較量

傍晚,特警大隊食堂的電視裏放著一個動物的紀錄片。一頭公非洲獅在大草原上拚命地追逐一隻羚羊,最後還是被它跑掉了。譚彥默默地盯著屏幕,看著非洲獅沮喪的樣子。他食之無味地吃著一碗熱湯麵,周圍的特警隊員都躲得遠遠的。譚彥幾次想找機會跟他們聊聊,不想他們都稀裏呼嚕地吃完,匆匆走了。那幾個小夥子的年齡也得二十大幾了,但眼神卻依舊青澀單純,一點沒有這個年紀警察的老成練達,就連宣傳處的小曲都比不上。譚彥覺得這可能就是他們的特點吧,雖然同是警察,卻並不接觸執法辦案,工作環境相對簡單,接觸麵也窄。譚彥正想著,一個人向他走過來。那人五十多歲的年紀,頭發已經花白,微胖的身子套著一件淡藍色的T恤,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

他衝譚彥伸出手,笑著說:“你是新來的政委吧,你好,我姓馬。”

譚彥擺出一副謙恭的模樣與他握手。“您是?”

“哦,我叫馬學軍,是負責食堂的。他們都叫我馬叔。”他笑著說,“聽說你挺棒的,下午幾句話,就不戰而屈人之兵了?”馬叔恭維道。

“嗐……談不上。就是覺得不能所有事都拿子彈解決。”譚彥笑,“哎,這事連您都知道了?”

“嗬嗬,這麽大的行動,誰能不知道啊。特警的小夥子都在談論呢。”馬叔說。

他這麽一說,譚彥的心裏舒服了許多,看來自己的開場還算成功。

“來來來,坐。”譚彥抬抬手,準備拿馬叔當第一個信息切入點。

“怎麽樣,飯菜還吃得慣吧?”馬叔說起了本分。

“挺好,挺好。”譚彥點頭。他知道自己初來乍到,還沒有提要求的資本。現在做事,得謀定後動,事緩則圓。

“我呀,在這兒幹了兩年了。之前食堂不是我承包的,是市局指定的公司。但特警大隊有它的特殊性,雖然日常補貼比其他警種要多些,但這幫孩子訓練量大,吃得也猛,那家公司頂不住了,就打了退堂鼓。這不,我就參與競標了。”馬叔介紹著。

“哦……”譚彥不動聲色地看著馬叔,琢磨著他主動跟自己攀談的意圖。他推測,馬叔作為食堂的經營者找自己無非有兩個目的:第一是試探虛實,看自己是什麽路子,好不好接觸;第二是搭上關係,日後也好相處。畢竟大隊的政委是分管後勤工作的。這些年政企分開,市局原來的“三產”都剝離出去了,需要的服務都以購買的形式。他雖然在宣傳處,但對後勤工作也略知一二。比如食堂,一般都是通過向有資質的企業招標,進行簽約服務。每次簽約的時間是兩年,到期再決定是否續約。譚彥琢磨著馬叔的話,裏麵“幹了兩年”應該算個關鍵詞。“幹了兩年”說明簽約即將到期,看來馬叔是有求於自己的。譚彥不認為這是自己想得多,這世界太複雜,得多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這個食堂的利潤怎麽樣?”譚彥不經意地問出重點。

馬叔一笑:“利潤?哪有什麽利潤。”

“沒利潤您堅持幹了兩年?”譚彥邊說邊回憶剛才的晚餐。花樣繁多、品種齊全,要說餐標還真是不低。

“特警的要求多,比如狙擊手們。哦,就拿王寶來說,平時訓練辛苦,隨時可能加餐,那食堂的大師傅就得多備幾個人,有下班的就得有在這兒盯著的。特警吃飯有酸奶,主食得精,肉食不能少,以牛羊肉為主,價格自然比豬肉、雞肉要貴,在訓練時還不能吃冷的,壞了肚子就會影響成績。可以說啊,這個食堂是全市局最不好幹的。”馬叔訴著苦。

譚彥知道他的目的了,大概是想追加經費。但譚彥可不會順著他的路子走,話鋒一轉就岔開了話題。“咱們隊這幫小夥子都挺有特點的,跟外麵辦案的警察不太一樣。”譚彥拋出了另一個話題。

“是啊,別看他們練得壯壯的,但許多人在心裏還像個孩子。特警隊相對封閉,接觸社會不多,許多小夥子除了訓練就是執行任務,連個姑娘都接觸不上。您這個當政委的,得多替他們操心了。”馬叔說。

“嗯,您說得對。是得工作生活兩不誤,解決了個人問題,才沒有後顧之憂。”譚彥點頭。

“哎,看你這年紀,孩子也不小了吧?”馬叔問。

譚彥就怕別人問自己這個,正琢磨著怎麽搪塞,百合蹦蹦跳跳地過來了。

“哎喲,‘譚榮譽’,你在這兒啊。”她笑著坐在馬叔身旁。

“哎,百合,以後見麵按照規定稱呼。”譚彥正色。

“哦……”百合吐了一下舌頭,“那……譚政委,可以吧?”

“哼。”譚彥輕笑。

“你和你愛人離婚了啊?”百合猝不及防地問。

譚彥一愣:“你……怎麽知道?”

“不是你自己說的嗎?”百合問。

“哦,嗐……”譚彥笑了笑,沒正麵回答。

“你是瞎說的吧?”百合追問。

“嗯。”譚彥模棱兩可。

“你有孩子了?”百合又問。

“是啊。”譚彥回答。

“哦……”百合點點頭。

譚彥看著麵前的這個姑娘,開始揣測她的動機。自己剛來特警隊第一天,她就上趕著來接觸,稱呼還不用官稱,而直呼外號。目的是什麽?無非是搭關係套近乎唄。她還知道自己寫過小說,改編過電視劇。哼,這個姑娘,肯定是提前做好功課的。

“哎,馬叔,你們聊什麽呢?”百合問。

“嗬嗬,我向政委匯報工作呢。”馬叔也挺會說話。

“哎,譚……政委,”百合努力改口,“馬叔可是我們的活雷鋒啊。”百合笑。

“行了,我去後廚看看,小百合,你晚上得吃飯,別光顧著減肥。”馬叔叮囑道。

“誰說我不吃飯了,我是吃輕食,低卡路裏。”百合說。

看馬叔走了,譚彥問百合:“為什麽叫他活雷鋒?”

“哎,你可別小看他啊。他可是個有錢人,可不指著在這兒掙錢。為了搞好食堂,他每年還往裏搭錢呢。”

“你說不掙錢我信,要說搭錢,我不信。”譚彥笑著搖頭。

“真的。你別忘了,我除了訓犬,也在綜合隊幹活兒。咱們特警的補貼雖然比其他警種要多,但那幫人多能吃啊,碰上加勤還得額外做。我聽說,馬叔每年都往食堂搭十多萬呢。”

“那……他圖什麽呢?”譚彥不解。

“哎,那我就給你講講他的故事吧……”百合雙手托腮,打開了話匣子。

馬叔當兵出身,轉業後下海經商,做得有聲有色。他的生意很廣,遍及餐飲、租賃和物流等行業。他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妻子溫柔,女兒活潑可愛。但就在他順風順水時,卻飛來橫禍。幾個匪徒綁架了他的妻女,向他勒索贖金。馬叔猶豫再三,提著現金前去贖人,卻不料匪徒變本加厲,又將馬叔扣住,逼他拿出更多贖金。馬叔自知凶多吉少,在取錢的時候打傷了一名劫匪,奪路而逃。他立即報警,當時出警的就是特警大隊。但當隊員們強攻進綁架窩點的時候,馬叔的妻女卻慘遭殺害了。馬叔從此一蹶不振,也無心打理生意,獨自回到了老家襄城。直到兩年前,他才重返海城市,為了報特警大隊的救命之恩,用最低價格投標了大隊的食堂,每年還拿出十多萬補貼特警。

“他的腿就是那次傷的。”百合結束了講述。

“你是說,他經營咱們大隊的食堂,是為了報恩?”譚彥問。

“是啊,不然夥食怎麽會這麽好呢。而且啊,逢年過節,馬叔還給大家發禮物呢。”百合說。

“這怎麽行,符合規定嗎?咱們自己沒錢給同誌們發禮物嗎?”譚彥皺眉。

“我一個小民警可不知道了,這……得你這個大政委操心。”百合笑。

“哼。”譚彥也笑了,他覺得這個姑娘挺有意思,對什麽都不怵,也許自己對她的懷疑是錯誤的。

“執行任務刺激吧?”百合笑。

“沒覺得刺激,緊張倒是有的。”譚彥笑。

“正常的,我剛來特警的時候執行任務也緊張。”百合說。

“你的意思是,現在就不緊張了唄。”譚彥轉移話題。

“那當然了,有我家寶貝兒在,我怕什麽啊。”百合笑。

“喲,你都有孩子了?”譚彥打鑔。

“嘿嘿嘿,罵人呢是吧,我像生過孩子的人嗎?是警犬,我的寶貝兒。”百合皺眉。

“呃呃呃,對不起,對不起啊。”譚彥笑了。

“哎,說正題。咱們隊的同誌們都怎麽樣,好相處嗎?”譚彥問。

“好相處啊,都是好哥們,沒特別各色的。”百合說。

“比如,比如那個……王寶呢?”譚彥試探著。

“哼,這個你可別問我。我可不在背後說人家。”百合笑了,“行了,拜拜,我下班了。”她嗖的一下站了起來。

“哎,你們每周搞不搞政治學習啊?”譚彥在她背後問。

“哪有空啊,訓練的時間都不夠。”百合說著走出了門。

晚上,譚彥就住在了特警大隊的單身宿舍。馬叔忙前忙後,讓物管的人給他找來新洗過的被褥,又帶著他熟悉了周邊的環境。譚彥洗了內衣,搭在宿舍的暖氣片上,又躺在**看了會兒市局新下發的文件匯編,卻始終難以入眠。一天了,廖樊不要說盡地主之誼,就連話也沒跟自己說過幾句。他這個“一把手”不表態,自己這個政委就顯得名不正言不順。就算兩人之前有過不愉快,但畢竟現在一起搭班子帶隊伍,如果開不好這個頭,就會讓底下的人覺得“雙一把”不和,形成對立。譚彥下床披上衣服,準備找廖樊去聊聊。他知道兩人的宿舍也不過相距幾十米遠。但走到門口,他又打了退堂鼓,他不想示弱,自己現在這樣進去,弄不好又會熱臉貼冷屁股。他想起了章鵬說的話,慈不掌兵,善不從警,到基層打拚,得有股硬氣。譚彥開始體會到這點了,自己來當這個政委是市局黨委任命的,又不是給廖樊打下手的,自己可不會像老陳一樣,當個和事佬。譚彥想著,就穿上了衣服,他拿起了電話,打給了廖樊,說如果沒睡,想開個班子會。廖樊停頓了幾秒,“嗯”了一聲,算是給了譚彥這個麵子。

晚上十點,特警大隊在單位的班子成員聚在了會議室裏。譚彥坐在廖樊對麵,表情溫和,不想弄成對手的樣子。他拿著剛剛看完的文件匯編,煞有介事地傳達著上級領導的指示精神,算是在其他班子成員前的正式亮相。但當他念到第三個文件的時候,廖樊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哎,我說譚政委,這些文件大家都在傳閱,我覺得就沒必要再繼續念了吧。”廖樊說。

譚彥抬頭正色地看著他。“傳閱是一回事,集中學習是另一回事。按照市局政治部的要求,各單位的班子成員每周都要抽出專門的時間進行思想政治學習。咱們大隊之前,沒有過這個製度嗎?”譚彥問。

“有嗎?”廖樊轉頭看劉浪。

“哦,有,有。”劉浪打馬虎眼。

“執行得如何?”譚彥問劉浪。

“執行得……嗬嗬。”劉浪笑。

譚彥知道這是他在對付自己,於是放下文件,環顧了一下其他的班子成員。大家都怕沾上麻煩,於是便擺出埋頭學習的樣子。

“好,那既然廖隊說了,文件大家就各自傳閱學習。我初來乍到,對咱們大隊的工作不熟悉,也想聽聽大家的意見和建議,以便日後更好地開展工作。請大家都說說,隊裏現在有什麽問題,特別是政工方麵的,來,都說說。”譚彥擺出一副謙和的樣子。

大家麵麵相覷,都不說話。於是譚彥開始點將。“那咱們按照順時針吧,常隊,您先來。”他點了副大隊長老常。

老常沒有準備,表情挺尷尬,他看看譚彥,又看看廖樊,笑了笑,才說:“哦,我沒什麽意見,咱們大隊上下工作都挺好的,無論是領導還是民警,都能團結一心攻堅克難。嗯……我的發言完了。”老常說完又低下頭。

譚彥知道這是老常在說片兒湯話,心裏也對他有了印象。他拿筆唰唰唰地在筆記本上記錄,寫的卻並不是老常說話的內容,而是“老練,圓滑,屬於騎牆派”。

“嗯,那下一位。”譚彥寫完又開始點將。

另一位副大隊長也照方抓藥,說的都是不疼不癢的官話。譚彥一邊記錄,一邊側眼看廖樊,他已經顯得不耐煩了。

“同誌們,聽了兩位的發言,我說句實話啊,不過癮。為什麽呢?就是說得都太客氣,或者說,太客套。我想先說說咱們開會的目的啊,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相互鼓勵相互認可,而是紅紅臉、出出汗、提提醒、找找差距,我覺得這樣的氛圍才能讓會議取得實效。”

“哼,紅紅臉,出出汗,還走走腎呢。”廖樊不屑。

“哎,廖隊,你這是什麽暗語?”譚彥似笑非笑地看著廖樊。

“譚政委,你知道咱們特警是幹什麽的嗎?”廖樊問。

“幹什麽的?”譚彥反問。

“特警是搞行動的,訓練、出擊、完成任務,不紙上談兵。”廖樊說。

“我同意你的說法,但還有句話叫三軍未動糧草先行。糧草是什麽?我認為就是民警忠誠、盡職、勇敢、奉獻的思想保障,所以,通過開會來統一思想、帶好隊伍,與業務工作並不衝突。”譚彥的話有理有據,說得廖樊反而沒話了。

大家麵麵相覷,覺得這個政委挺厲害的,和之前的老陳截然不同。譚彥不光有水平,而且有膽識。要知道,在局裏能跟廖樊硬頂的,可真沒幾個。

“那咱們繼續,劉隊,你來說說。”譚彥繼續點將。

劉浪是特警大隊的副大隊長兼利劍突擊隊的隊長,在隊裏的角色是很重要的。他轉轉眼珠,覺得挺為難。這兩位“一把手”剛交過鋒,自己往哪邊靠,都似乎危險。於是他便操起了那副大大咧咧的德行,“嗯,那我說點實際的吧。政委不是說了嗎?要紅紅臉,出出汗,走走腎……哦,不,找找差距。那我就說幾個具體問題。”他故意在嘴上拌蒜,引大家發笑,“第一啊,是咱們大隊的環境衛生問題……”他打開了話匣子。

譚彥拿起筆,在本上記錄。

“大家都知道,咱們隊員的訓練任務重,每天起步就五公裏跑。在訓練之後啊,有個別同誌不注意個人衛生,特別是不洗襪子,這個問題啊,我覺得必須引起重視。還有啊,用完衛生間,有的同誌不衝水,嘿,我就遇見過一次。也不知道誰,拉那麽多,跟山似的,得吃多少饅頭啊。就不能衝一下嗎?是不是?這蒼蠅多了也影響健康不是。”劉浪這麽一說,大家都笑了。

譚彥知道這是他在裝著玩,但也不好反駁,於是默默地在本上記上,“油頭滑腦,自認為聰明,難堪重任”。

劉浪這麽一起頭,剩下的人也都照方抓藥。整場會開成了一個笑話大全。譚彥無奈,提早結束了會議,大家才大呼一口氣,各自夾著本回去休息。但在門口,廖樊攔住了譚彥。“譚彥,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廖樊居高臨下地問。

譚彥知道廖樊對自己有意見,趁左右沒人,準備緩和一下關係,“廖樊,那天在洗手間,我說的是氣話。”他答非所問。

“我沒說那事,我是問你,這麽開會有意思嗎?”廖樊冷冷地看著譚彥。

“有沒有意思也得開,以後不光要堅持開,而且不能開成今天這樣,得有實際效果。”譚彥回答。

“你們政工幹部是不是都這樣,三分工作,七分開會?”廖樊皺眉。

“你什麽意思?”譚彥也皺眉,“你對政工幹部有成見?”他反問。

“我幹事,有一說一,不玩虛的。以後但凡虛的東西,少玩。”廖樊提醒。

“三會一課必須堅持,思想政治工作也不能落後。”譚彥說。

“哼,我知道你是來這兒翻盤兒的。沒事,我配合你。從今天開始,你該鍍金鍍金,我該工作工作,咱們互不幹涉。”廖樊下了通牒。

“你說的是一名隊長該說的話嗎?”譚彥加重了語氣,“我告訴你,我這個政委是市局黨委任命的,我來,就是要改變這支隊伍的現狀!”他不再客氣,盯著廖樊的眼睛。

“哼,你這樣的我見得多了,拍腦門,拍胸脯,拍大腿,拍屁股,拿警務工作當兒戲。我沒跟你討論,而是告訴你該怎麽做。我的話說完了,要回去休息了。”廖樊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要走。

“廖樊,你給我站住!”譚彥提高了嗓音。

廖樊轉過頭,看著他。

譚彥叫住廖樊,本想用一些高大上的話壓住他的氣勢,但又不想將矛盾繼續升級,一時間竟愣在那裏。

“哼。”廖樊撇嘴笑了,“記住啊,以後在特警,盡量說人話。”廖樊頭也不回地走了。

譚彥壓抑住情緒,在心中長歎一口氣。他知道,未來的形勢將比他想象的更加嚴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