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恐怖回憶

二〇〇六年

黃凱睜開眼睛,眼前朦朦朧朧一片白色,還是這片白色,他已經住在這家療養院四年了。

十年前所發生的那起恐怖事件,仍曆曆在目,至今難以忘卻。這起事件曲折離奇,有時連黃凱自己都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經曆過這樣聳人聽聞的事情,若不是親身經曆,實在令人難以置信。正是由於這點,他將事實真相講述給別人聽時,每個人都懷疑故事的真實性。主治醫生認為這是黃凱精神錯亂的病發症狀。越是極力想說出真相,別人越是以為他瘋了。為了在死去之前不留下任何遺憾,黃凱決定將這個故事原原本本地公之於眾。

十年前,在他和他口中那名來自地獄的男子之間,是否真的發生過常人難以想象的殺人案?

黃凱聘請了一位在調查事務所工作的人,來為他解開所有的謎團。這類人近似國外的私家偵探,幹這行的人想法應該都很怪,對離奇的遭遇或許有獨到的看法。曾經是一名偵探推理小說家的黃凱對這點深信不疑。

這所療養院足足讓黃凱瘋狂了十年,十年來,他身邊全是難以溝通的病人,當他獨自一人的時候,記憶中的恐怖經曆會自動浮現在腦海中。

黃凱所在的療養院,全稱為“上海日輝精神康複治療中心”,說穿了就是一所精神病患者的看護所,作為製度嚴格的療養院中的一個病人,要會見外人是非常煩瑣和困難的一件事。因此,黃凱必須有良好的表現,才有可能得到難能可貴的會麵機會。隻要不去觸及那段會令他情緒失控的經曆,黃凱與平常無異。假如並非真正的精神病人,要做到這點並不困難。

答應前來的偵探名叫左庶,黃凱從護士們的閑聊中,得知此人似乎小有名氣。黃凱是經一位律師介紹才找到了這名偵探,左庶獨自經營著一間調查社,不過對於調查社的具體性質、經營範圍,黃凱一概不知,隻知道他是有可能幫助自己離開這個療養院的人。

約定見麵的日期很快就來到了,黃凱的內心反倒有些忐忑不安。一位私家偵探接受一個精神病人的委托,會不會就是為了撈些油水?當然他並不是真正的瘋子,所以,他的錢也不是這麽容易騙的。

星期六的早晨,距離約定見麵的九點還差十五分鍾,黃凱提前到達了療養院專供病人會見家屬的接待大廳。接待大廳明亮寬敞,足有五十多個平方米,牆麵仍是醫院傳統的白色,地麵鋪設了灰色調的大理石。整個接待室被磨砂玻璃隔板劃分成了六個區域,每個相對私閉的空間內放置了兩張桌子和幾把紅色靠背的折疊椅,一個區域可容納兩組家屬同時探訪病人。

他挑了個靠窗的座位,靜靜等候。

這家地處上海南郊靠近海邊的療養院,主體建築是一座十二層高的白色樓房,從外形來看像是十二塊從大到小的巨型積木堆砌起來,底樓的麵積最大,每往上一層麵積就逐漸變小,每層的漸變雖然不大,但對比頂樓和底層,差別就顯而易見了。主樓外牆選用了光滑的材質,盡管白色容易弄髒發黑,不過每當雨過天晴之後,主樓則煥然一新,似乎在雨水中得到了重生。曾在療養院居住過的一位文人,為主樓取了個貼切的昵稱——“白塔”。白塔現代前衛的建築風格,融入了中國古典的元素,活潑而不失典雅,嚴謹且不失變化,醫院裏的每一個人,都不止一次仰望這件富有創意的藝術品。

它的一樓是一條東西走向的裙房,裙房兩側的盡頭建有兩個會堂,一側是食堂,另一側則是黃凱所在的接待大廳,它們由長長的走廊從內部和白塔相連。整個療養院被包圍在一片廣闊的草坪之中。耐寒的綠草地上點綴著幾隻用於小憩的長椅。遠處,覆蓋著鬱鬱蔥蔥的樹木,透過茂密的枝葉依稀可見療養院的“保護層”,兩米多高的黑色鐵柵欄。白塔正麵由青石板鋪出一條羊腸小道,石板路的另一邊接壤著兩扇精致鏤空的黑色鐵門,大門緊閉時,也將此地與世隔絕。門旁由纖維板搭建而成的簡易值班室,住著盡忠職守的看門人。鐵門外平坦的水泥馬路旁,停放著幾輛熟悉的汽車,每周的探訪日它們都會在那裏,百無聊賴的黃凱甚至能夠熟練背下它們的車牌號碼、車輛的主人,以及主人來探訪的病人名字。

不知何時,黃凱的身旁坐下了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婦人,她不停向窗外張望,焦急等待著自己的探訪者。每次有人走進會客大廳,她總會走出隔間看個明白,卻總一次次失望地回來。

一位療養院的護士來到老婦人身後,輕聲對她說:“張阿婆,你的兒子打來電話。”

老人聽到“電話”兩個字,有些沮喪,無可奈何地搖著頭,原本梳得服服帖帖的銀絲,有幾簇耷拉下來,感覺瞬間蒼老了不少。任由護士攙扶著去接那通兒子打來的電話去了,不難猜出電話的內容是她兒子不來這僻遠地方探望她的推脫借口。

老婦人急躁的情緒似乎影響到了黃凱,他低頭看了眼手表,表盤上的兩枚細針逐漸形成一個直角,他心裏越發憂慮起來,會不會那個受委托人放棄了這筆業務?可能他在來的路上遇到意外或迷了路?當看門人推開鐵門讓進一個陌生男子,種種猜測都煙消雲散,陌生男子彬彬有禮地與看門人交談了幾句,看門人隨即伸出手指向接待大廳,男子微笑著擺手答謝,邁開輕鬆的步伐朝白塔走來。一路上他不安分地扭頭左顧右盼,活似剛進城的農村人。

這名男子推門進來,不費力地找到了黃凱。

左庶看起來十分親切,打扮得也較為隨意休閑,耐克的黑色羽絨服配上條直筒褲管的牛仔褲,腰間束著根粗皮帶,腳上踏著雙藍色帆布鞋,從微微發黑的白色鞋帶以及磨破邊的褲腿可以看出,左庶對衣著並不講究。他雖然形象有些邋遢,但言談舉止間,仍閃現出睿智的光芒。

眼前這個頭發蓬亂的男子,首先打起了招呼,“您就是黃先生吧!門衛告訴我,我要找的人嚴肅的就像國家領導人,我猜就是你了!”

“嗬嗬!”黃凱被逗得笑了起來。

“黃先生,你好!這是我的名片。”他隨即遞上了一張隻印有名字和地址的名片。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左庶啊!”靦腆的黃凱好不容易擠出一句坑坑巴巴的奉承話,一說完,就渾身不自在,黃凱雖然盡力裝出健談的樣子,實質上,他是個臉皮很薄的人。

左庶笑了起來,可能因為聽了誇獎雙頰微微有些泛紅,他和黃凱麵對麵地坐了下來,搓著纖細的手指說:“不敢當,不敢當。如果可以,我們現在就開始進入主題吧!”

他的聲音像具有魔力一般,讓人心裏感到踏實。黃凱調整了一下呼吸,鼓起勇氣開始追憶起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一九九六年

十年前,黃凱年僅二十四歲,居住在上海東區一個人口稀疏的小區內,整個小區是由九幢三層的老式合用公房構成,九幢房子每三幢一排,共三排,他就住在正當中的那幢房子的二樓。

隨著上海成為國際大都市步伐的加快,上海的生活消費水平也隨之水漲船高,上海人紛紛購置高檔住宅,爭先恐後搬出擁擠不堪的合用公房。黃凱所在的小區,絕大多數居民都是租房的房客,他也是這租房大軍中的一員。

黃凱租下的房間約有十四個平方米,日常所需的簡單家具一應俱全。這間房子擁有滿意的條件,那就是寧靜,這有利於一名推理小說家的創作。

因為整個事件發生在這幢房子裏,所以有必要詳細交代一下這房子的內部結構。走進小區你先會看到令人討厭的綠化,綠色的植物被一層厚厚的灰塵所遮蓋,它們的作用僅僅隻是便於讓人區分出這些一模一樣的樓房來,每幢樓前栽種的都是不同品種的樹木。走進樓道,先不去理睬一樓,沿著水泥階梯向上走,可以看到樓梯上堆放的全是居民們用來搶占公用位置的雜物,破損殘缺的家具、紙板箱、廢木條,以及為了防止被盜而被主人扛到樓道上來的自行車。到達二樓首先看到的會是四隻垂在牆上的破舊的電表,牆麵汙跡斑斑。向左轉是一條狹長昏暗的走廊,走廊中彌漫著些許的臭味。走廊盡頭的兩側是兩間房間,靠左邊是朝北的小房間,正是被黃凱租下來的那間。對麵的房間約有二十個平方米,朝向正南,有充足的陽光,但價格比黃凱這間高出不少,這也是為什麽黃凱選擇陰冷北間的主要原因。走廊上裝有一扇門,這裏的居民通常稱之為“總門”,總門內有廚房和衛生間,不過是由兩個居室的居民共同使用的,這就是“合用公房”的基本解釋。

由於是依靠寫推理小說維持生計,所以收入並不穩定,可能某一段時間靈感降臨,創作較為順暢,稿費自然也豐厚,這段時間的日子自然會過得舒服一些。有高峰必然就有低穀,每當這個時候,房東先生就會無可奈何地對著他搖頭。

事情的開始是在寒冷的冬季,黃凱正趴在陳舊的寫字桌上冥思苦想著創作題材,他正陷入不幸的創作低穀。從窗外望出去,用來填充樓房間空檔的植物都已經光禿禿的,這樣的綠化起不到任何美化的作用。種植植物的潮濕的爛泥巴,反而會在夏季成為“四害”滋生的場所,周圍的居民深受其害。房間和走廊裏經常會有老鼠、蟑螂出沒,大膽的老鼠甚至曾經咬爛過黃凱的手稿,因此他特意養了一隻白色的小貓。

“咚咚咚!”有人在敲房門。那一定是房東先生,因為除了他沒有人能夠打開總門直接來敲黃凱的房門。

開門一看,果然是他。房東先生對黃凱說:“小黃啊!你準備一直在我這裏白住下去嗎?”

“再等一段時間吧!最近我手頭緊。”黃凱十分不好意思,卻實在拿不出房租來。其實平時在黃凱經濟寬裕的時候,也不在乎多給一些額外的租金給房東先生,因此房東先生在支付租金的期限上也沒有非常的苛刻。

房東無奈地笑了笑,逗起黃凱那隻乖巧的小白貓來,看得出來房東先生十分喜歡它。

黃凱的房東先生姓房,所以常常有人取笑他天生就是收租的地主。房東先生在這個小區住了一輩子,因為舍不得這塊故土,所以一直就住在黃凱所租房子的樓下。也有可能是他嗜賭成性,家中根本無力購買其他房產。再加上家裏有個寶貝的小兒子要養,房東先生對兒子有求必應,自然不會有什麽積蓄。

房東今次上樓來的主要目的,不是特意來催收租金,而是整理打掃對麵那間閑置的屋子,聽房東說有人已經租下了這間昂貴的房間。

“租房的人有些怪怪的,連房間都不用看,就先付了半年的房租。”

“是個什麽樣的人?”黃凱有些好奇。

“聽他自己說,好像是一個畫畫的。我也隻見過他一次,那個人不太愛說話,看起來不太好相處。小黃,你最好別去招惹他,因為我可不想同時失去兩個房客啊!”

房東先生這麽說的真正意圖,無非是不想讓房間空閑下來,以免造成他的損失。

房間空了一段時間,所以有不少的灰塵,不過新房客不需要太多的家具,所以房東先生讓黃凱幫著把家具拆卸後搬去樓下他的房間。簡單掃了掃地,清掃了顯著位置的蜘蛛網,清潔工作就算完成了。

“小黃啊!這間屋子的門鎖有些小毛病,你有空記得幫我修一修!”有些疲憊的房東先生交代完後就回了家。

第二天清晨,黃凱就被一陣喧鬧聲驚醒,走出房間一看,對麵的房間已經擺放了不少的東西,這些物品昨天還沒有看見,顯然是房東所說的新鄰居剛搬進來了。

“小心一點,別把大衣櫥的鏡子弄破了。”幾名搬家公司的工人正設法將一個大衣櫥抬進狹小的總門,一名瘦瘦高高的青年男子用命令的口氣對工人們說道。

黃凱心想,應該先過去打個招呼,畢竟往後要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合用一個廚房,共用一個浴缸。

“你是新搬來的吧!歡迎你,我就住在你對麵,以後大家互相有個照應。”黃凱客氣地說道。

這個男子卻毫不理會,他的眼神中充滿著蔑視和漠然。正如房東所說的那樣,這個人的確不太好相處。

當工人們將全部的東西搬放妥當後,他才從昏暗的走廊走進了房間,男子約略長黃凱兩三歲,身高一米八左右,比黃凱高出將近半個頭,體形偏瘦,穿著一套合身的黑色西裝,腳上的黑皮鞋鋥光發亮。削長的臉型配上略微有些卷曲的長發,一雙細長的眼睛流露出來的全部是冰冷的眼神。雖然聽說他是畫家,但是給人的第一印象更像是一個殺手。

由此,這個人走進了黃凱單調枯燥的生活裏,而他的一生也將永遠改變,變得暗無天日。

作為推理小說家,沒有固定的收入,生活時常處於窘迫的境地。但黃凱並沒有就此打算放棄,因為當自己的作品為他人所津津樂道時,這種快感實在讓作者難以自拔。陷入靈感滯塞的他,需要通過接觸其他事物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以便靈感的產生。而一味坐在書稿前,隻會令他走進創作上的死胡同。新搬進來的這位奇怪男子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因為是合用的住房,一天之中難免會在廚房或衛生間碰見幾次,久而久之鄰居的一些舉動引起了黃凱強烈的好奇心。

“今天的天氣真糟糕啊!下那麽大的雨。”黃凱故意走進廚房,搭訕道。

奇怪,男子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繼續煮他的方便麵。

“你是畫家嗎?我認識的畫家不多,除了達?芬奇之外就叫不出幾個名字了,你叫什麽名字?”黃凱難以抑製自己的好奇,又問道。

“魯堅!”奇怪男子突然回答了黃凱的問題。

“我叫黃凱!雖然我不懂繪畫,但還是希望有機會能欣賞欣賞你的大作。”黃凱奉承道。

聽完黃凱的話,魯堅眼睛一亮,聽到有人要欣賞他的作品似乎顯得很得意,“現在就讓你看吧!”他急忙關了火,也不管他的方便麵了,徑直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原以為很難接觸的他,想不到這麽快就搭上了話茬,黃凱緊隨魯堅走進了他的房間。

房間的窗簾把窗戶擋得嚴嚴實實,室內光線暗淡,隻點了一盞橘紅色的小台燈,感覺十分溫馨。家具毫無秩序地靠牆排列著,牆壁上到處掛著破舊殘缺的石膏像,地上全是油畫顏料和畫筆。木製畫架擺放在房間的正中央,一幅還未完成的肖像油畫擱在上麵,近視眼的黃凱粗略地掃視了一遍這幅畫,畫麵中是一位眉清目秀的美女,一頭靚麗的長發,表情中有種難以名狀的哀怨。為了仔細地查看一番畫中的女人,黃凱不得不前傾身子湊近畫板。

突然魯堅拉開了厚厚的窗簾,光線一下子刺射進了眼睛,黃凱連忙用手遮擋強烈的陽光。一旁的魯堅卻躲在牆角邊微翹著嘴唇,笑眯眯地盯著黃凱。

為何大白天要拉上窗簾?他就像吸血鬼一樣懼怕陽光。這隻是他身上眾多謎團之一,更令黃凱感興趣的是畫板上的那個女子,這幅畫顯然還沒有完成,但可以看出構圖的角度十分別扭,作畫的人像是趴在地上畫的,為什麽要選擇如此的觀察角度呢?這個女子正遭受著什麽苦難,會有這般令人不安的神情。

不等黃凱找出這些問題的答案,魯堅便說道:“你的貓似乎餓了。”

外麵果然傳來小白貓的“喵喵”聲。不知為什麽,魯堅剛才那股熱情勁似乎已消失殆盡,自顧自地忙碌起來,就連黃凱離開都不加理睬。

專職作家的生活隻能用無聊透頂來形容了,除了寫作之外,唯一的消遣就來自於那隻小白貓了。一個人終日與動物相伴,不得不承認是一種悲哀。即便如此,黃凱也不願回到父母的身邊,因為彼此之間親情淡薄,隻剩下了爭吵。他不會像某些人那樣勉強擠在同一個屋簷下,為的隻是得到“親人”這個稱呼。

黃凱很不喜歡住在對麵的這個自大的家夥,他的傲慢令人厭惡,除非被人用槍頂住腦門,否則黃凱無論如何不想再去答理這位新鄰居了。

但他已經忘記自己是如何違背意願和魯堅成為朋友的,更不知這不可思議的友誼是這個男人可怕計劃的一部分。

一天清晨,惱人的敲門聲伴著房東先生洪亮的嗓音,不時還有金屬摩擦門板的刺耳聲。

“什麽事啊?”黃凱非常不情願地起床開了門。

房東先生的臉上已經不見了昔日的親切,轉動著無名指上那隻碩大無比的方戒,剛才的金屬聲正來自於它。

“你的房租已經拖欠三個月了……”雖然房東先生沒有說出下半句話,但黃凱明白這是最後的通牒了。

黃凱隻得擺出一張苦瓜臉,“請您再寬限幾天……”

不等這句討饒的話說完,房東就堅決地打斷了他,生怕被打動似的。

這兩個人的眉頭一個比一個擰得緊,相對而視卻都默默無言。一個是身無分文卻想長住的房客,一個是依靠房租過活的房東。房東先生沒有工作,他的經濟來源就是他樓上的兩間房間,以黃凱對房東先生的了解,不是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他不會如此逼債。雖然他態度強硬,擺出了六親不認的架勢,可還是稍稍讓了步。

“三天之內,你要麽交出欠我的房租,要麽自己卷鋪蓋走人。”說完他掉頭就走了。

房東先生就是這麽個勢利的中年人。在黃凱手頭寬裕的時候,房東先生從來沒有用這種態度對待過他。

也許房東先生是個好人,但不是善人。

創作素材和靈感的匱乏,對於目前的黃凱無疑是一個危機。

三天的時間無情地流逝著,很快到了最後期限。在這期間,房東先生為了表明他不可動搖的決定,甚至還帶了一名租客來看了看仍屬於黃凱的這間屋子,為此黃凱也隻能忍氣吞聲,因為黃凱眼下需要的是金錢而不是火氣。

第三天,房東先生準時而至。他這次與平時不同,連門都沒有敲就直接闖了進來,態度的轉變幾乎不加掩飾,無疑這是驅趕寒酸房客的必要“素質”。

“現在你馬上離開我的房間。”房東冷酷地命令道。

黃凱明白懇求是浪費口舌,隻得提著行李走了出去,小白貓也很有骨氣地跟了出來,它沒有理會房東先生。

“把你的東西全都帶走。”房東先生對著門外揮揮手,表情顯得很凶狠。

“這些東西或許可以能挽回一些你的損失。”黃凱留下了自己隨身物品中最值錢的幾樣東西,一支筆頭鍍金的鋼筆,一個隨身聽還有他僅剩的幾十元錢。這些雖然不夠償還拖欠的房租,但至少可以為黃凱保留一個作家的尊嚴。

房東先生很堅持,他側身站到門旁,潛台詞就是要黃凱回去把那幾樣東西都帶走。他還加了一句,“這些破爛玩意還得我浪費時間去丟掉,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黃凱憤怒地收拾好那些東西,小白貓卻被黃凱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耳朵直直地豎起著,顯得很警覺。

房東先生走到它麵前,蹲下發福的身軀,伸出右手安撫著小白貓,小貓也溫順地摩挲著他粗糙的手。

小白貓的小小背叛,讓黃凱不禁有些氣惱。他抱起貓放入包中,無情地粉碎了他們之間的友情。

房東先生遞來張百元大鈔,“給貓買點吃的,看它瘦的。”

“不需要你的施舍。”

“又不是給你的,這是給我朋友的,拿著!”他把錢塞進了黃凱的口袋,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依然冷酷,仍然讓人憎惡。然而,黃凱感覺到一股甜甜酸酸、說不明道不清的**在心中湧動。不可否認,房東先生的這一舉動融化了先前他插到胸口裏的那把無情的刀。不過為了麵子,黃凱堅決不接受。

就在兩個人爭執推讓之時,魯堅的房門打開了。他顯然對正發生的事情已十分了解,一身正裝的他走到兩人當中,狹窄的過道頓時擁擠不堪。魯堅掏出了一疊百元大鈔,交到房東的手裏,淡淡地說了句,“我先替他付了。”隨後,他又重新回到他的暗室中,關上了房門。

從魯堅開門到關門,黃凱和房東先生自始至終都注視著他,就像在看他主演的舞台劇。片刻寂靜之後,我開始懷疑剛才發生的事情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夢境。不過那疊鈔票實實在在地裝在了房東先生的口袋裏。

這場風波就此平息,房東先生又變回了以前那樣的和藹可親,魯堅所付的這筆錢使得黃凱和房東先生和好如初,金錢的力量的確驚人。其他一切與往常無異,隻是黃凱的債主變成了隔壁的畫家。

黃凱並非一個不懂得知恩圖報的人,但除了自己的小說之外,家裏也確實沒有可以作為禮物的東西。於是他捧著一套自己的小說,敲開了魯堅的門。

黃凱有些手足無措,支吾了好一會兒,始終不好意思開口說出感謝的話。而魯堅似乎刻意刁難,他一言不發,眼神流露出對言謝的渴望。

“這是我的小說,送給你。”看著他的眼睛,不知為何,黃凱剛才對他的感激之情就**然無存了。黃凱忽然非常不願意讓他明白這筆錢對於自己是多麽及時的一場甘露。

他接過書,同時冷淡地說了句,“請進。”

盡管討厭這個人,但黃凱並不討厭他的畫。

那畫中的女人到底是誰?黃凱一直想弄個明白。在角落裏坐下來,他抬頭望著牆上的那些畫,驚訝地跳了起來,因為房間裏所有畫的都是同一個女人,同一個仰視角度,幾乎可以說每幅畫都是一模一樣。

“我有一個不錯的故事,你看看能否寫成小說。”魯堅冷不防地說道。

黃凱把目光從畫布移到了魯堅那張嚴峻的臉上。

作為一名作家,收集必要的寫作題材是十分重要的工作,不知道他的故事是否能寫成偵探小說,但還是很樂意聽一聽。如果這位債主的故事難以入耳,就權當是付給他的利息吧!

有了一位忠實的聽眾,雖然隻是看上去很忠實,魯堅顯得很高興,語氣溫和地表達著感激,他撩了撩褲腿,一屁股坐在了髒兮兮的地板上,不時拉幾下耳垂,摸幾下鼻翼,待故事在胸中醞釀成熟之後,魯堅開始敘述起他的故事來。

魯堅是用第一人稱講述的故事,為了方便讀者朋友們的閱讀,之後黃凱以第三人稱敘述此故事,並稍做修改,去掉一些無關緊要的語句。

在兩年以前,魯堅被丘比特之箭射中,他愛上了一名女子,並且展開了瘋狂的追求,那位純真的姑娘很快投入了他溫柔的懷抱。兩人如膠似漆,如同蜜蜂尋找到一株花蜜充碩的鮮花,彼此享受著愛情帶來的喜悅和甜蜜。有過熱戀經驗的人都體會過觸碰愛情時身心的無比歡暢,此種感覺美妙而難以形容,此種感覺流淌進每條經脈中,卻又說不清道不明。

他們倆在迷人的外灘夜景下情意綿綿,情人節你儂我儂互贈禮品,做的隻是一些普通情侶都做的事情,看似無奇的行為引發的卻是兩顆炙熱心靈的碰撞。不覺乏味地訴說著講了千百遍的山盟海誓,這就是愛情的力量,它能讓一個理智的人變得瘋狂,能讓懦弱的人成為勇士,能讓人死去活來,能讓人如入天堂,能讓人肝腸寸斷,它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不過對被愛情拋棄的人來說,它無疑又是世界上最致命的武器。

故事以魯堅獨有的節奏緩慢發展著,黃凱有些不耐煩了,魯堅不停重複那個女人對他說過的話,每說一句,就越陶醉其中。這類似老太婆發牢騷般的故事絲毫提不起別人的興致,而且故事也並不好聽,他愛重複自己的話,這更讓故事變得乏悶冗長,愛情雖然是個永恒的話題,可它不能為黃凱的小說賺到一毛錢。魯堅掩飾住了對聽眾的不滿表情,可能對他來說擁有一位聽眾是多麽的彌足珍貴。可惜,黃凱對愛情一無所知,他所說這些,就好比向六歲的孩子解釋什麽是哲學一樣。

“抱歉,我隻會寫偵探小說,你的故事……”一時黃凱想不出能夠婉拒他的詞語,隻是不斷重複著“你的故事”四個字。

魯堅突然停了下來,兩隻眼睛死死盯著黃凱身後的某樣東西,表情如此憤怒,以至於嚇了黃凱一大跳。

門口究竟是什麽東西會引發這個男人的不滿?黃凱回頭一看,小白貓正在他的門板上勤奮地練著爪子,破舊的門板“啪啪”作響。

“看來它是找我來了!”黃凱溫柔地抱起貓,為它的行為解釋道。

魯堅皺著眉頭從地上起來,用冷冰冰的口氣說道:“我整理整理思路,再講給你聽。”說完,就拍拍他全棉的西褲,直至黃凱出門也沒抬頭看一眼。

小白貓的及時出現為黃凱解了圍,黃凱將僅剩的一根火腿腸丟進它的餐盤作為了獎賞。

很難想象這個冷酷的男人熱戀時的笑臉,他的嘴是甜言蜜語的禁地,黃凱對故事的真實性表示懷疑,聽別人杜撰出來的故事簡直就是浪費生命。

這次淡薄的交流,讓黃凱和魯堅都初步熟悉了對方,在彼此心目中,雙方都沒有把對方當成自己的朋友,尤其是黃凱對魯堅的性格極其反感,可又對他的神秘抱有幾分好奇。相信魯堅也一樣,一邊討厭著寒酸多嘴的鄰居,一邊又期望擁有這樣一名聽眾。這種微妙的依賴關係的存在,才得以讓兩個互不順眼的人和睦地生活在一條走廊內。

就這樣,黃凱又重歸到自己單調的生活中,寫著被讀者公認的三流偵探小說,與小貓為伴,雖然窮困卻暫時不必為房租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