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局

清晨六點,譚彥起了床,他來到政委辦公室,開窗通風。家具都是老陳留下的,他也不想搞特殊化去重新置辦,但還是按照自己的習慣,將辦公桌和沙發調換了位置。這樣一來,陽光就能直射到他的桌麵上。他喜歡待在有光的地方。他用布擦淨了桌麵,擺好了國旗和黨旗,坐在椅子上,默默看著對麵的黑色沙發。在宣傳處的時候,也有一張類似的沙發,每天在這個沙發前,找他請示工作的、匯報思想的、簽字報賬的人絡繹不絕。他不相信自己來了特警,同樣的沙發前就會冷清下去。他告訴自己,無論環境怎樣變,自己還是自己,在宣傳處能做到的,在特警大隊也一定可以。

七點整,譚彥換上運動鞋,來到大隊樓後的訓練場。特警的管理和其他警種不同,為了隨時出動執行任務,每周都有幾天需要在單位備勤。早上訓練場上的人不少,他慢跑著,還不到兩圈就覺得胸悶,自己疏於鍛煉太久了。正在這時,他看到了那個大個兒特警,小呂。小呂戴著一個大耳機,正旁若無人地慢跑。譚彥加快速度,追了過去。

“嘿。”譚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小呂一愣,看是他,尷尬地笑了笑:“政委。”

“你是叫呂錚吧?”譚彥問。

“是。”小呂點頭。

“我來的時候楚主任跟我提過你。”譚彥把話挑明。

“哦。”小呂趕忙點頭。

“你來特警多久了?”譚彥問。

“我?還不到一年。”

“為什麽來特警?”

“嗐……”小呂苦笑了一下。

“什麽意思,有話直說。”

“為了戶口唄。”小呂也挺直率。

“哦……”譚彥明白了。按照海城市局的規定,凡是招錄外地的大學生,都要簽訂一個合同。合同規定必須幹滿三年才可以辭職,為的就是防止有人為了獲得海城戶口,拿入警當跳板。顯而易見,小呂就是這樣的目的。

“為一戶口,浪費自己三年的青春,值嗎?”譚彥問。

“我爸給我選的,他說海城發展好,不像我們老家。”小呂苦笑,“哎,政委,我這麽說你不反感吧?”

“反感。”譚彥說,“但我寧願聽真話。”

“嗯,那就好。”小呂笑笑,“其實說實話,你昨天的表現挺牛的,沒想到政工幹部也能這樣。”

“哼,那你想象的政工幹部都是什麽樣?光會動筆頭子?”譚彥問。

“哦,也不是,就是……”小呂琢磨著,“反正虛的假的比較多,不那麽務實。”

譚彥知道這是原政委老陳給他留下的印象。

“你要是遇到昨天那事,敢不敢衝?”譚彥問。

“敢啊,就是……嗬嗬,不知道怎麽衝。”小呂笑。

“都來一年了,還不行?”譚彥覺得楚冬陽說小呂思想有問題,不是客套話。

“我就不是幹這個的料。當初讓我來特警,也是因為這裏不用公務員考試,相對其他警種好進些。”

“他們……哦,比如廖隊,知道你的想法嗎?”譚彥問。

“知道啊。我沒藏著掖著。但他們老想改造我,把我弄成想象中的樣子。所以許多大行動還得強迫我去。”小呂搖頭。

譚彥看著小呂,想起了他那天在抓捕灰熊現場時的表現。

“為什麽不想幹特警?”譚彥問。

“政委,我是學哲學的,雖然沒什麽實際用處吧,但腦袋裏裝的是宇宙,看問題是從天上到地下的。我做不了這些微觀的事兒,特別是拿槍往前衝,我真不是這塊料。您想想辦法,給我弄到綜合中隊去吧,敲個電腦弄個表格什麽的,我這三年也好混。”小呂說。

譚彥沒說話,慢慢放下跑步的速度,小呂也隨著降下了速度。

“你覺得這個隊伍怎麽樣?哦,就先說說你所在的隊伍。”

“我所在的隊伍?哦,利劍突擊隊啊。隊長是劉浪,他是我師父。”小呂說,“怎麽說呢,這幫人都挺好的,但也都不好。”

“什麽意思?好也不好?”譚彥側目。

“好是他們人性都不錯。但黑格爾不是說過嗎?世上有兩種人,一種人畢生致力於擁有,另一種人畢生致力於有所作為。一心渴望擁有的,一旦沒有達到目的,便會失落、痛苦和絕望;心無旁騖專注於追求的,就會忘掉許多煩惱,找到努力過程中的快樂。他們這些人都是後者,但是他們為之努力的目標,我卻覺得沒什麽意義。”小呂咬文嚼字。

“為什麽?懲奸除惡,保一方平安,這不是意義嗎?”

“他們都不懂辦案,所有執行的任務都是聽人家擺布。甚至拿生命去衝鋒陷陣,處於危險的時候都不知道要抓的人犯了什麽罪。就隻知道姓名、性別、體貌特征,就冒著風險出動。我覺得是沒有意義的。”小呂說。

譚彥沒在臉上做出什麽反應,但心裏覺得,自己又何嚐不是這樣看特警的。小呂心中的問題,就是他已經自認為看透了,所以才會缺乏行動的動力,造成痛苦和彷徨。

“但黑格爾還有一句話,存在即合理,你明白嗎?”譚彥問。

“嗯……政委,您不用勸我,我都懂,就是有時自己左右不了自己的想法。人本身就是最大的矛盾體。所以,我就當一個孤獨的散步者吧,挺好的。”小呂笑著說。

“好,我也送你一句話,當有一天回首往事的時候,你會覺得那些奮鬥的歲月才是你一生的精華。”

“哼,弗洛伊德的。”小呂笑。

“以後有事就來找我,互通有無。”譚彥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呂點點頭。譚彥覺得,這小子聽懂自己的意思了。

八點半上班的時候,譚彥站在辦公樓前看似漫不經心地踱著步,實則是在統計著遲到的人數。從他暗訪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了,民警上班遲到的情況依舊嚴重,看來廖樊對郭局的批評置若罔聞。譚彥拿小本記著,今天遲到的人數多達二十人。他沒進辦公樓,又轉身到了宿舍樓。他各屋轉了轉,發現起碼有十人以上還沒有洗漱。他雖然叫不上名字,但記下了房號和床位,準備秋後算賬。

上午九點,特警大隊的利劍突擊隊集結在訓練場上。利劍突擊隊是中隊編製,是特警的尖刀和拳頭。廖樊站在隊前,凝視著隊員們,劉浪、王寶、小呂、百合等人都在隊中。上午的項目是繩降,對劉浪這些老隊員來說,這是手到擒來的事情,但對於小呂這個新手,卻充滿了挑戰。

“記住,場景會變,目標會變,但規則不變,戰術技術不會變。冷靜,果斷,善戰,是一名特警隊員最基本的素質!”廖樊背著手在隊前訓話。

訓話結束,劉浪開始講解繩降的技巧:“繩降的要領,是結扣、拉繩、鬆繩、下滑控製。在下降時要兩腿分開,雙腳支撐蹬住牆壁,下降時臀部後坐,緩速鬆繩,向下倒腳,要有節奏……”

“停一下。”廖樊打斷劉浪,他抄起一根繩子,“大家要特別注意‘結扣’的方法,這個八字環,要套大頭、拴小頭……”他做著示範,“就是穿過大頭,從大眼裏穿過去,套過小頭,從小眼裏兜一下,然後反手做一個扣,最後拉緊。繩降的時候要左手抓住繩子,防止手被卡住,右手放在屁股後麵,做輔助的控製。如果八字環沒打好,結扣兒就會崩開,就會出現危險。在這件事上一定得‘敏’著點兒!”

“對,‘結扣’一定要認真,八字環就是大家的‘生命扣’。在下降的時候,左手要保持穩定,右手要控製速度。繩降的時候,不要緊張,不要有私心雜念,要像一隻鳥……”劉浪講得很細。

譚彥在隊列旁看著,並不打擾眾人。

太陽升起來了,訓練場的地麵被曬得滾燙,譚彥覺得後背熱辣辣的,汗水從額頭淌了下來。這時劉浪開始演示繩降的技巧,別看他平時顯得疲疲遝遝,但在訓練場上卻非常專業。他走上四層高的訓練牆,熟練地結好扣,然後拉住繩索、鬆手下滑,整體動作標準而完美,如行雲流水一般。啪啪啪,在一連串的蹬踏聲之後,他宛如飛簷走壁般落到地麵。譚彥不禁鼓起掌來。

他一鼓掌,利劍突擊隊的眾人都轉過頭來。

廖樊看到了譚彥:“政委,你要不要過來試試?”

“行啊。”譚彥走了過去,“怎麽結扣,教教我。”譚彥拿過劉浪手中的繩結。

“政委,您還真……”劉浪猶豫著。

“怎麽了?你們能做到的,我也得做到啊。”譚彥毫不猶豫。

廖樊看譚彥來真的,也覺得自己有點過了。他走過來抬抬下巴。“哎哎哎,我們訓練呢,等完事了再做你的政工工作。”

譚彥看著廖樊,笑了。“怎麽著,怕我摔下去?”

“你要是剛才認真聽了,就摔不下去。”廖樊反唇相譏。

“離得遠,你再教我一遍。”譚彥攤開手中的繩結。

“小呂,出列!”廖樊轉頭大喊。

小呂正在隊列裏犯迷糊,一聽這聲,幾步跑了出來,腳下一絆差點跌倒。百合見狀,忍不住笑了。

“百合,你也出列。”廖樊又喊。

百合吐了下舌頭,也走出隊列。

“小呂,你給譚政委演示一下結扣的方法,特別是單手結扣。”廖樊指示。

“我……”小呂猶豫著。

“怎麽了?還用我重複嗎?”廖樊皺眉。

小呂顯然沒準備好,他硬著頭皮拿過自己的繩索,試著打了幾下,都沒有成功。

“我說了多少遍了,結扣是繩降中的生命線。在這上麵‘鈍’,你不要命了嗎?扣都結不好,怎麽完成任務!”廖樊火了。

“我來我來。”百合挺會辦事。她拽過小呂手中的繩索想幫助結扣。

“你不許動,今天大家都陪著他,不做好了,就都在這兒曬著。”廖樊動了怒。

譚彥看著廖樊,知道他是在用這個方法轉移矛盾。這不明擺著指桑罵槐嗎?廖樊越罵小呂,譚彥心中的火就越往上頂。他一時沒忍住,突然高聲喊。

“劉浪,再重複一遍動作。”

劉浪一愣,下意識地立正。“是。”於是他再次演示起來。

“小呂,看清楚,記牢!”譚彥大喊。

廖樊顯得尷尬,譚彥奪走了他的指揮權。

“劉浪,停手。先讓小呂自己回憶!”廖樊不依不饒。

“劉浪,不要停,繼續動作。”譚彥說。

兩人在劉浪和小呂之間隔山打牛。劉浪終於煩了。

“報告,我也忘了怎麽結扣了!”他大聲喊。

“還有誰忘了?”廖樊大喊。

隊列裏無人應答。

“忘了的操場跑圈,五公裏跑,現在,走!”廖樊大聲喊。

“鍛煉身體,準備挨打;鍛煉肌肉,準備挨揍!”劉浪帶頭跑了起來,“徒弟,跟上!幹嗎呢!”他拍了一下小呂。

小呂明白過來,趕緊就坡下驢,跟著劉浪跑了起來。

“師父教你啊,穿過大頭,套過小頭,然後反手做一個扣……”劉浪邊跑邊說。

譚彥看看廖樊,一賭氣,也跟了過去。

“劉浪,小呂,換個口號!跟我喊,‘忠誠盡職,勇敢奉獻’!”譚彥喊著。

“忠誠盡職,勇敢奉獻……”兩個人換了口兒。三個人在操場上跑著,廖樊叉著腰,氣呼呼地看著他們。

下了班,譚彥沒在食堂吃飯。他覺得心裏憋悶,就溜達著出了門。時值仲夏,耳畔蟬鳴不絕。他隨便找了個拉麵館,要了花生毛豆和涼菜拚盤,就著一瓶可樂解暑。拉麵館對麵是個街邊的小型遊樂場,幾個孩子正在父母的陪同下嬉戲玩耍。譚彥默默看著,心想如果此刻撓撓在身旁,大概也會央求自己帶他去玩旋轉木馬和叢林小火車。他三口兩口地吃完,拎著剩下的半瓶可樂走到遊樂場裏觀看。一個髒兮兮的老頭,一邊在垃圾桶裏翻著瓶子,一邊引吭高歌:“看鐵蹄錚錚,踏遍萬裏河山,我站在風口浪尖,緊握住日月旋轉……願煙火人間,安得太平美滿,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老頭唱得不錯,譚彥就站在一旁。老頭唱完瞥著譚彥,走過來衝他努努嘴。譚彥這才反應過來,忙喝完手中的可樂,把瓶子遞給了他。

“大爺,您唱得不錯啊。”譚彥說。

“嗐,在家裏沒事兒,弄個卡拉OK,天天唱。”老頭說。

“哎喲,家裏還有卡拉OK呢?”譚彥問。

“嘿,你是看不起人是吧?你別看我撿瓶子啊,這是為了環保。我家裏有好幾套房呢,我就是沒事幹。”老頭瞥了他一眼,拿著瓶子走了。

譚彥笑了,也哼起這首歌。這時,他在人群中看到了馬叔。

譚彥走了過去。

此時馬叔正在一個攤位前,拿著氣槍在打著氣球。看得出,他技術很差,打了半天也無一中標。

“馬叔,您這水平不行啊。”譚彥在他身後笑。

馬叔一轉頭:“嗐,政委,我這是瞎玩。你怎麽在這兒?”

“我出來溜達溜達。”譚彥說。

“嗬嗬,怎麽了,新官上任,有煩惱?”馬叔笑。

譚彥笑著搖搖頭。他回身搬了把凳子,坐在馬叔旁邊。

“來,我幫你打兩下。”譚彥接過馬叔的氣槍。

“啪,啪,啪……”譚彥連打三槍,成績與馬叔不分伯仲,一個沒中。

馬叔大笑:“哎,說到底還是政工幹部,業務不行啊。”

譚彥聽了覺得有些刺耳。“哎,誰說政工幹部不行的?”

“打槍,講究的是端穩、放鬆、瞄準,再擊發。看得出,你沒練過。”馬叔笑,“走吧,咱別耽誤人家生意了。”他說著站起身。

兩人一起散著步。馬叔的腳跛,走得不快,譚彥就隨著他的速度。因為聽了百合的介紹,譚彥對馬叔多了些好感。馬叔挺健談,能看出他走南闖北,有一些見識。

“我聽百合說了,您這兩年幫大隊做了不少事兒。”譚彥說。

“嗐,我那是報恩。”馬叔感歎,“當初要不是這幫小夥子,我早就完了。我這半輩子啊,也算經過風雨,見過彩虹了。我知道,你和廖樊有點不合拍,但我真心說啊,那是個好人。好人都強,都軸。”

“哼,他不是總說自己‘敏’和‘銳’嗎?怎麽在您嘴裏倒成了強和軸了?”譚彥笑。

“嗬嗬,”馬叔笑,“你也是個好人。我能看出來。你見過世麵,經過風雨,懂得處事。”

“了不得,您還會相麵呢。”譚彥打趣。

“那倒談不上。但是相由心生啊,通過人的長相是可以看到他的內心的。”馬叔說。

“願聞其詳。”譚彥說。

“你看啊,這人在三十歲之前,相貌是父母給的,但過了三十,就是自己修的了。人的相貌會隨著人生經曆而改變。順心者愛笑,眼角就有魚尾紋,不順者愁眉苦臉,眉心就會打結,能說會道者嘴唇薄,喜歡思考者眼神深邃,自以為是者麵皮緊繃,和藹者皮膚鬆弛。人生經曆是會寫在臉上的,是否經曆風雨和坎坷也在眼睛裏……”馬叔說得頭頭是道。

“嘿,您說得還挺有道理。”譚彥點頭,“那要是既有魚尾紋,也眉心打結,既嘴唇薄,也眼神深邃,那怎麽看這個人?”

“嗬嗬,你不就是這樣的人嗎?”馬叔笑了。譚彥也笑了。“是啊,現在的人哪是那麽容易區分的,社會把每個人都變得太複雜了。”

“聽說您當過兵?”譚彥問。

“嗐,我那不叫正經當兵,為了跳出農門,幹了幾年炊事班。”馬叔說,“記得我們連的那個小連長啊,特拿自己當回事。除了一日三餐,晚上還要加個夜宵。倒不複雜,就是炸饅頭片兒。但他要求卻挺高,炸老了不行,嫩了也說不可口。別人都伺候不了,隻有我做得他滿意。於是我這幾年參軍的主要工作,就是給他炸饅頭片兒。”

“哼,這世界上拿自己當回事的人太多了。”譚彥搖頭。

“是啊……當一個杯子裏裝滿牛奶的時候,大家就會說這是牛奶,當裝成啤酒的時候,他們就會說這是啤酒。隻有杯子空了,它才是個杯子。”馬叔說。

“這是什麽意思呢?”譚彥覺得挺有道理。

“當我們拿自己當什麽的時候,其實就已經不是自己了。廖樊就是這樣被架上的。他總覺得自己代表特警,為人處世也得是特警的樣兒。我勸過他,不能這樣,但是他不聽。人不能被自己所誤,無論你幹什麽,都不能忘了自己是誰。政委,特警需要一個像你這樣的人。”馬叔說。

“嗯,謝謝指點。”譚彥點頭,“那……以前的老陳呢?”譚彥問。

“老陳不行,見到廖樊就犯怵,開會的時候被懟得直結巴。後來就落了個外號,叫‘陳結巴’。”馬叔搖頭。

“陳結巴……”譚彥若有所思,“哎,那幫孩子給我起了外號沒有?”

“嗬嗬,你不是叫‘譚榮譽’嗎?”馬叔笑了。

“嘿嘿,起碼比‘陳結巴’好聽點兒。”譚彥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