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當盤狁守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捆得結結實實,從手腳到胳膊無一幸免,蠶蛹一般仰麵躺在地上。他扭頭,張海就坐在他的旁邊,比他好點,隻是雙腳被捆,雙手被捆在背後,又係在桌子腿上。他正想將頭轉回原處,忽然覺得腦袋一陣眩暈酸脹,後腦勺一陣刺痛,

他趕緊又扭回來。“感覺怎麽樣?”張海低聲問。盤狁守呻吟一聲:“一點也不好。”“你被人打到了後腦勺,可能會有血腫,暫時不要亂動。”越是不讓動,越是非常想動,盤狁守難耐地扭動了一下,歎息道:“你

找我,就是這麽個重要的事?”張海微笑:“你也看到了,我沒什麽事,是他們有事。”盤狁守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有兩個人站在門口,腦袋湊在一堆,嘰嘰

咕咕,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其中一個人手裏還拿著槍,不時警惕地看他一眼。

左手被捆得太久,已經麻木,也感覺不到是疼還是不疼,他不禁苦笑。這該死的神之手,要用的時候就總是出問題……你說你早點疼一疼,至少在開門前來那麽一下,他也會趕緊退回去找幫手呀,偏偏是開門的那一瞬間……還不如沒有呢。

盤狁守又斜眼看向張海,不是他有什麽情緒,隻是一扭頭就頭疼頭暈。

“你沒事吧?”

張海說:“沒事,就是眼睛有點睜不開。”

他的左臉被打得腫起老高,左眼被腫脹的組織擠得隻能眯著,當然睜不

開。

盤狁守歎氣:“是我的錯,讓你受牽連了。”

這兩個人當然不會是來找張海麻煩,順便牽連盤狁守的,他們要找的就是盤狁守,張海才是受牽連的那個。

盤狁守仔細想想,自己又不是個愛惹是生非的人,如果非要說最近有什麽令人不愉快的事的話,隻有搶劫運鈔車的那一回。再看看其中一人手上拿的槍,稍微有腦子的人想一想就知道了。

不過這可是槍械,槍支管理法也不是讓大家看著好玩的,這麽簡單就能

弄到第二把嗎?“那個妖怪找到了嗎?”張海問。盤狁守無語。這個人要不是特別冷靜,那就是神經特別大條,都到這個

時候了,槍都指在腦袋上了,還能想到那個十萬八千裏外的妖怪身上去,這真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

“目前還沒找到……沒有外力支援,她應該是馬上就能回來的。既然到現在都沒回來,說明她得到了其他的支援,或者她在用自己的力量抵消束縛之力,如果是後者的話,她離開束縛之地越久,身體越弱,再過一段時間,她抵擋不住束縛之力,自己就能回來。”

“這麽說,你們一點也不擔心。”張海說。盤狁守疑惑:“我倒是覺得你好像特別擔心。”張海笑笑。“你還是覺得她和你死去的女朋友有關?可她們長得真是一點都不

像。”張海沒回答,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是啊,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兩名歹徒好像終於商量完畢,揮舞著槍,衝他們怒吼:“幹什麽幹什麽!想吃子彈是不是!都給我閉上嘴!”兩個人都沒有戴麵罩,一般這樣的意思就是,麵對兩個注定要死的人時,他們戴麵罩也沒啥意思。想到這裏,盤狁守朝天花板翻個白眼,心想:大娘啊,你要是再不來,我就真死在這兒啦。持槍的歹徒甲蹲在盤狁守的身邊,用槍筒戳他的腦袋:“你就是新聞裏說的那個盤狁守?”盤狁守說:“對。”

歹徒甲說:“你知道我們是誰嗎?”

盤狁守老實回答:“我敲倒的……那幾個人的同夥。”他本來想說“敲倒的歹徒”,又怕刺激到這兩個人的神經,隻好臨時改口。手裏玩著一根棒球棍的歹徒乙說:“咦,挺聰明的。那你知道我們為什

麽找你吧?”“要我的命。”盤狁守說。持槍歹徒甲和持棍歹徒乙狂笑,聲音就像破勺在刮擦鍋底。盤狁守不忍

卒聽,閉上了眼睛。“給我睜開眼!”歹徒甲戳他的眼皮。盤狁守睜開眼睛,好聲好氣地說:“兩位大哥,那天的事情是我一個人

幹的,這個人……”他看一眼張海,“他跟那事沒任何關係,兩位大哥能不

能高抬貴手,放過他?”兩個歹徒又笑得跟破勺刮擦鍋底似的。“你沒看過電視呀!殺人滅口懂不懂?”歹徒甲得意地叫囂。這兩個人的確是那幾個搶匪的同伴。因為踩點的時候出了問題,搶劫

案發生的時候,他們正在派出所裏蹲著。搶匪中拿槍的那一個是歹徒甲的兄弟,親的。反正有槍,這事兒肯定要幹,要等他們出來,黃花菜都涼了,更何況不是少一個人就少一個人分錢嗎,於是那些人沒等他們出來就直接幹了。

本來計劃是萬無一失的,對他們來說的確如此,雖然他們並不知道詹穀的“貪生策略”,怎奈棋差一著,誰知道會有盤狁守這麽個超級大變數躲在護衛隊裏,幾秒鍾就把那幾位給幹翻了。

歹徒甲和歹徒乙早就知道了兄弟們被一姓盤的小夥子打翻的消息,也經常在重播的電視裏看到他那張臉,但他們直到幾天前才被放出來,根本不知道去哪兒才能找到他,他們便整日在街上閑晃。

要說按照豐堯市的大小,他們要相遇那是基本不可能的。但是俗話怎麽說來著,仇人相見,冤家路窄,不是冤家不聚頭……今天上午,盤狁守跑來谘詢室找哭泣妖怪下落的時候,正巧被那兩個家

夥看到了。

其中一個就想撲上去給他一下子,可總不能在青天白日、大庭廣眾之下就把他給打個半死呀,另外一個趕緊拽住同夥,用那句老掉牙的話勸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當然他們等不了十年,就暗中跟著盤狁守到了心理谘詢室。盤狁守在心理谘詢室待了有一個小時,兩個歹徒看樓上樓下來來往往的都是人,也沒敢出手,就想蹲附近等他出來,誰承想他倆在那兒等候時間太長,一個去買煙的時候,另外一個居然坐著就睡著了!等他倆發現盤狁守早已走掉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買煙的那個把睡著的那個罵得狗血淋頭。

人跑了,怎麽辦?沒關係呀,這不是還有座廟嗎?他倆就等著樓上樓下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鬼鬼祟祟地上了樓。

那會兒接待小姐已經下班走了,隻剩下張海正在整理資料。歹徒甲和歹徒乙為了不驚動別人,另外一個原因是不好意思,所以沒捂得跟恐怖分子一樣跑來。等到把張海揍完,逼他打電話讓盤狁守過來,才發現了一個重大的問題:他們居然沒在張海的麵前蒙麵!

沒蒙麵……那也沒關係。他們不是歹徒嗎?歹徒就是要殺人滅口的嘛!況且盤狁守的確得罪了他們呀!他和他的朋友都一定要殺掉!電視裏都說了,說要殺你全家,那就要你全家死光光,這才叫言出必行,才是出來混的人應有的品行……看了太多“古惑仔”係列電影的兩個歹徒先生,就這麽以自己“高尚”的品行決定了兩個無辜者的命運。

歹徒甲用槍筒戳盤狁守的腦門,大度地說:“我們決定殺了你,不過可以讓你選擇怎麽死。”

盤狁守歎息一聲:“老死行不行?”

歹徒甲一槍托砸到他的腦門上:“給我貧嘴!”

盤狁守眼前直冒金光,額頭上有什麽溫暖的**緩緩流下來。

張海攥緊了被綁在身後的拳頭:“兩位大哥,我們一定會乖乖合作,也請二位優待俘虜啊。”

“優待俘虜個屁!”歹徒乙一棍狠狠敲上張海的腿,張海全身劇震,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呻吟。

盤狁守雖然眼睛還有點看不清東西,但還是聽到了張海的呻吟,他咬緊牙關,說:“當時抓你們那幾個兄弟的人是我,這個人根本不知道,要報仇就衝我來。”

歹徒甲笑道:“看不出你還很有義氣嘛,那就照你說的辦!”

歹徒甲又用槍托砸了盤狁守兩下,他右臉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後就逐漸開始麻木,右眼也開始一點點地變得睜不開。

這還沒有結束,兩個歹徒開始在他身上瘋狂踢打。他被綁得死死的,就連想要脫掉左手的手套也做不到,他的感覺似乎被割裂了,聽覺和痛覺,精神和肉體,無休止的疼痛在全身各處肆虐,耳朵還能聽到踢打在肉體上的聲音,痛苦實在太強烈,以至於似乎有另外的意念在他腦中說話,仿佛那疼痛屬於別人而不是他自己。

他不得不想一些其他的事情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比如大灰狼現在在做什麽,那個龍女是不是還在撞他家可憐的老牆,那個哭泣妖怪去了哪裏,那個白圓金寶究竟爬了誰家的牆……

大娘,大娘,你在哪裏,你有沒有聽見我在叫你?

就在這番殘暴虐打之中,盤狁守的耳朵變得嗡嗡作響,他似乎聽到窗外有撲啦撲啦的聲音,但也許隻是幻覺,因為他連自己在什麽地方都有點記不太清了,眼前的炫色,腦中的雜音,一切都讓他難以思考。

“等……等……下……等一下!”雜音中,傳來了張海的聲音,似乎距離很遙遠,盤狁守幾乎聽不到。那兩個歹徒氣喘籲籲地停下了腳下的動作,歹徒甲說:“幹啥?想找

死?別著急,一會兒就輪到你。”張海平靜地說:“不,我隻是想問問,你們打算怎麽處理我們?”兩個歹徒對視了一下。歹徒乙露出一個標準的邪惡笑容,說:“都告訴你是殺掉了!你腦子不

好使啊!”張海平靜地笑笑,說:“雖然你說過要殺了我們,但是沒說過怎麽殺呀。”

歹徒甲說:“當然是讓你們最痛苦的殺法!先一刀一刀切你們的手指,然後是腳趾,然後打斷你們身上的骨頭,最後切成一段一段喂狗!讓你們多管閑事!哈哈哈哈……”

他說得十分血腥恐怖,說到後來他激動得手舞足蹈,就好像已經把他們

切成片了一樣。張海輕咳了一下:“這種辦法,可行性很低,被抓住的可能性很高。”歹徒甲僵在一個舞蹈動作上,看起來十分可笑,如果盤狁守沒有被打得

隻有一隻眼睛能看的話,他現在一定會笑出來。歹徒乙激動地說:“你憑啥這麽說?!”張海嗬嗬笑了幾聲,慢慢地說:“如果像你說的那麽殺的話,一定會濺

你們一身血。我這辦公室裏沒有衛生間,最近的公用衛生間在三樓,你們殺得一身是血,怎麽出門?你們帶換洗衣服了嗎?血可是很難洗的。帶刀了沒有?利不利?小心別割到自己的手。用完以後刀要扔到隱蔽的地方,千萬別被人發現,那上麵有你們的指紋又有我們的血,現代科技很發達的,隻要沾過血,用什麽都洗不掉,一查就能查出那把刀殺過人。你們看過電視沒有?電視裏都是這樣演的。”

的確,電視裏這樣演過,不過從“現代科技很發達”開始就是純忽悠了。加上他說話的速度非常慢,簡直比平常慢了一倍有餘,明顯就是在拖延時間。

盤狁守又不像那兩個歹徒一樣沒文化,當然聽出來了,心裏一樂,腫脹的臉上也扭曲了一下。

張海言之鑿鑿,讓歹徒們麵麵相覷,趕緊分頭到處尋找。張海說的是對的,這一層根本就沒有衛生間。

歹徒乙揮舞著棒球棍,叫囂:“那我們就直接用這根棍子敲死你們!”

張海慢慢地說:“這個更不可行了。”

歹徒叫:“為什麽?!”

張海語速緩慢地說:“你們能保證一棍子打死我們嗎?萬一打不死呢?萬一我們活過來了呢?”

“那我們就把你們腦袋打開花——”

張海笑著歎氣:“這不又回到剛才的問題上了?腦漿裏也有血呀,沾到你們身上怎麽辦呢?棒球棍又怎麽辦?你們知道DNA這玩意兒嗎?你捏了它這麽久,上麵都帶上了你手心的DNA,這是比血還準確的甄別方式,而且它表麵不平,沾到了你的DNA根本洗不掉,棒球棍這麽大,你怎麽處理它?很多人就是因為不懂這個,所以才落網的。當然,如果你想一個人承擔殺我們的罪名的話,那就當我什麽也沒說。”

歹徒乙的品行當然不會高尚到為別人豁出一切承擔罪責的程度,他明顯猶豫了。

歹徒甲惱怒起來,揮舞著手中的槍叫道:“那我一槍一個!打中你們的腦袋!”

張海搖了搖頭:“你連門都不想出了嗎?槍聲有多大?你們能跑得過聲音?派出所就在附近,一旦有人報警,警察五分鍾內就能跑來,晚上六點以後電梯關閉,上下隻有那一個樓梯,你們不是正好和警察打照麵嗎?開過槍的人,身上一股硝煙味道,手上不管怎麽洗都有硝煙顆粒,拿特殊燈光一照

就能看見,你們萬一碰到警察,怎麽逃得了?”

他言辭懇切,肯定無比,連盤狁守都幾乎要相信他是為了歹徒好了。不過盤狁守知道,雖然硝煙部分是對的,其他部分卻完全屬於胡謅。盤狁守曾在這向日葵心理谘詢工作室附近轉悠過不短的時間,主要是不好意思進來,當時還真沒見到有什麽派出所,他所知道的最近的一個在三條街外,能五分鍾內跑來的不是劉翔也是妖怪。

“我勒死你們!”歹徒乙怒了。

張海歎了口氣:“還是DNA……用什麽繩子都一定會留下DNA,不管是受害者還是加害者……比棒球棍上的還難洗。你們決定用誰的DNA了嗎?或者誰戴了手套?”

兩個歹徒支吾半天,說:“你……你別想嚇唬我們!要是都像你說的,警察的破案率哪會那麽低啊?”

“那是因為都不是大案要案呀……”盤狁守口齒不清地插了一嘴,“平常那些小偷小摸的根本沒必要用高科技的手段,所以破案率低。但是你要殺了我們,我們可是兩個人,那就成了大案要案,警察一定會用最好的手段來查的,所以報紙上說的是‘大案的破案率百分之九十九’嘛。”

這個就完全是瞎蒙了,他根本不知道豐堯市這種小破城裏有沒有什麽DNA檢測,就算是有,也沒有全國人民的DNA數據庫呀。更何況死兩個人……兩個人算大案嗎?算嗎?不算嗎……鬼才知道。

被受害者忽悠來忽悠去的歹徒甲和歹徒乙傻掉了,他們從來都沒想過,原

來殺人也是個技術活啊!不僅僅是想活下去難,就連想讓別人死都這麽難啊!歹徒甲和歹徒乙愣怔了半天,又蹲到角落裏碰頭,開始嘰嘰咕咕。盤狁守看著張海,忍不住偷偷地笑了笑,又因一陣眩暈和疼痛咧了咧

嘴。他動了動身體,忽然覺得身下的感覺有點不太對,用被綁著的手在地上蹭了蹭,小聲對張海道:“哪裏漏水了嗎?”張海看看身下,整個地麵已經浸了一層水,水還在往屋內的各個角落漫延。他看向門口,水是從門下縫隙中鑽進來的,還在噗噗地往裏冒。“不……”張海有點驚訝地低聲說,“這不可能,七樓連水管都沒有,

因為管道老舊,幾年前就把七樓的所有水管都拆了。”那麽……除非是……發大水?!歹徒甲和歹徒乙也注意到了腳下的水。歹徒甲說:“這是哪來的……”

歹徒乙說:“好哇!他們還說這一樓沒水!”

一個跑去開門,查看外麵的情況。另外一個氣勢洶洶地衝向盤狁守他們,準備給他們這兩個說謊的家夥一點顏色看看。張海慌忙說:“不!我們這一層沒有住戶,幾年前又拆了水管,的確沒

有水——”盤狁守發現門的側麵和上方都開始汩汩入水,不禁大叫:“屏氣!”他的“氣”字沒說完,跑向門口的歹徒已經把門打開了。就在歹徒開門的一瞬間,房裏的幾個人就聽見“嘩啦”一聲,歹徒和受

害者們連聲慘叫都沒發出來,就被一股清澈的水統統沒了頂。那股水真的很清,清得就好像空氣,睜眼望去,水中的一切纖毫畢現。盤狁守屏氣漂浮在水中,大概是水的隔音作用,耳中一片靜謐。大概是

水流衝得有點快,而那兩個歹徒把他綁得又有點緊,所以他連掙紮的機會都

沒有,整個人就在水裏邊不停打轉,想停都停不下來。不過也多虧了一直旋轉,他才看清了周圍的情況。張海還在原地,似乎因為和他綁在一起的桌子實在很重,所以他隻是往

旁邊漂了一點,並沒有離開那個範圍。

歹徒甲的槍不知道被衝到哪兒去了,他正非常努力地在水中做狗刨式,一會兒又變成蝶泳式,然後又變成群魔亂舞式,再然後又變成不知什麽式——隻有一點是很確定的,他不會遊泳,什麽式也不會。

歹徒乙比他好點,會遊泳,不過水已經到了房頂,連個空氣縫兒也沒給他們留下,於是隻見一人倒掛在房頂上,拚命撓牆——大概是想撓出個能呼吸的空間?盤狁守隻能這麽猜測了。

又過了十幾秒,歹徒甲乙開始噗噗地吐泡泡,並且掙紮得更凶了。

而在盤狁守喊出“屏氣”的時候,張海也跟著屏氣,所以他們兩個算是早有準備,又沒有多少掙紮,消耗不多,堅持的時間比那兩個歹徒能長那麽一點。

眼看歹徒就要翻白眼的時候,盤狁守終於看到水中遊來了幾個身影。為首的是人形狀態的大灰狼,身後跟著少年形態的小狐狸、龍女、白圓金寶,還有一個不認識的小女妖怪。灰狼遊到盤狁守的身邊,輕輕攬住他還在控製不住地旋轉的身體,一隻手在他的繩子上拂過,繩子立時散開。紅衣少年遊到張海的身邊,在他手腳上的繩子上一抹,繩子也散開了。

灰狼和紅衣少年對龍女打了個手勢,龍女在水中低聲吟唱起來,吟唱在

水中嚶嚶震**,麻酥酥地隨著水流輕撫在皮膚上。隨著她的吟唱,水位開始慢慢降低,水中的人和妖怪們隨水緩緩下降。最終,水如同有生命的蛇一般完全退出房間,不知流到了哪兒去。

房間裏雖然看起來好像被水衝過一樣混亂,但是所有的東西,包括盤狁

守和張海身上穿的衣服都幹透了,一絲兒水星也沒留下。盤狁守活動活動僵硬的身體,摸摸自己的臉,疼得噝噝吸氣。灰狼看著盤狁守的臉,表情很陰鬱,非常陰鬱,極其陰鬱,簡直要發洪

水了。雖然的確已經發過了。他衝盤狁守伸出了一隻手,那隻手上猙獰地支棱著五隻鋼爪。盤狁守心頭哀歎一聲,閉上眼睛。大灰狼沒理他,轉身,舉著那足可把人撕成肉片的手走向那兩個不幸的歹徒。兩個歹徒絲毫不知大難將至,還趴在地上昏迷不醒。

一感到大灰狼離去,盤狁守立馬撲了上去抱住他的後腿……不,現在隻是腿……總之以盤狁守和大灰狼的速度相比,盤狁守能逮住他的後腿就不錯……咱是說,腿。

“大娘,大娘,我沒事,隻是臉上挨了幾拳,看起來有事,其實沒事,

一點都不疼,你看……”大灰狼不管不顧地拖著他往前走。盤狁守趕快示意紅衣少年,紅衣少年挽起袖子,慢騰騰地走到那兩個歹

徒旁邊,還沒來得及彎腰,就被大灰狼一句“你敢”給嚇得一哆嗦,回頭又挽起袖子,哼唧道:“此乃他人家務事,小生自然是不管不管啦,不管不管啦,不管不管不管啦……”

眼看兩個倒黴的歹徒就要命喪大灰狼爪下,忽聽身後“哐當”一聲巨響,大灰狼遲疑了一下,便發現另一邊炸開了鍋。有女人尖叫:“白圓金寶你敢背叛我!我讓你生不如死!”完全不給別人辯解的時間。有貓在辯解:“美君你聽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的,事情和你看到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有說這廢話的時間,什麽誤會都解釋清楚了。有女人在拉架:“你是誰!不要欺負白圓金寶!”這個完全是沒事添亂的。真是……好一出二女搶一夫的標準瓊瑤大劇啊!要是男主角不是個三尺

多一點的貓樣兒就好了。

大灰狼看著那邊陷入白熱化的戰局,按了按額頭,一副很痛苦的樣子。他彎身把還抱著他後腿的盤狁守拉了起來,就好像小盤子還很小很小,抱著大灰狼的尾巴又哭又鬧不肯放的時候一樣。

“行了,我今晚不撕了他們就是。”今晚不撕……明晚就不一定了。

紅衣少年又化成了小紅狐狸,跳到窗戶上,若無其事地梳理自己蓬鬆美麗的尾巴。

一隻貓和兩個女人打成一片,張海手足無措地站在倒塌的辦公桌旁,看著貓和女人們在上麵跳來跳去。看來今天他是最無辜,卻也是損失最慘重的一個。

盤狁守鬆了一口氣,卻覺得頭也痛了起來,指著那邊混亂的場麵,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大灰狼歎了口氣,指了指窗外。

盤狁守剛才沒注意,這會兒才發現陰森森的窗外亮著一片微亮的小燈。他嚇了一跳,仔細看才發現,原來是小麻雀們夜間反光的眼睛。

“剛才我們在勸龍女不要自殺……”大灰狼不爽地說,“結果這群小麻雀就衝進去啦,烏泱泱的一大片,嘰嘰喳喳說了啥我都聽不清,好不容易逮住一隻代表——正好是那隻麻巧,才問出來,原來你這邊出了事兒……”他有點疑惑地問,“麻巧說你請她辦事,所以她才會在這附近徘徊,正好看到你被打。你到底請她辦了什麽事?怎麽沒跟我說過?”

盤狁守心裏糾結了一下,說:“嗯……其實,也沒什麽大事……”

大灰狼的臉色不好看了:“嗯?”往上挑的尾音明明白白地表示著他心裏不爽。

盤狁守暗歎,這大灰狼一直以自己的保姆自居,若是讓他知道自己舍近求遠,一定被會被他念到耳朵起繭,所以特別不想讓他知道。但是這種情報實在很偏,即使能知道,也一定是麻巧這種兄弟姐妹滿天下的小妖怪,而不是他這種特立獨行的狼。

窗外的小麻雀們開始有節奏地拍抓窗戶,盤狁守走過去,開了一扇窗,麻巧撲棱著它小小的翅膀,肥碩的身體搖搖擺擺地飛進來,落在他的肩膀上。

“一斤半小米!”麻巧倨傲地說。

盤狁守說:“行。”多那半斤是它應得的。“我是說那一斤之外,再多一斤半!”麻巧說。盤狁守啼笑皆非,他還會為多那麽點小米和它討價還價嗎?“你說什麽就是什麽。”麻巧這才滿意了,抖了抖身上的小細毛,用小翅膀指著那邊躲都不知往

哪裏躲的張海,說:“他的女朋友死了。”“這個我知道了……”麻巧尖叫:“所以我不是正要給你說你不知道的事兒嗎!”盤狁守歎了口氣:“是是是,您說。”“他女朋友死了。”麻巧又說一遍。盤狁守沒敢再說話,認真聽著。麻巧很滿意,接下去說:“但是也可以說沒死。”盤狁守一驚:“怎麽說?”麻巧指著那二女一男混戰軍團,說:“他女朋友就在那裏。”盤狁守的目光依次掃過白圓金寶,根本不可能;龍女,似乎也不對,那

麽就是……他的目光落在那個和白圓金寶差不多高的小小水色妖怪身上。等一下,水色?他仔細看過去,那小妖怪果然是和哭泣妖怪一模一樣的水色,水色的

眉,水色的眼,水色的唇,隻是深淺不同。“她快死了。”麻巧說。盤狁守心中一沉,大灰狼已搶在他前麵,對那混戰的一團高聲叫道:

“住手!”

其時,龍女正掐著白圓金寶短粗的脖子,意圖將之捏成貓形肉餅,白圓金寶揮舞著四隻短短的肢體拚死掙紮,水色的小妖怪使勁兒拉著龍女的手,奈何她的力量隻是杯水車薪,起不到任何作用。

大灰狼走過去,抓起掛在龍女手上的水色小妖怪,拎到麻巧的眼前:“你說的是這一隻?”小小的水色妖怪掙紮:“討厭!你這個討厭的老妖怪是誰啊?!你要幹

什麽?!我可是很厲害的,我告訴你……”盤狁守靜默了一會兒,問:“她就是那個哭泣妖怪嗎?”大灰狼說:“對。”“她好像不認識我們了……”

“因為她的能力已經消退到馬上就會死掉的程度啦。”麻巧說。

麻巧的聲音又尖又細,龍女驟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白圓金寶這會兒才撿到機會大聲為自己辯解:“所以我想說的就是你誤會了!我和這個妖怪什麽關係都沒有!我就是發現她是個被束縛的妖怪,但不知道為什麽一直在抵抗束縛之力以至於越變越小。我本來不想管的呀,可她身上有你的妖氣,所以我就給她幫點忙,就被你看到啦!也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跟著她到這兒,看看有什麽辦法可以解除束縛,結果就碰到了你們,接下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啦!你為啥不聽我說嘛……”

這會兒一口氣說了這麽多,就好像它辦事有多麽利索,它自個兒有多麽委屈似的,其實如果剛才不說什麽“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樣”之類的廢話,事情早就解釋清楚了!

然後屋裏所有的妖怪和人類,包括龍女和白圓金寶,都轉頭望向了站在一邊的張海。

張海聽到了一部分的解釋,但是大部分的根本沒聽著,因為幾乎所有的聲音都被龍女的尖叫給蓋住了。所以當人和妖們盯著他看的時候,他茫然了。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你們看著我幹什麽?”

大灰狼把哭泣妖怪一把塞到盤狁守的懷裏,然後惡狠狠地抓住站在盤狁守肩膀上的麻巧小小的身體,怒道:“你耍我們!他的女朋友和那個哭泣妖怪一點都不像!”

張海:“哭泣妖怪?我女朋友?”

麻巧嚇得全身的小細毛都奓了起來,在他鋼爪一般的手中撲棱棱地掙紮:“討厭討厭討厭!你這個老妖怪!我不要跟你說話!不要跟你說話!放開我!”

盤狁守一把奪過被捏得幾近休克的可憐麻巧,不高興地看了大灰狼一眼。大灰狼垂下肩膀,一轉身又化作狼形,比盤狁守還生氣地跑到一邊去麵壁。

盤狁守想去撫慰它一下,但屋裏還有這麽多妖怪和人在等著麻巧的答案,他隻能把裝可憐的大娘先放到一邊,將麻巧舉到了張海麵前。

“我覺得這件事情應該由它告訴你,給你介紹一下,它的名字叫麻巧。”

“你好。”麻巧禮貌地打招呼,它遇到新客戶一般都比較有禮貌。

不管是發飆的龍女還是說話的麻雀,對於張海來說都已經不是什麽新奇

事物了,他接過了麻巧,說:“麻巧,你知道我女朋友的事?”

麻巧“嗯”了一聲,說:“十一年前,你和你的女朋友在你的大學相識。她告訴你,她是那個大學的學生,和你不同係。然後你們成了情侶,整整四年。七年前的某一天,你的女朋友告訴你她快死了,在她死後,要你把那個身體火化,但讓你相信她,隻要你一直懷念著她,每天每天為她流淚,那她總有一天一定會回來。第二天,她就出車禍死了,身體被撞得稀爛。你不相信她說的話,卻按照她的遺願,將她的身體火化,但是你從來沒告訴過她,你沒有辦法為她流淚。所以你開了心理診所,希望由別的人代替你哭,一直到現在。是這樣吧?”

張海非常驚訝,連聲說:“對,沒錯,就是這樣的。那你知道她現在在什麽地方嗎?”

麻巧張開它的小翅膀,正準備說話,卻被身後的大灰狼打斷了:“你女朋友啊,她就在這個房間裏,在小盤子手裏。”

盤狁守舉起手裏小小的水色妖怪,然後想起張海根本看不到,歎了口氣,又放下了。

麻巧大怒:“天罡木狼!你敢搶我的台詞!太傷自尊了!我不幹啦!”

它拍著翅膀準備飛走,被張海一把抓住一對小細腿給拽了回來。

張海激動地問:“你是說,我的女朋友就在這裏!她就是那個被束縛在這裏,陪伴了我七年的那個妖怪?是不是?”

他實在太過激動,連麻巧都被嚇到了,它衡量一下,還是老實答道:“嗯……對,就是她。他們那幫家夥——”它斜睨了盤狁守和大灰狼等人和妖,不屑地說,“一直告訴你,她是妖怪,但是都忘了跟你說,她是哭泣妖怪,她是需要有人哭,一直一直不停地哭,才能存在於這個世上的哭泣妖怪。如果他們早點跟你說,也許你早就猜出來了。”

“什麽!那是我們的錯嗎!我們難道需要向每一個死了老婆的男人解釋我們妖怪的種族分類概況嗎!”大灰狼嗷嗷怒吼著想撲上去,被盤狁守猛撲上去按住了,戴了手套的左手在它的腦袋上撫摸。盤狁守撫摸第一次的時候它還掙紮,第二次的時候就乖了,連尾巴也啪嗒啪嗒地搖晃起來。

麻巧和大灰狼的分歧也不是今天才有的,所以它很確定盤狁守能幫它解決一切衝突問題,於是也不理會,繼續和張海說:“很可惜,如果你能為她哭的話,她早就回來了。”

張海愣了一下:“為什麽?”

麻巧說:“哭泣妖怪不能接觸快樂的東西,所有快樂的東西都會讓他們消失。十五年前,那個哭泣妖怪對你一見鍾情,為了接近你,她想辦法得到了一個身體。方法不能告訴你們,這是妖怪的科技秘密。她得到了那個身體後,終於成功地成了你的女朋友。但是她的能力不足,不能支撐那個身體太久,四年就是極限。所以其實她那天本來就要死,就算不遇到車禍也一樣。”

張海聽著它說的話,已經忘了自己應該怎麽反應,隻能那麽呆呆地聽著。

“她失去身體以後,幾乎馬上就衰竭到普通人看不到的程度,並且因為力量的流失,逐漸失去了記憶。不過她在你身上種下了隻有她能感覺到的‘標記’,所以她會一直跟隨在你的身邊,並被束縛在這個地方。事實上,如果像你這樣為她收集眼淚,她至少還需要一百年的時間才能成形。但是你是她選擇的伴侶,如果你能為她流出眼淚,她隻需要五年就能回到你的身邊。即使這樣會讓一切事情再度輪回,她也不在乎,她隻要回到你的身邊就好。可是她不知道你有病,你的淚腺有問題,不能為她哭,所以你如果要找回你的女朋友,等著吧,再過個九十幾年就能行啦。”

麻巧說完這麽冗長的一番話,長長地籲一口氣,小細毛都搭在身上,精神好像也萎靡了不少。它撲棱著翅膀,飛回了盤狁守的肩膀上。

“等會兒送我回家。”它悄悄說。

盤狁守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