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盤狁守覺得全身都浸泡在某種溫暖而又柔軟的東西當中。
他睜開眼睛，眼前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一片漆黑，而是一片布滿繁星的天空，星光灑滿了他能看到的每一個地方。那似乎不是在地麵上所能看到的景色，即便是一萬年前也一樣。
那麽，也許是空中？銀河驟然扭曲移動，他的眼前出現了玉紅雲蛛的臉。哦，那不是銀河在移動，而是他的視線在移動。或者不是他的視線在移動。“那是怎麽回事？”玉紅雲蛛在質問。他眼前的景物有一瞬間陷入黑暗，後來他醒悟過來，這是“觀看者”的
眼睛閉上了。回答的聲音是那個夢狼端妮，但他看不到她在哪裏：“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那樣，可是等我發現的時候事情已經……”玉紅雲蛛的聲音稍微柔和下來，她伸過來一隻手，在盤狁守看起來，就像在撫摩他的頭一樣，不過他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因為他什麽感覺也沒有。他終於明白了，她在摸的是夢狼端妮，而他正在觀看的是夢狼端妮的記憶。“你不能這樣對待那些狼族……”玉紅雲蛛輕輕地說，“它們都是在第一批狼妖幾乎滅絕之後才得以成妖的小家夥，你吃了它們，它們就不會回來了。”盤狁守的視線再度向下，落在了玉紅雲蛛黑色的高跟皮鞋上。他還看到了夢狼端妮兩隻細瘦的手臂，似乎她正抱著頭。“可是我沒辦法控製想要吃掉它們的欲望！”她聲音尖厲，“這個世界在我體內消耗的力量實在太多了，我的身體隻不過是想要補充最基本的能量！”
玉紅雲蛛輕歎，然後蹲了下來。
“我知道了。那麽，可能需要委屈你一下……”她溫柔地說，“妖怪界將在你的世界中分離出一個地方，將你關在那裏。禁區上會疊加禁製，禁止所有的狼族到那裏去。”
“但是沒有狼族的力量，我會因為能力削弱過快而死。”夢狼端妮委屈地說。
“你可以出來……”玉紅雲蛛說，“當你感覺到特別虛弱的時候，你就能在一定範圍內活動，去抓任何狼妖，所以我們會將所有的狼妖禁錮在那個叫小紅帽的地方。”
“可我又不想傷害任何人。”夢狼端妮說，但她有些鬆動了。
玉紅雲蛛說：“所以我們需要天罡木狼。我們隻是在你摔下樓的時候固定了你的魂魄就已經筋疲力盡，而它到這裏以後不到一天就發現了整個世界是被你創造出來的真相——你可以由此想象它的力量有多麽強大。”
“它不會為了別人而犧牲自己。”夢狼端妮猶豫地說。
“它會。”玉紅雲蛛堅定地說，“它會。如果你創造出當年的景象，創造出那些本來應該在那次事情中死去的狼妖依然生活在他們一萬年前最終生活的那個地方，抹去它和一切知道當初那些事的妖怪的記憶，讓它困惑，讓它不得不為了自己的族人去奉獻！”
盤狁守心中醞釀著雷霆暴風般的憤怒！他從來不知道這個女人這樣自私！怎麽能為了某個妖怪而背叛他的大娘！他想殺了她！他希望自己的手能立刻伸出去殺了她！
“那怎麽能行呢？我不能傷害它——”夢狼端妮激動地說。
盤狁守顫抖著伸出軟綿綿的左手，卻發現……他的左手正在空氣中逐漸被分解成為細細的顆粒，緩緩溶解！
而這個時候，他的耳邊又響起了玉紅雲蛛的聲音，她正平視著夢狼端妮，溫柔地說：“它會高興的。因為你是它的天劫，它會渡過天劫，拯救它的弟媳、侄子和人妖兩界，且不會因你而死。”
他心中的憤怒忽然就消失了，她是大灰狼的朋友，他應該相信這一點才對。
“我們到了！我們到了！”
“你要早想起來，我們還有必要這麽趕嗎！”
“可是我剛才根本就沒想起來啊！”
“這麽重要的事情都沒想起來！你到底專門跑這世界來幹嗎的！你走之
前還一聲不吭，我和師父都以為你暴斃街頭了！”“我們過來了就不要追究啦！沒晚——”身後傳來冒冒失失的聲音，紅衣少年剛一回頭，就被身後的人或者妖怪
一拳打飛到一邊。那隻有著大翅膀的老妖怪背著兒子“撲哧”一聲進入了那個原本像氣態又像液態的黑球中。它們整個兒撲在了基本變成了固體的黑球之外，之所以聽起來有那種撲哧的聲音，是因為它們有某個部分插進了黑球尚未完全化作固體的部分。
有一隻手憑空出現在盤狁守麵前，他嚇了一跳。而那隻手簡直就像是從玉紅雲蛛臉上長出來的一樣，僵硬地伸著。他忍不住碰了一下那隻手。那握拳的手突然就鬆開了，一些看起來很眼熟的小骨頭出現在手掌心
中，排著整整齊齊的隊伍緩緩飄出來。而另一隻手也不知何時出現在他的眼前，鬆開手掌，一個小小的狼顱骨在手掌上滾動，撞球一般撞在其他的小骨頭上。
原本整齊的小骨頭們被撞得散成了一片，不過很快就自行找到了自己原本所在的地方，互相碰撞著，震動著，移動著，形成了一個蜷縮著身體的小狼崽模樣。過了沒有多長時間，骨骸狼崽的身體上就隱隱約約地包裹上了一層透明的膜，就像透明的皮膚一樣。
盤狁守明白了，這就是夢狼端妮的孩子的真身，現在該是它正常生長的時候了。
黑球外，廝殺仍在繼續。隻聽厲風嘶吼，風雷陣陣，大灰狼的攻擊裹挾著刀光劍影步步緊逼，刀
刺球時發出耀眼的光芒，將沾到它的每一縷抵抗都毫不留情地消化殆盡！若有與那光芒相抗者，便會立時化作齏粉！鉑離青瞳和她的族人，再加上玉紅雲蛛，竟不是它的對手。鉑離青瞳一個沒注意，一隻眼球掉了出來，被刀光絞成粉末。她失去了
半邊視力，也沒了立體視覺，頓時方寸大亂，躲避的動作慢了些，幾乎連自己也被一起絞成碎末！
幸虧玉紅雲蛛眼疾手快，雙手毒刺放出妖氣抵抗大灰狼，同時口中吐出
蛛絲，將鉑離青瞳甩到一邊。不過也正是因為她這樣一躲一甩，大灰狼眼前的陣勢立刻出現了一個空隙，它又是幾個突刺，將敵人逼退一邊，自己從缺口處箭一般射出。下一刻，剛剛被揍完才爬起來的紅衣少年又被狠狠揍了一拳，斜斜飛了出去，幾乎撞到玉紅雲蛛身上。但隻是幾乎而已，她靈活地閃開，紅衣少年撞上了鉑離青瞳的兒子，又一起飛出了好遠，才狠狠摔到地上。
而早在他們落地之前，大灰狼已經在獨目神鷹身邊伸出手去，插入了那個漆黑的球體，過了一會兒——很有可能隻有幾秒——兩個妖怪同時拉著仿佛被墨汁浸透的盤狁守飛躍出來，“啪唧”摔倒在地。
玉紅雲蛛將雙毒刺收到一起，拉著鉑離青瞳的手，帶著鉑離家族的族人，飛向筋疲力盡剛剛落地的大灰狼和盤狁守。“我都說過了這一定會很困難……”鉑離青瞳跌跌撞撞地飛著，沒有眼
珠的眼眶裏淚水嘩嘩的。“所以我才需要你幫忙嘛。”玉紅雲蛛溫柔地笑著說。“我的眼睛很貴的！而且好難買的……”“我賠你好了吧，不要哭了……”盤狁守直到現在還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茫然地看著飛向他們的
妖怪，右手卻更用力地抓住了大灰狼。“事情已經完了，你不用緊張。”玉紅雲蛛平靜地說，就好像剛才那巫
婆般邪惡的人和她根本沒關係一樣。盤狁守心裏那個氣啊！“你們這些妖怪說翻臉就翻臉！說和好就和好！想怎樣就怎樣……”“我們沒有翻臉啊。”鉑離青瞳流著淚說。平心而論，她現在的模樣才
更像是受害者。“那你們剛才是在幹什麽！”盤狁守氣爆了！玉紅雲蛛指向遠處隆隆作響的裂縫——天上的和地上的。而那些裂縫正在發出令人不適的吱吱呻吟聲，一點一點慢慢縮小。“我們的神之手終於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紅衣少年不知何時落在了他
們身後，激動萬分地說。盤狁守的回應是毫不客氣地揮出一拳，打在對方最脆弱的肚子上。而大灰狼還沒來得及那麽幹呢。
紅衣少年號叫著變回小狐狸，小身體在地上滾來滾去。“神之手……要神之手就好了！有沒有必要把我整個塞進去啊！還不打個招呼！”盤狁守怒吼。他覺得自己一輩子的氣都在今天生完了。“那是因為你有個不講理的保姆！光跟它解釋這些是沒有一點作用的！”鉑離青瞳毫不客氣地說，流著淚、瞎了眼也不能阻擋她的刻薄。
而她口中的保姆大灰狼沒有跟著盤狁守一起鬧，它隻是伸出一根手指……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將鉑離家族所有人的眼睛戳成了碎片，這些都在一秒鍾之內幹完。
鉑離家族尖叫、跳腳，大灰狼則笑得十分邪惡。“這種事情你應該先與我商量。”大灰狼語重心長地說，“不過這次就
算了，以後就記得了，是不是？”玉紅雲蛛臉色鐵青。大灰狼輕輕托起盤狁守的左腕，那裏已經沒有手了，隻有手腕。盤狁守
一直用袖子擋著它，但還是被大灰狼發現了。大灰狼看著斷腕處，笑得令人毛骨悚然。小狐狸先逃得無影無蹤。雖然並非罪魁禍首，不過還是心虛的獨目神鷹背起兒子瞬間跑得不見了
蹤影。玉紅雲蛛恨恨地跺腳，拉起鉑離青瞳也走了。鉑離家族的人跟著她們，
在天空中擺出一串歪歪扭扭的隊形。大灰狼繼續托著那隻斷腕，陰雲密布的臉上就差傾盆大雨了。“還會長出來的。”盤狁守安慰他。這是盤家合約上規定的，合約中
守護虛空點的人類，在進行與妖怪有關的活動中失去任何東西（不包括生命），妖怪界都必須予以補償。“妖怪界總有那麽多辦法，一定能的。”盤狁守說。
大灰狼歎了口氣，摸摸他的腦袋。暗藍的天空和漆黑的大地嘎吱作響，裂痕如活物般收縮，藤蔓化作灰燼，隨風飄散。人間那十二公裏範圍內的嗡嗡聲，在某一時刻突然停止了，就好像那些聲音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一樣。人類和妖怪同時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