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夥夫

要不是肩膀上四級軍士長的軍銜和剛才露的那手絕活,誰都不會覺得白白瘦瘦帶著金絲眼鏡的教授像個老兵。吳論碰了一下張若穀,小聲道:“這人好怪。”

“對,你注意到他的耳朵了嗎?”

經張若穀提醒,吳論才發現教授的兩個耳朵都是軟骨內翻,像長了瘤子。

“這叫菜花耳,一般隻有練古典摔跤和巴西柔術的職業運動員才會磨出這種耳朵。你以後千萬不能惹他。”

陳撼秋帶著幾個新兵去各班報到,吳論所在的班位於偵察連最偏的一處角落,進去之後空無一人。吳論不解地看了看陳撼秋,陳撼秋回了兩個字:“等著。”就帶著其他新兵走了。

這宿舍窗明幾淨,被子也疊得整整齊齊,內務無可挑剔,可吳論一進屋就覺得有種髒兮兮的感覺,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是股陳年的油腥味兒。原地占了半個小時,這股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油味愈發刺鼻,讓人疑心床底下是不是藏了大量軍火。這時,一個滿臉疲憊的三級士官帶著幾個同樣垂頭喪氣的上等兵走了進來,眯著眼睛看了眼吳論:“剛到?”

吳論點了點頭。

“哪個學校畢業的?”

吳論當兵這幾個月,第一次被人問到這個,一時語塞,說是考上清華了,自己又沒畢業,少不得要解釋一大通,索性直接說:“高中畢業就來當兵了。”

“哦?”三級士官顯然有些失望:“在哪兒幹過?”

“幹什麽?”

“做飯啊!”

“做什麽飯?”

“煎炒烹炸悶溜熬燉,不懂?”

吳論愣住了:“我沒做過飯。”

“那你來幹什麽?”

“班長,這不是偵察連嗎?為什麽我要做飯?”

“多新鮮啊,偵察連的兵是不是人?人是不是要吃飯?讓一個不會做飯的人來,連長是喝高了還是燒糊塗了?”

吳論這才明白那股油味兒是什麽,做飯常用的菜籽油。

“搞不懂搞不懂,頭大頭大。”三級士官摸著額頭,表情很痛苦。

“這要是在普通連隊,你不會做我還能帶帶你教教你,可這是裝甲偵察連啊。知道偵察兵什麽最難對付嗎?拳頭?眼睛?錯錯錯,是嘴。偵察兵苦,一年到頭一大半時間都在野外駐訓,吃不上好東西,連續一個月吃單兵野戰口糧,吃大燴菜,回連隊就盼著口吃的,那嘴,比廣東人還挑。你來部隊幾個月了?三個月對吧。有沒有聽過那句話,好夥食頂的上半個指導員?偵察連頂的上他媽四分之三個,這幫爺吃高興了,趴地上讓你騎大馬都成,不高興了,能把咱們班給砸了。你你你,唉……”

三級士官連珠炮般說了一大通,吳論這才明白自己被分到炊事班來了。

“老米,咱隻能讓他切墩兒了。”三級士官旁邊的上等兵說。

“切不了切不了,那誰上次惡心你還記得?說你把土豆絲切得跟他兒子的小雞雞一樣,你都不行,還讓他去找刺激?”吳論發現這班長說話特別喜歡重複,跟唱戲似的。

“那能讓他幹啥啊?”

“我想想,我想想,對了,你叫啥?”

“吳論。”

“吳論啊,甭管連長他安的是什麽心,是要整你還是要整我,還是要整我們倆,你以後都得踏踏實實待著了,而且要努力學習,這幾個,三兒,肥彪,小林,都是名校畢業的啊,新東方聽過不?河北虎振知道不?跟他們比起來,你基礎太差了,等會兒你就跟我上灶,先看看,瞅你這樣兒,腦子好像不大好使,得用心呐。”

吳論長這麽大第一次被人說腦子不好使,忍不住露出笑容。

三級士官眼神愈發黯淡,被人這麽說還能笑出來,無疑是腦子不好使了。

張若穀一路跟著陳撼秋,先後把武校的和賽艇的兩位送到了各自的班,最後一個落了腳。陳撼秋帶著他,一進門就叫:“來了個高才生。”

屋裏坐著六個人,除了一個滿臉寫著困惑的上等兵,其餘都是士官。陳撼秋這一聲叫,仿佛朝臭水溝裏扔了個小石子,一滴水花都沒濺起來,除了那個上等兵困惑地看了張若穀一眼,其餘人似乎都把他們倆當成了空氣。

“警勤連新來了個指導員,聽說了嗎?”

“關我啥事。”一個坐在板凳上蹺著二郎腿看雜誌,嘴上叼了根煙,含糊不清地回了陳撼秋一句。其他四個在吵吵嚷嚷地打牌,上等兵拿了塊抹布在床架子上蹭來蹭去,張若穀看得出來,這宿舍已經幹淨得不能再幹淨了,但上等兵手上仍忙活個不停,跟上了發條似的。

陳撼秋對這種反應似乎習以為常,接著說道:“這人來了兩個月,自我感覺良好,特別喜歡找人聊天,有次盯上個傻頭傻腦的新兵,非要問他有沒有什麽困難?新兵當然說沒有。又問他,新兵們覺得指導員咋樣啊?新兵當然說指導員特別棒,最後問,那你們班長是怎麽評價我的?新兵不敢說話,這人還不依不饒,非要從新兵嘴裏套話,新兵最後逼急了,說指導員這問題我沒法回答。他還說,小同誌,不要緊張,實話實說嘛。新兵實在沒辦法,說,那我可真說了……我們班長覺得你腦子不太好使。”

“哈哈哈哈哈哈。”這下所有人都笑了,戰士最喜歡聽軍官的笑話,哪兒都一樣。

陳撼秋也得意地笑,笑了足足十秒鍾,突然眼睛裏長出了根刺似的,狠狠剜了上等兵一眼:“你笑啥?”

上等兵仍舊滿臉困惑地看著他。

“我問你笑啥?”

上等兵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說:“班副……上次你說笑話我沒笑,結果……”

“很優秀啊,學會怪罪我了?”

“不……不是。”

“俯臥撐。”

上等兵臉上終於不再困惑,如釋重負般趴在地上就開始做。

“班長,做多少個?”

“做到死。”

張若穀此時隻覺得如芒在背,看著上等兵支支吾吾的可憐樣,心想這陳撼秋比張永新可凶惡多了。

“你為啥不笑?”陳撼秋的目光突然轉到張若穀身上。

張若穀淡然道:“班長,我不覺得這有什麽好笑的。”

“哦?”陳撼秋的眼睛像兩個塗滿502膠水的鋼珠,一動不動地粘在張若穀臉上,向前跨了一步,跟後者的距離不到半米,張若穀能聽見他極輕的呼吸聲。旁邊那幾個人笑過之後,又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

“新兵報到了?”門口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是教授。

陳撼秋眼睛沒離開張若穀,說話的語氣卻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班長,剛到,這小子是張永新帶的。”

“先把行李卸了吧。你睡門口那張床,跟我挨著。撼秋,幫他收拾收拾,該介紹地介紹一下。”教授和顏悅色地說完這句,也把他們倆當成了空氣,湊過去看那四個人打牌。上等兵仍然在哼哧哼哧地做俯臥撐,陳撼秋喊了一句:“死沒死啊?”他抬起頭,手上仍不敢停下來,臉上又恢複了困惑。陳撼秋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上等兵猶豫了一下,站起身來,開始擦窗戶。

陳撼秋把張若穀的背囊扔到門口那張床的下鋪,跟他指了指毛巾臉盆內務櫃的位置,接著說道:“分到偵察連,算你小子倒黴。剛才師長說他想當偵察兵,你是不是覺得特興奮、特自豪?那都是忽悠人。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這話聽說過吧?告訴你,還有一句,當兵不當偵察兵。不過呢,也別太慌張,門口那句破標語看見沒?有人趕你走。每半年一次綜合考核,末位淘汰,就你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窩囊樣兒,我勸你趁早放棄自己。到時候跟連長指導員說說好話,盡量分到什麽通信連啊機關勤務隊這種地方去,混兩年就走人。”

張若穀不語。

“當然,那是半年以後的事情,這半年你給我老老實實待著,讓你幹啥你就幹啥,沒說讓幹的一律不準幹。聽懂了嗎?我今天沒說允許你拉屎,你肚子裏有多少斤屎都給我夾住了。”

經過張永新地磨練,張若穀早已習慣了部隊老士官練人的招數,這話要是對著吳論說,估計他當場就發飆了。

“知道一班在偵察連是個什麽功能嗎?”

張若穀淡淡地道:“既然是一班,應該是連隊的尖刀班。”

陳撼秋表情誇張地一笑:“尖刀?用來剁你這顆豬頭嗎?你知不知道什麽叫ICU?”

“重症監護病房。”

“這你都知道,不愧是高才生啊。告訴你,一班就是偵察連的ICU,教授是主治醫師,我是護士長,我們的工作就是治你們的病。打牌那幾個貨,來一班之前都是有名的刺頭兒。擦窗戶那個,你是不是挺同情他,覺得他很可憐?我看你眼角都有淚花了。胡春芳,告訴他,來一班之前你打過幾次架?”

上等兵的語氣仍然老實得讓人心酸:“班副,我記不清了。”

“8次。我當了7年兵,也沒打過這麽多架。”

這個數字讓張若穀頗感意外,眼前這個老實巴交的人怎麽看也不像好勇鬥狠之徒,還有,他的名字居然叫胡春芳。

“想不到吧?”陳撼秋挑了挑眉毛:“把你分到一班,我不知道連長指導員咋想的。給你個機會,有什麽臭毛病現在老實交代,看你這小身板,不像是好打架的,說吧,是好賭,還是有什麽別的見不得光的愛好?”

“班長,老實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把我分到這個班,如果真有什麽原因,可能就是你之前提到的那個。”

“往外跑?”

“嗯。”

“這算啥。”陳撼秋搖了搖頭:“跟這幾個貨犯過的事比起來,你那純屬小朋友過家家。你為啥要跑,張永新揍你了?”

“沒有,不關張班長的事。是新兵營營長因為我私藏違禁物品,當眾對我人格侮辱,我是表達抗議,並非真的想跑。”

“藏啥了?手機還是黃碟?”

“一個卡通手辦,也就是玩偶。”

陳撼秋笑道:“這愛好倒還有點意思,我以為你是個機器人呢。”

“撼秋,對新兵不要這麽凶。”一直在看打牌的教授說道:“當年張永新跟你一樣,也是這麽個豔陽天分到了一班,睡得也是這張床,一晃多少年過去了。張永新因為你們逃跑的事受了很大影響,這你知道吧?”

張若穀低聲道:“大概能猜得出。”

“估計今年是留不了隊了。你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會給張永新帶來麻煩?”

“想過……”張若穀赧然道:“可是……”

教授的目光靜如深湖,絲毫沒有陳撼秋眼中的戾氣,可被他這麽看著,張若穀感覺比之前難受十倍。

空氣凝滯了幾秒,教授轉顏笑道:“都過去啦,你放下包袱。撼秋,我前兩天買的道口燒雞,你拿給他一隻。”

“啥玩意兒?”陳撼秋的表情仿佛目睹火星撞地球。

“聽不懂人話?張若穀,我叫牛衝天,是一班的班長,這是陳撼秋,副班長,以後我們會朝夕相處,其他的人你自己慢慢熟悉吧。剛才撼秋是在跟你開玩笑,故意凶你的,你盡量放鬆,如果班裏有人欺負你,直接跟我說。”

陳撼秋此時的表情跟上等兵一模一樣,仿佛在說,劇本不是這麽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