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盤狁守睜開眼睛，一時腦子裏一團糨糊，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眼前是一片湛藍的天空，寒風吹拂他的身體，一片白雲隨著寒風吹拂的
方向緩緩飄動。我在哪兒？他問自己。湛藍的天空上出現了一片朝天的尖刺，尖刺繞著他緩緩地滾來滾去，滾
來滾去……“怎麽會呢……怎麽會呢……怎麽會呢……”一個尖細的聲音在他耳邊
絮絮叨叨。盤狁守還在考慮：我究竟怎麽了？我難道不是在睡覺嗎？剛才……他霍然坐了起來，身邊有什麽東西尖叫了一聲，他沒注意，隻看見不遠
處有一個斜坡，而另外一邊，一輛自行車倒在地上，車輪還兀自吱吱轉動。
對了，剛才他騎著自行車從那個斜坡下來，眼前卻突然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車輪“撲哧”一聲被放了氣，他頓時控製不住車把，一頭滾了下來……
還有，剛才的尖叫，和他摔下來的時候聽到的尖叫一模一樣。他一回頭，一個很大的、圓滾滾的、滿是尖刺的綠色東西上，一雙大眼睛衝他眨了眨。
盤狁守：“……”他看到了什麽？那是什麽？那是巨大版的豪豬嗎？不，應該不是，豪豬沒這麽綠，這麽圓……那這是仙人球嗎？仙人球？這條路他每天都走，路中間怎麽會突然長出這麽大這麽綠，還長眼睛的仙人球？！
長眼睛的仙人球……他揉了揉眼睛，確認自己沒看錯。那的確是一雙眼睛，長在仙人球上，在一圈密密麻麻的鋼針掩映下，羞澀地向他眨眼睛。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仙人球用尖細的聲音說，“剛才跑得實在
太匆忙了，沒看到你過來，紮破了你的輪胎，真的很對不起。”盤狁守點了點頭，沒說什麽。他見過很多植物妖怪，不過多數都是以人形出現的，像這樣大大咧咧地
用原形加一雙眼睛出現在他眼前的，還真是很少見，除了在星際帝國圖書館
的那棵聖誕樹……所以他有點震驚，有點反應不過來，這都是很正常的。等他反應過來，緩緩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想說句沒關係、再見之類的話
語，眼前卻忽地一片昏花，差點再次摔倒在地。那仙人球想去接他，又想起接那一下也許會戳他一身洞，於是遠遠地躲開了，眼睜睜地看著他剛站起來又躺倒在地上。
一個銀灰色的影子從一邊屋頂上跳了下來，用鼻子拱拱盤狁守，回頭對仙人球大罵：“你是死的啊！幫下忙不會啊！要是小盤子出什麽事兒，看我不吃了你！”
仙人球十分委屈，扭著圓滾滾的身體，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哭訴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也想幫忙呀……這不是法力不夠嗎……你……你……你……你欺負人……”
大灰狼討厭愛哭的生物，無論是妖怪還是別的什麽！可為什麽他身邊全都是這種東西啊！所以它的表情也扭曲了，看起來十分想不顧那身刺，咬那個妖怪一口。
盤狁守躺在地上，按住大灰狼的嘴，阻止了它不自量力地撲上去的企圖，說：“大娘你不要這樣，它真不是故意的……扶我一把，我站不起來……”
“砰”的一聲，大灰狼化作人形，謝天謝地，他身上沒穿那身古色古香的灰袍，而是穿著盤狁守的衣服。幸虧這附近沒什麽人，不然這路上突然出現的仙人球、變成人的大灰狼都將是今晚所有新聞的焦點。大灰狼將盤狁守慢慢地扶起來，說：“我還是送你去醫院看一下吧，萬一摔出點什麽問題可怎麽辦？”盤狁守搖搖頭說：“沒事，沒有傷到腦袋，就是腿有點軟，可能是嚇了一跳。”大灰狼狠狠地瞪了仙人球一眼，扶著盤狁守站好，又到那可憐的自行車
旁將它一把提起，回到盤狁守身邊，像扛貨物一樣將他扛在肩上，向盤家方
向走去。
仙人球本來還等著大灰狼對它說點什麽，結果他什麽都沒說就走了，害得它十分鬱悶，圓滾滾的身子扭動了幾下，最後咕嘰咕嘰地跟在他們身後，追著他們的腳步一步一步扭動著前行。
大灰狼手提自行車，肩扛盤狁守，麵無表情地回頭看著仙人球。仙人球畏縮了一下。“該幹什麽幹什麽去，不要跟著我們。”大灰狼說。說完，他轉身就走。身後仙人球咕嘰咕嘰……大灰狼再次麵無表情地回頭，殘破的自行車原本還算挺直的橫梁多了一
個五爪印。“想死就直說，我現在就幫你送終。”仙人球咕嘰咕嘰地退了兩步。“我……我……隻是無家可歸……”大灰狼腦門子上一根青筋蹦了起來，無家可歸？妖怪還有無家可歸的
嗎？隨便在哪兒安家不是家！更何況，它是仙人球！那麽大的撒哈拉沙漠，它自個兒滾一輩子都滾不完吧！無家可歸！如果連個仙人球都算無家可歸了，那他算什麽？來自北方的流浪狼？哎呀呸！
但是可憐的大灰狼還沒有機會說出自己的觀點，被他扛在肩上的盤狁守
已經說話了：“大娘，讓它跟我們回家吧。”大灰狼腦門上兩根青筋蹦起來……“你跟妖怪接觸這麽多年，有沒有聽過哪個妖怪說什麽無家可歸的？！
啊？”盤狁守道：“那倒是沒有，不過那是因為我遇到的都是有家的妖怪
嘛……”大灰狼腦門子上的一堆青筋蹦起來……“妖怪隻有家族！沒有家！不是所有的妖怪都需要家！”大灰狼怒氣衝
衝地說。盤狁守靜默了一會兒。“可是它看起來很可憐……”大灰狼無力得差點跪倒在地。
他說什麽都沒用了，這孩子就是同情心泛濫了而已……
仙人球眨巴著眼睛，一會兒看看大灰狼，一會兒看看盤狁守，當看到大灰狼擺出一臉想要撞牆的表情點點頭的時候，它高興得原地跳了起來。“二位真是好人！真是好人！”它看起來又單純又可愛，就像一個毫無
心機的小孩。大灰狼暗自咬牙：等小盤子不在，看我不把你全身的刺拔光……他們漸行漸遠，誰也沒有注意到，就在盤狁守摔倒的地方前麵不遠處
有一個小巷子，巷子裏躺著一個被紮得渾身是刺，血流遍地，昏迷不醒的妖怪。
盤狁守覺得這兩天好像有什麽東西一直在跟著自己。神之手沒有反應，說明對方是沒有惡意的。但是隻要一出門，他就會被
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纏繞，簡直就像是當初被龍子暗中監視的感覺。又有妖怪嗎……他坐在押鈔車上，從後視鏡裏往後看。不遠處一個拐角，地麵上拖著一根尾巴尖兒。獅子的尾巴尖。我最近得罪獅子了嗎？他百思不得其解。沒有啊，他已經很久都沒管過
妖怪的閑事了，除了家裏的常駐妖怪們之外，也沒有陌生妖怪來找過他。那個莫名其妙地住進後院的仙人球不算。也許是仙人球？仙人球和獅子？仙人球和獅子能有什麽關係？這兩種生物怎麽可能有關係？於是這個念頭很快被他打消了。當他開著押鈔車飛奔的時候，押鈔的眾人都聽到了車頂上“哐當”
一聲，然後他就通過後視鏡看到車尾部玻璃外，一根獅子尾巴隨風晃呀晃
呀……“怎麽回事？”詹穀問。“可能是過了一個坑。”盤狁守麵不改色地說著謊。他還能怎麽說？
難道說“我們的車頂上有一隻獅子，大家不要驚慌，雖然我也不知道它想幹啥”……剛才那一下很快，大家也搞不清楚究竟是什麽問題，坑……似乎也有那
麽點像，於是都不再追問了。等他們到了目的地，盤狁守再看向後視鏡的時候，那根尾巴已經不見
了。當天下班，盤狁守騎著車子晃晃悠悠地往家走。之前那輛舊車被摔得很慘，輪胎變形，輪軸斷裂，承重的橫梁還被大灰
狼捏彎了……他不得已買了一輛新車，帶後視鏡的那種。
他一邊騎一邊往後看，右邊後視鏡裏時不時就出現一條尾巴在風中晃悠，有時候尾巴在車後，有時候尾巴在樹上，有時候尾巴在拐角……要不是知道不可能有尾巴妖怪這回事，他恐怕會以為跟蹤自己的就隻有一條尾巴而已。
又到了那天的斜坡附近，看看周圍沒有人，他停下了車子，一回頭，身後一個黑色的大影子一晃而過，不遠處的一個拐角，又露出了那條尾巴。盤狁守停好車，大步走到了那個拐角處。他並沒有急著伸腦袋去看對方
究竟長什麽樣子，而是先踢了踢那根露在外麵的尾巴。“你是誰？跟著我幹什麽？”過了許久，沒有回音。“別躲了，尾巴拖這麽長，想看不見你都不行啊。”那根尾巴簌簌地抖動起來。一顆巨大的獅子頭從拐角處畏畏縮縮地露出了那麽一丁點兒。“你……你……你……你……好……”獅子結結巴巴地說。盤狁守腦門子上垂下幾條黑線，他猜到是獅子，卻沒猜到是一隻這麽膽
小的獅子！連話都說不完整的妖怪獅子！他盡量放柔和了口氣，說：“最近都是你在跟著我吧，你有什麽事嗎？說出來，也許我能幫你。”獅子巨大的腦袋上的小眼睛在聽到他的話的一瞬間亮了一下，不過又很
快暗淡下來。“你幫不了我……”盤狁守心想：那你跟著我幹嗎呀……“我在找我的愛侶……”獅子巨大的爪子小心地推出一張照片，“就是
她，你見過她嗎？一定沒有吧，不，肯定沒有。我總是這麽不幸，就算是追著她的氣息也追不到她，總是在最後一刻失去她的蹤影……”盤狁守沒仔細聽它說什麽，隻是撿起了那張照片。
那是一隻獅子，在熱帶叢林裏和一堆綠色植物的合影。盤狁守把照片還給它。“我的確沒有見過你的她，那我就不明白了，你跟著我幹什麽？”獅子忸怩了一會兒：“我……我覺得你身上有她的氣息……”盤狁守一腦袋問號，他身邊到處都是妖怪，虛空點裏進出的妖怪也很
多，不小心沾染了也不奇怪，可憐了這隻獅子，沒搞清楚情況就跟著他不放，現在失望了吧……“既然我身上有她的味道，我想她曾經一定經過虛空點。你最近一直跟
著我吧，是不是每當我回到家裏，你就會失去她的氣息？”獅子點頭。“我的家有妖怪的封鎖線，隻要我回去，氣息就斷了，說明她很有可能
已經從虛空點回去了，你要不要去找她呢？”獅子用十分崇敬的目光看著他：“封鎖線？虛空點？難道您是盤狁
守？”盤狁守“嗯”了一聲。獅子激動地立起來，一隻巨大的爪子眼看就要拍到他的肩膀上：“您就
是盤狁守啊！那我就有救了！有了您的幫助，我一定能找到愛人！請帶我去您家吧！”盤狁守狼狽地躲開了那隻爪子，他深信，如果那爪子抓下來，他一定會血濺當場。“你不用這麽激動……”他冷靜地說，“她是進入了虛空點還是隻在那
裏停留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不要抱太大的希望……”獅子根本就沒聽進去，一低頭將他拱上了背，向他家的方向奔去。“原來那裏就是虛空點！我好多年沒有回去過了！都忘了！我的愛侶你
等著我！我馬上就來……”“我的自行車……”盤狁守無助地叫。大獅子已經跳上了屋頂，聽到他的話，又跳下來一口叼住自行車的橫
梁，再跳回屋頂奔向盤狁守家的方向。這輛自行車……又完了。看著被獅子咬住的位置，盤狁守絕望地想。獅子心急如焚，根本沒從前院走，直接悶頭跳進了後院，丟掉那輛肯定
已經報廢的自行車，放下盤狁守，就開始在院子裏轉圈圈。“我的愛侶啊！我的愛侶啊！你在何處啊？我的愛侶啊……”
盤狁守從它背上下來，發現那個仙人球並沒有在後院，暗自鬆了口氣，
要是那隻冒失的獅子一頭紮進來，直接就趴在仙人球上，那該是多麽可怕的
事情啊！“你能感覺到她的氣息嗎？”盤狁守問。獅子激動地猛點頭：“對！我感覺到了！她就在這裏——我的愛侶你在
哪裏啊？”獅子仰天長嘯，大張的巨嘴卻在半空中僵住，擺出了一個呆滯的形象。盤狁守也看看它看的地方，一時愣住了。盤家屋頂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隻大型球刺，烏啦啦地迎著風在屋脊上緩
慢滾動。那是前幾天他撿回家裏的仙人球。仙人球正睜著大眼睛看著獅子，盤狁守覺得那眼神裏滿滿的都是震驚。“你在這裏！”獅子說。“你怎麽會在這裏？”仙人球說。他們認識。這是盤狁守的第一個念頭。是仇人？這是盤狁守的第二個念頭。難道是……不可能吧！這是盤狁守的第三個念頭，而這個念頭讓他猛地驚出了一身的冷汗。獅子靜默了。仙人球靜默了。獅子的毛在風中飄**。仙人球晃了晃，忽然向後滾倒下去。與此同時，獅子飛撲而上。“我的愛侶呀——”獅子嗥叫。盤狁守滑跌在地上，還真的是愛侶啊！真的！回想起獅子給他看的那張照片，上麵分明就是一隻獅子和仙人球的合
影！他還以為獅子的意思是，它的愛人是照片上那隻獅子！反正在人類看來所有獅子都長得差不多……他忽然想起來，如果是母獅子的話，應該至少和這隻獅子長得不一樣才對吧……但那其實是一隻公獅子！應該就是那隻倒黴獅子！
他居然把一隻公獅子的照片當成這隻獅子的愛侶，這種錯誤也未免太愚
蠢了。大灰狼扒開後門鑽了出來，正好看見震驚得不能自已的盤狁守。“喂，怎麽了？啥事兒嚇著你了？有妖怪嗎？很可怕嗎？小盤子？
喂……”
受到過度驚嚇的仙人球無法控製地從房頂上滾落下去，掉到盤家前院裏，在無人的院中無法控製地滾了滾。獅子以迅猛的速度飛一般地追上，一同跳到前院裏，對著滾來滾去的仙人球步步緊逼。“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離開我？！為什麽？！這一切到底是為什
麽？！”獅子痛心地質問。獅子一直把仙人球逼到了角落，仙人球沉默不語。“好像瓊瑤劇。”盤狁守說。大灰狼趴在屋頂，他趴在大灰狼背上，這般評論著。“是呀，悲情男主角。”大灰狼嘿嘿笑了。這種八卦它是不會錯過的！
哦耶！獅子悲憤過頭，忘了自己和對方實力上的差距，將身子立起來打算用前爪抱住仙人球猛晃的時候，慘叫一聲挪開了爪。
“難道你不愛我了嗎？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嗎？不想和我繼續遊曆天下了嗎？你說話呀！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為什麽？！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獅子吹著被紮傷的大爪子，低頭悲泣。
仙人球轉了個身，不過圓滾滾的它也看不太出來是不是真的轉了。
“你傻呀！”仙人球破口大罵，“我說了我們隻是好朋友而已！早就告訴你不要愛上我了！我絕對不會嫁給你的！想和我結婚——我的天神哪！你們敢相信這種事嗎？和一隻獅子結婚！我會被家族裏的兄弟姐妹笑死的！”
“獅子的種族身份很低嗎？”盤狁守好奇地問。“除了珍稀妖怪，沒有什麽種族高低之分。”大灰狼回答，“不過有些
種族還是比較自傲的，除了自己種族之外一概看不起。”於是，這也是種族歧視的一種嗎？“我最討厭你這種不幹脆又不善解人意的妖怪了，一點前途都沒有。”
仙人球毫不留情地下了總結陳詞。
所以說啦，愛情這玩意兒就是這麽奇怪。
你喜歡某個人，你們兩情相悅，對方的愛語就是天籟，對方所做的一切，無論對的錯的都將是你賴以為生的真愛；如果你不喜歡某個人，你討厭他，對方的愛語就是無賴，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會成為你對他唯恐避之不及的障礙。
同樣的人，同樣的心，同樣的愛，卻因你的偏心，憑空生出了雲泥之別。
被拋棄的獅子十分悲憤，對天長嚎：“老天哪！你為什麽這樣對我？！為什麽？！這一切都是為什麽？！”它又望向仙人球，小眼睛中透出凶光，“既然得不到你的心，那我就要得到你的身……”
盤狁守趕緊再往大灰狼的背上爬一些，企圖在最佳視角裏看看獅子怎麽
得到仙人球的“身”。他覺得，那種場麵一定既慘烈又恐怖。他的確猜對了，就是很慘烈也很恐怖。仙人球又不是死的，它也是會反抗的，在獅子打算上來“得到它的身”
的時候，它縮成了一團兒，刺球一樣滿地亂滾，把可憐的獅子紮得無處可逃，哀聲慘叫。“我隻是愛你！我隻是愛你呀！隻要有愛即便是強娶也是可以理解的呀！”獅子抱頭鼠竄。仙人球大概是剛才把該說的都說完了，這會兒連回應都沒有，一個勁地滾個不停，滿身的長刺把獅子紮得刺蝟一樣。獅子終於忍無可忍，跳牆逃走。而仙人球似乎也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
翻滾著就跟著它跳了出去。兩個妖怪就這樣在獅子的慘叫聲中越走越遠……“那獅子完了。”盤狁守說。大灰狼咧了咧嘴：“嘿嘿，完了。”遙遠的地方，傳來獅子的嘶聲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