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月夜河燈
從廟中出來,迦琅飛上房頂,差點吐血。
她這間破廟地勢不好也就罷了,東麵居然還有一座更大更輝煌的廟宇,遠看就像是壓在了她頭上,怪不得這裏荒無人煙。
“沁沁,你去跑個腿,看看那間廟裏供奉的是哪隻老賊。”
沁沁得令,麻溜地飛奔過去。
迦琅就在半山腰等她。
沒等來沁沁,倒是等來一個年輕男子,他臉色很白,身形瘦弱,斯斯文文地向她行了個禮,道:“打擾姑娘了,小生方才去山頂拜神,下山道上便有些迷路,請問姑娘可否……”
不待他說完,迦琅猛地抬頭:“你去拜神?山頂上那間廟嗎?”
“正是。”
迦琅一雙杏眼直直盯著他看,她本就生得美,這一看瞬間令男子麵色薄紅。
“你叫什麽名字?哪兒人?現居何處?多大了?可娶親?”迦琅連珠炮似的問。
男子臉更紅了,支吾道:“姑、姑娘,這樣不合適吧……”
“沒什麽不合適的。”迦琅笑著說,“我想多了解公子你。”
畢竟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信徒。
“在下姓黃名藤,翡羽城人,還、還未娶親呢。”似乎鼓足了勇氣,黃藤小聲問,“敢問姑娘芳名?”
“叫我阿琅就行。”迦琅從口袋裏翻出一枚玉片,“喏,這個給你,就當是見麵禮。”
還有見麵禮?黃藤心都飛到天上去了,一方麵覺得這個禮本該由他來送,另一方麵瞧見這玉片成色極佳,是不可多得的寶物,他舍不得拒絕,幹脆咬牙收下了。
“阿琅姑娘費心了,黃某一定會好好收藏這枚玉片。”
迦琅無所謂地擺擺手。
這種玉片在人間或許值點錢,對她來說卻跟石頭沒區別,本就是她準備給自個兒信徒的見麵禮。
黃藤收著玉片,越發覺得麵前這姑娘明豔不可方物,甚至在整個翡羽城,他都沒見過幾個比她更漂亮的女子。
最重要的是,她還梳著未嫁人的發髻。
黃藤心思換了一茬又一茬,正想跟迦琅進一步攀談,沁沁就從東麵跑了回來。
迦琅趕忙問她:“看到了嗎?”
“看到了!”沁沁剛要回答,目光在黃藤身上繞了兩圈,改口道,“回去我跟您細說。”
“好。這是我剛認識的黃公子,他……去山頂那座廟祭拜過。”
沁沁眼睛瞪得渾圓,隨即眼淚都要冒出來了,激動地握住黃藤的手:“恩人啊!”
黃藤渾身一抖,這一個兩個的,怎都這麽熱情?雖然他確實有幾分姿色。
細細一看,這剛冒出來的小姑娘雖然稚嫩了點,但臉蛋圓潤飽滿,也是個美人坯子。
今天也太走運了吧!
黃藤心裏暗樂,表麵上裝作矜持,跟她們一塊下了山,然後把她們送到客棧。
最後說好,如果在翡羽城有什麽需要,隨時可以找他幫忙,他也可以帶她們吃喝玩樂。
分別前,黃藤揮了揮手:“阿琅姑娘再見。”
迦琅心情很好,笑眯眯地同他再見,而後一轉身,就看到“宋仙君”麵無表情地倚在門邊。
眼神好像要殺人。
迦琅嚇了一跳:“你怎麽這般神出鬼沒的?”
頌梧不答,許久後才沉沉地“嗬”了一聲。
陰陽怪氣的。
他今兒個把藍羽鳥也帶來了,沁沁自打進屋後就蹲在一旁,跟鳥展開殊死對視。
麵前這人相當於半個錢袋,迦琅殷勤地給他端茶倒水:“什麽風把仙君吹過來了?”
“你這陣風。”
“什麽?”
“沒什麽。迦琅神女,我不是在信上說了嗎,等我半日,陪你一同去山上找廟。”
“哎呀。”迦琅一拍腿,趕緊解釋,“我想這也不是什麽難事,仙君這麽忙,不用你專程抽時間做這個,便自個兒去了。”
頌梧臉色一沉,又問:“剛才那人是誰?”
“你說黃公子?”迦琅彎起了嘴角,看上去特別高興,“他是我的信徒,沒想到第一次去就碰到了。”
頌梧愣了一下:“你的信徒?”
“對呀。”
“他自己說的?”
“是的,我到的時候,他應該是剛供奉完,沒想到在山裏迷路了,就被我撞見了。”
頌梧微微抿著唇,深黑的眼睛裏又泛起躁意。
他修長的指尖漫不經心地敲著桌麵,聲音不大,卻充滿威嚴。
不知過了多久,沁沁小聲開口:“我可以摸你的毛嗎?”
兩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隻見沁沁仍舊蹲在那裏,圓溜溜的眼睛裏充滿渴望。
藍羽鳥“咕”了一聲,高傲地轉過頭顱,像是拒絕。
沁沁立刻眼巴巴地望向頌梧:“仙君大人,我可以摸它的毛嗎?”
頌梧沒說話。
眼看沁沁就要傷心,迦琅幫她問:“宋仙君,我侍女想摸摸那隻鳥的毛,可否行個方便?”
頌梧假裝沒看到藍羽鳥哀求的視線,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沁沁立刻撲過去,不待藍羽鳥逃走,她一把揪住翅膀,抱在懷裏一頓猛搓。
“咕咕咕!”藍羽鳥發出又嫌棄又絕望的號叫。
頌梧在翡羽城的生意做得很大,不是每天都能來客棧找她。
迦琅清閑了幾天,跟黃公子一起品嚐了不少當地美食,終於想起來那天沒說完的話題。
客棧裏,她關上門窗,對沁沁道:“你那日在另一座廟裏看到了什麽,都跟我說說。”
沁沁小臉一垮,難得有些鬱悶:“迦琅大人,那座廟真的很大。”
“嗯。”
“人也很多,香客絡繹不絕,我都看傻了。”
“我知道。”
“建造得也非常輝煌,咱們的跟人家壓根兒不能比。”
迦琅耐著性子:“所以,是誰的廟?”
沁沁噘著嘴,小聲說:“是、是君上的。”
迦琅笑容凝固。
“噢,是君上的啊,太淵君上嗎?”
“咱們天族哪還有另一個君上啊……”
“怪不得。挺好挺好,睡覺吧。”迦琅翻了個身,閉上眼睛。
沁沁扒著床沿看她:“迦琅大人,您別生氣,君上咱鬥不過,生氣沒意義的。”
“你說得對,所以我現在要睡覺,去夢裏殺了他。”
“……”
或許是因為執念太強,迦琅居然真的夢見了太淵君上。
仍舊看不清臉,但他穿著那件清風皓月的銀白長袍,坐在一棵係滿紅綢帶的樹下,靜靜看著她。
夢裏麵,迦琅火氣噌地就上來了,她抓緊太上斧,一步步向他走去。
誰知,君上忽然衝她招了招手,道:“會下棋嗎?”
本著伸手不打笑臉人的原則,迦琅稀裏糊塗地在他對麵坐下,又稀裏糊塗地和他下了一局棋。
對弈過程中,君上開口說話:“我知道你對我有怨,也有很多困惑想問我,但我隻能告訴你,就如同這棋局,我們總要做好準備和鋪墊,才能迎來勝利,隻是這個過程會讓人痛苦。”
迦琅詫異地抬起頭,君上的臉似乎隔著一層水霧,既陌生,又熟悉。
他執起最後一顆子,落在棋盤上:“你贏了。”
迦琅忙一看,果然是她贏了。
她棋技很差,連自己是怎麽贏的都不知道,卻聽見君上低低的聲音說:“無論怎樣對弈,我都不會贏你。”
“啊?”迦琅沒明白,剛想追問什麽意思,棋盤和君上都消失了。
她怔了半晌,終是反應過來,這是她的夢境,他怎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說一堆不知所雲的話,卻連個解釋都不給,真是個狗玩意兒。
迦琅翻了個身,罵罵咧咧地沉入睡眠。
第二天,她在一陣嘈雜聲中醒來。
迦琅眯了眯眼,看到窗戶大敞,“宋仙君”不知何時來的,正坐在窗台上,手裏晃著一個茶盞,漫不經心地望向外頭。
天光剛好不濃不淡地照在他身上,給蒼色衣袍鍍上金邊的同時,也將他的臉照得猶如無瑕美玉。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就像是夢裏棋盤上的黑白子,同樣泛著光澤,卻沒什麽溫度。
仿佛在看一個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世間。
迦琅從**坐起來,飛快整理好衣物,小聲嘟囔道:“又這般神出鬼沒的……”
“醒了?”頌梧轉過頭,剛好就逆了光,看不清神色,“我叫過你了,但你沒醒。”
同他的神情不一樣,聲音還是有幾分溫潤質感的,迦琅愣了一瞬,總覺得跟夢裏的聲音有幾分重合。
但仔細一想,她發現自己已經記不清君上到底是什麽樣的嗓音了。
迦琅沒過多糾結,穿好鞋子走到窗戶邊,探出個頭道:“在看什麽?”
不用他回答,迦琅已經看到了。
院子裏沁沁抱著一堆穀物,追在藍羽鳥身後說:“大鳥,你別跑呀,我給你準備了好多好吃的……”
藍羽鳥每根羽毛尖都寫著抗議,“咕咕咕”地到處逃竄,沁沁還不死心,倒騰著兩條不怎麽長的小腿,憨憨地跟在它身後。
“你聽話,過來吃一點,以後我每天給你喂食!”
藍羽鳥本來是可以飛到天上躲過此劫的,但它黑心腸的主人在半空隨意畫了個結,讓它隻能待在地麵,被迫玩這場你追我趕的遊戲。
迦琅抽了抽嘴角,有些歉意:“我這個侍女從出生就住在瀚海,沒見過外麵的世界,對很多事情都新奇。”
“無妨。”
“我還不知道,你這隻藍羽鳥叫什麽名字?”
頌梧沉思了一下,說:“就叫大鳥。”
藍羽鳥立刻向他投來憤恨的目光,也就是這個走神的間隙,沁沁從後麵伸出肉乎乎的爪子,一把抱住了它。
“哈!我抓到你啦!乖乖,來,吃穀穀!”
藍羽鳥一副鳥生絕望的樣子,蔫耷耷地癱在沁沁懷裏。
迦琅笑了半天:“對了,仙君今日來找我,有事?”
“城東有家酒樓做蜜煎青梅還不錯,今天帶你去嚐嚐。”
“廣聚軒嗎?我已經嚐過了。”迦琅撐著下巴,沒看頌梧的表情,說道,“黃公子帶我去的,排了很久才排上,味道確實不錯,酸酸甜甜的……”
話沒說完,她隱約察覺周身溫度都降低了,一抬眼就對上頌梧晦暗不明的臉。
他大袖一揮,憑空變出一張算盤,嘴角扯起一個生硬的弧度:“迦琅神女,我們來算算你在翡羽城的開銷吧。”
迦琅:“……”
他把算盤打得劈裏啪啦響,飛快而熟練地將每一分錢都算了個明白。
得出的結論是,她欠他一筆巨款,倘若要繼續在凡間生活下去,這份欠款就會像滾雪球那樣,越滾越大。
最後,頌梧滿意地收起算盤,悠悠地問:“所以,跟我去吃飯嗎?”
“去!我最喜歡廣聚軒了!”
“而且,”他補充道,“我不讓你走,你就不能走,吃飽了也要坐那兒,看著我吃。”
“沒問題!仙君長得這般好看,看你吃飯肯定也是種享受!”
在原則問題上,迦琅從不猶豫,選擇向金錢低頭。
拋棄大鳥和沁沁,頌梧單獨帶著她去了廣聚軒。
迦琅再一次感慨,這位在凡間混得可真好,居然訂到了廣聚軒的雅座,連掌櫃和小二都圍著他團團轉,無比殷勤。
宋仙君的當鋪,在翡羽城似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連地方官員都要賣他幾分薄麵。
入座後,迦琅向他請教:“仙君,你是怎麽在這裏混得風生水起的?”
頌梧答:“我做生意,掛在了王家名下。”
“王家?”
“翡羽城首富王閱璋,剛好是我的信徒。”
迦琅羨慕不已:“有個首富當信徒,很快樂吧?”
頌梧看她一眼,一字一頓地說:“信徒不在於多或好,唯在於忠誠。”
迦琅點頭:“有道理。黃公子看上去挺忠誠的,我已經很滿意了。”
頌梧神色一滯,終是沒說話,提起筷子敲了敲盤邊:“吃吧。”
神仙是不需要日食五穀的,尤其是凡間的五穀。但走到哪裏都品嚐一番,體驗的快感總歸是大於飽腹的滿足感。
迦琅飯量不大,每道菜吃了幾口就飽了,接下來的時間,她都在履行約定,靜靜看著頌梧吃飯。
他吃得很慢,每口要嚼的次數都比別人多,而且好像禮儀規矩都深深刻進骨子裏了,吃飯時還端著一副好姿容,連腮幫的鼓動都很小。
明明在做一件煙火氣十足的事,卻仍像是雪山之巔的雪蓮花,舉手投足間都充滿仙氣。
迦琅不免看得有些出神。
他們在這裏一坐就是一下午,頌梧氣定神閑地吃了很多東西,桌上八個盤子逐一變空,仿佛隻要時間充足,再來八個他都咽得下去。
迦琅心下感慨他能吃,忽然聽得外麵一陣吆喝,伸頭一瞧,發現不知何時起,整條街都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燈籠。
她來了興趣:“今天是燈節?”
“對,燈節是翡羽城最重要的節日之一……”頌梧淡定地擦擦嘴,而後抬起眼,壓著眸底的希冀,問,“要一起去看看嗎?”
“好啊。”迦琅欣然同意。
已至傍晚,翡羽城的百姓都出來遊街賞燈,他們兩個走在人群裏,迦琅東看看西看看,對什麽都好奇不已。
她入凡這段時間,忙於奔波遊說,很少有空逛街,今天總算了卻一個心願。
但沒過一會兒,她就發現,四周的人都在向他們這邊打量,一個小孩拽著母親的裙子,童言無忌地說:“娘,這對哥哥姐姐長得真好看,好像天仙下凡哦!”
迦琅衝小男孩笑了一下,心道,不是好像,姐姐就是貨真價實的仙女。
因她這麽一笑,周圍看過來的目光越來越多了。
頌梧忽然停下腳步,對她說:“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我去買個東西,很快回來。”
“好,你去吧。”
迦琅目送他進了一家賣麵具的鋪子中,正想一並跟進去瞧瞧,忽然被人叫住。
“阿琅姑娘!”黃藤站在路邊,眼睛一亮,直衝她過來。
“好巧,黃公子也來賞花燈?”
“今天這個日子,翡羽城誰不來賞花燈呢?”黃藤眉眼裏都是驚喜,“我方才去你下榻的客棧找你,誰知你已經出門了,我正傷感著,沒料到就在這兒碰到了你,真是老天保佑。”
迦琅好奇:“黃公子找我有事?”
黃藤臉上微紅,似乎鼓足了勇氣才道:“黃某想邀請阿琅姑娘一並遊街賞燈。”
“哦。”迦琅道,“那正好,我與一位朋友已經有約了,我們仨一起吧,還熱鬧。”
黃藤笑容一僵,立刻像霜打茄子,蔫道:“姑娘既已有約,黃某不便隨行。”
“沒事,我那位朋友雖然性子冷淡了點,但不是不講道理之人。”
“不是的……”黃藤有些為難,“阿琅姑娘不知嗎,翡羽城有個習俗,燈節這天,男子約女子遊街賞燈,是謂心儀,女子若是同樣有意,便會答應。”
迦琅愣住。
黃藤看到她的表情,乘勝追擊:“阿琅姑娘是外地人,自是不知。倘若沒那個意思,現在去拒絕你那位朋友也來得及。”
拒絕宋仙君?
迦琅越發迷茫了。
想來仙君也是初入翡羽城,了解之事並不比她多,他的邀請許是無心之舉?最重要的是,她心裏告訴她,她並不想拒絕。
倒是麵前的黃公子,似乎動錯了情。
迦琅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拉開恰如其分的距離,委婉地提醒:“黃公子,我是外鄉人,過段時間可能就走了,並且不會再來翡羽城。”
黃藤臉上露出沮喪之色:“黃某明白,可自從見了阿琅姑娘,黃某肝腸寸斷,日日都魂不守舍地盼望著可以同姑娘多見一麵……”
迦琅訕訕笑問:“請教一下,你喜歡我什麽?”
她的問題太過大膽直白,黃藤怔忪一瞬,道:“阿琅姑娘比我見過的任何女子都要美。”
這樣啊……迦琅剛要說話,忽然有個東西從旁邊扣了過來,蓋在她臉上,隻露出眼睛和嘴巴。
她眨巴眨巴眼,看到宋仙君站在一旁,手裏還拿著另一副麵具。
他現在渾身都散發著冷意,盯著黃藤的眼中仿佛覆蓋著萬年冰雪,擁擠的人潮立刻在他周圍空出六尺白地。
頌梧掀了掀薄唇,輕“嗬”一聲,不急不緩地道:“你剛剛說什麽,再說一遍。”
黃藤感覺有一把刀抵在胸口,他下意識抖了抖腿,顫道:“我、我說阿琅姑娘美……”
“她是美,用得著你來說?”頌梧語氣漫不經心,卻又好像帶著凜冽的殺氣,他慢條斯理地將手裏的麵具戴在自己臉上,那是一張恐怖瘮人的鬼麵。
“還有,‘阿琅’是你能叫的?”
有那麽一瞬間,黃藤看到那把刀已經快要戳入心髒了。他眼裏全是慌亂,忙不迭地說:“我先走了,你們慢慢玩……”
黃藤腳底抹油,溜得比兔子還快。
迦琅這才回神,說:“仙君不必如此,畢竟他是我的信徒。”
“迦琅神女,”頌梧淡淡道,“倘若他真是你的信徒,那日會不知道下山的路?”
迦琅一怔。
對啊……如果黃藤真是她的信徒,應該將那條山路走過無數遍了,怎還會迷路?
迦琅錯愕地看著黃藤跑遠的方向,敢情她這幾天完全搞錯了?
“你是早就想到這點了嗎?”迦琅沮喪地問,“你怎麽不早點提醒我?”
“之前想告訴你的,但一直沒來得及,哪知道短短幾天,你們就熟成這樣了。”頌梧聲調裏有隱隱的小怨氣。
迦琅解釋:“也沒有很熟,你看,我還稱他為‘黃公子’。”
“但他直接叫你‘阿琅’。”頌梧說完,似乎覺得自己這股擰氣發得不太對,於是軟了氣勢,“罷了,是我的錯,應該早點告訴你的。”
迦琅有點走神。
現在這個認真同她道歉的宋仙君,與方才質問黃藤的冷麵閻羅真是同一個人?
雖然戴著嚇人的鬼麵具,身上卻流露出一種說不清的溫柔。
她鬼使神差地說:“你也可以叫我‘阿琅’。”
頌梧腳步微微一頓,隨後才又正常地邁開。
“好。”他語調平靜,麵具下的眼睛與嘴角卻都不受控製地彎了起來。
夜晚悄然而至,翡羽城點亮全城花燈,暖黃的光點連綿成人間星河。
大街上隨處可見成對的年輕人,少女們笑容羞澀,裙擺翩然,少年郎意氣風發,此刻都微紅著臉。
火樹銀花映著他們的臉,張張都帶著對生活充滿希冀的笑容。
迦琅大抵是被這樣的氛圍感染,心裏也生出了幾分小女兒的情緒。
她拽了下頌梧的胳膊,小聲問:“雖然我是個罪仙,但模樣在九重天也算不錯吧?”
頌梧低頭,目光從她臉上略過,然後從嗓子眼裏輕“嗯”一聲。
迦琅摸了摸下巴,又道:“那你說,我和那位殿下,誰更好看?”
“哪位殿下?”
“就是那位……”迦琅半捂著嘴,踮腳靠到他耳邊,“被我搞砸一場盛宴的女帝殿下。”
她嗬出來的氣像小蟲子一樣,忽然攀附在耳郭邊,又隨風消散。
頌梧怔了一瞬,長如鴉羽的睫毛蓋住眸底的翻湧。
“都說煕天女帝美貌無邊,九重天上無出其右。”他緩緩道,“但我不這麽覺得。”
迦琅揚了揚眉,莫名感到開心。
從麵具後麵露出的一雙杏眼,此刻被花燈照亮,燦如星辰,帶著灼燙的溫度,迫使頌梧飛快地挪開眼,又小心翼翼地看了回來。
“若真要比,”他忽然又開口,“你比女帝更好看。”
“是嗎?”
頌梧緩緩點頭,舌尖輕舔著牙尖,低吐出五個字:“阿琅最好看。”
但那個係著紅綢帶的女子已經擠到前麵去了,並沒有聽見他說的話。
前方護城河圍滿了人,迦琅就是去湊熱鬧的。
她踮腳張望了一會兒,察覺對岸有一群人坐得端正挺直,不像來賞燈,倒像是科考。
她問旁邊人:“這是在做什麽?”
好心的小哥回答她:“那邊坐的是咱們翡羽城顯貴的少爺小姐們。喏,看到河水裏那些花燈沒?他們在上麵各寫了一個燈謎,謎麵其實不難,誰都能猜到,但就看誰來猜……”
迦琅聽了半天,總算明白了,其實跟老百姓一樣,這邊也在找對象,隻不過用的是更文雅的方式。
就比如現下,高台上一位小姐將提有自己謎麵的花燈放置河裏,順流漂下,在前麵被一位公子攔截,他解開燈謎,滿懷期待地看著那位小姐。
如果小姐對他有意,便不會再放置其他花燈入河,若對他無意,便可一直出題,直到自己的燈被心儀的郎君截走。
另外,不僅小姐們可以出題,公子也可以出題,翡羽城民風開放,不反對女子主動示愛。
怪不得說題麵都很簡單,要是被喜歡的人截走卻答不上來,豈不是平白錯過一段姻緣?
迦琅覺得有趣,便靠在河這邊觀望了起來,就這短短的時間裏,已經成了兩對了。
頌梧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兜果脯,陪她邊吃邊看。迦琅還時不時跟著大家夥一起起哄,對麵的少爺小姐們也不惱,仿佛在今天,除了千燈萬盞,對岸的這些百姓也是他們重要的見證。
變故就是這時候發生的。
岸旁飛出一個人影,腳尖在花燈尖端輕輕一點,整個人便輕巧地立了起來。她靈敏輕鬆地在河麵上遊走,海棠紅色的衣擺明晃晃地飄在風中。
對岸立刻有人站起來,高聲質問:“來者何人,還不速速退下?”
那女子聞所未聞,她似乎在找什麽,低頭尋覓半晌,連跳十幾盞燈,終於“哈”了一聲,彎腰從河中撈起其中一盞。
“找到了。”她欣喜地捧著燈,像捧著某種珍貴的寶物,迎著月亮細細看去。
她笑容忽地凝固,嘴巴不滿地噘了起來,望向對岸一人,道:“王野,你這燈上怎麽什麽都沒寫?”
迦琅聽到周圍開始竊竊議論。
那王野莫不是有來頭?
頌梧靠到她耳邊,適時地提了句:“王野就是王家的大少爺。”
迦琅瞪大眼睛:“翡羽城首富王閱璋的兒子?”
“對。”
怪不得,這女子撈起這盞燈後,對岸好多小姐都怨氣叢生——她們都想截那盞,偏偏被個野丫頭搶走了。
被點名的王大少爺緩緩站了起來,走至月光下,年輕俊美,隻是臉上蘊著微微怒氣,一板一眼道:“不可胡鬧。”
那女子已躍至他麵前,輕盈如蝴蝶,雙手捧燈,語帶嬌羞:“我知道了,你肯定是不願意跟別人在一起,所以才沒寫謎麵。還好我來得是時候,要不然你得急壞了。”
“……”
王野板正的臉上陣青陣白,他的確是因為不願成家所以才沒寫燈謎,但並不代表在等她。
不想當眾駁她麵子,王野幹脆不說話了,把她當成一團空氣,拂了拂袖準備坐回去。
誰知少女跟塊牛皮糖似的,拽著他的袖子笑盈盈地問:“所以,你就是在等我,對吧?”
四周看好戲的目光齊齊射了過來。
誰都知道王家大公子清正端莊,嚴於律己,從不近女色,卻又生得俊俏,堪稱翡羽城最難嫁的富貴少年郎。
現在這一出,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王野壓低聲音,盡量不讓別人聽見:“我沒在等任何人,你能不能別鬧了?”
少女脆生生地說:“我沒鬧,我就是喜歡你呀。”
聽得周圍人皆是一驚。
她眼睛亮晶晶的,看得王野愣怔片刻,隨即莫名有點煩,更加不願說話。
“王野,這盞燈我拿回去了哦?算你送我的。”
“隨便。”
“那你不能再放其他花燈進河了,也不能私底下給別的姑娘燈,更不能再出題讓別人來答,否則……”少女眼珠一轉,笑說,“否則就算你負我,我明天就去說書先生那兒哭一哭。”
王野頭疼地按了按額角。
他自認平素積善行德,怎就招來這麽個難纏的家夥?
關鍵是,一個女孩子家,平時在他耳邊囉唆個三千次也就罷了,怎麽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對男子說“我喜歡你”呢?
王野越想越鬱結,連繼續參加宴會的興趣都沒了。
河對岸,迦琅看得妙趣橫生,甚至想對這位奔放的女俠鼓掌致意。
隻不過,她隱隱覺得這個王野不大對勁。
來不及讓她細究到底哪裏不對勁,那一身海棠紅的少女便興高采烈地捧著花燈回了河這邊。
在看清少女臉的那瞬間,迦琅呆住了——
“銀雪?”
手裏的果脯撒了一地,迦琅一個箭步衝上去,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少女一怔,迷茫地向她看來:“你……認識我?”
那是張和銀雪一模一樣的臉,丟進人群裏一眼就能認出來的漂亮,但迦琅清楚地感知到,她身上沒有一絲仙氣。
銀雪神女消散前曾許願,來生做一個凡人,看樣子,她的願望實現了。
天族時間流逝得比凡間要慢,迦琅沒有想到,地上的銀雪都已經十六七了。
迦琅望著她熟悉的眉眼,心中有千言萬語,湧到嘴邊,卻隻道了句:“我是迦琅。”
銀雪眸中的迷茫更濃了,她好像聽過這個奇怪的名字,但又好像從來沒有。
“你喜歡雪天嗎?我特別喜歡,在雪天同摯友一道喝上一壺酒,暢聊心事。”迦琅定定地看著銀雪,“如果你也喜歡的話,明日申時,廣聚軒,我請你喝酒。”
聽聞“喝酒”二字,銀雪眉梢倏地一挑:“有酒喝,不來是傻子!”
迦琅笑了,果然,還是那個貪杯的銀雪神女。
她目送銀雪捧著花燈高高興興地走了,自己卻久久不願離去。
頌梧站到她身邊,將她的神情盡收眼底:“這麽高興?”
“是啊。”迦琅長舒一口氣,“‘他鄉遇故知’,宋仙君可懂這種感覺?明明很高興,卻又有點想哭。”
頌梧片刻不語,忽然牽起她的手:“我明白。”
迦琅從重逢的情緒中抽離出來,怔怔地望著兩人牽起的手。
頌梧神情自然,好像並未覺得有何不妥,還低頭問她:“既然今天你的運氣這麽好,要不要順便去河邊放一盞許願燈?”
迦琅點點頭,也就沒有把手抽出來。
頌梧帶她來到布燈的河口,買了一盞大大的蓮花形燈籠,還給了她一支筆。
“你在那麵寫上願望,我寫這一麵,互相不許偷看。”
迦琅向四周看了看。
在這裏放許願燈的多是年輕佳偶,他們互相依偎,小聲地說著悄悄話。旁邊種的不知是什麽花,風一吹過來,到處飄來甜膩的花香。
迦琅蹲在河岸邊,提起筆,卻又頓住。
她悄悄抬起眼,看向對麵的宋仙君。
他正專注地在燈罩上寫字,暖黃的燭光照進漆黑瞳仁裏,凝聚成燦星一點。
不知他寫了什麽,大抵是讓人開心的話語,他臉上的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月亮高高地掛在他頭上,風很溫柔,花香溫柔,連河裏的漣漪都溫柔。
連帶著,迦琅的心也在這一刻被溫柔填滿。
她抿唇一笑,開始動筆。
兩人把許願燈一齊推進河中,到最後也不知彼此寫了什麽。迦琅好奇,忍不住問他:“宋仙君,可不可以告訴我你許了什麽願望?”
頌梧眼皮一抬,說:“可以。”
“真的嗎?你寫了什麽?”
“我可以告訴你,但你也要告訴我,交換嗎?”
迦琅一噎,想到自己寫的東西,忽覺臉頰有點熱,低著頭道:“算了,我不想知道了。”
頌梧勾了勾嘴角,沒說話。
時候不早了,頌梧將她送回客棧。
沁沁也去賞了燈,和藍羽鳥一起,回來得比他們早,此刻已經睡了。
她懷裏抱著大鳥,就是不肯撒手,迦琅掰了半天,才把絕望的大鳥還給它的主人。
大鳥似乎在賭氣,飛到一旁就是不肯搭理頌梧。
迦琅有點不好意思,對他道:“我明天會提醒沁沁注意的。”
“無妨。”
“那個什麽,”迦琅把他送到外麵,欲言又止一番,“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
頌梧慢下腳步:“你問。”
迦琅手指在裙子上絞了兩圈,不敢看他,問:“宋仙君,你知不知道,在翡羽城,男子隻會邀請心儀的女子去賞燈?”
她低頭看著地麵,月光灑下一片銀白。
身邊的人始終沒有說話。
就在迦琅以為自己等不到答案的時候,頌梧緩緩開口——
“我當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