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我是一個怎樣的人1

南朝筆記《世說新語》記載了不少魏晉人物的故事,其中有兩篇都講到了曹操和袁紹。

少年時代,有一天,曹操同袁紹一道去觀看人家結婚。光看熱鬧還不過癮,曹操攛掇袁紹“搶新娘”,兩人偷偷地溜進主人家的花園中藏起來。傍晚時分,等到客人走得差不多時,他們突然大叫:“有小偷!”

正在交拜的新郎及親友聞訊都從洞房湧出,趕往花園察看,室內隻剩下新娘一人。曹操乘機鑽進洞房,拔出刀子,威脅新娘不要喊叫,將她劫持出來,與袁紹會合後拔腿就跑。黑夜中,他們迷了路,袁紹陷入了帶刺的灌木叢中,他怕刺,不敢動彈。眼看主人家很快就會追來,再不跑就可能被逮住,曹操大喊一聲:“小偷在這裏,快來抓呀!”

袁紹嚇壞了,一著急,顧不得刺痛,嗖地就從灌木叢中蹦出來,然後和曹操丟下新娘,逃之夭夭。

還有一件事,發生在兩兄弟某次鬧翻之後。袁紹派人乘著夜黑刺殺曹操,刺客來到曹操住處,隔著窗戶用短劍向曹操擲去,擲得稍微低了點,沒刺中。曹操受驚之餘,估計刺客還會再次擲劍,但這次一定會擲得高一些,於是就貼著床席躺下。果然,當短劍再次飛來時,偏高了,又沒刺中。

時光流轉,歲月不居,曹操和袁紹那時候大概不會想到,他們年少時的故事在長大後還會重複上演,而且一輪比一輪更跌宕起伏,驚心動魄。

古靈精怪的對策

曹操少年時期“飛鷹走狗,遊**無度”的生活,與其家庭背景密切相關。曹操的祖父曹騰年輕時就入宮充當太監,開始是以小太監的身份伺候皇太子讀書,等到太子登位當了皇帝,他也雞犬升天,被委任為大長秋。

大長秋是皇後的近侍官,也是最大的宦官,俸佚隻比丞相和太尉稍低一點,曹騰在宮中的地位可見一斑。在其後的三十多年間,曹騰一共服侍了五個皇帝,還迎立了一個皇帝,因功又被封為費亭侯。太監在生理上是不能生兒子的,但朝廷允許宦官養子襲爵,曹騰援引此例,領了一個兒子來繼承自己的爵位,這就是曹操的父親曹嵩。

有養父的權勢和財富作為資源,進入仕途的曹嵩青雲直上,很快就做到了司隸校尉,靈帝時轉為大司農、大鴻臚。大司農、大鴻臚都是卿官,古代三公九卿,卿已屬大吏之列。

曹操是曹嵩的長子。曹操的母親在他孩提時便已去世,父親曹嵩大約因忙於公務,也很少對他進行訓導,加上家裏勢大而富有,很容易就讓曹操養成了遊手好閑、**不羈的習性。

曹操終日沉溺於打獵賽狗,遊**鄉裏,無心從事操行的修養和學業的研習。學堂裏的老師要求背書,讓他不勝其煩,於是就想出了一個古靈精怪的對策。

某日,老師突然發現教案上擺了一塊“大便”,氣得他胡須翹老高,問究竟是誰幹的,曹操鎮靜自若地站起來,應聲道:“我!”

懾於曹家權勢,老師自然也不能拿曹操怎樣,但曹操接著說出來的話更讓他吃驚不已。

“我可以把這東西吃了,但是我吃了這東西後,您不能再強迫我背書。”

言罷,曹操居然真的吃掉了“大便”。

後來大家才知道,原來“大便”是曹操用竹筒把糯米和紅糖攪一塊做成的食物。經過這件事,老師再也不敢強迫曹操背書了,還說:“阿瞞(曹操的小名)是一個大智大勇的人,他日必成氣候。”

老師的讚語或許隻是出於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如果曹嵩看到了,肯定不會認為兒子所為是什麽大智大勇。曹操當然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他那些荒唐放縱的行為都是偷偷地瞞著親人特別是父親幹的,但事情終究還是被曹操的叔父知道了。叔父經常向曹嵩告狀,讓曹嵩對兒子進行規範,曹操因此被曹嵩狠狠地教訓了一番。

曹操認為叔父多管閑事,搬弄口舌,對之極為不滿,叔侄間一時成了對頭。一天,曹操在路上碰到叔父,突然倒在地上,而且歪著脖子,張著大嘴,連臉上的肌肉都在抽搐。叔父問他怎麽了,曹操說:“我中了惡風!”

叔父忙讓曹操躺在地上不要亂動,他自己一溜煙跑去通知曹嵩。可是等到曹嵩帶著幾個隨從慌慌張張地趕來時,卻見曹操好端端地站在那裏,神態和平時一樣,未有任何異常。

“你叔父說你剛才中了惡風,難道這麽快就好了?”曹嵩很奇怪地問道。

“我從來沒有中過風呀!這是怎麽說的?大概是叔父不喜歡我,所以在背後說我壞話吧!”

曹操一臉委屈,但其實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他故意設計的惡作劇,為的是栽贓打擊“對頭”,使之失去信譽。這時候的曹操尚年幼,可是在長輩麵前表演時卻已能做到從容不迫,麵無愧色,叔父和父親都想不到他會做假。

曹操的目的達到了。曹嵩對弟弟產生了懷疑,不但覺得之前的那些小報告未必屬實,此後再聽到他反映曹操的情況,也不再相信了。

掃除了叔父這個障礙,曹操更加**不拘。那個時候,和曹操差不多的紈絝子弟還有不少,曹操整天和他們混在一起,大家玩起來沒完沒了,很晚才回家。

在曹操結交的所有少年朋友中,應以他和袁紹最為要好,隻是從種種跡象來看,兩人之間的關係一開始就不平等。

袁紹的高祖父袁安是漢朝司徒,司徒位列“三公”。“三公”是指太尉、司徒、司空,其中太尉掌全國軍事,司徒掌全國政務,司空掌全國監察執法,乃朝廷中最尊顯的三個官職。自袁安以下,袁氏家族四代人中每一代都至少有一人進入三公之列,所謂“四世三公”,乃名聞天下的士族門閥。

在曹操祖父曹騰的庇護下,曹家子弟布滿朝列,除曹嵩外,宗屬中就是做中央州郡大官的也有好多,時稱“父子兄弟,並據州郡”。一個家族中出了這麽多高官,權勢不可謂不大,社會地位不可謂不顯赫,但曹家充其量也就是帶有土豪氣息的世家而已,按當時的標準,與士族是不相稱的,隻能歸入寒族。

寒族素為士族所不屑。為了保持自身血統的優越地位,一般情況下,士族既不願與寒族通婚,也不肯輕易與之交際應酬,而這與對方的官職高低、財產多少毫無關係。

卑微者

曹家最要命的恐怕還不是沒有書香餘韻,或缺乏世代簪纓的榮耀,而是其宦官家族的身份。

自曹騰發跡起,東漢王朝進入了宦官最得勢的時候,但人們內心深處仍然看不起這些閹人及其親屬,出身名門的官僚士大夫更是羞於為伍。當朝大宦官張讓平時謁者盈門,每天停留在他家門前的車輛不下數百,然而在他父親的葬禮上,卻沒有一個名士現身,令張讓覺得十分丟臉。

與其他專橫跋扈、胡作非為的宦官不同,曹騰氣度不凡,在任時懂得用人之道,很注意向朝廷推薦一些賢能之士為官。縱然如此,老爺子仍未能洗脫宦官的惡名,有人甚至把他稱為“宦官中最奸狡誤國者”。

曹騰以下,曹嵩等人雖非太監,但沒有大宦官曹騰的蔭庇,就沒有他們如今的地位。即便曹騰去世,曹家與宦官集團之間仍然有著扯不斷,剪還亂的各種淵源和聯係。有人考證,曹騰和張讓之間存在師徒關係,這種關係不會因為曹騰過世而簡單結束,曹嵩等在仕途上也必然都對宦官有著不同程度的依賴,所以曹家實際仍被看成是宦官集團的一份子。

作為宦官家族,曹氏遭到士大夫的鄙薄是件毫無疑問的事,這顯然給整個家族都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陰影。曹操有兩個小名,一個叫“阿瞞”,另一個叫“吉利”,父祖們這樣為他起名,據說就是不想讓人知道其宦官出身,以免長大後受到鄙視和衝擊。

在曹操生活的時代,男人的形貌和風姿頗受重視。那些奔走於上流社會的年輕男人,出門在外除了要盡量做到衣著華麗外,還要隨時對著鏡子塗脂抹粉,以保證以最好的儀態示人。

《三國誌》中記載袁紹容貌俊秀,但對曹操長得怎麽樣則隻字不提。根據其它的一些史料,可知曹操個子不高,眼睛細長,炯炯有神,大概皮膚也很白皙。公平地說,這副相貌已屬端正,隻是談不上出眾,屬於放在人堆裏挑不出來的那種,與美男子袁紹一比,就更是差得很遠。

曹操自己對他的長相也很不滿意。同時代的很多詩人都會在詩歌中對自己或者自己朋友的長相進行描述,曹操也是一個出色的大詩人,但是他的詩作卻無一及此,似乎有意要加以回避。《世說新語》裏寫道,後來曹操成就霸業,準備接見匈奴使者時,還自認為相貌醜陋,不足以雄震遠國,以致要讓一名眉清目秀、儀表堂堂的侍衛冒充自己。

因為缺乏嚴格的家教,從小隨意慣了,曹操對妝束和舉止都不太講究。當時人以紮頭巾為雅,袁紹等人都是如此,隻有曹操戴一頂絲織便帽,平時又愛穿輕紗衣服,身上常帶著一隻革製囊袋,用來盛裝手巾等細小物品,總之是毫無時尚意識。

袁紹儀表威武,與其名門士族的身份完全相稱。曹操則不夠穩重,與人吃飯聊天,說到高興處,便哈哈大笑,以致一頭紮進桌案的杯盤當中,連帽子都被菜肴弄髒了。

可以想見,即便是年少時候,袁紹也是不大瞧得上曹操的,曹操並不符合他的交友標準。他能搭理曹操,和曹操一塊玩,很大程度上,隻是因為曹操比他更有膽量,更有心計,也更能想出各種荒唐不羈、令人啼笑皆非的奇招。

兩個朋友,一個卑微,一個高貴,卑微者多數情況下都隻能看高貴者的臉色,縱然如此,稍有不慎,仍會令對方大動肝火。曹操和袁紹翻臉,袁紹居然立馬就動殺機,足見他在骨子裏對曹操的鄙視。雖然後來兩人又和好了,但曹操在其中的低姿態和可憐相並未得到根本改變。

根據史實,曹操、袁紹年少交遊的地點在京都洛陽。洛陽不是曹操的故鄉,隻是父祖仕宦之地,他的出生地是沛國譙縣,即今天的安徽亳縣。

上世紀七十年代,亳縣城南一帶發現了一個古墓群,共有十多座古墓,因為都已損壞嚴重,一開始很難確定被葬者的身份。後來從古墓中出土了銀縷玉衣、銅縷玉衣等陪葬品,這些陪葬品惟諸侯高官能夠享用,由此才確認了曹操祖父曹騰、父親曹嵩的墓,古墓群也被證實是曹氏家族墓群,埋葬著曹氏的眾多宗族成員。

亳縣地處平原,缺乏石料,但曹騰墓全部用青石砌成,所用青石達上千塊之多,僅從這上千塊青石的長途運輸,就可以看出曹氏家族在當時當地的勢力之大。

曹操少年時期在洛陽和譙縣都留下了蹤跡。文獻記載,在今亳縣境內有曹操舊宅,如今舊宅的地麵建築雖然早就不存在了,但保存了據傳是曹操親自種下的兩棵千年白果樹,關於曹操小時如何頑劣與桀驁不馴的故事也在當地盛傳。

即便是在家鄉,這個曹家勢力盤根錯節,樹大根深的基地,依然有人會讓曹家認識到他們原本卑賤的身份。此處的父母官、沛國相袁忠曾欲以曹操行事乖張、遊**無度無由,將他繩之以法,沛國名士桓邵也公然看不起曹操。

袁忠、桓邵所為讓曹操極為痛恨。後來曹操權傾朝野,袁、桓嚇得避難逃至交州,曹操不依不饒,派使者令交州地方官滅了袁忠一族。桓邵見躲不過去,隻得出來自首,跪在曹操麵前磕頭如搗蒜。曹操心如鐵石:“你下跪,難道就可以免死?”仍舊還是殺了他。

如果能夠快意人生,以曹操的性格,大概連那個心高氣傲,派人刺殺他的袁紹都絕不會予以饒恕。隻是彼時的曹操並無此能力,他所能做的是逐漸與飛鷹走狗的生活脫鉤,同時跳出家族固有的圈子和氛圍,去外麵主動結交名士。

反叛之路

當時的宦官與士人宛如死敵,宦官殘酷迫害士人,士人亦視宦官為危害國家的最大禍害,如治史者所稱的“宦官亡漢”。曹操知道自己宦官家庭的出身,正是士人所蔑視的對象,對於如何擺脫這種不利影響,使得一般士人直至名士階層能夠接納自己,他必有過一番認真考量。

考量的結果就是走反叛之路,在政治上與自己的家族分道揚鑣。此舉很快就初見成效,一些年輕士人,如王儁、李瓚、何顒等相繼成了曹操的好友,這些人自身雖尚不屬於可以領袖群倫的大名士,但都很有才華,在社會上已經小有名氣,其中王儁曾得到名士的賞識,李瓚係名士李膺之子,何顒則與太學生首領交好。

某年,袁紹的母親去世,歸葬於袁紹的家鄉汝南,恰好王儁也是汝南人,便與曹操一起參加了葬禮。袁家這次葬禮辦得非常隆重,參加葬禮者達三萬人之多,耗費了大量錢財。曹操見此情景感慨萬分,他雖然也生於豪富之家,但並不喜歡如此鋪張,於是借題發揮,當著好朋友的麵,將心中本就存有的不滿和厭惡都一古腦兒地傾瀉了出來:“天下將要大亂,倡亂的罪魁禍首肯定是這兩個人(指袁紹和其堂弟袁術)。要想安濟天下,為百姓解除痛苦,不除掉這兩個人是不行的。”

王儁也很有感觸,他一向認為曹操有治世的才能,遂對曹操說:“我讚同你的說法,能夠安濟天下的人,除了你還有誰呢?”言訖,兩人相對而笑。

在曹操十五歲時,朝中發生了一件大事。宦官集團指控一部分反宦官的士大夫及太學生為“黨人”,以李瓚父親李膺等人為首的一百餘人被殺,六七百人遭到終身禁錮,史稱“第二次黨錮之禍”(在此之前,已經發生了一次類似事件)。

當時敢於和宦官針鋒相對的朝廷官員被稱為“清流”,反之,與宦官持合作態度或至少不予觸犯的,則被稱為“濁流”。兩次黨錮之禍幾乎將“清流”掃地以盡,全部摒諸於政權之外,朝廷完全成了宦官的天下。

第二次黨錮之禍後,李瓚受牽連被流放邊疆,何顒也在被拘捕名單之中,被迫更名改姓逃往汝南。袁紹慕名與何顒私下結交,何顒成為袁紹的密友,何顒經常找機會潛入洛陽,與袁紹計議如何解救“黨人”。

那是一個遊俠笑傲江湖的時代。何顒、袁紹哪怕冒著生命危險,也要為“黨人”奔走,體現的就是遊俠精神。有著遊俠精神的人可不是一個兩個,袁紹當時擁有包括何顒在內的“奔走五友”,六個人全都能豁出性命反宦官、救黨人。

袁紹是遊俠,曹操也是遊俠。兩人早年所謂的“**”,其實同樣是遊俠的一種外在表現,隻不過是淺層次表現而已。在到達一定的年齡後,隨著閱曆的增長,讓少年們為之心潮澎湃的,便是進入遊俠精神的高級階段:下者,行俠仗義,打抱不平;上者,見危授命,匡救時局。

既然目標一致,曹操便暫時放下心中的芥蒂,和袁紹重又成為擁有共同話語的好友。他們常常在一起縱論現實政治,研討針對宦官集團的種種策略,盡管其中充滿著少年人的幼稚和意氣用事。

驚人之舉

曹操十歲時,一個人在河中遊泳,突然看到有一隻大鱷魚翹著腦袋向他浮遊過來。曹操不僅沒有被驚跑,反而奮力迎擊,鱷魚無隙可乘,最後悄悄地遊走了。

曹操事後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直到有人看到一條大蛇嚇得狂奔而逃,他才不由笑道:“我碰上大蛟(古人把鱷魚稱為蛟)都沒有害怕,你看到一條蛇怎麽就怕成這樣?”

周圍的人連忙追問究竟,曹操這才說出事情原委,眾人聽了無不驚詫。

這一次,曹操準備獨自和岸上的“大蛟”殊死一搏。一日,他暗藏手戟,潛入宦官集團首領張讓的私宅,徑直進入臥室,打算刺殺張讓。張讓發現後連忙大叫“捉賊”,衛士們一擁而上,對其展開圍攻。

曹操自幼耍槍弄棒,有一身好武藝。他所使用的手戟是一種今天早已失傳的短兵器,既可近身格鬥也可遠距離投擲。曹操揮舞著手戟,從臥室打到廳堂,又從廳堂殺到院牆下,其間居然沒有一個人能近得其身,最終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翻牆而逃。

張讓修建私宅時仿照了宮廷規格,竣工後,因為擔心被靈帝登高望遠時注意到,他特地騙皇帝說,天子不宜登高,若登高的話,百姓就要逃散。靈帝視張讓如父,最信他的話,自此便真的不再登高。由此,可以推測出,張宅的牆垣一定非常高大。曹操不但能夠衝破重圍,還能越過如此高牆逃生,足見其身手極為了得,不負俠客之名。

這件事發生後,曹操並未遭到通緝。他入宅行刺自然要化妝,很可能張讓並沒有看清他的真容,也未能識破其身份,否則張讓絕不會如此輕易就放過他。

即便行刺行為沒有暴露,但曹操反宦官的言行,也不可能不引起父親曹嵩的注意。政治立場的不同,使得父子間產生了隔閡乃至衝突,曹嵩死後,曹操寫了一首吊祭父親的詩詞《善哉行》,從其表述來看,父子的感情並不深。

曹操對此倒並不放在心上,他更在乎的是通過自己的言行,特別是行刺張讓這樣的驚人之舉,證明自己雖出身於宦官家庭,但絕不會與權宦為伍,從而贏得士林的尊重和信任。

如其所願,自此以後,曹操在士人中的名氣更大了。袁紹視他為少年遊俠中的反宦骨幹,何顒則私下對別人說:“漢家將要滅亡,能夠安天下的,必定是這個人(指曹操)。”

無論袁紹還是何顒,當時都不具備這樣的條件,即可以為曹操大造輿論,讓他被世人所普遍認可。除了了解其政治態度和事跡的部分青年士人外,周圍的名士都還不是特別看重曹操。南陽人宗世林名滿大江南北,曹操屢次登門拜訪,宗家高朋滿座,賓客聚集,曹操連插句話的機會都沒有,好不容易逮到機會想跟主人握個手,結果宗世林連搭理都沒搭理他,愣把曹操晾在那裏,場麵極為尷尬。

曹操很不甘心,在他十八九歲的時候,又去拜訪了名士橋玄。此時橋玄任尚書令,是身為卿官的曹嵩的上司,交談中,曹操向老前輩坦陳了自己的情況和政治見解,並表態說:“我是宦官的後代,但我明辨是非。對的,我擁護,不對的,我反對,對別人或集團都是如此。”

針對皇宮中爭鬥異常激烈的現狀,曹操認為這種爭權奪利和互相殘殺,於國於民都沒有好處,也談到黨錮之禍:“一些正直有才華的人受牽連,被打擊,這實在是國家的不幸。”

“我希望改變這種局麵,使政治能夠清明,天下能夠太平。”

年輕人說得慷慨激昂,毫無嬌柔做作之態。橋玄本是基於對方係下級的長子,才予以接見,但曹操的談吐卻令他大為驚異,他沒料到曹操歲數不大,居然擁有如此寬大的胸懷和遠大的誌向。

當時在一些名士中間流行看相,也就是通過看相來推測人的性格、能力以及未來的成就。橋玄以關於相人而知名,仔細觀察曹操後,他很認真對曹操說:“我見到的天下名士,夠多的了,還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你一定要好好把握自己。”

此後,曹操和橋玄有過多次交往,兩人成了忘年交。一日,橋玄對曹操說:“天下將要大亂,非命世之才不能拯救。能夠安定天下的人,大概就是你吧!”

雖然好友王儁、何顒都說過類似的話,但橋玄畢竟是德高望重的大名士,此言一出,令曹操大有誠惶誠恐之感:“大人的誇獎有些過譽,實不敢當。”

然而橋玄的期許並沒有到此為止。

“遺憾的是我已經六十多歲,時日無多,看不到你的富貴了。那就把我的兒孫們托付給你吧,請你日後多加關照。”

橋玄是同時代第一個稱曹操為命世之才,能安天下的名士和大吏,他對曹操的評價很快流傳開來,引起了各界對曹操的關注和重視。

“我死之後,你若是從我墓前經過,如果不拿一鬥酒一隻雞來祭奠,那麽,車馬過去三步之後,你就會肚子疼,到時千萬不要怨我。”

橋玄曾與曹操如此戲言。橋玄七十五歲去世,曹操於征戰途中從其陵墓附近經過,專門遣使以“太牢”致祭。太牢是古代祭祀的最高規格,一般來說隻有天子才能使用,不僅如此,曹操還親自寫了一篇飽含深情的祭文,文中曰:“士死知己,懷此無忘!”

亂世之英雄

在品評人物這個圈子裏,與橋玄相比,汝南人許邵更具權威。

許邵自然也是名士,他以名節自我尊崇,不肯應召出來做官。每月初一,許邵都會和堂兄許靖進行主持,與其他幾個名士一起,根據鄉裏人物平時的表現給予評議,稱為“月旦評”。

“月旦評”雖純屬民間的私人評議,但社會影響力非同小可。人們都知道,誰要是能夠得到許邵的好評,他在社會上的身價就必然會被提高不少。

“現在你的名氣還不大,你可以到汝南去見許子將(許劭字子將),或許他能對你有所幫助。”橋玄向曹操建議。

按照橋玄的指點,曹操帶著厚禮前往汝南。因為有橋玄的介紹,許邵接見了曹操。察言觀色之後,許邵的感覺和橋玄差不多,都認為眼前這個年輕人與眾不同,日後前程恐不可限量。

盡管如此,曹操宦官家庭的身份以及某些個人品質卻不為許邵所喜,當曹操問他“我是一個怎樣的人”時,他起初隻是沉默不語。

曹操風塵仆仆,遠道而來,不能空手而歸。在他的一再堅持下,許邵才勉勉強強吐出了一句:“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

你在和平安定時期會成為奸賊,但到了戰爭動亂時期則可成為英雄。許邵的這個回答見之於《後漢書》,更早的一部晉人史書中也有類似記載,隻不過顛倒了過來,《三國誌》在標注中對後者加以引用,並且使之成為家喻戶曉,流傳至今的一句著名評語,這就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

不管是哪一種版本,許邵的點評都沒有離開一個“奸”字,可見他確實對曹操的人品抱有疑問。史書記載,曹操聽後頗為喜悅,大笑著離開了許宅,不過正如後世演義中所經常描述的那樣,曹操的所謂“大笑”其實涵義很複雜,有時候他明明不滿,也不會把情緒寫在臉上,而是會故意用大笑來進行掩飾。

事實上,對於許邵這句褒貶皆具的評語,曹操很不滿意。其依據是,對於許邵及其主持的月旦評,曹操和兒子曹丕後來都持深惡痛絕、嫉之如仇的態度,或者恨不得取許邵的首級,或者刻意誇大許邵、許靖的不和,用以醜化月旦評。

當然,曹操滿意不滿意是一回事,客觀的傳播效應又是另外一回事。在外界看來,許邵評語的重點並不在於奸與不奸,而在“亂世”兩個字上,因為大亂即將到來,已成為普遍認知,不可能再有“清平”、“治世”,曹操也根本沒有在太平盛世下做“奸賊”或“能臣”的條件。

隻有在亂世中是否能夠有何作為,才是真正重要並為人們所關心的。假如許邵說的是亂世英雄,那是再好不過,即便是亂世奸雄,其實也同樣顯示出點評者對曹操能力的看重——“奸”者,善於權謀,戲人於股掌之上;“雄”者,胸懷大誌,稱霸於天下,二者均非等閑之輩可以做到。

爾後社會輿論的反饋,說明曹操的這次汝南之行確實沒有白跑一趟。士族階層自此不僅普遍注意曹操,而且漸漸和他接近起來,久而久之,便對他另眼相看,把他當成自己階層的一份子而不再加以歧視。

在曹操生活的年代裏,選拔官吏主要不是通過考試,而是采用地方舉薦的方式,全國一百餘個郡(包括郡一級的王國,如譙縣所屬的沛國),都有向朝廷察舉也就是舉薦後備官員的指標。

曹操在京城洛陽有家,他少年時期生活在洛陽的時間,可能還超過家鄉譙縣,但他們父子的戶籍地都還在譙縣,所以曹操入仕仍要用譙縣的名額。

各郡舉薦的後備官員稱為孝廉,從字麵理解,孝是指孝順父母的孝子,廉是指行為廉潔之士,但其實多數還是郡太守擬提拔的低級吏員,再加上一部分在社會上享有盛譽的人物。

要想白手起家成為孝廉,有的需要背景,有的需要名氣,有的既需要背景也需要名聲,在某些時候,名聲比背景更重要。因為一個人隻有輿論評定得好,擁有好名聲,在被舉薦時,才不致引起眾多非議,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品評人物在當時絕非可有可無,許邵、許靖所主持的“月旦評”就與官吏的選拔提升緊密關聯。

曹操的背景和名氣一個不缺。憑背景,父親曹嵩要給兒子謀這麽一個出身很容易;憑名氣,盡管此時的曹操還不能被歸入名士之列,但起碼可以算個“準名士”了,他的宦官家族背景,曾經飛鷹走狗的**劣跡,也早已被熱血沸騰的遊俠形象,以及即將創造未來的英雄造型所替代。

這一年,曹操被沛國舉薦為孝廉。在全國當年的兩百多位孝廉中,曹操差不多是最年輕的,虛歲隻有二十四歲。同一年被舉薦的孝廉互稱“同年”,曹操的很多同年甚至已經鬢發花白,可以算作他的父輩了。

其實曹操還算不上是真正的春風得意。他的遊俠朋友袁紹,就因為家族過於顯赫,直接到皇宮擔任了郎官,而不用像曹操這樣,和同鄉們去爭搶本郡那有限的孝廉名額。

五色棒

曹操就算脫胎換骨,也不能跟袁紹相比。孝廉是他進入仕途的必經途徑,有了孝廉的資格,才能做官。

孝廉的第一步也是先為郎官。郎官是帝王侍從官,一種屬於過渡性的官職,以前郎官都要先經過試用,任滿後才能派至各地做縣令、丞、尉,到了曹操那時候早已實質性免去了試用期。

按照曹操的本意,他是想當洛陽令,可是推舉官員和主管此事的選部尚書都沒有考慮他的個人意願,仍舊通過皇帝“詔除”的形式,讓他做了北部尉。

與後世明清的北京城相比,洛陽城的麵積尚不到它的四分之一,但彼時人口少,沒有什麽大城,洛陽就算是很大了。尉是維持地方治安的官吏,通常小城設尉一人,大城設兩人或兩人以上。洛陽城被分成東、西、南、北四部,每部一名縣尉,傳統上都由孝廉擔任,曹操的北部尉負責城北。

尉的品級不高,比令還低一級,是個小官。曹操也從沒想過要在這一職位上一直做下去,他的打算是先一鳴驚人,幹出一番事業,將自己的抱負展示與眾,然後再憑政績步步遷升。

洛陽乃天子腳下之地,豪強權貴較多,不易管理。在曹操赴任前,城內常有驚變的事情發生,政府為此製定了包括宵禁在內的一係列嚴令,但落實的情況並不是很理想。

曹操剛到尉公署,就將由他管轄的四座城門修繕完好,同時製作了十多根五色大棒,懸掛於城門左右,申明凡違犯禁令者,不管是平民百姓,還是豪紳權貴,一律用五色棒打死。

這些五色棒極有威懾力,在一段時間內城北治安情況良好,無人敢於違禁。可是幾個月之後,仍然有人公然違禁夜行,而且被抓獲後還抱著無所謂的態度,根本不把官差放在眼裏。

曹操親自審問,喝問違禁者:“你是何人?為什麽違反禁令夜間出行?”

“我姓蹇,宮中的蹇碩是我侄兒。”

蹇碩乃受到皇帝寵信的一名宦官,此人倚仗著侄兒的權勢,也可能以為曹操同出於宦官家族,不會拿他怎樣,因而顯得有恃無恐。

不說跟宦官有關係還好,一說猶如火上澆油,曹操怒喝道:“夜間出行,違反禁令,當受重罰,你知道嗎?”

蹇碩的叔叔焉能不知城門所懸的五色棒,見曹操聲色俱厲,他才自覺有些不妙,急忙辯解說:“我有急事才出來。禁令是為了防止變亂,像我這樣的人,哪有變亂之理?你不應當處罰我。”

“我不管是什麽人,隻要違反了禁令就要製裁,徇私枉法的事我是不能幹的。”

曹操不容分說,下令把蹇碩的叔叔押到城上,宣布罪狀後當眾用五色棒擊殺。這件事轟動京師,甚至傳到了皇帝耳中,自此人人都知道了北部尉曹操的厲害,不單是城北,整個洛陽城的治安情況都因而大為好轉。史載:“京師斂跡,莫敢犯者。”

如果把北部尉換成是別的孝廉,恐怕根本不敢這麽幹,或者是幹了以後也將吃不了兜著吃。曹操則不然,朝野士人和清流派官僚不消說了,自然視他這一行為是打擊宦官,與宦官集團徹底劃清界線的壯舉,尤為奇特的是,就連仍將他視為本門子弟的宦官集團,對他也是一片稱譽之聲。

當時的宦官基本都沒有治理國家的能力,與士大夫爭鬥時色厲內荏,完全不被對方正眼相看。雖然他們可以假借皇帝名義陷害對方,但其實內心也有著很強的失落感和危機感,看到集團子弟中突然出了這麽一個敢作敢為的青年,便都視之為未來的本門精英,大家都共同稱讚和保薦他。

蹇碩受皇帝寵信不假,然而他當時還隻是個小黃門,在太監中的級別不算高(曹操的祖父曹騰最早在宮中的職位也是小黃門),遠在同樣深受皇帝寵信的張讓等人之下。盡管蹇碩內心對於叔叔被曹操誅殺肯定一百個不滿,但胳膊擰不過大腿,實在也不能拿曹操怎樣。無奈之下,他隻得以退為進,也像別人一樣舉薦曹操,以期用另一種方式把這個“瘟神”趕出洛陽。

曹操新官上任,就得以初戰告捷,終於如願以償地離開京城,升為頓丘縣令。這是曹操人生和事業上的一個裏程碑,他對此一直不能忘懷,功成名就之後,曾特地把當年推薦他做北部尉的老先生請去,設宴款待。

在暢飲述懷時,曹操開玩笑地說:“老先生,您看我還可以去做尉嗎?”

對方回答得很巧妙,說我當初推舉你時,你正適合做尉呢!

曹操聽了哈哈大笑,當然這是真正開懷的笑,得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