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得你陪我在天地間一擲孤勇

01

“林醫生。”

“有!”

“A1區宋醫生找!”

“好,馬上。”林招招應道。緊接著,她匆忙地跟**的病人交代,“掛完這瓶消炎的藥水後才能走,記得喊護士拔針,明天還要繼續來。”

英語流利標準,**的病人卻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林招招放心不下,又跟護士交代了幾句才急匆匆地往A1區趕。一路人病人的呻吟聲不絕於耳,擔架在醫務人員之間傳遞,每個人都忙忙碌碌,行色匆匆。誰都別想睡個好覺,也都別想坐下來吃一頓好飯。

半個月前,林招招轉了兩次機又改坐大巴及越野車來到洛肯基境內,加入宋行水所在的十六行動小組後,就過上了這樣的生活。

苦是苦了點,但還在能接受的範圍內。

一周前,他們按計劃繼續往南走,越靠近赤道,氣候越變幻莫測,滋養病毒的溫床也越活躍。在就近進入村莊後,他們發現該村莊已經被瘟疫侵蝕,而令人焦頭爛額的是,經過了數天的研究,還未找到病毒來源及發病原因,疫苗無法跟上,瘟疫還在蔓延。

林招招把口罩往上拉了拉,小跑進A1區的院子。院子之前是廢棄的,芳草萋萋,很是淒涼。從大門踩出一條路,通往臨時的實驗室。

林招招敲了敲門:“宋老師。”

“進來。”清亮的男聲悶在口罩裏,隱隱約約地傳過來。

林招招推門進去,臨時的實驗室被打掃得很幹淨,室內明亮,彌漫著消毒水和淡淡的福爾馬林的味道。宋行水背對著門站在實驗台前,他的白大褂上沾了洗不幹淨的血跡,在白熾燈的照射下很醒目。

助理醫生走過來,小聲說:“第一例死亡患者的病理分析結果出來了,但還需要解剖,宋老師聽說你解剖課成績不錯,所以把你叫過來當幫手。”

林招招點頭,說:“好。”

助理醫生說:“那我先出去了。”而後又神神秘秘地小聲說,“宋老師一工作起來就不分白天黑夜,你不要急,給你留著飯。”

林招招笑了笑,說:“謝啦。”

門被打開,又重新關上。林招招用最快的速度穿上防護服,長發被盤起塞進一次性帽子裏,戴上醫用口罩、手套,然後朝宋行水走去。

宋行水看著顯微鏡,手指時不時地挪動樣本。他頭也不抬地說:“拿個平口試管。”

林招招遞過去。

宋行水邊操作邊說:“上周抽取了患者的血送往組織分部,確定是種新型病毒,暫時命名為——”他頓了一下,完成手上的工作後,抬起頭說,

“‘Leave,簡稱LE’。”

Leave,離別。看似文藝矯情,卻能很好地概括該病毒。因為該病毒潛伏期約6-12個小時,從發病到死亡,整整二十一天,不多不少,給足了時間讓人去做好準備離開這個世界。宋行水走到臨時解剖台前,說:“應該會改掉。”

林招招問:“為什麽?”

“知道沾染病毒後就等於判了死刑,有個特定的日期,數著日子等待死亡,不是很可怕嗎?”宋行水問,“以前實習過?”

林招招說:“是,兩個月。”

“夠了。”宋行水掀開蓋在屍體上的布,仿佛是打開了什麽開關,死亡的味道立刻在房間裏蔓延。

腐爛、猙獰、因病毒感染而變色的皮膚。

林招招一陣反胃,腦子內部像是有什麽在轟鳴,她臉色煞白地看向宋行水。宋行水麵不改色地盯了一會兒屍體,問:“可以嗎?”

林招招艱難地點了點頭。

“不用出去吐會兒?”

林招招搖頭。

“本來不想叫你的。但大家都在忙,你臨床經驗幾乎沒有,所以……”他為難地皺了皺眉,正想著要不自己一個人來算了的時候,林招招往前站了站,戴著手套的手伸向器械包,拿出解剖刀。

刀光閃爍。

林招招說:“宋老師,開始吧。”

既然有了新的病毒,那就要先判斷是由何引起、病毒性質、與其他病毒的異同情況,以便用藥及研究疫苗。宋行水作為研究艾熱登病毒的中堅力量,此時不該在這裏,但為了一手的資料,他選擇堅守前線。

見到宋行水的第一眼,林招招便知道了,為什麽時映那麽喜歡他。

實在是太優越了。

明明已經年近四十,眼角也有了歲月的痕跡,但是從骨子裏透露出來的儒雅讓他在這沒有硝煙的戰場上顯得優越。鏡片下的鹿眼溫良,是看多了生死而曆練出來的淡漠。但他遠比表麵上更好親近,永遠是溫溫柔柔的,仿佛他就算不說話,光站在那裏,就能讓人安心。

解剖、取樣、化驗的程序煩瑣,直到繁星升起又涅滅在黑沉的天空中後,才接近尾聲。林招招鬆了口氣,將自製的抽風機打開,再用布蓋上屍體,有專業的人迅速進來用擔架將其抬出去。她摸了摸早就餓扁的肚子,饑餓的感覺頓時襲來。

宋行水摘掉口罩問:“餓了?”

林招招尷尬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快十二點了。”

將近十二個小時,別說吃東西了,連水都沒喝幾口,再怎麽被屍體搞得沒胃口,現在也是餓得不行了。宋行水點點頭,說:“去吃飯吧。”

林招招問:“宋老師不吃嗎?”

宋行水愣了一下,說:“吃。”他慢吞吞地摘掉手套,“我先去病區看一眼再去吃。”

太敬業了!

林招招在這晚的實習報告上也這麽寫。她打了個哈欠,不當值的醫生護士在睡袋裏睡得正熟,她則點了根蠟燭,就著燭光寫報告。據老師說,報告不用上交,所以當日記寫就可以了,於是林招招下筆就信馬由韁了些。

“本就知道會很苦,所以隻帶了換洗的衣服。去機場那天,爸媽和雲汀舅舅來送我,雲汀舅舅一直在瞪我,爸媽則一副‘我寶貝女兒最厲害’的樣子,但過了安檢,我回頭看到媽媽在爸爸的懷裏哭。

“手機沒有信號,隻有衛星電話,除了跟分部聯係,很少有人會用它。雖然很想陳寂,但我也忍住了,沒有給他打電話。”

林招招放下筆,筆尖指向“陳寂”的名字。她吹滅蠟燭,周圍卻沒有徹底陷入黑暗。隔著霧蒙蒙的窗戶,自製發電機的電路時而不穩,燈光明暗不一,痛苦的呻吟聲也時斷時續。她躺了下來,用手臂蓋住眼睛。

她想起日本公開賽男雙決賽那晚,她接到的陳寂的電話。

本以為是做夢,醒來的時候她卻看到了通話記錄——從日本劄幌打來的電話,通話時間15分21秒,在告訴她,不是在做夢。

陳寂說:“我想你了。”

陳寂說:“我才喜歡上你,你不可以不喜歡我,你要更喜歡我才行。”

陳寂說:“我要是能控製得住,我又為什麽會在這裏給你打這通電話?怎麽辦?招招,我反悔了。”

陳寂說:“加訓沒關係的,我熱愛運動。”

都是真的。

去他的。林招招翻了個身,眼眶紅紅地想,憑什麽他不相信愛情、不想動心、不想談戀愛的時候,她喜歡得那麽辛苦,現在他相信了、想動心了,她就要心軟?

她才不。

阿嚏——陳寂打了個噴嚏,皺了皺眉,把球拍放在球台上,說:“就到這裏吧。我有點不舒服,先走了。”

說完,他撈起一旁的毛巾,邊擦汗邊往外麵走去。

周盡燃在一旁的乒乓球台邊陪別人拉練,聞言便跟陳寂拉練的隊友使了個眼色,說:“我去看看,你們繼續。”然後邁著大步追陳寂去了。

陳寂走得不快,暈暈沉沉的,甚至差點走到女更衣室去。

“你這走神走得也太厲害了吧?”周盡燃上前,摟住陳寂的肩膀說,“生病了就在宿舍好好休息,強撐著過來幹什麽?”

陳寂麵無表情:“沒到那個地步。”

走進更衣室,早晨的訓練才剛剛開始沒多久,更衣室裏沒人,他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

周盡燃說:“馬上隊內要考核了,你這個狀態是準備讓鄭指導花式罵你?”

陳寂抬眼:“不是。”

周盡燃猜測著問:“你跟招招到底怎麽了?我生日那天,你們有突破性發展?”

突破性倒是有,就是沒發展,倒退了。

陳寂想了想,還是把那天之後的事和盤托出,指望著這位從幼兒園就開始招惹小姑娘的隊友給點建設性的意見。哪想到,等他說完,周盡燃徹底呆了。

“喂——”陳寂很不爽地叫他。

“啊?”周盡燃才反應過來。

他眨了眨眼,盯著陳寂看了半天,試探性地開口:“是乒乓球不好玩,還是比賽不好打,為什麽要談戀愛?”

“……”

“沒必要動心違反隊規?”

“……”

“這該死的友情?”

陳寂無言以對。

沉默了一會兒,他站起來說:“不願意說拉倒。”

周盡燃連忙拽住他:“說說說。”他把陳寂按回去,在更衣室裏踱步,“不應該啊,招招不是說了,隻要你追她她肯定會忍不住答應嗎?”

陳寂說:“是。”

周盡燃說:“那你怎麽追她的?”

追個頭。

陳寂盯著掌心的紋路,心想,他倒是想追,但是等他從日本回國後,林招招已經坐上了前往非洲的飛機。非洲不是天涯,有手機就能溝通。但他怎麽也

沒想到,林招招去的地方信號全無,完全聯係不上。

周盡燃沉聲道:“都怪你。”

陳寂疑惑地看著他。

周盡燃說:“這世上哪有那麽好的事,你說回頭就回頭了?這是上天在考驗你!我們家小招寶哪裏是你說追就能追上的?”

陳寂挑眉道:“你們家小招寶?”

周盡燃理直氣壯:“時映家的,時映是我的,所以簡稱我們家的。”他看了眼時間,還是忍不住叮囑,“雖然追人要緊,但在八月大賽結束之前,你肯定不能去找她。四年一次,不隻是你一個人的榮譽和比賽。”

陳寂說:“知道。”

輕描淡寫的語氣,周盡燃卻鬆了口氣。他知道陳寂一向拎得清,但又不太了解有了喜歡的人之後的陳寂,所以沒忍住嘮叨。見陳寂這麽說,他點了點

頭,說:“那你緩一會兒,實在難受就去醫務室開藥回宿舍休息。”

陳寂看了他一眼,說:“副隊長。”

周盡燃說:“啊?”

陳寂笑了笑,說:“謝了。”

“謝什麽?”周盡燃有些得意。

他天生一雙笑眼,嚴肅卻溫和的隊長是當不成了,當個知心的副隊長綽綽有餘。這下被陳寂一感謝,不由得驕傲了,絮絮叨叨上了。

等他絮叨完了,發現陳寂走到了窗前。

窗簾拉開,六月熾烈的光打進來,映在陳寂的側臉上,鍍上光,有點虛幻。他望向遠方,在這樣欣欣向榮的長河清晨,他顯得沉靜。

他低低歎了口氣,說:“可是我太想她了。”

這世上有各種各樣的無奈,比如,我很想你,恨不得狂奔向你的那種想念,但我卻不能立刻到你的身邊去。

可是,我是真的很想你。

02

而在無國界醫生組織的第十六行動小組中,死亡率仍在上升,幾乎每死亡一例,宋行水和林招招就要忙十二個小時整,再送去火化。

第九次將死者抬出去後,林招招聽到門外傳來了痛哭聲——不斷的死亡帶來的麻木終於沒抵過恐懼和絕望。林招招共情能力強,聽著不免悲慟,邊清理器材邊默默流淚。宋行水看到了,說:“清理完再哭。”

林招招愣了愣,訥訥地“哦”了一聲。

等她清理完器材,宋行水才提議一起吃飯,要一同吃飯的還有在門外哭的護衛隊隊員。壓縮餅幹很難吃,難吃也得吃。林招招坐在屋頂上,邊看星星邊就水咽著餅幹。在等護衛隊隊員時,她跟宋行水說:“宋老師,我就是共情能力強了點,沒什麽心理問題。”

“你以為我要給你上心理課?”

“嗯……”

“我是全科醫生,但不包括心理。”宋行水也咬了口壓縮餅幹。

正巧護衛隊的隊員也上來了。那是個混血帥小夥,叫Jerry,會說一口流利的中文,剛哭過的眼睛有點紅腫,看到林招招,有點不好意思地捂了捂眼睛。

“不用不好意思。”宋行水說。他抬頭,星子倒映在他的眼中,閃爍生輝。像是在回憶什麽,他的語速極慢,“雖然這個時候應該說,我剛來的時候不如你們。但事實不是這樣,所以我就不舉自己的例子了。

“我有個同事。在國內當了十年的麻醉科醫生,好不容易升到了副主任一職,卻突然申請了無國界醫生。別人以為他隻是心血**,或是混個資曆好看,他卻鐵了心,要幹一輩子。他跟我說,那陣子來勸他的人可以組成三個足球隊。”

“但他還是來了?”林招招小口喝著水,水是消過毒的,味道並不甜。

宋行水點點頭:“他還是來了。我跟他同年來的,我們兩個看了太多太多的生死,可以麻木地用世界上任何一種語言宣布一個人的死亡,花季的少女,初生的嬰兒,剛分娩的母親,看似有著很多時間可以浪費的年輕人……太多了,可他會偷偷地哭。”

“他嚼著煙草,哽咽著跟我說:‘行水,為什麽啊?為什麽這世上有這麽多的苦要受啊?人活著到底是為什麽啊?’哭著哭著又釋然,‘或許這就是我們存在的原因吧。’”

村莊靠近雨林,數不清的昆蟲在暗夜中叫囂,病毒在溫床中滋養,慢吞吞地侵蝕著人的生命,燈光明明滅滅。遠離了喧鬧的痛苦,屋頂上像是世外桃源般寧靜。

良久的沉默後,Jerry問:“後來呢?”

宋行水反問:“你覺得呢?”

Jerry小心翼翼地猜測:“他死了?”

“去!”宋行水笑罵他,“他所在的六十一行動小組,在中歐某些國家參與救援活動。”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袋子,袋子裏裝了些煙草,他放進嘴巴裏嚼了嚼,說:“我之所以說這個,是想告訴你們:每個人都有悲傷的權利,不要麻木,隻要不耽誤工作,你可以大哭,可以悲傷,可以憤憤不平,可以對著老天大罵一句再跟它大戰三百回合。”宋行水看了林招招一眼,“好吧,我好像上成了一節心理課。”

林招招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喜歡喝雞湯。”

宋行水頓時笑了。

淡淡的煙草味沒那麽刺激,混雜在各種味道中,反而顯得清冽。他說:

“好,最後一口雞湯。人世間的痛苦是沒有止境的,我們隻能在夾縫中尋找幸福。但是,隻要還能去尋找,就說明一切還沒有那麽糟糕。”

他站了起來,說:“去找負責通訊的人借衛星電話,給家裏打個電話,然後早點睡。”

Jerry的動作很快,林招招還在消化著宋行水的話時,他已經跑去借來了衛星電話。林招招讓他先打,Jerry應該是打給了父母,他很聽宋行水的話,哭得稀裏嘩啦。

掛了電話,他把衛星電話遞給林招招,說:“我媽讓我回去。”

“你怎麽想?”

“回去個頭!”Jerry眼淚一抹,“我才不走!”

等Jerry回去休息後,林招招看著大塊頭的衛星電話,她已經不想再哭了,所以不能打給爸媽。

想了想,她撥給了雲汀。

國內現在應該是早上,正好是吃早飯的點。所以沒有等多久,那邊就把電話接了起來。信號出奇地好,雲汀的聲音清晰:“喂?”

林招招說:“是我。”

“招招?”雲汀吃到一半的包子掉在桌上,他跟對麵的陳寂對視一眼,問,“你現在在哪兒?還習慣嗎?能吃苦嗎?危險嗎?”

“你好囉唆啊,雲汀先生。”林招招笑他,“你問那麽多問題,要我回答哪個好?”

“全都回答!”

“可我沒那麽多時間啊。”

“那你就告訴舅舅,你現在在哪兒?”雲汀在陳寂的示意下開了免提。

太久沒聽了,以至於陳寂有點恍惚,女孩的聲音有點啞,應該是哭過了,低低的像是在撒嬌,回答著雲汀的問題。

很平常的對話——在不知道哪個地方,很好,苦還能吃,不危險。

雲汀問:“你要跟陳寂說話嗎?”

林招招沉默了一會兒,問:“他怎麽在家?”

雲汀說:“馬上要集訓,回家休假兩天。你也是巧,正好我們都在家。你要跟他說話嗎?”

雲汀重複問了兩遍,卻還是尊重她,沒有把手機直接遞給陳寂。

陳寂緊張地舔了舔唇。

粥的熱氣在緩慢地升騰,他像是在經曆一場審判般,等著林招招的最後宣召。

終於,林招招開了口:“那你給他吧。”

到底是心軟,到底是想聽他的聲音,到底是想他。

雲汀把手機遞給陳寂,陳寂放下筷子,推開門走進院子。臨近七月,院子裏的六月雪開著白色的花兒,他踱步過去,讓聲音趨向平穩:“招招。”

“我挺好的。”林招招在他繼續說話之前打斷了他,她站在屋頂上遙遙望著遠處的草原,“老師對我很好,同事對我很好,雖然飯不是很好吃,也不能經常洗澡,但是我覺得我還能撐得下去。”

“嗯。”陳寂說,“我知道。”

“你為什麽知道?”

“因為是招招啊。”

所以他就是知道,招招討人喜歡,雖然有時候會有點嬌氣,但在關鍵時刻從來都不掉鏈子,可以咬牙撐下去。

可是這不代表他不心疼。

他喜歡的人,哪怕隻是受一丁點兒苦,他該有的心疼不會少一分。

他沉默地等林招招說話,她的呼吸平穩、輕微地,自衛星電話傳遞,抵達他的耳朵裏。她小聲地說:“沒有你我也挺好的,真的,陳寂。你知道的,所

以你千萬別愧疚,也千萬別憐憫我,我從來都不曾因為你失去過自我。”

“我也是。”陳寂仰起頭,初升的太陽越過地平線,籠罩著三月街,在清晨的霧散去後愈演愈烈。

他說:“沒有你我也挺好的。”

那就好。

林招招忽然釋懷了。就應該是這樣,陳寂對她說那些話,本就源自對她的憐憫,不忍心看她傷心難過。可現在過去了大半個月,情緒淡了,理智早就回歸,他又是那個冷淡自持又愛耍酷的冷神了。

“好,那我……”

最後兩個字還沒說出口,就被陳寂打斷了:“可我不能沒有你,招招。”

——沒有你我也挺好的,可我不能沒有你。

102

電話是在很匆忙的狀態下掛的,陳寂聽了好一會兒也隻能聽得到忙音。他垂下眼,回頭,雲汀靠在門框旁看著他,由衷地發出讚歎:“哇哦。”

陳寂平靜地把手機遞給他,然後越過他,進屋,重新拿起筷子,攪了攪還溫熱的粥。

雲汀坐在陳寂對麵,幽幽地說:“我覺得你肯定有什麽要跟我說。”

“沒有。”

“有。”

“沒。”

“你個小沒良心的!有那麽大的糖都不告訴我,我還是不是你最愛的舅舅了?”

“嗯,你不是。”

“……”硬的不行,隻能來更硬的。雲汀宣布,如果陳寂再不如實招來,他就去建議鄭同在封閉式訓練期間沒收陳寂的手機。

陳寂喝了口粥,道:“封閉式訓練,本來就要沒收手機。”

“哦,是嗎?”

“嗯。”陳寂放下碗,終於扛不住雲汀的目光,無奈地說,“招招看起來很難追的樣子。”

“對啊對啊。趙聞溪追得特別辛苦,我們辦公室的老趙頭都快禿了,還問我招招喜歡什麽樣的男生,怎麽會這麽難追?”

——喜歡我。

陳寂在心裏說。

他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巴,卻說:“是,我也想知道,你知道答案嗎?”

雲汀搖了搖頭。

片刻,他猛地一拍桌子:“等等!什麽時候開始的?”

“什麽?”

“你什麽時候喜歡上招招的?啊——那次你在她宿舍留宿的時候?”

“要早一點。”

“高中的時候?”雲汀一不留神跨了好幾年。

“也沒那麽早。”陳寂說,“不過不重要。我喜歡招招,也跟她說過了,雖然還沒機會追。但是,她得是我的。”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卻霸氣得讓人恨不得跪下來唱《征服》。

雲汀喃喃道:“怪不得之前一提趙聞溪,你就主動跟招招發糖,讓我差點嗑昏頭。原來是吃醋了。”

陳寂說:“嗯。”

獅子座就是這樣,他認定的人,別人看一眼都覺得是在搶。

直到陳寂隨隊前去外省開始封閉式訓練,林招招也沒有再打電話過來。他開始有意識地去關注無國界組織的相關新聞。大大小小的事件發生在全世界,每天都有無數人死於疾病和戰爭。

終於,在七月中旬的一天,陳寂在某日報上見到了林招招。

還是顧則發現的。臨近傍晚,訓練館裏有零星幾個人在做著自發的加訓,頭頂的燈光將影子投射到牆上。陳寂用黑布蒙住眼,跟牆打球,一來一回,很有節奏。

突然,場館的門被人推開,顧則少見地抬高了聲音:“陳寂!”

陳寂手一頓,回過頭。

黑色的帶子被風吹起,他隨手扯掉,還沒反應過來手裏就被塞了份報紙。

顧則拍了拍他,說:“A03頁,別謝我。”

甫一見光,他還有點不適應,手中的報紙看得模模糊糊的,好一會兒才翻到A03頁。是個很小的版塊,黑白的報紙,照片也是黑白的,隻有一張。

林招招站在一個男人身後,照片下注明:無國界醫生 宋行水。

哦,是那個宋行水。不重要,陳寂將目光落在他的身後,鏡頭沒有聚焦,所以有點不清晰。好在女孩生得好看,哪怕白大褂有點破舊,頭發也亂糟糟,氣色也不怎麽好,但仍然出眾。

她懷裏抱著一個小孩。應該是嬰兒,小小的,像個團子。

新聞標題:非洲新型病毒LE第一例痊愈!負責人宋行水表示,相關疫苗正在研製中。

“月餘前,非洲爆發新型病毒LE,該病毒具有很高的傳染性,潛伏期為七天,從發病到死亡,整整二十一天。這樣文藝的名字下,卻是殺人不見血的病毒。”陳寂一目十行地讀著報道,“世界衛生組織稱,此次病患痊愈並非偶然,離不開無國界醫生組織第十六行動小組的辛勤工作。記者深入了解……”

破落的村莊小鎮,蜿蜒在路上的毒蛇,有一塊沒一塊的玻璃窗,行色匆匆、全副武裝的醫護人員,躺在擔架上呻吟的患者。

記者的筆觸溫情又不乏淩厲,將病毒之可怕、醫護工作者之艱辛、病人之痛苦一一陳述。

陳寂拿著報紙的手微微顫抖,眼眶漸漸紅了起來。

他自小沒有父母陪伴,生命中隻有雲汀和林招招。他受過很多很多的苦,他知道這世上有無數人在受著苦。甚至,他寧願自己依然在受苦,卻私心希望這些人中沒有他愛的人,沒有林招招。

剜心般的痛在敲打著神經,他慢吞吞地將報紙收了起來。重新縛上黑帶,眼前是無盡的黑暗。

乒乓球打到牆上,借力反彈回來,又被球拍打回去。落點與步法因重複無數遍而刻在骨子裏成了肌肉記憶。

訓練結束,鄭同吹哨,把運動員聚到一起進行點評。人不多,所以進行得很快。

解散後,鄭同把陳寂單獨留了下來,凶他:“你的狀態要是再找不回來,就滾回長河換人。聽見了嗎?”

陳寂卻答非所問:“日本公開賽的獎金是多少?”

鄭同問:“怎麽了?”

陳寂說:“不用打我卡上了,以訓練中心的名義捐了。”

“……捐到哪兒?”

“無國界醫生。”他看著鄭同說,“麻煩教練了!”

說著,他又走回了訓練場地。周盡燃喊他:“都要吃飯了,還訓練什麽?

等明天我再來陪你練。”

陳寂拿起乒乓球拍,單手握拳,吹了口氣,說:“我加訓。”

動心也是犯規,他甘願受罰。

03

隨著第一例病患痊愈,病毒被有效地遏製住了。然而由於資金不足,醫療環境太差,距離過遠,藥品、醫用口罩、防護服都陷入了短缺狀態。分部調不出人手,宋行水無奈之下,隻好派出以Jerry為首的三人去就近的大城市取藥。

“說是就近,也有個七八百公裏,還有無人區,路很難走。”晚飯的時候,一名護士歎了口氣,“明天中午送不到,又會死很多人。”

為了省電,他們圍在屋頂上,隻點了根蠟燭。昏暗中,不少人都在邊吃飯邊偷偷抹眼淚。林招招離她近,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環視了一圈,林招招問:“雲醫生還沒來吃飯嗎?”

護士搖了搖頭,說:“她啊,比宋醫生還拚命。”

這位雲醫生是半個月前自己開車來的,帶了滿滿一車的藥、口罩和能用到的設備。宋行水把她接進臨時辦公室,想跟她長談一番,她卻不耐煩地打斷他:“廢話少說,我來之前已經把檢討寫好寄給總部了。病區在哪兒?”

恰好當時林招招在整理藥材,聽到時大氣都不敢出。

宋行水無奈地說道:“你別凶,看把我們實習生嚇的。”他喊來林招招,“招招,過來認識一下,這位是畢業於加州大學醫學院的雲醫生。”

林招招走過來問好:“雲醫生好。”

雲醫生看了她一眼:“臨溪醫學院的?”

林招招說:“是。”

“哪個係的?”

“法醫係。”

“法醫係的來湊什麽熱鬧?”雲醫生冷哼道,“是國內的屍體不夠你解剖了,還是學業太輕鬆了?”

“學校的實習項目,沒有規定不準法醫係學生報名。”林招招不卑不亢地闡述事實。

“看來還是個尖子生?你們學校還真舍得。”雲醫生打量著林招招,抬了抬下巴,問,“雲汀認識嗎?”

林招招愣了一下:“啊?”

雲醫生喃喃道:“不至於啊,我不是聽說他留校任教了嗎?難道被開除了?”

林招招說:“沒有。”

“認識?”

“……挺熟的。”

“嗯?”

“他是我老師,也是鄰居。”

“……”雲醫生突然轉身,對宋行水說,“你先出去,二十分鍾後如果再不告訴我病區在哪兒,我就把我帶來的藥和口罩全部帶回去。”

宋行水無語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怕了你了。”

等宋行水走出去後,雲醫生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示意林招招坐到她對麵。

林招招坐過去,舔了舔唇,說:“雲醫生,您認識雲汀舅舅?”

不會吧?難道是雲汀失散多年的妹妹……或者姐姐?

林招招的心情很複雜,陷入家庭倫理劇的劇情中不可自拔,已經腦補到了被迫分離的親兄妹再相見時熱淚盈眶的場麵。

雲醫生突然清了清嗓子,拉回了她的思緒:“你是小招寶?”

林招招驚了一下,不由得微微瞪大眼睛。雲醫生常年在外,皮膚並不好,但勝在底子好,依稀能看出如果好好打扮一定很驚豔,確實很有雲家人的美貌基因。

強勢的人,讓人回答問題都不由自主:“是。”

雲醫生點點頭,說:“我是雲靜。”

林招招愣住了:“……”

“你不會沒聽說過我吧?”

“……”林招招還沒回過神來。

“難道陳寂跟你說他小時候媽媽就死了?”

“……沒有。”

“那對我還不錯了。”雲醫生——雲靜垂下眼道。她似乎有很多話想問,卻又因性格使然問不出口。她停頓了三四秒,又嫌棄自己的扭扭捏捏,正想讓林招招出去,卻聽見林招招說:“他在備戰八月的大賽。”

雲靜怔了一下:“啊?哦,八月大賽。”她點點頭,“挺好的。”

林招招沉默地看著她。

雖然與陳寂一同長大,但是她對雲靜的了解很片麵。在她的記憶裏,雲靜是個狠心的媽媽,在陳寂三歲時就出國進修,把陳寂丟給雲汀照顧。她從不關心陳寂,無論是他的生活還是學習,抑或是拿了無數個世界冠軍的乒乓球。

尤其讓林招招印象深刻的,是陳寂曾紅著眼眶跟自己說:“她說她會看我的比賽,但她不會告訴別人那是她的兒子。她是個看客,看了一場精彩的比賽,為勝利者鼓掌。”

這樣置身事外,本該在國外進修建築學的陳寂的媽媽,卻突然出現在這裏,載著一車的藥和設備,灰頭土臉卻又意氣風發地站在她的麵前。

反差太大,林招招的情緒調整不過來。恰好門外有人喊她,她跟雲靜打了個招呼,便連忙走了。

半個月後。

雲靜比宋行水還要拚命,每天隻睡兩三個小時。她的專業能力過硬,做事雷厲風行,對待病人卻又如春風細雨,跟她一同工作的醫務工作人員都很敬愛她。

“你知道上次我把她哄去休息用了什麽方法嗎?”護士就著水咽下最後一塊壓縮餅幹,“我說:‘你要是再不休息就要昏倒,昏倒我就給你掛葡萄糖,你舍得浪費一瓶葡萄糖嗎?’她這才去休息。這兩天葡萄糖用完了,我也勸不動她了。招招,雲醫生好像挺喜歡你的,你要不去勸勸?”

“……好。”

雲靜正在進行查房總結:“21床要多觀察,注射最後一次藥物後,把他轉到A3普通區。64床因病毒感染引發顱內出血,十分鍾後進行第二次手術,謝醫生來了嗎?”

“在準備手術了。”

“嗯,麻醉有人嗎?”

“安排了。”

“那我們去A3病區看看。”雲靜收了筆,急匆匆地帶著助理醫生走出院子,往A3病區走去。

A3病區是普通病房,零散地躺著幾個逐漸痊愈的病人。電線貼著牆邊曲曲折折的又被掛起,昏黃的燈搖搖欲墜。

“刺啦”一聲,電線短路,燈光滅了一下,又重新亮起來。

雲靜還沒走到門口,門就被人從裏麵打開了,林招招站在門內。雲靜愣了一下,聽到林招招問了聲好,然後說:“體征一切正常,病人休息了。”

雲靜沒說話,林招招的聲音很平緩:“一名護士和醫生當值。”

看似軟軟糯糯的小姑娘,就這樣站在門口,溫和卻強勢地不準雲靜入內。

雲靜被她氣笑了,說:“我得看一眼,不然不放心。”

林招招點點頭:“那看完,雲醫生會休息嗎?”

在這兒等她呢?雲靜對林招招有點刮目相看了。

她正想說那不看了,林招招卻讓開了一條路, 雲靜隻好走進去。確實如林招招所言,一切正常。

林招招在門口等她:“雲醫生吃完飯去休息吧。”

飯是剛拆封的罐頭,雲靜就坐在雜草叢生的路邊吃。林招招給她打了杯水放在她身邊,默默地在旁邊監督她。

雲靜笑道:“你這孩子,太較真了吧?”

林招招說:“您都一天沒吃東西了,餓過了頭會不想吃,所以我要監督您吃完。”

雲靜邊吃邊點頭,問:“你不喜歡我?”

林招招說:“我很敬佩您。”

“敬佩和不喜歡,不衝突。”

“是的。”

“因為陳寂嗎?”雲靜吃著東西,聲音含糊,可能是習慣了說外語,中文說起來有點別扭,“你跟陳寂很熟吧?”

林招招問:“您要問我關於陳寂的事情嗎?”

雲靜說:“不說拉倒。”

她繼續吃東西,因餓了太久而消失的饑餓感漸漸被香味複蘇,一陣陣襲來。她喝了口水,又說:“你心裏一定在想,就沒見過這麽別扭的媽媽,是嗎?”

林招招微怔。她得承認,她對雲靜的感情很複雜,就像雲靜自己說的,敬佩和不喜歡並不衝突。她點了點頭,說:“您要是問的話,我會告訴您的。”

“好,聊聊陳寂。”雲靜輕描淡寫,不等林招招說話,就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懷陳寂那會兒,沒兩個月就是冬天了。那年臨溪的冬天不冷,幾乎每天都有太陽。我就愛出去走走,送雲汀上學,去圖書館看書,去小河邊散步。

“走到小河邊,有人喊我:‘妹子,這兒危險著,你離遠一點。’我偏偏不信邪,結果摔了一跤進醫院了。雲汀那孩子請了假照顧我,埋怨我懷著孩子還不老實,我就甩鍋給陳寂,說是他讓我出門的,不出門就踢我。”

“第一次叫媽媽的時候可費勁了,他趴在**,抬著頭,好半天才喊出來。再長大些小嘴就特別甜,跟雲汀爭辯媽媽是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再後來……”

林招招聽得心裏像有酸水湧出般難受,喉嚨口生疼。她眼睛幹澀,眨呀眨地望向天空,星子壓低,點點星光鋪開。

她想,哪一顆,是陳寂送她的那顆?

走了會兒神的工夫,雲靜已經吃完了飯。她習慣地將垃圾堆到一起,隨便擦了擦嘴巴,繼續說:“後來我給自己規定的時間到了。”

理智的人就是這樣,哪怕有意外打亂了原本計劃好的人生,她也能狠心讓一切重回軌道。她編了個完美的謊言,她讓雲汀告訴陳寂,媽媽去國外深造建築學,過得特別好,不用掛念,掛念媽媽也不會回來。

林招招聽到自己開口,聲音輕得能飄起來:“為什麽不說你是來當無國界醫生?”

“因為不想他那麽小就每天活在擔心中。”昏暗中,燈光打不到的地方,雲靜的手顫抖著,她努力地保持語氣的平靜,“他那麽小,他會盡他所能地去找媽媽在的地方的信息,他會看到很多恐怖的事情,他會惶惶不可終日。你忍心嗎?”

“當然了,會有很多人說,如果你真的愛你的孩子,為什麽不為他放棄?”雲靜笑了笑。

她一笑更像陳寂了,眉目間是清冷的,雙眼卻含著十足的笑意:“因為這世上還有大愛啊,我已經是個不稱職的母親了,我想做個稱職的醫生。”

林招招沉默著。

站在無國界醫生的立場上,林招招很敬佩雲靜;而站在陳寂的立場上,她又怪雲靜不負責任。沉默了良久,林招招張口:“陳寂小時候就愛裝酷。”

雲靜一愣,詫異地看向林招招。女孩以前應該沒受過什麽苦,巴掌大的臉不知道蹭到什麽了,灰撲撲的,卻能看出可愛來。

她沒看雲靜,將目光投向一望無盡的黑暗,繼續說:“話不投機,轉身就走,要人哄。小學的時候還跟人打架,不說話,下手也不狠,看上去特別

可憐。雲汀舅舅不會帶孩子,兩人就一起坐在升國旗的台子上聊人生。初中的時候去學乒乓球了,有好多女孩子喜歡他,他跟我說:‘招招,我會拿冠軍的。’

“哦,對了。他還去看過陳熾。陳熾您知道嗎?他弟弟,他去看了陳熾好多次,可是後來他還是為了打乒乓球離開了。

“後來,我喜歡上他了。”

意料之外,卻又在意料之中。雲靜想。

林招招卻不願意多說了。她站起來,說:“您的謊言美麗又殘忍,我不會戳穿的,因為我不想陳寂以後在愧疚中度過,愧疚誤會了您,愧疚一直在怪您。作為醫生,您是所有人的榜樣。但作為母親,您的確做得不好,他沒什麽好愧疚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也該為自己的選擇承擔,您的選擇,他已經承擔了一部分,更多的就不必了。”

七月的夜晚,溫度降低,風卷著細雨自高空飄過,至深夜時狂風大作,雨如同倒豆子般劈裏啪啦地砸下來。

林招招回到住的地方時,她的睡袋口躺了封信,旁邊的護士長說:“晚飯的時候送來的,你在非洲還認識別的人?”

別的人?她好像真的認識一個。

林招招拿起信,走到窗邊,窗外雷鳴電閃,借著一絲微光,她看到了信封上熟悉的字體——是趙聞溪。

04

趙聞溪的信是托人送來的,上麵有他的聯係方式,讓林招招有事可以找他。林招招沒當回事,把那張小紙條隨意地扔進口袋裏。

但她沒想到,她能這麽快就得找趙聞溪了。

第二天早上,雨已經停了,所有的窗戶打開通風,沒有藥的病區除了病人的呻吟聲,還有醫務工作者輕輕的腳步聲和歎氣聲。有不少醫生護士跑到馬路上等Jerry他們回來,但是等來的卻是另一批人。

恐怖分子。

活生生的恐怖分子,留著絡腮胡子,真槍實彈地闖了進來。起初大家輕微的驚慌很快被鎮壓住。頭目用流利的英文問:“誰是組長?”

宋行水站了出來。

他們用英文交談,頭目的語速飛快,宋行水卻緩慢而有力。

“我們有傷員,需要立刻手術。”

“好。”

“你知道他們是怎麽受傷的嗎?我們剛剛襲擊了一座城市,數以百計的人死於非命,都是我們的功勞。”

“我是醫生,我不判罪。”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宋行水醫生,就衝你這句話,救下來我兄弟,我答應你一件事。”

“不傷害村民。”

“那不可能。”頭目斷然拒絕,他嗜血地舔了舔嘴巴,“我可以不傷害醫生。”

在經過搜查後,所有的醫務人員被允許可以在一定的範圍內活動,宋行水將他們嚴謹地編成幾隊,要求他們盡全力醫治。

他咬著牙,紅著眼說:“我知道,用你們的醫術為這種人治病,是最大的侮辱。有很多人寧死也不願意屈服,但是我不準你們就這樣死了,活下去,請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所有人都把這當作信念,林招招也一樣。

她給受傷的恐怖分子包紮、注射,輔助醫生給他們做手術。她麻木又隱忍地聽著時不時會響起的槍聲,盡量不讓自己的手顫抖。趁他們不注意時,會有醫護人員溜到病區去。

藥品本就短缺,無人問津的病人的下場可想而知。

用不著醫生的時候,他們會被關起來。林招招寫了好多遺書,先給爸媽寫,再給雲汀寫,然後給好朋友寫。

最後她想,如果明天我還活著,我就給陳寂寫。

太陽照常升起時,她在晨光熹微中給陳寂寫信,她承認她還愛著他,承認她不能沒有他,承認如果他追她,她肯定會忍不住答應他。

我夢到我們的少年時代,夏日裏陽光熾烈,你在操場上肆意地奔跑,有人喊你的名字,可你隻看向了我。我想你應該是喜歡我的。

“對不對?我明明那麽好,好多人都喜歡我,你也喜歡我。我應該多點耐心,讓你的喜歡從友情變成愛情。

“我夢到晚自習結束後,我們躲在家門口的橋下吃雪糕。風是悶熱的,三月河的清涼吹不散的悶和熱。汗水亮晶晶的,你小聲地唱‘一閃一閃亮晶晶’。我大膽地說,最好看的是你的眼睛。你笑了,星星便也沒了顏色。

“可是,你看見了嗎?陳寂,我喜歡你的那顆心,是彩虹的啊。”

信的落款都沒來得及寫,便被突如其來的撞門聲打斷了,她匆忙地把信塞進睡袋裏,裝作被吵醒的樣子。

每個人都神經衰弱,惶惶望不到盡頭,卻偏偏都在強撐著。

恐怖分子是一周後走的。走之前的那晚,他們通知媒體,宣布對一周前的恐怖襲擊事件與此次事件負責,並聲明沒動醫護工作者一根毫毛後,便在第二天救援趕到之前揚長而去。

眾人似乎陷入了漫長的窒息裏,死裏逃生後無論過去多久都無法忘掉的窒息裏。他們等著所有人撤離,一米,十米……一百米時,有醫護工作人員立刻衝了出去。煩瑣且沒有盡頭的救援工作,在等待外援的情況下艱難地進行著。

再次確診一例死亡後,林招招跟雲靜將屍體抬出去。回來的路上,她絆了一跤,坐在冰冷的地麵上。

雲靜問:“你怎麽樣?”

林招招搖了搖頭,扶住她伸過來的手站起來,說:“沒事,走吧。”手滑進口袋,冷不丁地碰到一張紙條,她愣了愣。

很小,是趙聞溪寄來的信。

趙聞溪比官方救援到達得要晚一點。

傍晚的天,血紅的夕陽緩緩沉入地平線,呼嘯而來的車子一輛接一輛地駛進這座多少年無人問津的村落。然後,新來的醫護人員代替了他們,卻也留下來一部分人輔助工作。

林招招跟趙聞溪匆忙見了一麵,就再次投入工作。忙了整整一夜,麵對如此高的死亡率,沒人敢休息,沒人敢喘息。直至淩晨,月兒彎彎地掛在樹梢,明晃晃的月光籠罩村莊,林招招才頭重腳輕地走了出去。

外圍的救援早就結束了,趙聞溪蹲在門口的空地上抽煙,煙頭散了一地,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

林招招在他麵前站定,無聲地笑了笑,說:“謝謝。”

趙聞溪也笑了,他說:“別謝我。”他抬了抬下巴,“要謝謝他。”

林招招一怔,背後的目光像是有了實質般,灼熱、堅定地刺得她的後背發疼。瘋狂的想法在心底恣意橫生,傳遍冰涼的四肢,變得滾燙起來。

他靠在低矮的磚牆上,長腿交疊在一起,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可能是走得太急了,訓練服沒有換下來,在夏日的晚風裏浸了一層又一層後怕的汗。重新接起的電路穩定,白熾光將他籠罩起來,身影虛幻,卻又如此清晰。

是陳寂。

一如既往的,沉靜、從容不迫的陳寂。

是在做夢嗎?林招招在心裏問自己。不應該的,陳寂不該出現在這裏,八月的大賽還有一周,他應該在裏約調整時差,在準備比賽,在調整狀態,進行日複一日的訓練,以拿到那個全世界都為之矚目的獎項。

可他沒有。他站在了她的麵前,在她的注視下,他慢吞吞地站直身子,走到她的麵前,抬手,碰了碰她的臉。

很輕,又很快地收回。

像是確定了什麽,他鬆了口氣,在林招招開口之前猛地將她拉進了懷裏,用了全身的力氣,恨不得將她揉進身體裏。緊接著,他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側過臉,冰冷的唇貼著她的脖頸,感受著她安心又急促的心跳。

怦怦,怦怦。

林招招喃喃:“陳寂。”

“不是做夢。”陳寂啞著聲回答她。

過了一會兒,他鬆開她,笑了笑,問:“休息嗎?”

林招招休息的唯一清淨的地方,隻有屋頂。

之前的雨早就停了,天氣重新變得悶熱起來,稍微動動就是一身汗。林招招在後勤處領了麵包和牛奶,跟陳寂爬上屋頂,並肩坐下來。她撕開麵包的包裝袋,咬了一口,眉頭一皺:“好甜。”

陳寂說:“我去給你拿另一種口味的。”

林招招拉住了他的手腕,讓他重新坐下。她搖了搖頭,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吃著麵包。她在心底笑話自己,陳寂沒來時連麵包都吃不上,壓縮餅幹一天三頓地吃,也沒覺得難吃。他一來,她這嬌氣的病便犯了。

嫌麵包太甜,嫌天氣太熱,嫌環境太苦。

嫌棄到最後,她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好久沒洗臉了,於是麵包咬到一半,眼眶突然就紅了。她忍著不願意哭出來,正忍得辛苦,臉上突然一涼。

林招招一怔,抬起眼。

是一張濕巾,被陳寂拿在手上,放輕了力道,緩慢地擦著她的臉。白生生的小臉漸漸露出來,滾燙的淚水自眼眶跌落,匯聚在下巴處,又落在陳寂的手腕上。

他像是被燙了一下,手微微顫抖,說:“別哭。”

明明說的是別哭,卻徹底打開了林招招的淚閘,積壓的情緒找到了宣泄口,她“哇”的一聲號啕大哭了起來。

陳寂歎了口氣,手放在她的後腦勺,輕輕拍著。頓了頓,他低下頭,用似有若無的吻拂過她的眼角,說:“好了。”

好了,就在他懷中哭吧,就讓他抱一會兒她吧,就讓他有點真實感,讓他清楚地感受到,她好好地活著,就在他身邊。

陳寂輕描淡寫地說:“說出來你可能不信。”

“嗯?”

“正好有架從裏約開到洛肯基的私人飛機。”

“……那我是真的不信。”

“嗯。”陳寂也沒指望她相信,麵不改色地繼續扯謊,“我就跟鄭指導請假,說我要去找你,他很爽快地就同意了。”

“不可能。”

“這是真的。因為那時候我已經飛到大西洋上空了。”

“……不好笑。”

“本來也沒想逗你笑。”陳寂低下頭,從口袋裏拿出半袋糖果遞給她,“我來得太匆忙了,下飛機的時候順了機長半袋糖果,草莓味的,當然不如草莓,但應該還算甜。不是說吃甜食心情會變好嗎?”

頓了頓,他剝開糖紙,遞到她的唇邊。

林招招張口,咬住糖果,唇似有若無地觸碰著他的手指。他的指尖微動,不舍地收了回來。

林招招說:“好吃。”

“那就好。”

林招招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你會受罰的,鄭指導那麽凶。”

“沒關係。”

“可能會耽誤比賽。”

“沒關係。”

“你知道這裏有多危險嗎?你來了能幹什麽?你又不會治病也不會救人,可能還會添亂,別人還要保護你。”

“是啊。”陳寂低聲說。他看著她,眼角泛紅,聲音泄出一絲顫抖,“可是我還是要來。我不想在新聞報道中看到死亡的數字時猜測裏麵有沒有你,我不想坐在訓練館裏等著不知好壞的消息,我得來找你。”

他伸手,單手捧起她的臉,指腹自她的眼角劃過,聲音低低的:“招招,我得來找你。”

“……為什麽?”她問了句廢話。

陳寂卻笑了笑,喚道:“招招。”

“嗯?”

“追你的話,從學做飯開始,可以嗎?”

05

陳寂能到非洲當然沒他說的那麽輕描淡寫,但畢竟已經過去了,沒必要跟林招招細說。等到林招招在車裏睡下後,他才下了車。

淩晨時分,風終於變涼,繞著村莊呼呼地吹著,樹葉沙沙作響,一切都歸於沉寂。

不遠處,煙頭在暗夜中閃著紅光。

陳寂走過去說:“借支煙。”

趙聞溪把煙盒和打火機丟給他。陳寂靠在車身上,按下打火機,火苗搖曳,一點點將煙點燃。他抽了一口,抬頭,吐了一小口煙圈。

煙霧繚繞,月色寡淡,他並不熟練、慢吞吞地抽著煙。

趙聞溪先開口了:“你明天走?”

陳寂說:“嗯。”

八月六號資格賽,還有不到一周的時間,他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停留。沉默了一會兒,他問:“你不走?”

趙聞溪笑道:“我又不用打比賽,閑散人一個,有的是時間陪喜歡

這話就挺誅心了。

陳寂蹲下來,把煙頭按滅在草叢裏,沒說話。空氣安靜,隻聽得見風聲。

還是趙聞溪先沉不住氣,忍不住問:“如果不找我,你怎麽過來?”

陳寂看了他一眼,說:“走過來。”

“你瘋了?”

“我很清醒。”

陳寂很清醒,從他第一時間在新聞上看到恐怖分子的聲明時,他就很清醒。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是如何走回更衣室,拿出手機,撥號碼。

他聽見自己說:“私人飛機借我一下,立刻就飛,目的地洛肯基首都。”

朋友問他:“陳寂,你在哭嗎?”

陳寂說:“對啊。”

——他在哭,忍得很辛苦,但還是沒忍住。

很快,私人飛機在機場起飛。將近十三個小時的飛行,他幾乎都一言不發地看著窗外。

他接到鄭同的電話,這點他真的沒騙林招招,鄭同沒罵他,隻是歎了口氣說:“剛剛的新聞你看了嗎?醫護人員沒有傷亡。”

“嗯。”陳寂說,“我親眼去看看。”

“盡快回來。”

“好。”

掛了電話,漫長的航行像是看不到頭。他想了很多事,想到她所處的環境,恐懼讓四肢冰涼,胸腔裏像是灌了風般空**。

他想到在布達佩斯,他無聲拒絕她的那個晚上,那一大段的空白。

終於,終於他也站在了當時的風口上,風雪撲麵而來,試圖灌滿他空****的心口,最後卻隻剩一片冰涼。

他想:原來麵對空白,真的這麽難過啊。

到達洛肯基首都時,天剛蒙蒙亮,陳寂拿著雲汀給的趙聞溪的聯係方式給他打電話。趙聞溪在機場接到了他。

情敵相見,沒有分外眼紅。

兩人都是果斷的人,隻是趙聞溪要更理智,他說:“你現在太累了,休息一晚上。”

陳寂說:“不。”

“你過去幫不到忙。”

“我知道。”

“那你還……”

“所有人都跟我說了,”像是忍耐了很久,陳寂冷漠的表情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我去了沒用,我需要休息,我應該訓練,我應該要準備比賽,我

應該在裏約而不是在這裏……可是我隻想見她。去他的本應該,我非要見她不可。”

趙聞溪又點燃一支煙,說:“別以為這樣,我就以為你們情比金堅,拆散不了。等你走了我還是有機會的!”

陳寂冷漠地答道:“你沒有。”

趙聞溪有些驚訝。陳寂卻站起身,說:“走了。”

他轉過身,正要抬步走回車內,麵前的院門卻被人打開了,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走過來。她戴著口罩和帽子,看不清麵目,聲音悶在口罩裏:“救援的?”

陳寂說:“是。”

“嗯。這裏的病毒是有傳染性的,新來的需要做血檢排查一下,你跟我來。”她又看了趙聞溪一眼,“你在外麵排個隊。”

陳寂說:“嗯。”

他的血管很細,每次體檢時遇到不熟練的護士醫生,得挨好幾次針才能抽到血。這次一次成功,他也有點意外。

陳寂本就不愛說話,心裏記掛著林招招,想著明天就要走了,要不不睡了,能多看她兩眼就多看兩眼。正想著,突然聽醫生說:“我認識你。”

陳寂一怔:“您愛看乒乓球比賽?”

“偶爾會看。”醫生說,“我們這條件,也看不了幾場。”

也是。

醫生又問:“你是林招招的男朋友?”

陳寂說:“還不是。”

遲疑了一下,他問:“您跟她熟嗎?”

應該是熟的,他的小青梅,是出了名的招長輩喜歡,看這位醫生的年齡恰好是取向狙擊的目標,不熟才怪。

果然,醫生點頭。她在標簽紙上寫上他的名字,貼在試管上,說:“是個很好的女孩。

“剛來的時候,我還質疑過她,我說學法醫的湊什麽熱鬧。誰知道確實挺能幹的,臨床經驗不行就幹點雜活,要麽整理藥品要麽幫宋醫生分析病理。

“挺可愛的。”

陳寂聽著別人誇林招招,仿佛能想象到她是怎樣像隻小蜜蜂一樣穿梭在病區裏,盡著自己微薄的力量。他笑了笑,說:“是啊,很可愛。”

“你喜歡她?”

“嗯。挺喜歡的。”頓了頓,他又補充,“喜歡得不得了。”

蟲鳴,風吹,草動。

陳寂輕聲走進了車裏,重新上了鎖,窗外的所有聲音變得遙遠,車裏溫暖安靜,隻有林招招的呼吸聲。

她睡得不好,在他坐到她身邊時,迷迷糊糊地動了動。她以為在做夢,眯起眼看了他一會兒,看得他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她才翻了個身,裹住被子,小聲問:“陳寂。你怎麽來了呀?”

——你怎麽來了呀?

軟軟糯糯的聲音,讓他魂牽夢縈了許多天,如今反而沒有了真實感。他將手輕輕放到她的發上,順了順,說:“因為……”

雖然眼下是晴天,但是星星月亮離得遠,沒有小夜曲,沒有玫瑰花和酒,也沒有螢火蟲和細細風聲。

但是還好,她是在的。

於是,陳寂開口:“因為想你,所以來找你了。”

06

裏約熱內盧。

周盡燃剛剛跟吳浩結束一場熱身賽,吳浩擦了擦汗,問:“陳寂什麽時候回來?今天還是明天?”

周盡燃說:“今天晚上。”

“嘖。”吳浩看了眼坐在觀眾席第一排的鄭同,“鄭指導這次居然脾氣那麽好。”

“什麽?”

“上個月在舟山的熱身賽,就是你3比1輸給陳寂的那場,他已經將近半個月沒聽到林招招的聲音了。”

“所以?”

“所以狀態非常不好。”

“狀態非常不好打了我一個3比1,周盡燃你什麽意思?我跟你拚了!走走走,再去打一場,我要為我的尊嚴和榮譽而戰!”

周盡燃連忙躲開他,跑出場外。球迷還沒離場,見狀都吹起口哨,起哄聲響徹場館。

另一邊剛剛結束熱身賽的顧則看過來,喊道:“周盡燃,回來開會。”

全場哄笑。

很快,“周盡燃 回來開會”被送上熱搜,現場的球迷不斷地拍照片傳到網絡上,雖然聽不見會議內容,但光是看表情就已經足夠豐富了。

“顧隊是說了什麽,周盡燃怎麽一臉苦?哈哈哈哈!”

“顧隊還安慰周盡燃了!許門師兄弟是真的!固然是真的!”

“等等,開會的是三個主力隊員和替補吧?陳寂呢?今天的熱身賽本來應該是陳寂和周盡燃打的吧,他怎麽沒來?”

“不是吧?”

網友的討論方向越來越偏,不少在現場的人也開始找陳寂,熱搜關鍵詞變成了“陳寂在哪兒”,陰謀論的猜測層出不窮。

不過,當晚八點,在陳寂背著包走進訓練場館時,一切謠言不攻自破。

在跟觀眾短暫地打了招呼後,陳寂走進休息室。周盡燃正在邊喝水邊刷微博,看到陳寂時一口水噴了出來,他連連咳嗽了幾聲:“我……我正刷到有人說你被綁架了,你的球迷要求組委會給個說法。”

LE病毒傳染有特定的條件且潛伏期短,陳寂核酸檢測陰性,在漫長的航行裏完成了自我隔離,這才來了訓練館。

陳寂沉默地把包放在沙發上,坐下。他往後靠了靠,閉上眼睛,說:“一會兒陪我打一場。”

“你這個狀態怎麽打?”

“隨便打打。”陳寂說,“有葡萄糖嗎?”

“打點滴?我去給你叫醫生。”

“直接喝。”

周盡燃找到一罐葡萄糖塞到陳寂的手中,陳寂閉著眼小口地喝著,多年來的習慣讓他現在仍能保持冷靜。好半天,他才開口:“見到了。”

周盡燃鬆了口氣。

半瓶葡萄糖見底,陳寂說:“比我想象中的還要苦。今天我走的時候,她剛從病區裏出來,離我特別遠,她不準我上前。她跟我揮手,讓我加油。我想抱她,可我不能抱她。”

陳寂握著瓶身的手用了力,指尖泛白。他緩緩地睜開眼睛,有什麽迷了眼睛,睫毛濡濕,一切的輪廓都模糊了。他將空瓶子扔進垃圾桶,說:“走吧。”

陳寂已經站了起來,將新的訓練服拉鏈拉上,徑直往外走去。周盡燃快步跟上去,跟他並肩走在通往賽場的路上。

臨上場前,周盡燃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他說:“你是真的愛慘了她啊,陳寂。”

彼時陳寂正在拿著毛巾擦台子,鏡頭掃過他,在大屏幕上,每個表情都逃不過觀眾的眼睛。

在滿場的尖叫聲中,他看了眼鏡頭,笑了笑,說:“是啊。”

他真的愛慘了林招招。

約一周後。

當地時間19點55分,在馬拉卡納體育場,裏約熱內盧奧運會正式開幕。次日十點,男子單打資格賽第一輪開打。

從資格賽到1/4決賽再到半決賽,陳寂一路遇神殺神,與周盡燃成功會師男子單打決賽。

“合則天下無雙,分則各自為王。”著名解說員、前奧運冠軍周聲雨翻著稿子,笑著說,“這是球迷們眼中的周盡燃和陳寂。我記得沒錯的話,他們是一起長大的?”

“是的。”另一名解說員答道,“周盡燃比陳寂要大點,但是兩人也沒什麽代溝,陳寂不怎麽愛說話,人送外號‘冷神’,可以說最好的朋友就是周盡燃了。兩人第一次合作是在2010年捷克乒乓球公開賽上,陳寂剛加入長河乒乓球訓練中心不到半年,就被委以重任。事實上,陳寂也沒有辜負鄭指導的期望。

“他們拿下了捷克乒乓球公開賽男雙冠軍,開啟了雙子星時代,為長河訓練中心掀開新的篇章……”

“能看到畫麵嗎?”趙聞溪在車頂上喊,“招招?”

“可以看到畫麵!”林招招從車窗探出頭,說,“挺清楚的,你趕緊下來吧!雲醫生還沒有來嗎?”

趙聞溪說:“我去喊她。”

“你受著傷,我去吧。”林招招又看了眼電視屏幕,鏡頭還沒有給到賽場,給的依舊是演播大廳的兩個解說員。她打開車門,小跑出去,邊跑邊說:

“我很快回來!”

趙聞溪坐在車頂上,晃著兩條大長腿,頭頂是繁星漫天,他應道:

“好啊。”

林招招匆忙地說了句:“外麵冷,快點回去。”

陳寂那天走後,趙聞溪卻留了下來。他果敢、積極、生存技能多且能說會道,很快就融入了集體。

他卻對林招招說:“我可能是個卑鄙的人,我留在這裏不為別的,就是為了你,我希望你對我多一點愧疚。多分點心思給我吧,林招招小姐。”

林招招也瞪他:“為了讓我愧疚也不至於三天一小傷,兩天一大傷吧?” 趙聞溪閑不住,時常開著車去馳騁,冷不丁就受了傷,可憐巴巴地去找林招招包紮傷口,雙氧水澆在手上也不覺得疼。

林招招推開院門,問護士:“見到雲醫生了嗎?”

護士說:“A1區,宋醫生那裏。”

護士笑道:“行了,去看你的比賽吧!”

林招招笑彎了眼,又跑去了A1區。自那次事件後,她所在的小組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人們自發地組織捐款,藥物和器械很快備全,病毒也受到了有效的遏製。這一周,痊愈五例,無一人死亡。

宋行水則接到命令,要求他把小組暫交給雲靜,盡快回分部研究該病毒的相關疫苗。為此,他已經跟雲靜吵了八百次。

這不,聽到林招招敲門,宋行水扶了扶眼鏡,直截了當地說:“看你兒子比賽去吧。”

雲靜說:“不看。”又揚聲道,“林招招,誰讓你來喊我的?我不看!”

林招招無語了一會兒,問:“您自己說的話這麽快就忘了?”

雲靜被噎住了:“……”

算了。醫學事業比兒子重要,雲靜已經身體力行地證明很多遍了,要不是她強調“決賽的時候一定要找我”,林招招也不會來喊她。

林招招急著看比賽,說:“那我先走了。”

沒走出兩步,門就被人從裏麵打開了,雲靜穿著白大褂站在門裏,周身是冷白的燈光,她說:“走吧。”

林招招往屋裏看了一眼,宋行水背對著門坐在辦公桌前低頭寫著什麽,背影溫柔。

在返回車子的路上,林招招忍不住感慨宋醫生真的很有人格魅力。雲靜看了她一眼,說:“你喜歡的是陳寂。”

林招招羞赧了一下:“那是以前啦。”

雲靜沒說話。

好吧,林招招自己也不信。

遠遠看到趙聞溪還坐在車頂上,兩條長長的天線恨不得戳到天上去,給車載電視找到最完美的信號。巴西時間不到八點,他們這裏卻已經快過了十二點,天很涼,夜裏起了層淡淡的霧,趙聞溪沒穿多少,站在風口朝他們招手。

林招招走到跟前說:“你不聽醫生的話?”

趙聞溪笑著說:“我聽話啊,但是得在這兒等你回來。”

他跳下來,打開車門,說:“我聽了一下,比賽應該快開始了。”

雲靜和林招招並排坐在後座,趙聞溪則去忙其他事了。

比賽確實快開始了。在簡單的熱身後,陳寂和周盡燃站在一起說著什麽,解說員正在猜他倆的談話內容。

雲靜問:“他們在說什麽?”

林招招胡亂猜:“可能是比完賽去吃什麽。”

她是隨口一猜,沒想到卻猜對了。

周盡燃擦著球拍,提反對意見:“吃火鍋?明天還有團體賽,不吃。”

“那吃什麽?”陳寂問得很不走心。

周盡燃說:“烤肉吧。”

陳寂說:“明天還有團體賽,不吃。”

周盡燃有些無語地用乒乓球敲了敲球拍,聽到滿場的歡呼聲後,向場上揮了揮手,說:“這是完完全全屬於我們兩個的榮譽之戰了,我不會手軟的。”

周盡燃笑了笑,伸出手,陳寂握住他的手,肩膀相撞,而後兩人同時轉身朝賽場上走去。鄭同則坐在觀眾席前排,一臉佛係地看著他們。

陳寂贏,僅剩世界杯冠軍便能實現大滿貫。

周盡燃贏,則直接實現大滿貫。

比賽氣氛不算緊張,甚至有點融洽,但這種融洽沒有影響到觀眾。所有人都在放鬆的同時,又各自捏了把汗。周聲雨說:“翻了翻兩人的單打成績,兩人是經常在決賽遇見的,在前期還有過陳寂專克周盡燃的說法,但後來的比賽中輸贏也是對半。”

“是的。比賽之前我也問了總教練鄭同,鄭指導也無法預測今天的結果。

還是那句話,競技體育的魅力就在於它的未知性。你永遠不知道,你的對手會給你帶來怎樣的驚喜,而你又是怎樣地絕地反擊。”

“運動員的狀態,可影響的因素太多了,我們沒辦法去揣測。雖然無論怎麽說,冠軍都屬於我們,但我相信,兩位運動員的壓力都不會小半分。”

“好,第一局,陳寂發球。”

側身位,發反手下旋球,打得很堅決。

林招招看著比分在不相上下中一次次變動,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喃喃道:“他們太熟了。打法也都太熟悉,陳寂有點落下風。”

“這也能看出來?”

比賽看多了,她又跟陳寂太熟,自然看到的東西就多點。果然,第一局以9∶11結束。

第二局很快開始。

雲靜說:“他來的時候,我見到他了。”

林招招回過頭。

雲靜的眼睛卻還在看著車載電視,她戴著眼鏡,昏暗的車燈將她的皮膚照得很光滑,她說:“他是個很堅韌的孩子,雲汀把他教得很好。”

林招招說:“嗯。”

她重新把目光落在電視屏幕上,周盡燃1比0領先,陳寂也未見一絲慌亂。

雲靜繼續說:“看起來酷酷的,其實是個很有禮貌的小孩。他的血管好細,遇到不熟練的護士,得挨很多針吧,肯定很疼。”

“雲醫生……”

“耽誤你看比賽了?”

“……沒有。”

反而轉移了注意力,沒那麽緊張了。

雲靜笑了笑,說:“有一次我特別想他,正好那段時間我在加州準備畢業論文,我就跟雲汀說,讓陳寂來加州玩。但是我沒想到,我臨時接到任務,在他飛了十七個小時到我這裏的時候,我卻走了。

“我拜托了同學帶他玩。後來我同學告訴我,臨走前,陳寂問她:‘我知道媽媽很忙,但是連見我一麵的時間都沒有嗎?一分鍾也可以的。阿姨,你就帶我到門口,見了我就走,不會耽誤她的時間。’”

比分1∶1。

陳寂追回比分。他跟周盡燃走到一旁擦汗,而令人驚訝的是,兩人仿佛是在隊內正常拉練般,又若無其事地聊起來天。

是啊,他真的有好好長大。

他在十二歲時找到了他一生熱愛的東西,並始終為此鬥誌昂揚地奮鬥著。

他始終堅定,永遠執著。他有並肩戰鬥的兄弟,有支持他、愛他的粉絲。還有,他終於動了心,來找他喜歡的姑娘,不遠萬裏。

“漂亮!”解說員的聲音猛地抬高,拉回了林招招的思緒,“陳寂這幾個高球打得很漂亮,點找得非常好。一下子就進入狀態了。”

“昨天半決賽,陳寂打的是D國的費利克斯,那場打得很激烈。費利克斯的進步非常大,而且很穩重,硬生生地打到了決勝局。陳寂如果不是最後一板打得好,今天未必能站到這裏。不得不承認,昨天的比賽還是有影響到陳寂。”

第三局才進入狀態,肯定是影響了的。

陳寂喝了口水,小跑了兩步,膝蓋在隱隱作痛,眉頭微不可見地皺了皺。

估算了一下承受範圍,他走回乒乓球台。

乒乓,乒乓……

6∶8。

7∶8。

8∶8。

8∶9。

比分咬得很緊,你追我趕的,空氣似乎也凍結了。在暫停時,鏡頭掃過觀22

眾席,拿著兩人手幅的球迷眼含熱淚,拚命地搖著手幅。

“舉世無雙,各自為王。”

“好,場上比分11∶9。這樣,周盡燃拿下第三局,2∶1領先陳寂。”

咚咚咚。有人敲了敲車窗。

林招招把車窗降下來,趙聞溪趴在窗口,說:“剛剛聽到廣播了,陳寂挺厲害啊。”

林招招的嘴角掛上笑意:“是啊,很厲害。”

“能贏嗎?”

“不知道。”

“你希望他贏嗎?”

“當然了。”

“那如果他輸了,你就別答應他了,怎麽樣?”趙聞溪很陰險地提建議。

許是見雲靜也在,他臉皮薄了點,“現在別回答,等他輸了再說。”

“呸呸呸!”林招招瞪他,“別烏鴉嘴!”

外麵風大,趙聞溪打開車門坐進來。

第四局的比分已經到了5∶5,周盡燃越打越穩,無論陳寂打得有多氣勢洶洶,他都可以四兩撥千斤地防守回去,最後再得分。解說員分析著周盡燃的打法,讚不絕口。

“沒想到會這麽穩,遇上陳寂,球也不削了,這戰術真的很高明。”

休息一分鍾,周盡燃喝了口水,妥協道:“好吧,吃火鍋。”

陳寂麵無表情:“不吃了。”

周盡燃笑道:“吃啊,都依你了怎麽不吃了?”

陳寂說:“看著你來氣。”

聞言,周盡燃再次驚訝得無語。

顧則笑了笑,鄭指導這是真的緊張了,麵對媒體的時候義正詞嚴地說“無法預測,盡全力就好”,場下卻還是緊張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緊張才怪。

“盡燃吧。”顧則說,“更穩定。但是如果陳寂爆發的話,結果誰也說不好。”

鄭同點頭,隨即眼一瞪:“這還用你說?可能、大概、如果,我也能說一萬句。”

顧則無奈:“是很難預測,未知因素太大了。之前有次公開賽,也是差不多這樣的局勢,盡燃領先,結果陳寂翻盤,硬是打了個4∶3。”

10∶11,周盡燃拿下第四局,比分3∶1。

陳寂沒有去擦汗,也沒有去喝水,隻是慢慢地把球拍在衣服上擦了擦。掌心的汗在逐漸冷靜下來的心跳中蒸發。

自從與周盡燃拿下捷克乒乓球公開賽雙打冠軍後,這些年他收獲了很多獎杯,有冠軍的,有亞軍的,堆在書桌上能砸死人的那種。

可是那麽多獎杯中,始終缺了點什麽。

奧運會金牌,世乒賽冠軍,世界杯冠軍,大滿貫,這樣的榮譽沒人不想要。他想要,周盡燃也想,沒人不會全力以赴。

所以——

陳寂側身,乒乓球在掌心輕輕握了一下,攤開,拋起,球碰撞球拍,打了過去。

就享受比賽,放手一搏吧。

“陳寂的狀態變了,完全回歸了以前的打法,不過他這樣打膝蓋受得住嗎?”解說員眯起眼睛,“太不保留了。”

“都這個時候了還保留什麽!”趙聞溪沒忍住,回懟解說員。

的確,都這個時候了。

成敗在此一舉,談何保留?陳寂沒有保留,周盡燃也沒有保留,兩個人在場下可以毫不藏私地一起訓練、一起複盤,場上也完全地尊重對方。

用盡全力打敗他,是對對手最大的尊重。

一場精彩至極的高質量乒乓球比賽,點燃了所有觀眾的熱血,他們沉默地看著比分變動,拉開再追回,追回再拉開。

球迷淚流滿麵。

“既然CP是真的!嗚嗚嗚!”

“陳寂,媽媽愛你!”

“盡燃,衝啊!”

“我愛死體育競技了,我愛死這生死一瞬間的不服輸了,我永遠愛小胖球!”

“好,觀眾朋友們,現在為您直播的是裏約奧運會乒乓球男子單打決賽現場,陳寂對周盡燃。目前進行到第五局,周盡燃3∶1領先陳寂。第五局比分9∶10,陳寂落後一分。”

“下旋球,周盡燃高球!好的!周盡燃拿下第五局,4∶1戰勝了陳寂!拿下本屆奧運會乒乓球男子單打比賽的金牌,實現個人的乒乓球大滿貫!恭喜周盡燃!同時,我們也感謝周盡燃和陳寂為我們帶來這樣一場高質量、高水準的比賽……”

頓了頓,在隊友和教練進來之前,陳寂說:“吃烤肉吧。”

周盡燃挑眉:“哦?”

陳寂笑了笑,說:“聽冠軍的,不過——”

“我就知道有條件!”

“手機借我一下。”

沒錯,陳寂的手機又被鄭同沒收了。

07

林招招在半夜兩點接到了陳寂的電話。風太大了,哪怕她站在屋頂上,信號也很微弱,聽不清楚。

她將話筒貼近耳朵,聽陳寂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

零碎的,拚湊不成句子。

最後隻聽見了一句:“明天打團體賽,我首發。”

信號又忽然好了起來,甚至連呼吸聲都聽得清楚,林招招小聲地喊陳寂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陳寂沉默地聽著,卻突然聽到她說:“你好煩啊。”

陳寂一怔。

“為什麽頒完獎、接受采訪後不去醫院看你的膝蓋,給我打電話幹什麽?

我是醫生嗎?”

“你不是嗎?”

“我解剖你?”

陳寂低聲笑了笑,說:“嗯,下手輕點,記得打麻醉劑。”

“不打!”

“好。”

林招招沉默了一下,才說:“你突然這麽乖我有點不適應。”

“早點適應吧。”陳寂靠在場館外的牆上,仰著頭看天空,星子漸漸湮滅在晴朗黑沉的天空中,遙遙地看不清楚。

他說:“畢竟我在追你。”

你要做好準備,他真的在很認真、很認真地在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