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盤

章鵬說,什麽是高手?高手就是不能折腕。但譚彥卻覺得他說得不對。真正的高手要能屈能伸,禁得住人前顯貴時的奉承,也忍得了臥薪嚐膽的寂寞,要能在逆境中奮起,在低潮中跋涉,能經曆風雨見彩虹的人才是真正的高手。生活就是這樣,跌宕起伏,峰回路轉。譚彥被眾特警拋上天的照片,不但留在了百合的手機裏,還登上了海城市公安局的微博首頁,一天點擊量便達百萬。這個消息轟動了整個海城市。一個拿筆搞宣傳的“字警”擊斃黑幫老大的故事,本身就具有強烈的戲劇性和傳播力。

第二天一早,郭局帶隊前往特警大隊聽取匯報。譚彥平鋪直敘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還原事實,但當說到自己直麵蔣坤槍口的那一刻,卻忽略掉了抖如篩糠和閉眼開槍的細節。他輕描淡寫地用一句話闡釋,“立即予以還擊”。這是他早就想好的。按照相關規定,警察開槍射擊前必須要鳴槍示警,但在危急時刻可以直接還擊。譚彥把握著這個尺度,在郭局麵前,他是不敢亂說的。這些年,郭局可謂是看著他成長,他腦子裏想些什麽,稿子裏能寫什麽話,郭局是了如指掌的。所以譚彥盡量收著說,把一舉破獲販毒團夥、擊斃蔣坤的功勞放在全體參戰民警身上,而自己隻不過是撿個漏碰上了蔣坤而已。但他越這麽描述,廖樊等人就越添油加醋,將譚彥描繪得英勇無畏。郭局是來挺他的,對他的低調也十分滿意。他雖然在會上並未表態,但臨走的時候用力地拍了一下譚彥的肩膀,說了句:“你他媽這個小子啊!”

郭局一罵,大家都笑了,譚彥心裏也有譜了。

當天下午,老龐就親自帶著小劉和小曲來到了特警隊。他們成立了宣傳專班,開始搜集譚彥英雄事跡的材料。老趙如願以償地去了市局文聯,老龐現在是宣傳處的牽頭副處長。他一改昔日的四平八穩,做事變得雷厲風行,像極了譚彥當時的樣子。小劉在借調期滿之後,沒有回到原單位,被老龐留了下來。他比小曲會來事,現在已經能獨當一麵了。老龐告訴譚彥,郭局將譚彥定為重大宣傳典型,力度不亞於在工作中犧牲的陳飛。譚彥趕忙推辭,說人家都已經蓋棺論定貼牆上了,自己還活蹦亂跳的呢,按規矩可不能這麽宣傳。但老龐卻聲稱,這是市局黨委的意見,蓋棺的英雄固然安全,但沒蓋棺的英雄更能承擔典型引領的作用。這次局裏不但要給譚彥榮譽,更要將他推到省裏甚至部裏,讓他成為全體海城警察忠誠奉獻的代表。譚彥知道,這又是郭局的一舉兩得。他不但要幫自己翻盤和逆襲,而且還要讓自己承擔起更重要的宣傳任務。都說好事不出門,這次挺不容易出了個絕對正能量的大好事,郭局自然是要借機發力的。

新聞通稿、宣傳文案、視頻短片,所有的材料宣傳專班僅用兩天就初步完成。楚冬陽又牽頭召開了“過稿會”,字斟句酌。經郭局批準後,市局召開了盛大的新聞發布會,請來的媒體數量不亞於那次陳飛的報告會。老龐作為新聞發言人,首先通報了海城市局開展“亮劍行動”的成果和打掉全省最大販毒團夥、擊斃公安部B級通緝令重犯蔣坤的過程,之後就發布了譚彥英雄事跡的宣傳通稿,並現場播放了視頻短片。在短片中,譚彥穿著特警作戰服,懷抱95式突擊步槍,儼然成了海城特警的代表。譚彥坐在台下,覺得臉紅心跳。但他還是低估了郭局,郭局想讓他成為的,絕不隻是海城特警的代表,而是所有海城警察的代表。

老龐繼續發力,宣傳專班也開足了馬力,內外宣同步進行。一時間譚彥的事跡廣為流傳,他的英雄形象也被製作成海報,張貼在海城的各個地方。他終於被“貼在了牆上”,成了名副其實的警察英雄,一手拿筆,一手拿槍,文韜武略,戰無不勝,再加上新聞媒體的爭相報道,他的壯舉街談巷議、人人皆知。市局在中心會議廳,為譚彥召開了盛大的報告會,劉浪、小呂、百合作為事跡報告團的成員先後登場,最後壓軸的自然是譚彥本人。稿子是譚彥自己寫的,這回他沒客氣,他知道這場演講對自己的重要性。十六年了,這是他第一次從幕後走到台前,這次他不僅是撰稿,更是主演。在聚光燈下,他挺著胸膛,麵對著台下上千名聽眾,高昂激亢地說:

“特警是什麽?是特殊材料製成的警察,是特別能戰鬥的警察,是特殊時刻能出動的警察!我們信任彼此,依賴彼此,在危機中能把自己的後背交給彼此。我們心中的榮譽,是拋開那些私心雜念,在危機時刻用生命擋在群眾前麵。這才是警察真正的榮譽,真正的忠誠!我們時刻準備著為維護社會的安全與穩定,為維護人民的生命和財產勇往直前、奉獻一切!”譚彥的發言錚錚作響。

台下響起熱烈的掌聲,廖樊和特警隊員們站起來鼓掌,許多人都聽得落淚。譚彥的演講非常成功,鮮花掌聲不斷,榮譽和機遇也接踵而來。市局將他的事跡材料上報到省廳,譚彥榮立了個人一等功,獲得了全省青年衛士稱號。省廳又將他的事跡報到公安部,準備在年底參加全國的優秀人民警察評選。譚彥忙得四腳朝天,演講、采訪、參加各種活動,百合成了他的“經紀人”,每天幫他拉出日程表。

在五人的小圈子聚會上,黎勇斷言,“譚榮譽”快回市局了,沒準能直接擔任宣傳處長。但章鵬卻說,據說最近老龐幹得不錯,郭局有意讓他補處長的缺。林楠消息靈通,說楚冬陽已經在副主任的位上幹滿了一個任期,市局黨委最近曾議過他的提拔問題,照此推測,譚彥沒準會去補他的缺。譚彥擺手,說你們再忽悠,我都能直接提拔成副局長了。但那海濤還是那句話,記住,藏鋒,明白的人,鋒芒不外露。

在回到隊裏之後,譚彥也受到了英雄般的禮遇。譚彥是特警大隊曆史上,第十五個獲得個人一等功榮譽的。隊員們對他的態度從敬畏變成敬愛。剛開始譚彥還有所顧忌,不時觀察廖樊的反應,怕他心裏別扭。但從廖樊開始叫他“譚榮譽”開始,譚彥就明白了,特警與宣傳處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宣傳處不能冒進,要瞻前顧後、時刻考慮別人的感受,但特警不同,講的不是人情而是實力。你越強,別人就越認可你。

譚彥不僅成了別人眼中的英雄,還成了撓撓心中的“豬爸爸”。在接撓撓的時候,大牛非要鬧著跟譚彥合影,一問才知道,原來孩子們在電視上看到了他的事跡。撓撓和大牛和好了,“小飛機”和“小**”現在成了好朋友。季敏沒有當麵祝福譚彥,而是給他發了一條短信:“祝福你,為你驕傲。”譚彥心裏湧出一陣酸楚,猶豫良久才回了短信:“謝謝你。”

他帶撓撓到麥當勞吃飯,又去了湖邊。撓撓高興極了,在小書包裏找翻了半天,將一個“豬爸爸”徽章遞給了譚彥。

“爸爸,你比豬爸爸還要棒。”撓撓仰望著譚彥。

譚彥接過徽章,別在了自己的衣服上。“撓撓,爸爸教你一句話。一隻站在樹上的鳥兒,從來不會害怕樹枝折斷,因為它相信的不是樹枝,而是自己的翅膀。”譚彥說。

“爸爸,這是什麽意思啊?”撓撓不解。

“意思是,永遠要靠自己。”譚彥說。

海城市的夜晚寧靜祥和,微風吹散了烏雲,月亮映照著萬家燈火。譚彥在辦公桌前靜靜地坐著,望著窗外牆上那幅巨大的宣傳海報,感覺這一切像做了一場夢一樣。這麽多年,自己都是在給別人作嫁衣,在挖掘別人的事跡,拔高別人的精神,成就別人的夢想。自己每天嘴裏說著榮譽,但榮譽卻仿佛離得很遠,光芒奪目卻毫無價值。但如今榮譽卻來了,一下砸在了他的頭上,讓他能近距離地觸摸,感受到那種力量。榮譽太燦爛了,也太誘人了。它能讓一個平庸的人變得偉大,讓一個懦弱的人變得堅強。譚彥知道,自己腳下的路越走越寬了,未來值得期待。自己會回到宣傳處嗎,還是繼續留在特警把兩年幹完?譚彥思索著,他知道,老龐如此賣命地宣傳自己,目的也一分為二。第一是示好,為以後做好鋪墊,如果譚彥回到宣傳處,老龐好爭取一個積極的態度;第二則是反其道而行之,老龐越將譚彥宣傳成特警的代表,譚彥就越不容易回到市局機關。但無論如何,老龐做得都沒錯,世道如此,得順勢而為,才能各取所需。

晚上七點半,特警大隊除了值班和備勤的民警,其餘人員集體向市局指揮中心進行飲酒報備。大家要為譚彥慶祝獲得的榮譽。在大食堂裏,馬叔忙前忙後地張羅,百合也來幫忙。特警隊像個大家庭一樣,仿佛在提前過節。飯菜很簡單,但氣氛卻很熱烈。

譚彥在進食堂之前,默默地佇立在樓道的警容鏡前。他看著自己,琢磨著以何種麵貌接受大家的祝福。他將撓撓給自己的“豬爸爸”徽章別在了特警作戰服上,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食堂的長條桌已經被並上了,大家都圍在桌旁。

劉浪走到廖樊身邊,輕聲說:“一切準備就緒。”

“這麽做……合適嗎?”廖樊笑。

“人類之所以發明酒,就是為了讓自己放鬆的。”劉浪壞笑。他轉頭叫來食堂的服務員小陳,將一本書遞了過去,“哎,一會兒看政委喝得差不多了,我叫你過來。你就背這一段。”

小陳拿著書,有些不解。“哥,我背這幹啥啊?”

“哎,讓你背你就背。就這個開頭,‘我想要的生活,是在平靜中瘋狂奔跑,生要盡興、愛要盡情,才不枉此生’。”劉浪叮囑小陳,“到時你就表現出特崇拜的樣子就行。”他補充。

小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譚彥一入席,廖樊就率先站起來舉杯。“哎,兄弟們啊,先聽我說一下啊。今晚咱們可不是拿公款搞腐敗啊,這頓飯是譚政委拿自己個人一等功的獎金請的。”

“喲,一等功的獎金有多少啊?”劉浪帶頭起哄。

“五千塊,大半個月工資了。”廖樊笑。

“仗義,太仗義啊!”劉浪鼓起掌來。大家紛紛鼓掌起哄。

“哎,兄弟們,什麽是特警?大家說說!”廖樊又說。

“特警是特殊材料製成的警察,是特別能戰鬥的警察,是特殊時刻能出動的警察!”大家齊聲喊著。

“對!我們信任彼此,依賴彼此,在危機中能把自己的後背交給彼此。這是誰說的?”廖樊問。

“政委說的!”大家喊。

“那咱們敬政委一杯。”廖樊說。

譚彥趕忙擺手,也站起來。“哎哎哎,各位同誌,這些話雖然是我說的,但是,是我從廖隊那裏抄來的。”他很坦誠,“說實話,剛來特警的時候,我也有些不適應,特別是業務工作,懂得不多,學得也不快。但是,在各位同誌的支持下……”

“哎哎哎,什麽同誌同誌的,政委,換個稱呼行不行?”廖樊打斷譚彥的話。

“啊?”譚彥一愣。

“兄弟,叫兄弟行不行?”廖樊說,“我叫你聲兄弟行不行?”

譚彥猶豫了一下,笑著點點頭。“行,在飯桌上行,在工作中,還得叫同誌。”

“行,兄弟!”廖樊叫著。

“哎。”譚彥應和著。

大家都笑了,幾十個酒杯碰在一起,氣氛熱烈起來。

廖樊提了三杯酒,之後隊員們紛紛起身給譚彥敬酒。譚彥本來酒量就不大,沒幾下就被擊沉了。這時,劉浪躥了過來。

“哎,政委,其實我們都看過你的書。你的小說寫得太棒了,我們都是你的忠實讀者。”他誇張地說。

“行了吧你,胡扯什麽啊。”譚彥擺手。

“哎哎哎,你怎麽不信啊?同誌們,你們看沒看過政委寫的小說啊?特別是發在《當代》雜誌的那幾本?”劉浪問。

“看過……”大家應和著。

“得得得,你別蒙我,我還沒醉呢。”譚彥不信。

“嘿,你還不信是吧。哎,那誰。”劉浪衝服務員小陳招了招手,“你看沒看過政委的書?”

“俺看過。”小陳羞澀地回答。

譚彥有些愣了,看著小陳。

“那你就背一段。嗯……隨便哪本,就你最喜歡的話。”劉浪說。

“嗯……我喜歡那一段,‘我想要的生活,是在平靜中瘋狂奔跑,生要盡興、愛要盡情,才不枉此生’……”小陳背著。

這下譚彥暈了,信以為真。

“嘿嘿嘿,政委你看見沒有,我們是不是看過,是不是你的讀者?”劉浪起著哄。

譚彥也美了,連喝了兩大杯酒。最後在劉浪和廖樊等人的鼓動下,還跳起了新疆舞,逗得桌旁的馬叔和百合前仰後合。

“這幫小子太壞了。”馬叔不禁笑。他用餘光望去,百合正癡癡地望著譚彥。

在譚彥一段新疆舞過後,馬叔將他拉到身邊。

“祝賀啊。”他說。

譚彥又想舉杯,被馬叔按住。“少喝點,快過量了。”

譚彥笑著歎了口氣。“我知道,那幫小子在忽悠我。”

馬叔也笑了:“知道你還喝?”

“我挺高興能融進來的。”譚彥說。

“這幫孩子都挺好的。”馬叔點頭,“你說特警是特殊材料製成的警察,但我覺得那是麵兒上的。在我眼裏,特警還是特別寂寞的警察,特別簡單樸實的警察。你們公安局啊,養小不養老,特警更是這樣,一過了四十,隻要體力跟不上了,按局裏的規定,他們就得下沉到基層所隊。但下去之後,他們剩下的警察生涯也都往往不順。”

譚彥聽著,頭腦清醒了一些。“我跟局裏說說,改改這個規矩。”

“怎麽改?這是自然規律啊,優勝劣汰啊。特警幹的就是‘一擊必殺’的活兒,得有最好的智力、體力和精力。在刀刃鋒利的時候,他們甘當綠葉,出任務也是配合其他警種,很難自己建功立業,而一旦遲鈍了就會被下沉。許多人走的時候都是哭著走的啊。比如……劉浪,他也快到年齡了。”馬叔說。

譚彥默默點了點頭。

“所以啊……你以後,得對他們好點兒。”馬叔笑。

“放心,我已經是這個集體中的一員了。”譚彥也笑。

“你呀……在這兒待不長。”馬叔搖頭。

“為什麽?”譚彥問。

“你就不是能窩在這兒的人,這隻是你從警生涯中的一段經曆。”馬叔看著譚彥,“估計你很快就會走了。”

譚彥笑笑。“起碼這兩年不會。”

“那最好了。利用這兩年,好好把這個隊伍帶起來。有個什麽名人不是說過嗎?能力越大,就責任越大。”

“嗐,那是蜘蛛俠說的。”譚彥笑了。

“哎,還有個事兒,你認識市局管食藥的朋友嗎?”馬叔問。

“認識啊,怎麽了?”

“幫我找找關係,我想辦個運輸食品的綠色通行證,也是為了這幫孩子。”馬叔衝那邊努努嘴。

“行,沒問題。”譚彥點頭。

正在這時,廖樊來到了兩人中間。“別聊了,喝吧。”

譚彥連忙擺手:“不行了,多了。”

“不行,挺不容易報備一次,必須盡興。”廖樊拿過酒杯。

譚彥無奈,又幹了一杯。

“我呀,從小就不愛跟考一百分的孩子玩。我覺得他們丫特沒勁,活得特別裝。我原來就覺得你是這種人,目的性特強。”廖樊喝多了,直抒胸臆。

“現在呢?覺得我不是了?但我就是這種人。”譚彥笑,“我呀,膽小,畏難,所以在工作中會努力提前做好,還總有危機感,想要退縮,卻因此衝得更狠。”

“不不不,你不像表麵上那麽裝,在內心裏,你是個警察。”廖樊說。

“哼……”譚彥搖頭,“其實剛開始吧,我也挺煩你的。你知道嗎?你身上的警察氣太重了。哎,我說的這個警察氣,可不是好詞兒啊。”

“當警察沒警察氣,行嗎?”廖樊反問。

“越像什麽才越是失敗呢,那說明你被職業拿住了。比如,你看馬叔,他像個管食堂的嗎?”譚彥說。

“他本來就不是個管食堂的啊。”廖樊說。

“嘿,我就是個管食堂的啊。”馬叔說。

“亂了亂了,喝酒吧!”幾個人一起碰杯。

“這幫兄弟啊,你別看他們一個個練得挺壯,但在內心裏,許多人還都是孩子。不遇事的時候,一個比一個擰,真遇到事了,一個比一個傻。”廖樊說。

“所以啊,你得放手啊,不能總那麽家長製,得讓他們自己提升能力。”譚彥見縫插針。

“我那不是家長製,是不能讓他們閑著。”廖樊沒理解譚彥的話,“這幫孩子太年輕,一閑著就出事。以前我當警長的時候,我上麵的老隊長跟我舉了個例子,說他原來當兵的時候,隻要看戰士閑著,就得訓練,碰見下雨的天氣,就集體打掃衛生。實在不行,往樓道裏扔把石頭子,讓他們撿,也不能閑著。小夥子們太年輕了,心裏的火必須得釋放出去。”他有自己的道理。

“那也得適可而止,有張有弛。就算讓他們敏著,銳著,適當的時候也得彬著。”譚彥說。

“嘿,這幾個詞兒你都學會了啊。”廖樊笑了,“唉……”他又突然歎了口氣,“譚彥,你見過自己的戰友犧牲嗎?”廖樊凝視著窗外。

他這麽一說,譚彥和馬叔都冷靜下來了。

“哎,廖樊,都挺高興的提這個幹嗎?”馬叔說。

“我……就是想他了。”廖樊眼中含淚,“每當看見咱們隊有喜事兒的時候,就想到他。你知道嗎?譚彥,我這條命,是他給的。”他看著譚彥。

“他,是誰?”譚彥問。

“哎,不說了不說了。”廖樊擦了把眼淚。

這是譚彥第一次見廖樊落淚。

“你知道嗎?人這一生要麵對三次死亡。”譚彥說。

“三次?”廖樊不解。

“第一次,是生命的死亡。人死了,生命結束。第二次,是情感的死亡。親朋們悲痛過後,會將你淡忘。而第三次,才是永遠的死亡,因為親朋們有一天也會走,你的名字將永遠無人記得。”譚彥說。

“嗯,是啊……”廖樊點頭。

“但是,榮譽,永遠不會死亡。”譚彥最後說。

“榮譽?”廖樊抬起頭。

“榮譽會讓一個人千古留名,讓所有人都銘記在心。”譚彥說。

“嗯,我懂了。你做的事是有意義的。”廖樊點頭。

“嗬嗬,明白了就好!你給我聽好了,德能勤績廉,人車酒秘網,這些事都不能含糊。”譚彥指著廖樊說。

“我不管,你是我的政委,這都交給你了。”廖樊說。

“扯淡,我跟你是雙一把,什麽你的政委。”譚彥笑。

如果按照一百分計算,譚彥覺得自己今晚的表現起碼能超過九十分。在酒局之前,他就對著警容鏡對自己說,一定要保持清醒。所以無論是劉浪的計謀還是廖樊的灌酒,譚彥都是主動接受的。他要借著這個看似喝大的機會,跟廖樊推心置腹。

聚會持續著,特警的小夥子們好久都沒這麽高興了。劉浪又犯起了妖,非逼著王寶講個笑話。王寶一直不善言辭,最後被逼無奈,還是上台講了。他想了半天才講:一個歌手、一個演員和一個畫家被一群大象包圍了。為首的大象讓他們表演自己的才藝。歌手唱了一首動聽的歌,大象們很滿意,放走了他。演員表演了一段搞笑的滑稽戲,大象們看了很開心,也讓他走了。畫家連忙給它們畫了一幅畫,大象看完畫大怒,一邊用鼻子抽打他一邊說:“叫你丫抽象,叫你丫抽象……”

笑話太冷了,沒幾個人笑的。於是譚彥就帶頭鼓掌,大家才哄笑起來。

散的時候,已經晚上十點多了。百合執意要回家,說今天還沒遛泰格呢。譚彥的電動車沒充電,就刷了輛共享單車,騎車送百合。月色很美,微風拂麵,溫度也剛剛好。百合坐在後座上,輕輕哼著歌。一切都很舒服。

“你知道嗎?我考特警的時候,是一比二十的比例。但到了這兒之後,我卻想過離開。”百合的聲音很柔軟。

“為什麽?”

“因為太單調了,除了訓練就是訓練。要不是有泰格陪著,我都快瘋了。我有一段時間瘋狂學英語,想考到國外去留學,不當警察了。但後來漸漸融進了這個集體,又舍不得大家。”

“嗯,理想和現實總不是一個樣子。那你後來堅持了嗎?學英語。”譚彥問。

“沒有。”百合搖頭。

“不要讓任何人影響你自己的決定。記住,任何人、事、機構都不能讓人有安全感,除了健康的身體和能變現的才幹。”譚彥教育著她。

“哎喲,你又成政委了。”百合笑。

“我就是你的政委啊。”譚彥說。

“哎哎哎,不說這個了。嘿,我給你講個王寶的逗事兒吧。上次他參加民警心理測試的時候,出了個笑話。有道題叫異類排除,就是說四個物品,把不屬於一類的排除掉。嗯,裏麵有胡蘿卜、白菜、黃瓜和鬧鍾。你猜,王寶把什麽排除了?”百合問。

“鬧鍾唄。”譚彥說。

“哈哈,他把胡蘿卜給排除了。”百合笑。

“哈哈哈……”譚彥也笑了起來,“他是個老實人,好人。”

“那你還整人家?”百合說。

“響鼓得用重槌,我是在幫助他。”譚彥義正詞嚴。

“哦……那咱們的正負麵清單,是不是要把他從‘重點關注對象’轉成‘重點關愛對象’了?”原來百合在這等著他呢。

“哼……”譚彥覺得這個姑娘挺機靈,“你呀,就別管別人了,先管好自己的事兒吧。要說重點關愛對象,得把你列進去。標準你都符合啊,大齡女青年,家還在外地。”譚彥笑。

“那你關愛我唄。”百合突然說。

“是啊,我是第一責任人。”譚彥沒反應過來。

“我是說,你一個人關愛我。”百合突然摟住了譚彥的腰。

譚彥一晃,自行車差點歪倒。

“哎哎哎,你可別亂來啊,危險。”譚彥一語雙關。

百合沒再說話,手還是緊緊摟著譚彥的腰。

譚彥覺得渾身的酒氣一下就散了,清醒了不少。他沒再多說,一言不發地騎到了百合家的門口。

臨走的時候,百合拉住譚彥。

“我……剛才說的是真的。”百合看著譚彥,眼睛裏閃爍著一種光芒。

“你喝多了吧,趕緊回家,明天別忘了早點名。”譚彥不敢直視百合。

“你就這麽膽小畏難嗎?你在書裏不是說,生要盡興愛要盡情嗎?”百合把譚彥逼到牆角。

自行車啪的一下倒了,譚彥怔怔地看著百合。

“你……”譚彥此刻確實膽小畏難,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百合的臉幾乎與他貼上了,耳鬢廝磨。譚彥控製著,控製著,實在控製不住了,剛想抬起手摟住百合,又抑製住情緒,緩緩放下。

“我……走了啊。”譚彥從百合手臂下鑽出,扶起自行車。

“‘譚榮譽’!”百合在身後叫住他。

譚彥停住了,故作鎮靜。突然,百合用手扳過了他的肩膀,像擒拿嫌疑人一樣將他製服。譚彥剛想掙紮,百合就吻了上來。譚彥猝不及防,卻沒有拒絕。

兩人的姿勢僵硬,在路燈旁的黑暗中靜靜吻著,但沒幾秒,譚彥就掙脫開了,百合也挺尷尬。

“那什麽……你該上去了吧,還沒遛泰格呢。”譚彥說。

“哦,對對對,忘了忘了。我該走了。”百合也說。

“那……快走吧。”譚彥擺手。

百合上了樓,譚彥卻沒走,直到看百合的背影消失,樓上的燈光亮起,他才推車離開。

在回程的時候,他恰巧又遇到了“南城騎行團”。譚彥借著酒精大喊著:“你們丫等等我!”他騎著這輛共享單車,對騎手們窮追猛趕。那幫人都以為他瘋了,笑著衝他吹口哨。但沒想到譚彥卻騎得飛快,大有趕超他們的勁頭。於是騎行團認真起來,撅起腚來做起專業動作,一下就把譚彥給甩沒了。但譚彥卻沒結沒完,大喊著繼續追趕。他朝著前方大喊著:“別跑啊!怕什麽啊!我跟你們丫沒完!”

聲音在黑夜中回**著,響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