冷冷地,一直冷到他心裏。

他心裏卻忽然湧起了一股熱血,忽然躥了出去,從冰冷的雨點中,掠過高牆,落在傅紅雪麵前。

傅紅雪的人卻已到了遠方,既沒有感覺到這傾盆暴雨,也沒有看見他。

燕南飛隻不過在雨中站了片刻,全身就已濕透,可是傅紅雪不開口,他也絕不開口。

傅紅雪的目光終於轉向他,冷冷道:“外麵在下雨,下得很大。”

燕南飛道:“我知道!”

傅紅雪道:“你本不該出來的!”

燕南飛笑了笑,道:“你可以在外麵淋雨,我為什麽不可以?”

傅紅雪道:“你可以。”

說完了這三個字,他就又移開目光,顯然已準備結束這次談話。

燕南飛卻不肯結束,又道:“我當然可以淋雨,任何人都有淋雨的自由。”

傅紅雪的人又似已到了遠方。

燕南飛大聲道:“但我卻不是特地出來淋雨的!”

他說話的聲音實在太大,比千萬滴雨點打在屋瓦上的聲音還大。

傅紅雪畢竟不是聾子,終於淡淡地問了句:“你出來幹什麽?”

燕南飛道:“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一個秘密。”

傅紅雪眼睛裏立刻發出了光,道:“現在你已準備告訴我?”

燕南飛點點頭。

傅紅雪道:“你本來豈非寧死也不肯說的?”

燕南飛承認:“我本來的確已下了決心,絕不告訴任何人。”

傅紅雪道:“現在你為什麽要告訴我?”

燕南飛看著他,看著他臉上的雨珠,看著他蒼白的臉,道:“現在我告訴你,隻因為我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傅紅雪道:“什麽事?”

燕南飛又笑了笑,淡淡道:“你不是人,根本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