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張若穀跟吳論的交流地點和在新兵營的時候一樣,午休時間的公共廁所。吳論蹲著玩胡有利給他的垃圾手遊,想起自己在遊戲上一世英雄,如今卻落到這步田地,不禁悲從中來,張若穀憂心忡忡地說起師裏這次的考核方案時,他沒好氣地道:“273,你不要入戲太深,你一個新兵蛋子,考核不考核的關你什麽事。”

隔壁好久沒動靜,過了一分鍾才傳出張若穀標誌性地如機器人般冷淡的聲音:“我得加入這個敢死隊。”

“你低頭在糞坑裏找找,看看是不是把腦子拉出來了?你是北大學霸不假,可要想去當敢死隊,那幫老兵得送你去精神科吧。”

張若穀道:“算了,不提了。你在炊事班過得還好?”

“碰到個神經病,說是在那個什麽雪狐待過的,現在天天拿我當廉價勞動力使,你呢?”

張若穀道:“度日如年。”

吳論笑道:“是不是那個陳撼秋一直在找你麻煩?”

“不是……是教授。”

“也是,那人我第一次見的時候就覺得陰嗖嗖的,他怎麽你了?”

“那天跟你打架的胡春芳,你還記得?”

“當然,我回頭一定找機會打回來。”

“陳班副幾乎每天都要罵胡春芳三四次,有的時候沒有任何原因,張口就罵,宿舍的衛生也是胡春芳一個人負責,教授和他從來沒要求我幹過一次活。”

“這不是好事嗎?你要是不爽,那要不咱倆換換?”

“除了帶教業務,陳班副幾乎沒跟我說過一句話,而教授總是對我客客氣氣的,連帶著,班裏的其他人也都跟我保持距離。”

吳論歎道:“273,你們知識分子太矯情了,我要是碰上這麽兩個班長,每天估計都得樂醒。”

張若穀道:“一個朝夕相處的人始終對你很客氣,你覺得這意味著什麽?”

“看重你嘛,你一個北大高才生,放棄進投行、進大公司的機會,來這兒荒山野嶺裏當兵,誰都會高看你一眼啊。那個成語怎麽說來著……哦對,投筆從戎。”

“你錯了,人隻會對自己親密的人凶惡,對我客氣,是因為他們都把我當成了過客。”

“你的意思是,他們都等著你半年考核不過,笑嗬嗬地把你趕走?”

“我不知道。”

“這幫人為啥要這樣呢?雖然說你這人看起來是挺欠的,跟你說話不超過三句心裏就添堵,但也不至於要這麽惡心你吧?”

張若穀突然發出一聲悶哼,不再說話。

“你咋了?”

“沒,沒事。”

“不至於吧273,我也是坦誠表達一下對你的看法,別這麽脆弱啊。”

張若穀不再接話。吳論想,這人是越來越怪了,本來他們逃往安縣的時候,尤其是在野林子裏經曆的那場暴風雪,已經讓他對張若穀有了很大的好感,可自從到了偵察連,兩人本來很近的距離一下子又被拉遠了,也許再待上一年,見麵也沒幾句話了吧。他敲了敲廁所的隔板,衝水走了。

張若穀低頭看著便坑裏的一大攤鮮紅的血,突然感覺非常疲勞。高強度運動後這種現象本來沒啥大驚小怪的,但現在連隊安排的訓練量還不至於讓人尿血,他是每天午休晚休時給自己加餐加成這樣的。一班的人越是對他客氣,他心裏越不踏實,每次胡春芳挨訓的時候,他都會用負重越野把這種心理落差給補回來。

回到宿舍,教授正在津津有味地抽一根劣質香煙,他抽煙的方式與一般的煙槍不同,夾住香煙的食指和無名指細長白皙,彎曲成一個奇怪的角度,每一口都吸得極淺,像一個無所事事的女人。見張若穀進來,他臉上立刻浮現出標誌性的淡淡的微笑:“小張,你臉色好像不太好,最近沒休息好吧?”

“班長,我沒事。”

“你嫂子今天燉了老母雞,我晚上給你帶點雞湯回來。”

“……謝謝。”

張若穀實在是不知道怎麽麵對教授的客氣,問道:“班長,我們連半年考核都有哪些項目?”

教授似乎對這突兀的問題毫不意外:“也沒啥新鮮的,無非是偵察作業、體能、射擊、泅渡、格鬥這些。”

“末位淘汰具體指的是?每個人都有可能被淘汰嗎?”

“那也不至於,連長、副連長,包括四級軍士長以上的戰士就不用了。”教授仿佛洞察到了張若穀的心思,又補上了一句:“不過你放心,考核的時候我會負責一個項目,你要是其他項目分兒不夠,到時候我給你多加點兒。”

張若穀的臉瞬間漲紅了:“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教授的臉上立刻出現了歉意:“你別多想,我知道你是要靠自己的。”

宿舍另一頭的陳撼秋一直帶著冷笑聽這倆人的對話。

“您為什麽要這麽對我?”張若穀仿佛受夠了似的,沒頭沒尾地拋出了這麽一句。

這時樓下吹了午休哨,教授把還剩半截的香煙小心翼翼地在用炮彈殼子製成的煙灰缸裏撚滅,說了一句:“抓緊時間睡個午覺吧。”張若穀這聲無奈的控訴仿佛錘進了棉花裏。

籃球滑來滑去,在地板上發出吱吱呀呀的怪叫,但站在上麵的吳論顯然已不像第一次那麽狼狽,兩隻腳雖然還是吃力,上肢已經變得很穩定。胡有利大喝一聲:“來!”硬幣應聲飛出,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眉心,留下一個淺淺的紅印,力氣顯然不小。

吳論本來還得意於自己進步神速,不到一個星期就能砸中他,可笑容剛出現一半就凝固在了臉上。

胡有利居然沒動,似乎失去了正常人應該有的應激反應。

就這麽一愣神,腳下的兩個籃球馬上不聽使喚,分別朝相反的方向跑去,站在上麵的吳論被迫劈了個叉,大腿筋生生拉開,發出慘絕人寰的哀呼。

“得,這下不用我給你掰筋了,挺好。”

胡有利把吳論扶起來,後者眼眶裏全是淚。

“別哭了孩子,現在就是有條狗在後麵追你,你想打到哪兒就能打到哪兒。”

吳論趕緊把眼淚擦掉,腹股溝上的撕裂傷讓他幾乎站不起來,隻能扶著椅子坐下。

“胡班長,你怎麽連正常人的反應都沒有?”

“啥正常人,我是殘疾人。對了,小李那個號你練得咋樣了?”

吳論艱難地從褲兜裏掏出手機:“滿級了。”

“啥玩意兒?怎麽能這麽快?”胡有利又驚又喜地接過手機,打開遊戲,反反複複看了好幾分鍾,嘴裏連聲讚道:“你小子真厲害。”

吳論心裏冷笑,土鱉,這種破遊戲,隨便找個九流碼農,黑進後台直接改數據不就行了。他一共就花了二十塊。

手機振了一下,胡有利臉上立刻露出神秘的微笑:“不錯啊,這才幾天,就有小姑娘qq加你了。”

吳論接過手機一看,qq上出現了一個好友申請,名字叫“冷豔淑女”,點開附加信息:“大神,玄鐵重劍賣嗎?”

玄鐵重劍是吳論入伍前玩的網遊中的一個高級裝備。

“是來找我做生意的。”

“做生意?那你要把褲襠管好了啊,軍人嫖娼可是嚴重的作風問題。”

“想哪兒去了,找我買遊戲裝備的。”

“哦?”胡有利很感興趣:“你以前是專業打遊戲的?”

自從到了部隊,吳論對自己入伍前的事幾乎是隻字不提,知道他是清華肄業生的本就不多,他的電競生涯更不為人知,胡有利這麽一問,他本能地回答道:“談不上專業,瞎玩的”。

胡有利顯然不信:“不是專業的,怎麽能這麽快把小李的號練到滿級?你小子給我老實交代,不然今晚別睡了。”

吳論心想,如果告訴他自己是花了二十塊錢,這土鱉就不會記得自己的好,不如說了算了,於是把自己上大學之後如何打DOTA,如何加入職業戰隊,如何被退學後回家專職做遊戲代練一股腦都跟胡有利說了,隻略去了自己在新加坡失敗的部分。

胡有利聽他說的過程中,仿佛在聽鬼故事似的,一直嘖嘖稱奇。

“失敬失敬啊,原來你是個遊戲大神,讓你幫我練這手遊實在是屈才了。”

吳論道:“現在我已經向您老人家交底了。那您也說說吧,這眼睛是怎麽瞎的?”

胡有利道:“女的不能問年齡,殘疾人不能問病情,你爹媽沒教你嗎?”

“行了,不用說我也能猜得出來。之前黃晉就告訴我,他那張麵癱臉是因為被M16擊穿了麵頰,你也是被槍打的吧?”

“你是傻的嗎?槍打進眼睛裏人還能活?”

“那到底是咋回事?”

“不跟你說了嘛,別問了,怕你做噩夢。”

“誰做噩夢誰是孫子。”

“得,我這顆眼珠子,是自己吃下去的。”

吳論道:“班長,你不能仗著自己瞎就亂說瞎話吧,人怎麽能吃得到自己的眼珠子。”

“挖出來不就行了?你剛才問我為啥被錢砸中腦袋還能紋絲不動,那我告訴你,當時我吞自己眼珠子的時候也沒皺一下眉頭,你猜猜是為啥?”

“越說越玄乎了。”

“因為眉心上頂著一把槍,我皺不了眉。”

“行啦,別賣關子了,誰會逼你吃自己的眼珠子?”

胡有利陷入回憶,問道:“如果有人拿槍頂著你的腦袋,給你兩個選擇,要麽眼珠子挖了吃掉,要麽被**,眼睛和屁股,隻能留一個,你選哪個?”

“………………我選擇死亡。”

“別吹牛了,真到那時候,人的求生欲望會戰勝一切,還好,當年正要被挖掉另一隻眼睛的時候,正好被支援部隊找著了,否則我就是真瞎了。可惜,上頭要求必須抓活的帶回去審問,否則我當場就把那大胡子給剮了。”

吳論腦中出現的場景,讓他不寒而栗,可胡有利說起這些,仿佛在說別人似的:“以前看武俠小說,大俠自毀雙目什麽的,好像挖眼睛挺簡單的,真被挖了發現根本他媽不是那麽回事,人的眼珠子後麵有六條肌肉,當時那大胡子也是無聊,想用手把我眼珠子摳出來,摳出一點點才發現根本摳不掉,最後還是用了刀子。”

吳論剛吃了晚飯,聽了胡有利的描述,肚子裏瞬間翻江倒海。想出門去吐,腹股溝的劇烈疼痛又讓他站不起來,非常難受。

胡有利笑道:“跟你說別問別問,現在傻了吧?你知道人眼珠子是啥味道不?”

“口感有點像魚鰾。”

吳論哇的一聲嘔了出來。此時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冷豔淑女:“我可以出高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