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浮生幻夢·前塵(1) （1）前塵·晉伯
我猛地睜開眼，冰冷至極的往生池水湧入我的眼睛，將我的眼淚一一吞噬，我明明什麽也看不見了，卻仿佛看到了三千年前的洪荒大地裏，那一身破爛的肮髒少女叉腰站在那白衣男子麵前，滿是汙垢的臉上**漾著得意的笑容。
她那樣無所畏懼，不知天高地厚，絲毫不知道自己的形容有多麽狼狽，也完全忘記了自己剛剛被那白衣男子從洪荒凶獸的爪子下救出，反而用髒汙的手拍了拍那男子的肩膀，豪氣地道：“以後你便跟我混吧，包你天天有肉吃。”
白衣男子聽了，微微一愣，卻並不說什麽，隻是微微一笑，滿眼溫柔，那笑容如一道光，照亮了灰蒙蒙的洪荒大地，也直直地照進了少女的心裏。
我哭得越發厲害，時間彈指如飛灰，我沒想到三千年後，我竟還能活生生地站在這裏，更沒想到，我竟還是落了個與三千年前一樣的下場。
青瑤，青瑤，原來那真是我。
我原以為這一世我投生成禦膳司的肉兔，被關在籠子裏三百多天已經夠悲慘了，可我沒想到上一世的我，比這還悲慘。
除了禦膳司的籠子，我竟然還呆過這三界最大的牢籠洪荒和最殘酷的煉獄離恨天，我一定是三界最高規格的罪犯。
我是在洪荒長大的，帶大我的人叫晉伯，晉伯是一個凡人，可他有通天的本領，能夠窺得天機。
晉伯年輕時並不在洪荒，那時他還在凡間呆著，年輕時的晉伯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好青年，寒窗苦讀十一年，隻為考取功名，報效國家。
可惜晉伯自小缺了那麽點才華，再加上時運不濟，竟然連續考了十八年也未能考中，一度淪為左鄰右舍的笑柄。他考了這麽多年沒考中也就算了，偏偏家中又不富足，為了讀書，他把爹娘留給他的老婆本都給花了。
在最後一次名落孫山之後，晉伯覺悟了，他不想讀書了，他想娶個媳婦，可是，在他還有錢娶媳婦的時候，他視美人如糞土，一心掛在讀書上；在他想要娶媳婦的時候，不但年紀已大，娶媳婦的錢也早就花光了。
晉伯省吃儉用存了幾文錢，托媒人幫他介紹一門親事，結果媒人給他介紹了一個臉大如盆、貌醜如豬的寡婦，晉伯見了之後，生生地被嚇退了三舍有餘。
想他晉伯好歹也是個文化人，年輕的時候也是幻想過“紅袖添香夜讀書”如此這般的美好景象的，即便未來娘子不是顏如玉，做不到傾國傾城，那也得秀色可餐，可圈可點，可是若是拒絕了這門親事，那他估計就得打一輩子光棍了。
晉伯在家中思索了幾日，掙紮了幾日，痛苦了幾日，在權衡利弊之後，他決定去跟媒人定下這門親事，他正準備出門去做下這個艱難的決定時，突然看到了一幅仕女圖從天而降，那畫中的女子美豔絕倫，宛如天仙，晉伯隻看了一眼便渾身打了個激靈，猶如醍醐灌頂，連忙打消了娶那醜寡婦的念頭。
他想，身為一個有文化有內涵的男人，在審美上果然還是不能將就的。
後來的幾年，晉伯在經濟上越發捉襟見肘，有一回他受了風寒，卻沒錢看大夫，便發著高燒在家中昏睡了三日，奇跡的是，他的腦子不僅沒燒壞，反而突然開了竅，竟然能夠窺到天機，不僅能夠預測到周圍鄰裏的生老病死，還能知曉天災人禍。
晉伯有了這項技能之後，就擺了個攤開始卜卦，一開始大夥兒都不信他，可當大家發現他每說一件事就必中之後，晉伯立馬就成了大夥兒的活菩薩。
成了活菩薩的晉伯可謂是一夜暴富，可他還來不及再讓媒人給他找個靠譜的媳婦，一紙天書便送到了他的跟前，那是天帝的旨意，大意是說他泄露天機，亂了綱常，犯下大罪，要他去洪荒受罰。
我便是晉伯初進洪荒時撿到的。
晉伯說，那日他剛進入洪荒，便聽到一聲嬰兒的啼哭聲，那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嬰，包裹在質地上乘的繈褓之中，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晉伯左右望了望，發現周圍並無一人，他初到洪荒人生地不熟，心想娶媳婦是無望了，養個小孩給他送終還是可以的。
於是，晉伯抱著讓我給他送終的美好期望，將我抱進了懷裏，就這樣把我養了下來。
青瑤這個名字，便是晉伯幫我取的，我問晉伯這名字是什麽意思，他磕磕巴巴了半天才回了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瑤池天女，君子好逑……”
我領教了他的前言不搭後語之後，終於明白為什麽他考了十八年也未能考取功名，也終於覺悟我這名字壓根沒什麽特別的意思，這就是他隨便取的！
洪荒裏的凡人其實並不多，因為大多數凡人即便犯了滔天大罪進了洪荒，不出幾日要麽餓死要麽被人打死，因為在洪荒的是一群牛鬼蛇神，是三界中最惡名昭彰的罪犯，即便是一個小妖，那也是隨手一捏，就能捏死一個凡人。
晉伯是洪荒裏活得最久的一個凡人，當然，那都是我的功勞。
據晉伯回憶，我打小便有神功護體，隻要他在離我三尺之內，那便沒人能近得了他的身，誰若吃飽了撐的想要揍他，準會被我的護體神功彈到天邊去，所以晉伯到哪兒都帶著我，恨不能把我拴在他的褲腰帶上，寸步不離。
從我有記憶起，我和晉伯便住在浮荒山下的棚屋裏，浮荒山是一座座連綿不絕的山脈，可惜山上寸草不生，隻有幾棵零星的樹，樹枝上向來都是光禿禿的，從來不見綠葉。
我四歲的時候，晉伯便教我讀書寫字，是的，我和晉伯是洪荒最奇葩的一對組合，洪荒的人常年為食物奮戰，哪有閑情讀書？就算想，又哪來的書呢？
晉伯是洪荒第一人，是唯一帶著一籮筐的書籍進到洪荒的人，據說當年他問天將這洪荒裏都有些什麽，天將答“什麽都沒有”，於是，晉伯便請求天將讓他把家中的書都帶上。
為什麽？
因為晉伯覺得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總之，晉伯覺得書中什麽都有。
可是，書中沒有食物。
晉伯剛到洪荒做的第一件事是收養我，第二件事是背著一籮筐的書並抱著我滿大山地找食物。
起初幾年晉伯過得頗為艱辛，他既要照顧我，又要尋找食物，還得時刻躲避著洪荒那些“牛鬼蛇神”，幾乎一直都在顛沛流離，後來他到了浮荒山，那時的浮荒山是洪荒最荒涼的地方，但正因為荒涼，所以沒什麽人，晉伯就自己動手搭了浮荒山下第一個棚屋，就此安頓了下來。
我八歲的時候就可以和晉伯一起去找食物了，那時的我並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隻知道自己不僅有護體神功，而且還有靈力，更重要的是我力大無窮，光憑一雙拳頭就能很好地保護晉伯。
每當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敵人打跑的時候，晉伯總是在一旁感動地熱淚盈眶，說：“瑤瑤，你真是個寶！”
晉伯一直覺得如果不是因為撿到了我，他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所以他覺得他撿到了一個寶。
可我知道，若不是我當年遇到了晉伯，便不會在那片黑暗的土地上擁有那幾十年無憂無慮的時光。
晉伯一度很懷念凡間，他總是不厭其煩地給我描繪洪荒之外的世界，他說那裏有藍天白雲，有太陽月亮還有滿天星辰，他說那裏綠草如茵，鳥語花香，他還說那裏有美酒佳肴，山珍海味。
我剛一開始還因為他這些話充滿了幻想，後來聽膩了，便經常打斷他：“可你那時也沒錢吃山珍海味啊……你吃的肉還沒在這裏吃得多呢……”
晉伯覺得我說得頗有道理，便不再回憶美酒佳肴山珍海味了，不過藍天白雲鮮花綠草那還是能夠緬懷緬懷的。
晉伯原是想把我培養成一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的，可我雖然被晉伯逼著把他那一籮筐的書都看了遍，也沒妨礙我長成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洪荒小霸王。
晉伯一度捶胸頓足，覺得我把那些書都讀到屁股上去了，簡直就是朽木不可雕也，我不忍心提醒他某人讀了十一年的書，考了十八年也沒能考上科舉，更不忍心拆穿他的美好願望，在這洪荒大地，不需要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隻需要一雙拳頭就能夠打遍洪荒無敵手的小霸王青瑤。
（2）前塵·晉伯
我十三歲的時候，和晉伯一次性抓到了三隻山雞，我們吃了其中一隻，然後把另外兩隻養了起來，因為晉伯想吃個雞蛋。
可是，這兩隻山雞非但沒為我們下蛋，反倒招來了三個來尋找食物的獐妖。
那時我剛剛吃飽，正在後山散步，隻有晉伯一個人在家，等我聽到晉伯的慘叫聲趕回去時，那三隻獐妖正抱著山雞大搖大擺地準備走人，而晉伯則口吐鮮血地倒在地上。
當時我的腦子便嗡地一聲，直接就撲上去把那三隻獐妖揍得滿地找牙，我的眼中第一次出現殺意，下手亦是毫不留情，可當我真的要痛下殺手的時候，是晉伯阻止了我。
晉伯說，“瑤瑤，不要殺人。”
我住了手，放過了那三隻獐妖，我哭著跑到晉伯麵前，把他抱進了棚屋，他已經五十三歲了，兩鬢已然生出些許白發，我很擔心他不能撐過去。
可是晉伯已經快要昏迷了，卻還是抓住我的手，一再地囑咐道：“瑤瑤，不要為了我沾上血腥，不要殺人……”
“好。”我哭著給了他承諾。
我不止一次地慶幸我不是凡人，雖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妖是仙，可我有靈力，我的靈力對凡人來說就是治百病的良藥，所以給晉伯輸了很多靈力。
第二天，晉伯便蘇醒了，但是身體仍有些虛弱。
我知道他想吃雞蛋，所以我跑到那兩隻山雞麵前，惡狠狠地盯住它們，道：“今天你們要是不給我下個蛋，我就燉了你們！”
其中一隻山雞剛聽完我的話就嚇得氣絕身亡了，另外一隻瑟縮在角落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於是我對剩下的那隻山雞說：“就靠你了，晚上我來驗收！”
說完，我就把氣絕身亡的山雞拿去燉了湯，給晉伯補補身子。
那天晚上，我又跑到雞窩前，那隻山雞仍然瑟縮在角落，可是前麵卻躺著一個大雞蛋。
我看得心花怒放，連忙把那雞蛋擦幹淨拿到晉伯麵前，晉伯高興地咧開了嘴，精神也好了很多。
我把雞蛋煮熟後給晉伯吃下，晉伯吧唧了嘴巴，道：“十多年沒吃了，味道變得挺多……”
我笑著說：“你那是人間家養的雞，這可是洪荒的山雞，味道自然是不一樣的。”
晉伯點了點頭後，覺得我說得頗有道理。
那次晉伯雖然有驚無險地挺了過來，可我卻漸漸開始意識到了他的脆弱，他隻是一個凡人，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隨時都會生病，受傷……即便每一次我都能用靈力救他，可他的壽命終究是有限的，我能治好他的傷，但我無法延長他的壽命。
那段時間我一想到這個便覺得異常憂傷，連吃肉都提不起什麽興趣了，晉伯發現了之後，告訴我：“瑤瑤，你怕什麽呢？即便我隻能再陪你一天，那也是我的一輩子，你想到這個，應該開心，不是嗎？”
我聽得有些迷糊，晉伯又說：“你看你的一輩子可是要拿去陪別人的，說起來，吃虧的是我這把老骨頭啊！”
我聽了撲哧一笑，便也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了，過好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
我和晉伯都沒想到，我竟然一戰成名，原來那三隻獐妖也算是洪荒的一號人物，平時沒少耀武揚威，敗在他們手下的人不計其數，這次竟然被我打得屁滾尿流，這消息馬上就傳遍了洪荒大地，我就這麽毫無所覺地成了一方霸主。
洪荒的人若不是為了食物是很少去挑戰別人的，因為太費體力，所以浮荒山成了我的領地，再也沒人敢來傷害晉伯。
我十六歲的時候，和晉伯去河邊打水，河水雖然尚未幹涸，卻是渾濁的，好在晉伯一向都有個絕招，能把渾濁的水過濾成清水。
那日我們打的水多了些，所以我便順手洗了把臉，哪知晉伯見了，卻是臉色一變，連忙抓起一把土抹到我臉上。
我平常經常滿山跑，臉上向來髒兮兮的，別說晉伯了，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長成了啥模樣，可晉伯這個反應卻仍是讓我很吃驚。
晉伯說，我是個美人胚子，可以和他當年看到的仕女圖有得一拚，可是身在洪荒，長得越美越是危險，所以他一再地告誡我絕不能以真麵目示人，更要作男子裝扮，不要讓任何人有覬覦上我的可能。
我自然是沒有異議。
我的容貌和身高到了十八歲之後就再也沒有變化了，時間在我身上仿佛靜止了，若不是看到晉伯年複一年衰老的身軀，我不會知道時間是這樣殘酷。
晉伯七十歲了，自他四十歲那年進入洪荒，已經過了三十年，他的頭發全白了，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腿腳也越發不利索，走不了幾步路就會累得直喘氣，他連肉也吃不下去了，即便是我幫他搗成肉末，他也沒有胃口吃。
晉伯說，年紀大了就想吃點清淡的。
他沒有說他想吃什麽，但我知道他想吃青菜，那是是他曾跟我提過而洪荒卻沒有的，我沒有辦法幫他弄來，無能為力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看著晉伯日益衰老的身體，心中的害怕一日甚過一日，我很害怕當我某一天睜開眼，便再也聽不到他說話了。
晉伯似乎也知道自己大限將至，隻要有力氣，他便不停地跟我說話。
他說，他這輩子最遺憾的是沒娶到媳婦，下輩子一定要娶個漂亮媳婦，要和那仕女圖上的美人一樣美。
他說，他曾經覺得被關進洪荒是最倒黴的事，可後來他覺得那是最幸運的事，因為他有了一個女兒，過了三十年快樂的日子。
他說，他很想陪我久一點，再久一點，但父母永遠無法陪子女一輩子。
晉伯臨死前為我卜了一卦，他說再過不久，便會有一個與他一樣優秀的男人出現在我的生命裏，那個人會陪我度過餘下的時光，帶我走出洪荒，去看藍天白雲，青山綠水。
而我所要做的，是在那個人出現之前，好好地活下去。
晉伯死後，我將他和那幅仕女圖一起葬在浮荒山上，我沒有哭，因為我知道晉伯不想看到我哭，他希望我像從前那樣無憂無慮，就像他一直都還在一樣。
於是我就假裝他還在我身邊，我時常去山上和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