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光頭
寫檢討書對吳論來說不是什麽難事,在他短暫的大學時光中,因為逃課打遊戲交出的檢討書足以編成一部文集。但等他輕車熟路寫完了五千字的沉痛檢討後,立馬就開始後悔了——副連長之前交代,禁閉期間除了吃喝拉撒,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檢討自己的過錯,因此除了禁閉室裏這遝信紙和一個紅本本的條令條例,連一張報紙都沒有,檢討書一寫完就意味著後麵幾天無事可做。
對於這個年齡段的小夥子,無聊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他開始一寸一寸地摸索禁閉室的床和地板,期盼著之前被關禁閉的人能留下點什麽,哪怕是一張字條也好。以前看過的小說浮上心頭,《笑傲江湖》裏,令狐衝被關在西湖地牢裏無意中發現吸星大法,開始成為一代高手;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被納粹關押在旅館裏的年輕貴族,從看守身上偷走一本國際象棋棋譜,出獄後戰勝了世界棋王……這偵察連藏龍臥虎,之前犯錯誤的老兵說不定會留下什麽格鬥心得、射擊要領之類的,到時候自己練了這些秘功心法,出去之後一定要找機會羞辱羞辱那個不可一世的陳撼秋。
不過部隊畢竟是部隊,這禁閉室的每一個死角都被仔細打掃過,連一粒多餘的灰塵都沒有。他仍然不死心,心想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在這兒幹什麽都沒人管,索性把那張鐵床翻了過來,看看床縫之間有沒有夾著什麽,可摸了半天仍然一無所獲,唯一的發現是床板下一大塊黑黢黢的汙漬,禁閉室光線極差,也看不出到底是什麽弄髒的。
“難道就一直這麽無聊地待上七天?”吳論絕望地自言自語,此時他開始想念起趙小軍和沈原了,平時用手機聊天,這倆人保密觀念比他強很多,幾乎都是在瞎扯淡,隻要涉及部隊的事總是支支吾吾,昨夜好不容易見上一麵,他還有很多問題沒有問他們倆,趙垮是怎麽在四連混得風生水起的?猴子是怎麽把他那個變態的師長舅舅對付過去的?可惜273這人太過小心謹慎,下次見他們倆不知要到何時了。
對了,273。他不是說每天晚上都要來看我嗎,今晚得讓他趕緊弄點什麽小說雜誌來,或者把老胡那台摸得油光鋥亮的初代Game Boy順過來,否則這麽下去自己三天之內必瘋。
然而現實是無情的,他剛琢磨這事,一束猛烈的陽光就從那個破洞般的窗口射進屋內,這時他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折騰了這麽半天實際上才到中午,離半夜張若穀來看自己足足還有十來個小時。
“吃飯了。”連裏的文書敲了敲鐵門,把餐盤從門縫裏塞了進來。吳論接過餐盤,毫無胃口地用筷子調戲著盤子裏的菜,突然發現胡蘿卜肉丁裏有些異樣,撥開一看,是一個疊得很厚的小紙團。
既然能在飯菜裏做手腳,八成是老胡了。說不定他有什麽辦法能把我弄出去?
吳論沒管紙團上油膩膩的肉湯,迫不及待地用手打開,上麵是一行歪七扭八的字,跟胡有利本人一樣不著調。
“緊急求助!春麗的超必殺是哪幾個鍵來著?”
“這……”吳論差點一口血噴在飯上。
我都這樣了,還能不能有點同情心?
他三口兩口扒完了飯,從信紙上撕下一小片,寫上“你猜”,丟進吃剩的油湯裏,歪倒在**放空。那束強光正好射在他身上,不一會兒臉就開始發燙了。他暴躁地站起來,想把那張床拖到別處,突然想起床板上那片汙漬,順勢把床翻了過來。
仔細一看嚇了一跳,這哪是什麽汙漬,分明是用蠅頭小字寫出的大段髒話!
“光頭!你大爺!幹啥呢!真是個孫子!瞧瞧你那樣!憨棺材!簡直是狗沒有進化完全!你講粗口都無qualification嘅!you dick sucking motherfucker……………………”
吳論看得目瞪口呆,這髒話不但南腔北調,混合了上海話、河南話、廣東話等多種方言,居然還有英語,如果髒話是一門學問,這顯然是博士論文的水準。寫這段話的人當時得多大仇多大恨。
隻可惜除了通篇的髒字,這篇洋洋灑灑的檄文並無任何信息量,連署名也無。唯一可以看出的是被噴的對象:“該死的光頭”。軍人必須留發,吳論難免會把這該死的光頭和黃晉聯係在一起,這人以前幹過什麽缺德事,能把人氣成這樣?這位“出口成髒”的大師又是誰呢?現在還在不在連裏?
更令吳論佩服的是,這人雖然憤怒至極,手上卻絲毫不亂,小小的字跡極其工整,非但一筆一畫清晰有力,連字間距和行間距都幾乎一致,如果不是局部有圓珠筆留下的滲油的痕跡,說是打印上去的吳論都信。
本來還懷疑這人會不會是胡有利,一看這字就知道肯定不可能了。
吳論對著這篇髒話心向往之,卻沒注意到窗外一直有動靜。直到那束打進屋內的陽光忽明忽暗,他才注意到張若穀。後者從窗口遞進來一本書:“從家裏帶來的,隆美爾的《步兵攻擊》,有非常詳細的實戰描寫。”
吳論接過書,隨手一翻,上麵全是密密麻麻的筆記,字跡像張若穀本人一樣清瘦。
“不是說晚上嗎?怎麽這麽早就來了?”
“怕你寂寞,正好今天上午胡班長訓練強度很大,中午大家都睡了,我就偷偷跑過來了。另外,可能有一個壞消息。”
“怎麽?冷豔淑女還是有問題?”吳論感覺心跳在加速,卻說不清是恐懼還是興奮。
“不是,還記得那天晚上你來找我問迷彩塗裝的事嗎?我昨天湊巧在一本武器雜誌上看到了內蒙古基地藍軍的演習照片。”
“兄弟,你說話能不能別老喘氣啊……”
“我大概猜到了你的想法,但之前我的說法有誤,我在雜誌上仔細看了藍軍的步兵戰車集群,每一輛的迷彩塗裝都是一模一樣的。”
“哦。”吳論有些意興闌珊:“這不重要啦。我現在這樣,連長不會給我參加演習的機會的。而且老胡上次跟我說,敢死隊要突襲的對象也不一定是裝甲車,也有可能是指揮基地。”
“別灰心啊吳論。”張若穀道:“凡事皆有可能,你網聊的事既然沒有實質性的後果,我覺得連長也不會一直揪著不放的,你一定得把握機會。你擁有一種非常稀有的能力。”
“什麽能力?”
“你說自己記下每輛戰車的迷彩塗裝毫不費力。初一我也去了車場,試圖記住所有的塗裝細節,但很快就記混了。還記得師長那天說過什麽嗎?偵察兵最重要的就是眼睛。你的眼睛沒有人可以替代。”
張若穀走了之後,吳論琢磨著他的話,覺得確實有幾分道理,因此除了在有陽光的時候看一下《步兵攻擊》,剩下的時間全靠回憶之前見過的圖像細節打發。他驚奇地發現,自進入偵察連第一天起到現在,見過的一草一木全部都完完整整地儲存在自己的記憶庫裏,想要回憶什麽,就像從電腦裏調取資料一樣簡單。這個庫裏出現次數最多的人是胡有利,他回憶著跟這人相處的每一個瞬間,突然,一個細節竄上心頭,緊接著狂笑不止,笑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張若穀第二天再來的時候已是很晚,吳論讓他找十個部隊配發的水壺蓋來。由於是統一配發,這些蓋子的大小形狀顏色一模一樣,張若穀雖不明所以,還是通過沈原的關係很快把東西找來了。
吳論先是挨個仔細看了看這些蓋子,接著讓張若穀用筆在其中兩個蓋子的內側各做了個記號,然後自己隨意把這些蓋子打亂,盯著它們低頭長考。
“你先別走。”吳論道。
足足想了五分鍾,吳論小心翼翼地從這些打亂的蓋子裏挑出了兩個,遞到了張若穀手上。
張若穀翻開一看,自己做過的兩個記號赫然就在眼前。
“你在變魔術?”
“不是魔術。”吳論道:“還記得以前上學的時候老師經常會講到的一句話嗎,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這些蓋子雖然是用同一套模具生產,但即便是顏色和形狀,都有極其細微的差異。”
大年初八,距離“決勝0727”實兵對抗演習還有92天。
師突襲小分隊考核將在上午9時進行。
早飯哨吹響,董振俊叉著腰站在院子裏喊道:“都打起精神來!在此一搏了!”
連裏往常集合吃飯的時候多少有些鬆垮散漫,今天,包括教授在內的老兵全都喊著口號跑出宿舍。陳撼秋這戲精還在臉上塗了油彩,一副豁出去幹的架勢。張若穀用眼睛的餘光在隊列中搜索了半天,卻沒有發現吳論,心裏咯噔一下,這時候應該停止禁閉了啊,難道事情有變?這時另一個人的目光正好跟他撞上,同樣帶著一絲驚訝和緊張,是教授。
教授當然不會在乎吳論,他發現胡有利不見了。
董振俊平時是個嘮叨的連長,但凡有事總是會不厭其煩地提醒每一個細節,今天就說了一句:“今天這事,關乎臉,也關乎命,臉是我們全體98個人的連,命是偵察連的命,臉丟了,命也就沒了。吃飯吧!”
教授一向是個慢條斯理的人,無論日常起居說話辦事,身上總透著股文氣,曾經多次被誤認為是連隊的指導員。這種文氣和張若穀的文氣還不太一樣,是一種近似於老北京旗人、上海老克辣那種優哉遊哉的閑人氣質。雖然大敵當前,加之胡有利的突然失蹤,他心裏疑竇叢生,表麵上還是“每臨大事有靜氣”,吃完了包子饅頭,陳撼秋等人都是對著粥吹幾口就端起來往嘴裏倒,隻有他用的是小碗,握著筷子把粥慢慢撥進嘴裏。
偵察連這幫粗人恐怕永遠都不會發現,教授這雙筷子的原料是越南產黃花梨木,一個戰士對生活品質要求如此之高,讓領導知道了難免會起疑心,可這麽多年了,教授是K師公認的兵王,而且沒有人比他更能經受得住嚴酷環境的考驗。
到底去哪兒了?
今天這麽重要的日子,哪怕胡有利表現得多麽不在乎,他也不可能缺陣。他太了解這個心高氣傲的同年兵了,臉上越無所謂,心裏就越當回事。十年前那次史無前例的瘋狂考核,胡有利之前也一直是副“醉後何妨死便埋”的無賴樣,可背地裏他給自己加的碼連教授都膽戰心驚。
如果十年前,教授沒有喝那口水,胡有利也不會跟他一直僵到現在。但教授知道,再給自己一次機會,水他還是會喝。
粥喝完了,教授輕輕地把碗放在桌上,擦了擦嘴,準備拉著一班的人再提醒幾句。突然,那隻薄如蟬翼的小瓷碗突然抖了起來,緊接著,食堂外傳來一陣低悶又巨大的響動。
“壞了!”教授突然叫道。
所有人,包括董振俊都被他突如其來的喊聲嚇了一跳。教授上一次這麽大聲說話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趕緊回憶一下直升機索降的動作要領!記住!右手一定要鬆!一定要鬆!”
話音剛落,黃晉顯眼的大光頭就已出現在食堂門口,他還是一如既往地輕聲細語:“算準了你們剛吃完,兩分鍾,帶齊裝具,門口集合,我們換個地方玩兒。”
食堂門外,數台直-8B型軍用中型運輸直升機懸停在半空,像幾隻虎視眈眈的惡獸,等待著如迷途羔羊般慌亂的偵察連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