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回到隊裏,譚彥的腦袋還一直嗡嗡地響。他沒想到自己在危機麵前如此不堪,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麵對英勇無畏的王寶,譚彥感到慚愧和自卑,如果不是他在烈日下一趴就是一天、用上萬發子彈練就技能,自己恐已凶多吉少了。

經過那海濤的審訊,這四個人是蔣坤的手下。他們在特警突襲蔣坤團夥那日,到襄城去做交易了,所以才得以漏網。為首的叫韓剛,外號毒蛇。他供述,襲擊譚彥是為了給蔣坤報仇。而找到譚彥的方式也很簡單,通過電視和網絡。在擊斃蔣坤之後,譚彥成了這座城市的英雄,宣傳信息鋪天蓋地。毒蛇就根據信息找到了特警大隊的地址,又碰巧開設“警營開放日”,於是順勢鎖定了譚彥。譚彥怎麽也沒想到,在自己上台講解的時候,台下的四名毒販正虎視眈眈地看著他。都說出名是雙刃劍,他感到後怕,不光是為自己,還為了撓撓和季敏。

他昏昏沉沉地在訓練場上跑圈、翻板障、做俯臥撐,累了就躺在地上。天空烏雲密布,遠處傳來滾滾的雷聲,但雨卻遲遲未下,空氣悶熱異常。譚彥又來到了靶場,戴上隔音耳機,對著固定靶進行速射,不想槍槍脫靶,一發未中。他閉上眼,想著馬叔說過的“端穩、放鬆、瞄準,再擊發”,睜開眼又連續射擊,不料依然未中。他沮喪起來,心情煩躁。他離開了靶場,腦海裏重複著那天遭遇蔣坤的場景,他清晰地記著自己扣動扳機,子彈直射入蔣坤的眉心。他知道那是個意外,那是老天跟自己開的一個玩笑。按照自己的射擊水平,別說百米之外一擊必殺,就算自己再近一半的距離,也說不好能不能射中。

一整天,譚彥都擺脫不了這種情緒。下班後,他溜溜達達地走出大院,到街頭散步。走著走著,竟鬼使神差地朝向了貨倉的方向。他停住腳步,穩了穩心神,索性打了一輛車,直奔目的地。

貨倉裏漆黑一片,和那天一樣,沒有一點兒聲音。譚彥借助手機的光亮往裏走著,四周隻有他的腳步聲。他邊走邊回憶著,那天自己隨百合進入貨倉,然後在門前駐守,後來百合離開,自己遭遇蔣坤……他徘徊在當天的位置,左顧右盼了一會兒,抬頭看了看那個排風扇。排風扇被風一吹,緩緩地轉動著,微光從那裏傾瀉進來,形成斑駁的光影。外麵的雷聲漸響,一場大雨即將來臨。譚彥感到自己在顫,說不清是因為什麽。貨倉裏的溫度比外麵低很多,但也算不上冷。譚彥被一種巨大的焦慮裹挾著,但這種焦慮到底是什麽他自己也說不清。是那個名不副實的英雄稱號嗎,還是自己在世人麵前欺世盜名的表演?

他融在了黑暗裏,默默地踱著步,走到了蔣坤倒下的地方,看著地上還未擦去的勘查印跡。他以此為起點,用步伐丈量著自己開槍射擊的距離。第一次他走了162步,如果按照每步0.65米計算,距離已經超過了一百米。他又走了第二次,157步,與第一次相差無幾。譚彥環顧著四周,看著堆積如山的集裝箱和貨架,又走回到自己的位置。他抬起手,默念著“端穩、放鬆、瞄準,再擊發”,佯裝射擊。他搖搖頭,確定當日沒有這樣的冷靜,他再次閉上眼,猛地抬手“射擊”,在睜開眼的時候,右手指向的位置偏離了很遠。譚彥自嘲地搖頭,順著那個方向走過去。如果按照自己正常的射擊技術,也許蔣坤應該倒在這裏。那是一片黑漆漆的磚牆。譚彥蹲在麵前,細細地觀察。牆上貼著幾張破舊的廣告,在廣告下麵,一排落滿灰塵的空啤酒瓶東倒西歪。譚彥掃視著,突然發現了一個細節。在那排酒瓶中,一個酒瓶碎了一半。在那個酒瓶後的牆壁上,有一個深深的洞孔。譚彥用手觸摸著,洞孔顯然是新的,邊緣還很粗糲。他用手去摳,但手指根本伸不進去。他站起身來,四處搜尋,找到一根鐵棍。他用鐵棍撬動洞孔,幾下之後,將牆麵的碎磚撬開了。他用手一摸,竟然取出了一顆彈頭。

那是一顆DAP92式9毫米彈頭,正是特警大隊列裝92式警用手槍的標準彈頭。譚彥驚呆了,默默地看著。

92式手槍全稱QSZ92式半自動手槍,分為5.8毫米和9毫米兩種口徑,5.8毫米為軍隊列裝,而9毫米則由警隊列裝。譚彥腦海裏再次重現當日的情景,閉眼,開槍,擊倒,大獲全勝……不,那都是假象,真正的事實可能就在眼前。他能認定,自己在當日的射擊中確實打偏了,但之後卻被勝利衝昏了頭腦,一直認為是誤打誤撞擊中了蔣坤。真是笑話啊,自己一個連槍都拿不穩的菜鳥,怎麽會在百米之外一擊必殺幹掉毒梟?難道蔣坤不是自己打死的?當然,他當然不是被自己打死的!雖然還未經過彈道檢測,但事實已經給出了答案。一係列的問題也接踵而來。為什麽擊斃蔣坤的子彈也是DAP92式9毫米的?如果不是自己,那現場肯定還有另一個人。他是誰?為什麽會有警察專用的子彈?又怎會知道自己將遭遇蔣坤?還與自己在同一瞬間射擊?譚彥感到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他顫抖著,緊盯著手中的彈頭。

外麵起風了,雷聲越來越近,排風扇也越轉越快,灑在黑暗中的光影成了亂流。譚彥感到渾身發麻,頭腦發暈。正在這時,他身後突然出現了一個黑影。那個黑影身材高大,走起路來虎虎生風,眼神像老虎在盯著獵物。

是蔣坤!譚彥覺得頭皮都要炸了。他迅速站起身,但身體的反應卻不是衝鋒而是後退。

“蔣坤!蔣坤!”他不禁喊出聲音。但那個黑影卻沒有逼近,仍然停在原地。看譚彥這樣,黑影笑了。

“老譚,你怎麽了?”那個聲音譚彥很熟悉,竟是廖樊。

“哦……是你……”譚彥這才緩過神來,但雙手還在不住地顫抖。

“你到這兒幹嗎來了?”廖樊走到近前。

這時,隨著嘭的一聲響,貨倉的大燈都亮了,譚彥一下被曝光了。

“政委,你也在啊?”廖樊身後傳出了小呂的聲音。

“哎喲喂,在這兒碰上了。”劉浪也笑著走過來。

譚彥右手裏還攥著彈頭,他看著眾人,滿臉是汗。他猶豫著,矛盾著,彷徨著,又恐懼著。這些感覺糾結在一起,令他魂不守舍。他躲避著大家的眼神,但又覺得不能這樣。他下意識地將手背過去,將彈頭藏在了身後。

“哦……我……就是過來看看。”他輕描淡寫地回答。

“哦,我們也是。”廖樊沒太在意譚彥的表現,“郭局吩咐,讓咱們配合禁毒重新勘查現場,看看有沒有遺留的毒品或者物證。”廖樊說,“其實也是多餘,這地方都掃了好幾遍了。”

“嗯……”譚彥把彈頭放進了後褲兜裏,抬手擦汗,點了點頭。

“來來來,迅速迅速,都敏著點,銳起來!有發現馬上匯報。爭取一個小時解決戰鬥。”廖樊拍著手說。

“好嘞,大家都動起來。兄弟們,速戰速決啊。”劉浪回頭招呼特警隊員。

譚彥停頓了一下,穩了穩心神,也走了過去。

暴雨下起來了,整個城市都顯得狼狽不堪。人群慌亂,交通堵塞,垃圾漫街,積水四溢,暴雨的強度超出了預測。眾人搜尋完畢,站在貨倉門口望著外麵的雨景。暫時是走不了了,大家就索性席地而坐,在一起聊天。劉浪講了個笑話,逗得大家前仰後合,隻有譚彥無動於衷。他呆呆地望著門外,一言不發。

“老譚。”廖樊叫譚彥,“‘譚榮譽’!”廖樊笑著推了他一把。

“啊?怎麽了?”譚彥這才驚醒。

“喝一口,暖暖身子。”廖樊遞給他一個警用水壺。

“哦……”譚彥接過水壺,仰頭就喝。

“怎麽了?有心事?”廖樊問。

“沒有沒有。”譚彥擦了擦嘴,搖頭否認。

“哼……不說算了。”廖樊仰躺在地上,“我看你啊,是重返現場,心有餘悸吧?”

“嗯……”譚彥歎了口氣。

“沒什麽大不了的,慢慢你就習慣了。記得我剛當特警的時候,遇事也怕。有一次抓人的時候,因為太緊張,一警棍就打在我師父手上了,弄得他疼了好幾天。”廖樊苦笑,“但經曆得多了,勇氣就會戰勝膽怯,就能慢慢找到感覺。你會覺得,將罪犯撲倒的那一瞬間,才是特警的高光時刻。”

“也許吧,但也許……我還是那個‘字警’。”譚彥感歎。

“嗬嗬……”廖樊笑著,“我聽一個名人說過啊,當一個杯子裏裝滿牛奶的時候,大家就會說這是牛奶,當裝成啤酒的時候,他們就會說這是啤酒。隻有杯子空了,它才是個杯子。你知道什麽意思嗎?”

“這個……是名人說的?”譚彥皺眉,“這不馬叔說的嗎?”

“哈哈,哈哈哈……”廖樊笑了,“對,對對,是他說的。你也聽過了?”

譚彥心情鬆弛了一下,也笑著點頭,但他的大腦還在不由自主地飛速轉動著。到底是誰殺了蔣坤?出於什麽目的?為什麽要選擇讓自己去背這個黑鍋?或者說去背負這個榮譽?譚彥頭昏腦漲,卻還要裝作無事地應付廖樊。

“政委,你知道那個靈魂四問嗎?”劉浪湊過來問。

“不知道。”譚彥搖頭。

“配鑰匙的師傅問你,你配嗎?食堂的阿姨問你,你要飯嗎?快遞小哥問你,你是什麽東西?最牛逼的還是出租車司機,人家問你,你搞清楚自己的定位沒有?”

他這麽一說,大家都笑了起來。譚彥卻被問得啞口無言。

雨漸漸小了,城市恢複了秩序。譚彥也漸漸冷靜下來。在激烈的博弈中,他的理性戰勝了感性,最終決定按兵不動保持現狀。譚彥不是想就此隱瞞真相,而是覺得自己還沒想好想透,找出最佳的解決方案。他告訴自己要慎重,要仔細地權衡利弊。自己身上的榮譽太奪目了,也太沉重了,他不想輕易放棄這一切。他知道,衝動是魔鬼,人在衝動的時候智商等於零。人與動物最大的區別在於人能控製自己的情緒,理性地做出最恰當的選擇。謀定後動,才能事緩則圓。但同時,他又覺得自己可恥,這件事本來就沒有所謂的兩害相權取其輕,而隻有AB麵的真與假、黑與白。同時,如果射殺蔣坤的人不是自己,那這起案件背後肯定還隱藏著巨大的黑幕。是早有預謀嗎?還是借刀殺人?想到這裏,譚彥的腦子又亂了。他明白馬叔說的那個杯子的道理,但也同時覺得那是個謬論。如果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甘願做一個普通杯子,還會有人熱衷於追逐財富、權力和名譽嗎?如果沒有人去追名逐利,那社會還會發展嗎?人類還會進步嗎?譚彥歎了口氣,覺得這個問題應該交給哲學係畢業的小呂,而不是自己。

他回到辦公室,反手鎖上門,將彈頭拿在手裏,默默地注視著。思索良久,最後將彈頭放進了一等功的獎章盒裏,鎖在了抽屜中。他癱坐在沙發上,回憶著那天的情景,匿名電話、突發的槍聲,他越來越覺得,那個行動是一個陷阱。他拿起電話,撥通了章鵬的號碼。

“喂,你那邊怎麽樣了?”他拋了個煙幕彈,“哦,哦,明白。我們重新搜查了現場,並沒發現什麽。”他點著頭,聽章鵬自然敘述。

“那個尾號1122的匿名電話查得怎麽樣了?定位了沒有?”譚彥畢竟是老油條,將要問的情況混雜在其他問題中提出。

章鵬回複,技術部門盡了最大的努力,但依然未查到有價值的線索。譚彥又扯了些別的,才掛斷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