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底
黑夜轉瞬即逝。黎明到來的時候,世界恢複了喧囂。在特警大隊食堂,譚彥默默地喝著一碗豆漿,他戴著耳機,耳畔是肖邦的《降E大調夜曲》。他在向郭局坦陳一切之後,郭局並沒多說什麽,隻是告訴譚彥,一切會按程序辦理。譚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之所以選擇這種最中立的辦法,自然是因為與自己的關係。郭局叫來了紀委副書記康凱和政治部副主任楚冬陽,讓譚彥把事實情況又說了一遍。康凱和楚冬陽都感到棘手。郭局公事公辦,讓兩人協同技術部門到涉事倉庫進行勘查,對那枚子彈進行檢驗,一旦確認檢驗結果,就盡快研究對譚彥的處理建議。在事實清楚後,郭局會向那洪林書記進行匯報,正式召開市局黨委會進行研究。
按照《公安機關人民警察獎勵條令》規定,偽造事跡或者申報獎勵時隱瞞嚴重問題,嚴重違反規定獎勵程序,獲得授予榮譽稱號獎勵的個人受到開除處分、刑事處罰等五種情形,應當撤銷獎勵。但譚彥的問題比較複雜,主觀上不具備偽造或隱瞞的故意,在取得榮譽後也未有被開除處分等情形,說白了隻是獲得的獎勵名不副實,且在知情後沒有如實上報。所以對譚彥撤銷獎勵的工作看似簡單,實則非常複雜。楚冬陽向郭局陳述利害關係,如果要撤銷獎勵,必須由獎勵申報機關報請獎勵批準機關同意,譚彥榮立的個人一等功、全省青年衛士等稱號,都是由市局向省廳進行申報的,而省廳已經將譚彥的榮譽事跡報到了北京公安部,準備參加年底的全國優秀人民警察評選。隻要撤銷獎勵的事情一起動,此事必將全省皆知。郭局沒有猶豫,再次強調要依法依規,嚴格按程序處理,且處理結果要對全局公示,做到公開、公正、公平,足以服眾。楚冬陽領會郭局意圖了,他收回了譚彥所獲的獎章和證書,等最終出處理結果後,再收回所獲獎金。
雖然郭局要求在做出最終處理決定之前,此事要嚴格保密,但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對譚彥撤銷獎勵的工作涉及多個部門,需要逐級上報。消息不脛而走,第二天一早便全局皆知了。
譚彥正在發愣,耳機突然被拽掉了。譚彥轉頭一看,是百合。
“有時間嗎?我想跟你聊聊。”百合說。
“這裏不行嗎?”譚彥問。
“這裏人太多,出去走走吧。”百合說。
譚彥知道百合的用意,但也不好拒絕,就仰頭喝完了豆漿,隨她走了出去。
外麵空氣很好,昨夜的風帶走了塵埃和霧霾。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百合停在了一棵茂盛的柏樹下。
“我跟你說過吧,剛考進特警隊的時候,我特別不適應。不能化妝,不能留長發,不能像其他女孩那樣有自由的業餘時間。有一段時間我真的想放棄了。”百合看著譚彥的眼睛。
譚彥知道,她是想勸慰自己。“我知道,但後來你堅持住了。”
“知道因為什麽嗎?”百合問。
“因為……你堅強啊。”譚彥說。
“不是。是因為泰格。”百合說,“你知道嗎?領導剛把泰格交給我的時候,它已經四歲了。它立過很多次功,是一隻功勳犬。上一個訓犬員辭職了,我是中途接的手,剛開始它不服我,見到我總是嗚嗚地叫。在訓練的時候,還欺負我,咬著繩子不撒嘴。但領導告訴我,要想戰勝它,必須先戰勝自己。於是我就軟硬兼施,在不訓練的時候,跟它套近乎,喂它好吃的,幫它梳毛;訓練的時候一點不客氣,完全按照操作規程來。後來它被我馴服了,我也戰勝了自己。但沒想到時間這麽快,剛剛六歲它就退役了,離開了一線。你知道嗎?雖然警犬服役的黃金年齡隻有三至五歲這幾年,但它本來還可以再工作幾年的。就是因為那次事故,才讓它提前離開警隊。”她的眼神黯淡下來。
“事故?我沒聽你說過啊。”譚彥說。
“去年夏天的時候,我在淩晨被叫醒,去參與處置一起持刀劫持人質的任務。嫌疑人在一個飯店劫持了自己的女友,他情緒很激動,揚言要同歸於盡。為了不激化矛盾,所有男特警都在遠處待命,隻有我一個人扮裝成飯店的服務員,給他們送水,以緩解嫌疑人的情緒。我當時搞砸了,不知道為什麽那麽緊張,我本想勸慰嫌疑人,卻不料他突然發作,持刀向我襲來。危急之時,泰格撲了過去,咬住了嫌疑人的胳膊,但自己也被刀紮傷了。嫌疑人被控製住了,人質也得救了,但泰格的腿卻整整縫了20多針,直接影響到了它的職業生涯。我剛開始訓犬的時候,浪哥就提醒我,越快樂的相聚,分離時就越痛苦。我一直害怕這一天的到來,但沒想到,它還是來了。泰格和浪哥一樣,都成了英雄……”百合的眼睛裏閃著淚光。
“如果再選擇,還會當警察嗎?”譚彥問。
“我喜歡一句話,寧願做過了後悔,也不要錯過了後悔。”百合看著譚彥。
譚彥點點頭:“謝謝你,給我講了這些。放心吧,我會撐住的。”
百合把手伸進口袋,拿出一樣東西,遞給譚彥。
譚彥一看,正是那個“豬爸爸”徽章。
“啊,我以為丟掉了,沒想到你……”譚彥有些感動。
“你說過的,豬爸爸會把照片掛在牆上,會打棒球,會帶佩奇和喬治去野營,會在下雨的時候在泥坑裏跳,所以他是孩子心中的英雄。”百合說。
“謝謝你,謝謝……”譚彥低下了頭。
“還有這個,送給你。”百合又遞給譚彥一個東西。
譚彥展開一看,是一張柏林愛樂樂團襄城音樂會的門票。
“通過黃牛買的,沒辦法,太緊俏了。”百合說,“就在下個月,如果咱們能順利破案,就一起去看。”
譚彥笑了,又哭了。他看著百合,覺得壓在自己心裏那塊石頭,似乎被撬動了。
“給我。”百合又伸出手。
“什麽?”
“把徽章給我。”百合說。
譚彥把徽章交給百合。百合鬆開別針,將徽章別在了譚彥的警服上。
“你不是在書裏寫過嗎?一隻站在樹上的鳥兒,從來不會害怕樹枝折斷,因為它相信的不是樹枝,而是自己的翅膀。所以無論到什麽時候,都要加油!”百合看著譚彥的眼睛說。
“嗯。”譚彥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時,遠處突然響起了一聲口哨。譚彥轉頭望去,竟然是章鵬。
“哎,我們想了半天,還是覺得讓百合來勸你最合適,以免……引起你的抵觸。”章鵬苦笑。
“你?”譚彥皺眉。
“還有我呢。”另一邊,廖樊走了過來,“郭局剛才找過我了。沒什麽大不了的,獎勵撤銷就撤銷唄,職務不是還在嗎?隻要你當一天政委,你就得配合我這個隊長的工作。對了,他們也來了。”廖樊衝譚彥身後一指,一輛警車開了過來。
車停住,那海濤、林楠和黎勇走了下來。
“就知道你得消沉。唉,你們這些政工幹部啊……就是扛不住事兒。別害怕啊,要是特警不要你了,就找我來。我那視頻大隊正缺個寫材料的呢。”黎勇笑。
“你們……是算計好了的吧,一起來看我的笑話?”譚彥皺眉。
“什麽話?我們是來開會的。郭局抽調了全局的精幹力量,刑偵、禁毒、經偵、預審、特警再加上視偵,十點整準時開會。”林楠說。
“哦,郭局沒叫我。”譚彥苦笑。
“誰說的,郭局剛給我打了電話,讓我務必叫你過來。秘大偉那邊有消息了,咱們得一起商量商量下一步該怎麽辦。”那海濤說。
幾個人圍到了譚彥的身邊,譚彥看著大家,有些不知所措。
“你們……都是怎麽知道這事兒的?”譚彥問。
“哼,我看你啊,真是幹政工把腦袋都幹木了。你忘了,政治部副主任楚冬陽在經偵大隊跟我搭過班子,他知道咱們倆的關係,能不跟我說嗎?”林楠說。
譚彥這才知道,是楚冬陽漏的信兒。
“哎,在這件事上,他可是好意啊。他知道我跟省廳政治部人事訓練處的人熟,讓我先去打個招呼。”林楠說。
“別,這事兒,要公事公辦。”譚彥說。
“當然,我打招呼的目的就是公事公辦,不要節外生枝。”林楠說。
“還記得我講的那個跟村幹部喝酒的笑話嗎?其實後麵的結局我沒給你講,要講就是悲劇了。我之所以那麽玩命地跟他喝酒,目的是讓他寬心。我們去村裏抓的那個賊,就是他的侄子。”黎勇說。
“真的假的?”譚彥不信。
“真的,我什麽時候說過假話啊?”黎勇反問,“哎,我們視頻大隊這個‘輔助科室’可都準備好了啊,隨時配合你們特警大隊行動。”
“對了,那兩個匿名號碼也有進展了,一會兒會上說。”章鵬說。
“哼,我看你啊,真是到一線掛職掛晚了。幹警察的要是一輩子隻窩在辦公室裏碼字,那才算是冤枉呢。郭局這次召開的會議,就是繼‘亮劍行動’開展後的第二波行動,還記得我送你的字兒嗎?”那海濤問。
“什麽字兒?”譚彥恍惚。
“哼,好好想想。”那海濤笑了。
市局的保密會議室裏,眾人正襟危坐。參會的都是市局中層以上的領導,所有人的手機都放到了門外的屏蔽箱裏。那海濤正在向郭局進行著匯報:“經過我們預審部門對秘大偉反複進行工作,他終於同意配合。據他反映,那個南方的毒販阿袁已經於近期到了海城,正在伺機尋找購買毒品的下家。但由於近期我們開展的‘亮劍行動’成效顯著,海城大部分的販毒團夥都被打掉,餘下的散兵遊勇也都不敢露頭,所以阿袁手中的貨遲遲未出。我認為,現在正是接近他的好機會。”
“阿袁手裏的貨,是‘春雪’嗎?”郭局問。
“是的,秘大偉在我們的要求下,已經與阿袁取得了聯係,並獲得了一些樣品。經過禁毒大隊的鑒定,正是高純度的毒品‘春雪’。”那海濤說。
“這些貨是他自己的,還是另有幕後?”郭局問。
“這個還需要繼續調查,但據秘大偉分析,阿袁背後應該有更大的賣家。”那海濤說。
郭局點點頭。“這個‘春雪’最初在蔣坤手裏,後來‘二孩子’團夥策反了蔣坤手下的‘灰熊’,又派了‘騾子’過去臥底,但沒想到卻被‘獨狼’團夥搶走,現在又出現在了阿袁的手裏。大家說說,他們之間可能存在什麽聯係?”
“郭局,從前麵接連發生的案件來看,有兩條線索是一直貫穿的。”章鵬說,“一條是‘春雪’的線索,正如您所說,這條線可以串起蔣坤、‘二孩子’、獨狼和阿袁;但還有另一條線,近期也浮出了水麵,就是那個舉報蔣坤的匿名電話。”
章鵬這麽一說,大家都把目光轉到他身上。
“在近期的一次搜查中,特警大隊的突擊隊長劉浪和隊員受到了販毒團夥的伏擊。技術部門對當時案發地點的信號源進行了摸排,發現其中有一個尾號為1117的號碼,與舉報蔣坤的尾號為1122的號碼十分接近,前7位一模一樣。”
“這說明什麽?”郭局皺眉。
“兩個號碼高度接近,這不會是巧合。我認為,不排除是犯罪團夥集中購買的連號電話卡。”章鵬說。
“也就是說,舉報蔣坤的和襲擊劉浪的是同一夥兒人。”郭局思索著,“如果真是這樣,你說說,誰是蔣坤的對頭?”郭局用手指的關節點著桌麵。
“在辦案初期,我們認為蔣坤的對手是‘二孩子’團夥。但經過這段時間的工作,可以確定,真正搶奪蔣坤手中‘春雪’的團夥,是獨狼。”章鵬說。
“那是不是可以推測,阿袁背後的人就是獨狼?”郭局用眼睛掃視著眾人。
大家都沒有說話,默默地思考著。
“廖樊,這麽長時間了,抓捕耍娃兒的工作有沒有進展?”郭局問。
廖樊騰地一下站了起來。“郭局,還……沒有進展。”
“是跑了,還是藏在海城哪裏了?”郭局問。
“上周,刑警重案隊在河灘發現了兩具高腐的浮屍,經過調查,都是耍娃兒的手下。我想耍娃兒也有可能,被人滅口。”廖樊說。
“被滅口了?有證據嗎?”郭局皺眉。
廖樊看著郭局,沒說話。
“沒有證據就繼續找,隻要耍娃兒逍遙法外一天,海城的百姓就麵臨著危險。廖樊,這個任務你要盯到底!”郭局加重了語氣。
“是!”廖樊立正敬禮。
“林楠、黎勇,你們經偵和視偵也得繼續推進工作,力爭盡快找到有價值的線索。”郭局又說。
“是!”林楠和黎勇也站起來,立正敬禮。
譚彥坐在台下,看著郭局指點江山、分配任務,但從始至終,郭局都沒正眼看他一下。譚彥心裏壓抑,想走又沒有理由,如坐針氈。
“那海濤,何時安排和阿袁接頭?”郭局問。
“明天晚上,在海城望海酒店。”那海濤回答。
“人員安排好了嗎?”郭局問。
“人員我們還在挑選,專案組已經提前進駐酒店了。”章鵬說。
“好,你們記住,這次的任務不隻是抓這個毒販阿袁,而是要通過他,找到幕後的黑手。黎勇,你們視偵要和技術部門聯手,在禁毒接觸嫌疑人的同時發現阿袁身邊聯係人的蛛絲馬跡,擴大追蹤範圍;林楠,經偵要調查上下遊的資金,以錢找人;需要抓捕攻堅的時候,廖樊,你們大隊責無旁貸。”郭局指示。
就在郭局大手一揮,準備做最後動員講話的時候,譚彥突然說話了:“郭局,我……我有什麽任務嗎?”
郭局一愣,看著譚彥。
譚彥站了起來:“郭局,我申請化裝成毒販,與阿袁接頭。”
“你?”郭局皺眉。
“我有三個理由,證明自己合適。第一,在預謀綁架秘大偉的案件中,我就扮裝成秘大偉,說明在這方麵我有經驗;第二,正因為那次我幫秘大偉化險為夷,所以他一直對我心存感激,所以配合度也會更高;第三,第三……”譚彥一時沒編好,嘴裏絆了蒜。
郭局苦笑,轉頭問大家:“你們說,他去合適嗎?”
“我不同意。”廖樊帶頭反對,“郭局,譚彥一線工作經驗不足,如果貿然派他去臥底,會存在風險。”
“我也不同意。”章鵬也開了口,“阿袁狡猾多端,說不好會不會黑吃黑,我準備派出一個身手好的民警去接頭,如果遇到危險還可以自救。”
“你們!”譚彥怒視著眾人,“你們就讓我為劉浪做一些事吧!如果不是因為我,他也不會犧牲;如果不是因為我,案件可能早就出現轉機了。郭局,請您答應我的請戰。”譚彥堅定地說。
郭局看著譚彥,心裏掀起了波瀾。這麽多年,譚彥從來沒用這種語氣跟自己說過話。在他眼裏,譚彥一直是個嚴謹有加但是魄力不足的“字警”,所以才動了讓他到基層鍛煉的打算。但沒想到,譚彥經過這短短幾個月的特警生涯,卻像脫胎換骨了一樣,變得讓郭局都有點刮目相看了。但郭局在表麵上,依然不動聲色。
“讓你去?你的把握有多少?”郭局問。
“我以黨性保證,會全力以赴。”譚彥回答。
“我要的不是保證,而是百分之百的成功!你知道嗎?在‘亮劍行動’開展以後,海城的毒品價格上漲了多少倍?譚彥,你答得上來嗎?”郭局問。
“四……四倍。”譚彥依據以前開會的經驗回答。
“錯!章鵬你說。”郭局點將。
“一個月前還是四倍,但在我們打掉‘二孩子’團夥之後,‘春雪’的價格已經飆升到了以前的六倍。”章鵬回答。
“六倍……”譚彥也倒吸了一口冷氣。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如此高昂的利潤,必會讓毒販更加瘋狂。這次任務,不是簡簡單單地化裝偵查和接頭,而很有可能要麵臨死亡的威脅。譚彥,我再問你一遍,你有把握嗎?”
“我……”譚彥看著郭局,“我有把握!”他回答。
“好,你既然這麽說,我就同意你的請求。”郭局板上釘釘。
他這麽一說,大家一片嘩然。
“郭局,我看還是我們的人去吧,這次任務太危險了。”章鵬說。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章鵬,你不想給譚彥這個機會嗎?”郭局把話挑明。
一聽這話,章鵬不言語了。大家都明白了郭局的用意。
郭局站起身來,走到會議室的一塊蒙著布的白板前。郭局停頓了一下,轉頭看著大家。“從‘亮劍行動’開展以來,咱們團結一心、攻堅克難,幾乎將海城的販毒團夥全麵瓦解,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勝利。但從長遠來看,我們的工作還不夠到位,還不深不細。咱們打掉的蔣坤和‘二孩子’團夥,隻不過是浮在表麵的罪惡,更深層次的黑幕咱們還沒有觸及。所以,是該開始第二波行動的時候了。”他說著將布掀開,白板上露出了密密麻麻的行動計劃圖。在上麵,用黑色水筆寫著四個大字,“藏鋒計劃”。
譚彥愣住了,這才明白在開會前那海濤說過的話。
“同誌們,藏鋒計劃是由省廳禁毒總隊主導的專項行動,咱們的亮劍行動隻是其中的一部分。現在省廳已經開始收網了,販毒網絡在被逐一擊破,同時還深牽出了海外的線索。都說‘藏鋒藏智藏勢,鬥智鬥勇鬥心’,亮劍隻是開始,藏鋒才是重點。現在,深挖海城販毒團夥幕後的攻堅戰開始了!”郭局的聲音錚錚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