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最後一課

吳論左腳剛邁進新兵營的門,見到連長董振俊,開口就問:“連長,是我帶的頭,要處分就處分我一個。”

負責把吳論和張若穀押回來的訓練科湯參謀哈哈大笑:“處分?你肩膀上都是空的,怎麽處分?”

吳論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知道,隻有入了軍籍才能接受處分,他現在還沒授銜,連個列兵都算不上,沒有被處分的資格。

董振俊看都不看他一眼,跟湯參謀打招呼,湯參謀看來跟他交情不深,說了兩句就上車回去了,連口水都沒喝,從另一個角度說,這是在替師裏表達對董振俊工作的不滿。董振俊朝著勇士車一騎絕塵的背影敬了個軍禮,司機卻連個喇叭都沒按,這在部隊是大忌,顯然沒把他放在眼裏,要是往常,依他的脾氣,就算是戰區的人這樣他也肯定得要個說法,但現在他的表情沒有絲毫波動。

“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聰明?既表現了義氣,又能趕走班長,說不定還能拍拍屁股走人?”董振俊麵無表情地說道。

吳論不語。臉上同樣沒有表情,心裏卻稍稍寬慰,聽連長的意思,至少張永新肯定走了。

“滾回屋裏去!”

吳張二人一言不發地上了二樓,開門一看,全班人都蹲在地上,包括趙小軍和沈原,不知道在忙活什麽,中間站著個黑瘦的身影,不是張永新是誰?

吳論暗叫不妙,拳頭下意識地捏緊,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麽。沒想到張永新還是一如既往,吼道:“你們倆愣著幹什麽,蹲下來擦槍!”

槍?吳論莫名其妙,張永新兩手各拿了個黑乎乎的東西,二話不說就送到吳張二人麵前。這是兩把六四式手槍,吳論的指尖碰到槍的那一刻,心裏有電流湧過,遊戲裏他用槍不說一萬也有八千次了,但這是真槍啊!

仿佛這幾天當逃兵的經曆已是上世紀的事了,他接過槍,仿佛接過一個黑洞,所有的一切都被它吸了進去。手指不聽使喚地撫摸著彈夾、槍管、扳機、準星,仿佛與女朋友第一次上床的處男。

這時張永新又是一聲吼:“想什麽呢!”

槍被張永新一把奪了過去,哢哢幾下,這個魅力無窮的造物就被一雙大手分解的七零八落,槍管、套筒、複進簧、套筒座、擊發機、彈匣、托彈板、擊錘、阻鐵,整齊地碼在了地麵上,旁邊有塊黑乎乎的布。

趙小軍和沈原都拿著布一心一意地擦槍,也不知道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吳論眼睛裏全是疑問,沈原趁張永新不注意,立刻朝吳論搖了搖頭,他顯然知道吳論想問的是什麽,但這搖頭可能有兩種含義,他也不知道張永新為什麽沒走,或者,張永新不走了。

但吳論可以確定一點,先回來這倆人肯定沒吃什麽苦頭,否則以沈原的操行,此時肯定是偷偷給各種鬼臉。不管了,反正今天摸著真槍了,就算等會兒給他用刑,此刻先爽了再說!

多年以後,吳論退了伍,風風雨雨什麽都經曆了,對部隊最大的懷念就是拆槍和擦槍,對不少當過兵的人來說,擦槍不是什麽好差事,尤其是有潔癖的,黏糊糊的保養油一直粘在手上的感覺並不好過。但離開了部隊,你想擦槍這輩子基本也沒機會了,就算是北京上海這種大城市,能找到射擊場館過過癮,但槍支保養維護都有專人負責,你給多少錢別人也不會讓你碰。

張永新仍然是那副樣子,嘴巴機械地介紹槍支的各種零部件,槍支保養方法,沒有任何生動的比喻和有助於理解的講解,說完三遍,開始講槍支的分解和組裝。吳論一聽就覺察出他的厲害,六四式手槍完全分解後是21個部件,14個步驟,剛才他的分解幾乎是一瞬間的事。張永新又說了遍分解前一定要拉套筒檢查有無子彈,然後跟大家一樣蹲了下來,兩隻與身體不成比例的大手罩住了眼前的槍支部件,開始演示組裝。他的動作極慢,卻非常穩定,沒有一點動作是多餘的,如果用攝像機錄下他組裝的動作,再加快播放速度,估計別人看不出來他原本刻意放慢了動作,吳論竟第一次在這人身上發現了些許美感。

“班長,你裝槍最快時間多少?”趙小軍還敢開口問問題。吳論這下十分確定這倆人沒遭過什麽罪了。

“電影看多了?時間快慢有什麽意義?練快了上春節晚會表演?槍是用來射擊的,不是玩具,教你們拆裝槍的目的是要學會怎麽保養槍支,保證實戰的時候不出機械故障,把自己的命賠掉。”

學完槍支保養,樓下吹了哨,開飯。飯前照例一支歌,張永新照例起頭,照例很二地選了那首很長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大家唱到最後照例沒了氣,有些肺活量不足的硬是往上頂,發出殺豬似的怪叫。打從回到新兵營的第一秒鍾,吳論心裏一直在提防著,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提防什麽,等那聲殺豬叫響起,他感覺自己抖了一下,雖然別人都沒有察覺。他提防的是自己對這個提防產生哪怕一點感情,他覺得自己沒有提防住。

吃飯,沒有人發出聲音,但飯是香的,他多吃了一碗。

十五分鍾後,所有人登上了停在籃球場的那輛大卡車,吳論特意朝駕駛座看了一眼,確認不是之前那個司機。卡車一路顛簸,走的是之前完全沒有走過的路,約莫一個半小時,來到一片極開闊的山穀,是K師的輕武器靶場。

吳論沒想到,自己回來之後等待他的不是關禁閉的小黑屋,而是人生中第一次打槍的機會。而且不隻是六四式手槍,還能摸著從AK槍族仿製的81式自動步槍,也就是部隊的人嘴上的“八一杠”,如果不是整個營的人都拉來打靶,他甚至懷疑這種安排背後有什麽陰謀。但一切都在告訴他,他以及他的所作所為,對這個單位沒有造成任何影響,即便他死了,或者是在外麵捅出天大的亂子,這裏還是會一切照常運轉,張若穀、趙小軍和沈原還是該幹什麽幹什麽。

張永新仍然是什麽事都會被拉出來做示範,他先後在全連麵前演示了臥姿、跪姿和立姿射擊的基本動作,仍然像個機器人,好像他剛才演示的不是射擊,而是隊列動作。連長下令各班分開教學,張永新發給每個人一支八一杠:“來這兒除了以往的要求不變,加一條,不準笑!誰要敢在靶場嘻嘻哈哈,我打的你媽都不認識你。”

說完從地上撿起已經碼好的磚頭,用打好了結的麻繩穿起,在每個人的槍管上掛了一塊。“現在練射擊動作,按照我之前教給你們的,缺口準星靶心三點一線,不準抖動!”

張若穀仿佛很驚訝,剛準備開口說什麽,又吞了回去。

張永新一瞥眼:“張若穀,你想說啥?”

張若穀猶豫了一下:“班長,我之前專門看過武器雜誌的科普文章,這種訓練方式是不科學的,對提高射擊成績沒有幫助。”

張永新三角眼一抽抽:“科學?科學能保你的命?”

張若穀不明白他這話什麽意思,看他凶神惡煞的樣子,心裏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沈原很快就堅持不住了,槍口在空中畫著各種圓圈,吳論也是麻稈身材,前段時間體能上去了,但力量仍然極差,早就忍不住要畫圈了,但不知哪兒來一股力量,淨生生忍住沒畫。不是賭氣,他心裏對這一點很確定,但又不知道到底是什麽。

五分鍾,十分鍾,終於,力量最好的趙小軍也開始在空中作畫,吳論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在**,姿態完完全全變形了,連頭都抬不起來,但仍靠著感覺盡量穩住三點一線。這時張永新朝他身上點了一下,沒有使一點力氣,但吳論的槍口立馬就砸到了地上的沙土。

“全體都有,休息十五分鍾,準備實彈射擊!”

營長不知在什麽地方用揚聲器喊出了這句。

山穀雖然極開闊,但可能是由於海拔的原因,已經是下午三點,空氣中仍然有一層若有似無的薄霧,黑乎乎的槍管上很快就有了極細密的小水珠。這一點別人可能都沒發現,吳論卻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目光全在槍上麵,好像失明多年的人突然找回了眼睛。

“看樣子是真喜歡。”背後響起一個聲音,是張永新。

聲音意外的平和。

“可惜你配不上。”這句的語氣更平和,仿佛,不,沒有仿佛,就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吳論心裏也很平和,答道,那你就錯了。

按照張永新剛才講解的要領,他將八一杠的護木放在麵前的沙袋上,虎口對正握把,槍托緊緊頂住肩窩,身體呈現回拉式的靜態,仿佛一根拉滿的弓。

陽光正好,100米之外的靶子傲慢的向他招手,他清楚地看見了那個圓圓的靶心。

每人五發子彈。

沈原迫不及待地扣下了扳機,緊接著整個人像被打了一拳似的,八一杠的後坐力震得他槍脫了手,張永新撿起槍,檢查了一下縫隙中有沒有鑽進細沙,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腳。

八一杠這槍與其他AK槍族的不同是,它采用的是短行程活塞,射擊精度和穩定性都提高了很多,但由於當時列裝部隊時的定位是過渡性槍支,工藝、材質、結構上仍然有很多問題,最大的缺點是後坐力大,沈原這種力量差的打95就不會出現這種問題。

現在八一杠一般隻有空軍、海軍、邊防部隊使用,K師全部列裝95。新兵營的射擊訓練隻是讓他們先體驗一下槍是怎麽回事,所以統一用八一杠。

除了吳論和張若穀,所有人都朝沈原的方向看去,這匆匆忙忙的一聲響仍然在山穀裏有些許餘音。

這時才傳來營長從揚聲器中發出的命令: “可以組織射擊了!”

張永新挨個看了看四班的人,下達口令:“射擊!”

吳論的眼睛裏隻有那個靶心,此外萬物皆虛,“可以了。”他聽見心裏有個聲音,於是發射。子彈蹦出槍膛的那一刻,他發現自動步槍的槍聲確實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大。

按要求,五發子彈,由連長統一下達射擊口令,一聲命令一聲槍響,張若穀扣下扳機的那一刻就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子彈洞穿靶紙的聲音,自信成績不會差。這時他卻聽見身邊接連傳來四聲槍響,扭頭一看,原來吳論不等連長下令,就把五發子彈全打光了。

“什麽時候都有你!”張永新從背後一腳踹了過來。

吳論打完之後,心中一陣空虛,這就是射擊的感覺?他不太在乎成績,卻覺得剛才發生的一切跟自己的想象完全不是一回事,雖然也說不清楚哪兒不對。這時背後有一陣微小的風聲,他想也沒想就握著槍朝旁邊一滾,張永新這腳剛好踹到了地上。

“這戰術動作你從哪兒學的?”張永新驚訝地問。

“什麽戰術動作?”吳論腰上被幾粒石子硌得生疼。

張永新最驚訝的倒不是吳論這標準的側滾,而是他背後仿佛長了眼睛似的,居然能在電光火石之間準確避開自己這一腳。他是K師的全能訓練標兵,近身格鬥的水平連雪狐的“打架王”孫祥,也就是捉住吳論四人的那個寸頭都當麵承認過。

張永新懶得跟他糾纏,奪過八一杠,退了彈匣:“上一邊站著去!”

吳論老老實實地站在一邊,剛才那五發子彈他已經覺得夠了。

所有人的槍全部打空,對麵報了靶,張若穀打出了45環,而吳論那火急火燎的五槍,居然打出了48環。趙小軍是38環,沈原最差,三槍沒上靶,17環。

“得意嗎?”張永新挑起眉毛問道。

“到底是我配不上它還是它配不上我?”第一次摸槍的人打出這個成績,確實是驚人的。

張永新好像聽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事情,臉上表情怪異。

“各連原地休息!講評!半小時後手槍射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