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擇

灰色的海城市喧囂熙攘,擁擠的人群川流不息。譚彥駐足在街頭,靜靜地聽著一首歌。歌中唱道:會有一個早已刪了卻不會忘的號碼,永遠不會再打,但永遠都會記得她,這到底算不算放下;早就過了看著一切都會憤怒的年紀,默默看著時間,帶著所有湍急而下,這樣子是不是老了……

譚彥默默地望著遠方,看著城市的燈火漸漸點亮。他沒想到百合會去找季敏。在一個小時前,季敏打來了電話。

“我覺得她是個好女孩,你該選擇她。”季敏說。

“我和她不是你想象的關係。”譚彥解釋。

“我們已經結束了,你需要新的開始。”季敏說。

“我知道自己該怎麽做。”譚彥說。

“生活總要繼續,不是嗎?”季敏歎氣,“你知道嗎?我今天收到十年前的信了。”

“信?什麽信?”譚彥不解。

“十年前,我們在那個時光郵局寄給未來的信,忘了嗎?”季敏問。

譚彥回憶起來了。那是他和季敏剛結婚兩年的時候,兩人到海城897藝術區玩,在一個叫“時光郵局”小店寫下的信。那個“時光郵局”的年輕店主向他們承諾,會按照指定的時間將信發給未來的他們。譚彥對此並不相信,認為店主隻是在故弄玄虛。發給未來?到時候這個店在不在都是問題。但季敏卻很感性,於是她便寫下一封信。信是這樣寫的:“致我和我的愛人譚彥,十年後的我們會變成什麽樣呢?我們會不會有了一個可愛的小寶寶,他是男孩還是女孩呢?像爸爸還是像媽媽?我們還會住在現在的地方嗎?還會一起攜手聽音樂會,看話劇,看電影嗎?我們會不會已經結束了朝九晚五的生活,過上了理想的日子?會不會……”季敏的這封信寫得很長,字裏行間都是對未來的憧憬。最後,她許下了一個心願,“我想,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們一定還會和現在一樣地相愛。祝福未來,祝福未來的我們。”

季敏在念這封信的時候,哽咽了。譚彥一言不發,眼淚也在眼眶裏打轉。十年前的他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歲月。如今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到過去。季敏告訴譚彥,前段時間,老孟到家裏來吃飯了,撓撓對他說不上喜歡或是討厭。老孟很普通,和自己做著一樣的工作,職位不高,薪金微薄,但對她很好,也喜歡撓撓。季敏現在才覺得,人這一輩子安安穩穩的挺好,她已經厭倦了孤獨,期待的就是晚上回家能有個人陪伴。老孟很能幹,會做飯,會縫紉,還能給撓撓修玩具。有次外出郊遊,他還意外地陪撓撓出去踩水。他可能是在模仿動畫片《小豬佩奇》的豬爸爸,撓撓與他的關係也因此升溫。

譚彥聽不下去了,打斷季敏,問她為什麽要說這些。

季敏告訴譚彥,自己說這些的目的,就是希望他能認清現在的情況,他已經不再屬於這個家,需要新的開始。

譚彥在結束通話前,讓季敏把老孟的身份證號碼告訴自己。就算違反紀律,譚彥也想幫季敏查查他的底細。但季敏卻拒絕了他的好意。季敏告訴他,從離婚那天自己就發誓,從此要自己麵對生活中的難題。季敏掛斷了電話,譚彥默默無語。

譚彥走進跆拳道訓練館,沒有打招呼,默默地看著訓練場上的百合。百合穿著一身雪白的道服,正在和一個男陪練在練習對抗。她身手敏捷,體態優美,靈動地舒展著身姿,幾下便將那個陪練擊倒。譚彥默默地看著,剛要離開,不料卻被百合發現了。

“‘譚榮譽’。”她幾步跑到譚彥身旁,“你……怎麽來了?”她紅撲撲的臉上布滿汗水。

譚彥看著百合,“我……”他不知從何說起。

“我……去找過季敏了。”百合說。

“為什麽去找她?”譚彥問。

“你別誤會,我不是想刺激她。我隻是想……”百合猶豫著,“更加了解你。”

“哼……”譚彥苦笑,“你很難了解我,到現在,我都不了解自己。”他搖頭。

“但她很了解你。”百合說,“她告訴我,你喜歡穿紅色或黑色的衣服;吃飯的時候不喜歡說話;睡覺的時候會先聽一會兒音樂;外出旅遊很有計劃性,會先定下每天的路線;寫作的時候不能有人打擾,不然會發很大的脾氣;如果你給我講故事,千萬不要打斷,隻要讚賞就行,你需要的隻是一個傾聽者……”

“哼……”譚彥搖頭。

“她說了,你們分開沒有誰對誰錯,隻是因為感情破裂。她也希望你能……重新開始。”百合說。

“重新開始?我和你嗎?”譚彥看著百合。

“不可以嗎?”百合反問。

“你為什麽喜歡我?因為我書上寫的那些?那都是騙人的。”譚彥苦笑。

“我沒信書上那些,我已經二十四歲了,不是個小孩了。我喜歡你,是因為你的勇氣。”百合勇敢地說。

譚彥看著她,覺得那表情似曾相識,想了想竟有些像十二年前的季敏。當時他們兩個僅僅相戀了三個月便定了終身大事。他們都相信一見鍾情,卻沒想到如今會走到這一步。

“你太感性了。”譚彥不禁說。

“感情難道不需要感性嗎?如果喜歡誰都需要理性地判斷,那不是很可怕嗎?”百合說。

譚彥知道,麵前這個白羊座的傲嬌女孩,是不會被輕易說服的。他沒再說話,轉頭就走。

百合在他後麵大喊:“無論如何,你都要有讓生活重新開始的勇氣,不是嗎?勇敢點,做真實的自己,不好嗎?”

譚彥停住了腳步,卻並沒有說話。百合的這句話像一把劍,直插進他的心底。他在默默自問,自己真的有讓生活重新開始的勇氣嗎?現在的自己是真實的自己嗎?自己是那個別人眼中無愧於心的特警英雄嗎?譚彥無言以對。他加快了腳步,離開了訓練館。百合看著他的背影,淚流滿麵。

人與人之間,如果隻有愛該多好。為什麽要相互傷害呢?在夜晚的街頭,譚彥寫了一首歌,歌的名字叫“歲月無恙”,歌中唱道:

都說歲月有多漫長,都說青春有多迷惘,

我們一路匆匆走過,不過這樣;

也曾貪戀甜膩時光,也曾感歎聚散匆忙,

聽過潮水般的掌聲,濕了眼眶。

這樣一點點地長大,這樣一天天地奔忙,

以為幸福唾手可得,卻起伏跌宕;

也曾對酒當歌寂寞,也曾顧影自憐瘋狂。

站在喧囂後的舞台,看一切散場。

依然是在路上,行走在這個大街小巷,

繁華燈火闌珊之中,看清誰的模樣,

有人雪中送炭相幫,有人危難時刻撤場,

幾次淚光打濕衣衫,卻強了胸膛;

依然是在路上,行走在這個大街小巷,

每個風光明媚背後,都是百轉千回,

有人聚光燈下佇立,有人唏噓命運不濟,

其實你若不傷,歲月無恙。

譚彥始終被彷徨和焦慮折磨著,那顆隱藏在一等功獎章背後的彈頭,撕裂著他的生活。第二天上午,按照“每月一課”的計劃,他要給特警大隊的全體成員上黨課。他本來做好了充足的準備,想從“忠誠,盡職,勇敢,奉獻”入手,借助若幹事例講解如何在新形勢下做好特警工作,但沒想到剛做了開場白,就說不下去了。廖樊以為他病了,就結束了授課,把他送回到辦公室。譚彥剛回到辦公室,特警們就接踵而來。劉浪、小呂、王寶,他們送來藥品、水果和問候。但他們越是對譚彥好,譚彥的心裏就越難受。

譚彥被大家當病人看待,沒想到就真病了。他發起了低燒,在宿舍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直到晚上才有所好轉。譚彥回到辦公室裏,默默地想著百合說過的話,他覺得自己應該選擇勇敢,做回真實,無愧於心。他摘掉了作戰服上那個“豬爸爸”的徽章,又從獎章盒裏取出那枚子彈,一起放在口袋裏。他剛要往外走,卻碰上了給他送晚餐的馬叔。馬叔把一碗麵條放在桌上,寬慰他別有那麽大的壓力。

“馬叔,我覺得很累,真的,很累。”譚彥從沒說過如此脆弱的話。

“我懂。為榮譽所累,為名聲所累,能力越大,就責任越大。”馬叔點頭。

“不是,不僅這些……”譚彥搖頭,“您說過,我早晚會離開這裏。我覺得,我已經幹不下去了。”

“為什麽?因為辛苦嗎?”

“不,因為他們太信任我。我壓力很大。”譚彥說。

“是啊,信任有時是很可怕的東西,讓你不知不覺變得不再像自己。”馬叔說得很有哲理。

譚彥看著馬叔。“也許這條路我從開始就選錯了,我不該那麽拚命,那麽努力,一味地往上走。也許做個普通人也沒那麽不好,平平淡淡才是真的生活。”他想起了季敏的話。

“哼……”馬叔搖頭,“每個人一輩子隻有一條路,邁出腳步就不要說後悔。命運是弱者的借口,運勢是強者的謙辭。所謂的平平淡淡,隻是忍辱負重罷了。”

譚彥看著馬叔,心潮起伏。“您知道嗎?我因為過於看重工作而失去了家庭。是,我是得到了很多,地位,名譽,但我失去的更多。這樣,算是成功嗎?”譚彥問。

“你要相信,失去的都是不屬於你的。擁有的,別人卻都奪不走。是,咱們的傳統文化總說淡泊名利,但事實上呢?哪一個成功者不是在追名逐利?我倒不覺得追名逐利有什麽不好,這才是真實的社會。那些口口聲聲說淡泊名利的人,或是被能力所限,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或是別有用心,設計誤導。譚彥,我要是你就不會去猶豫,寧願做過了後悔,也不要錯過了後悔。世界上本來就沒有悲劇和喜劇之分,成功和失敗隻在於你自己的內心判斷。”馬叔看著譚彥的眼睛。

譚彥愣住了:“馬叔……你……真不像個管食堂的。”

“哼,我本來也不是個管食堂的。”馬叔也笑了。

“那你是幹什麽的?”譚彥問。

“我是海城市公安局的特警啊。”馬叔回答。

兩個人都笑了。

“謝謝您,給了我指引。”譚彥誠懇地說。

“聽我一句勸,不要放棄對權力的追逐。追名逐利,是為了做更多自己想做的事,幫助更多要去幫助的人。到達更高的層次,才能接近自己的理想,實現人生價值。而一旦放棄,你失去的就不僅是現在的一切,還會因為退縮而後悔。”馬叔又說。

“嗯,我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裸地讚美權力。”譚彥說。

“哼,可能聽著刺耳,但這是事實啊。擁有權力的時候,你的出行才叫輕車簡從;開會的時候你可以最後一個到,大家都會等著你;結束的時候你可以第一個走,大家都會送你;所有的公共資源都可以為你所用,你不必擔心物價的上漲、資源的缺乏;你不必考慮別人的心情感受,不必關注別人的臉色;你可以選擇是否去參加應酬,是否要進行表態;你甚至可以決定別人的前途和命運;所有人都以認識你為榮。這些,都是不爭的事實啊。當然,前提是你必須德位相配。”馬叔一口氣說完。

“嗬嗬,您這是在給我洗腦啊。”譚彥笑。

“我是不想讓你放棄。記住,做了就不要後悔,一後悔就輸了。追名逐利的目的,不僅是為了榮譽和權力,更重要的是,要實現你自己的理想和抱負。行了,這麽晚了,不打擾了。”馬叔說著就離開了房間。

譚彥佇立在原地,默默地想著馬叔剛才的一席話。他猶豫了良久,從口袋裏拿出了彈頭,放回到獎章盒裏。他決定,一切都等省廳那場報告會結束之後再說。他不能因此而放棄自己人生中這重大的機遇。也許馬叔說得對,追名逐利本就沒有錯,隻有獲得了榮譽和權力,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他不能讓那顆子彈毀了自己的一切。譚彥相信,自己會用一個更為周全的方式,解決麵前的困境。

整整一天,譚彥都窩在辦公室裏。他在電腦前不停敲擊著鍵盤,反複推敲著省廳報告會的稿件。窗外王寶的槍聲在一下一下地作響,譚彥卻早已習慣了,這成了他寫稿的節奏。這次便攜音響裏放的不再是霍爾斯特的《行星組曲》,取而代之的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1804年,貝多芬開始構思動筆,他那時已經寫下了“海利根施塔特遺囑”,耳聾已經不可治愈,戀人離他而去,那是他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段歲月,但他沒有被接連不斷的厄運擊倒,反而開始了一段創作**,重新審視自己生命的意義。音樂帶給譚彥思路和靈感,更給他帶來勇氣。他覺得自己此刻和貝多芬當年一樣,經曆了人生中的起承轉合、跌宕起伏,無論麵前有多少艱難險阻,總會峰回路轉,迎來轉機。

他沒在演講稿中誇誇其談,說那些高大上的詞語和震撼的排比句,更沒刻意將自己樹立成鐵血硬漢的形象。也許在別人眼裏,他是特警的代表,是擊斃毒梟的英雄,所以演講稿就理應鏗鏘作響。但譚彥知道,要想讓這次演講成功,就必須有不同之處。他是這方麵的高手,高手做事總會另辟蹊徑、反其道而行之。雖然省廳這次搞的隻是報告會,並非比賽,但譚彥明白,隻要大於一個人,就會產生競爭。聽眾的感受直接影響著宣傳的效果。論奉獻,自己無法與一生紮根邊遠派出所的老霍相比;論犧牲,自己也比不過在排爆中光榮負傷的斷臂小趙;論忠誠,十年內抓獲百餘名凶犯的刑偵尖兵老孫一馬當先;論創新,自己也處於大數據專家小李的下風。所以他要找準一個“點”,讓這個“點”與眾不同。這個“點”就是平凡。他不會讓這次演講那麽咄咄逼人,讓人覺得有壓迫感,他要用一種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娓娓道來地講述一個“字警”融入特警這個火熱集體的故事。他要讓聽故事的人如沐春風,感同身受,他要給自己一個平凡的“人設”。他要打破那個所謂“一手拿槍,一手拿筆”的前期形象,讓自己成為廣大普通民警的代言人。這,才有勝算。

譚彥隨著貝多芬的“命運”奮筆疾書。在“第一樂章”,他用“明亮的快板”和“四二拍的奏鳴曲式”,講述了自己從政工部門到特警任職的初期感受,這段講述言簡意賅,卻變化跳躍。政工思維與特警工作的碰撞、磨合甚至對抗都處處顯現,自己的執拗、堅持也充盈其間。之後“第二樂章”開始活躍的“行板”“雙重主題的變奏”,講述了自己和廖樊不同的理念,“旋律、節奏、和旋、走向”與“忠誠、盡職、勇敢、奉獻”交相輝映,“單兵是尖刀,整合是拳頭”的理念凸顯其間。之後緊接奏鳴曲式的快板,麵對凶險罪惡的販毒團夥,特警隊員們衝鋒陷陣勇往直前,一個個畫麵躍動、直接。譚彥邊寫著,腦海裏邊浮現出一片波濤洶湧的大海,他離開了鍵盤,離開了書桌,在便攜音響前隨著“命運”的**揮動著雙手,他被自己的文字感動了,覺得自己像被貝多芬“附體”。他覺得,自己和貝多芬雖然相隔兩百年的時光,但心靈卻是相通的。他能聽懂“命運”裏寫的是什麽,也能感受到那種呐喊的力量。音調在上升,音域在擴大,音量在加強,譚彥最終用一句名言完成了整個演講稿的結尾。“一個深刻的靈魂,即使痛苦,也是美的出處。”他知道,這個演講稿成了,不但舉重若輕、四兩撥千斤,還感人至深、餘音繞梁。這時,王寶的射擊聲停下了,譚彥走到窗旁,看利劍突擊隊的隊員似乎在集合。他關上了音響,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