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冬杞在這個星球上已無威脅,她終於能和林野自由地生活在一起了。

林野請了幾天假,和冬杞兩人坐著飛行器去了遙遠的度假島。

林野財大氣粗地包了整座島嶼,島上空無一人,隻有冬杞和林野住在這裏。

這個季節,在圓形島嶼上,能看到一顆自主發光的恒星。島嶼四周環海,那顆恒星就好似沉在海底一般,將海麵照得波光粼粼。

冬杞和林野開玩笑:“原來你們這裏也能看到月亮啊。”

林野微笑:“嗯,這算是我們星球的月亮了。”

冬杞從未看過這樣明亮碩大的月亮,好似身在廣寒宮中,她突然想吃月餅,便想方設法讓林野調配食材烤了幾個。

林野全力滿足冬杞的日常所需,她要什麽便給什麽。

很快,林野察覺出,冬杞想要的事物,全部屬於地球。

她沒能融入這個新的星球,反倒是一直活在回憶裏。

林野不知怎麽的,突然記起了他剛將冬杞帶回星球的時刻。冬杞明明在玻璃艙裏沉睡,眼角卻流下了眼淚。

她在做夢嗎?夢裏也會想家嗎?

林野意識到,冬杞並不是心甘情願地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

他沒有問過冬杞的意願,是他一意孤行,將冬杞擄來的。

原來,他才是罪孽深重的那一個人啊。

那麽現在呢?

林野偷偷看了一眼一側的冬杞,她小口咬著月餅,似乎心情很愉悅,眉眼彎彎。

林野想問問冬杞對於地球的看法,可喉嚨裏像是堵了棉花,怎樣都出不了聲。

他想一直裝聾作啞,想讓冬杞陪在他的身邊。

冬杞哪裏都不要去,永遠屬於他。

冬杞察覺到林野灼熱的目光,輕笑一聲,問他:“你怎麽了?”

林野搖搖頭:“沒事兒。”

“是嗎?”冬杞湊過來,貼在林野的耳輪處,挑逗他,“難道不是看我漂亮,所以盯著這麽久?”

林野誠實地點頭:“嗯,你很漂亮。”

被喜歡的人誇獎,是一件美妙的事情。所以,冬杞要獎勵他。

冬杞踮腳,伸手勾住男人的脖頸,親吻他的薄唇。

林野被冬杞的吻觸動,他情不自禁地攬住冬杞的腰肢,加深了這個吻。

他有太多的情感想要宣泄,也有太多的話想說。一切都融入了這個纏綿悱惻的吻裏,一切都妙不可言。

冬杞被吻得神魂顛倒,林野鬆開她的唇,她馬上撫摸胸口,氣喘籲籲。

林野似乎有點兒不對勁呢……

她想問,卻不知道從哪裏問起。

為什麽他的眼神裏滿是憂慮呢?告訴她好不好?告訴她,林野在擔心什麽?

林野握住冬杞溫熱的掌心,貼在臉上。他不喜歡欺騙冬杞,也希望她快樂。

林野忍不住,問出:“冬杞,你想回地球嗎?”

他是最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此刻卻希望放棄自己的利益,成全別人的人生。

太好笑了。

冬杞一愣,瞬息之間,她想到了地球。

那是她的故土,她的家。

即使她愛上了林野,她也是想家的。

隻是經曆了這麽多事情,冬杞一下子記不起來那個溫馨的人間。

如今經過林野的提醒,冬杞才反應過來。原來在她的記憶裏,所有和地球有關的事兒,都是充滿溫暖的。

她想家了,好想好想。

冬杞害怕這個陌生的星球,她想地球了。

隻是,地球不可能有林野。

她聽徐忍冬說過,永生手術每百年都需要讓這個星球的醫生重做一次,地球沒有那樣的技術,也沒有這個星球的醫生,所以林野不可能在地球維持永生的。

也就是說,假如冬杞回了地球,那麽她永遠都見不到林野了。

林野也不可能放棄這個星球的一切,和她去地球定居吧?

要知道,光是將冬杞帶回這個星球,就耗費了不少的資源。

林野未必有那麽多探訪她的機會,也耗費不起資源。

冬杞要回地球嗎?要和林野分別嗎?

可是,她也不該騙林野吧。

冬杞垂下眼睫,輕聲說:“我想回地球。”

她說了真心話,她不會騙林野。

他們之間隻需坦誠相待,不要爾虞我詐。

她不是從前那個冬杞,林野也不是從前那個他了。

冬杞和林野對視,撫摸他的眉眼,再次說:“林野,我想回地球。”

她想回到原點,回到她的家鄉。

冬杞原本以為,林野對她隻有濃鬱的占有欲,原來他早就學會成全。

林野在盡力取悅她,做她喜歡的事兒。他明白了什麽是奉獻與放下,冬杞很開心。

“我明白了。”林野落寞地說。

對於他喜歡的東西,林野從來都是強勢獨占的,哪有這樣放手的時刻?

林野好像學會了新的東西,隻是他還不能完全明白。

那晚之後,冬杞回地球的事兒算是定下了。

林野安排團隊建造飛船,準備資源。

在冬杞回地球之前,林野和冬杞每日都同床共枕,儼然一副小夫妻的模樣。

他們都很珍惜彼此在一起的時間,一分一秒都不願浪費。

然而,時間是不會靜止的,很快就到了冬杞踏上歸途的那一天。

林野看著她穿上宇航服,陪她走最後一段路。

冬杞不擅長道別,特別是這種嚴肅的時刻。她想開個玩笑緩和氣氛,可回想了她和林野生活的種種片段,好像沒有哪個場景合適說笑話。

她莫名有些傷感,扯了扯嘴角,牽出一絲苦澀的笑:“對了,我不會剛踏上飛船,一覺醒來又被重啟吧?”

她之所以笑,是想讓自己看起來開心一些。林野無法辨別很細致的表情,隻要笑臉相迎,林野就不知道她難過。

林野無端端蹙眉:“不會……雖然我很想這樣做。”

冬杞身後的飛船啟動了,這是隻能承載一人的全自動飛船,如果要建造能承載二人去地球的飛行器,也不是不行。隻是林野還有很多事兒要做,他無法拋棄自己的星球,無法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啟新的人生。

冬杞也不行。

不是誰的錯,誰都沒有錯。

隻是浩瀚宇宙,大家都是一顆細小塵埃。

或許林野隻能祈禱某日他自毀後,身體腐化風化,成為一顆顆粒子,懸浮在宇宙中,與恒星為伴。終有一天,他會和冬杞以另外一種形式相遇,白頭到老,誰也不能將他們分開。

林野垂下眼睫,低語:“如果我也是地球人就好了……”

“傻子。”冬杞翹起嘴角,眼睛卻那麽傷感。

冬杞忍不住想要伸手觸碰一下林野,她甚至也想衝動一回,留在這裏。

可惜,她是地球人,對於永生人來說,她是異類。她的一生都會被人監視著,被人關注著。在這個星球,冬杞找不到歸屬感。她無法變成被馴養在籠子裏的寵物,她要回歸自然,所以必須回到地球。

林野探指,微微觸碰冬杞的臉頰,輕聲道:“你為什麽這麽難過?”

冬杞一愣,臉上的笑容逐漸收斂。原來林野能明白嗎?原來他能看出來……

冬杞眼眶發熱,卻仍舊笑著:“我這是喜極而泣,終於能回家了,我真的……太高興了。”

林野微微一笑:“是嗎?那我也為你感到開心。”

片刻,他問:“回地球後,你會忘記我嗎?”

冬杞鄭重其事地點點頭:“當然了,我會忘記你,然後愛上一個普通的男人,為他生兒育女,過完平凡普通的一生。”

“這樣。”林野淡淡呢喃了一句,再不能說出其他話。他具備了心疼的能力,但是他從未和冬杞說過。

原來人難過,心髒真的會很疼。像是被劃開了一道道口子,傷痕累累,他滿手是血,卻不知道怎樣捂住這些傷疤。

冬杞點點頭,在內心以無聲口吻說:所以,不要想起我,不要記得我,永生都不要牽掛我。

林野無法想象冬杞不在身邊的日子,他甚至想將她囚禁在身邊,以任何卑劣的手段。如果他是從前的林野,或許能做到。可是他變了好多,如今的自己,林野無法掌控。他似乎會哭,也似乎會笑,和以前截然不同。

而且冬杞想回地球,這是她的願望。

林野最喜歡看到的就是冬杞的笑臉,他不想讓她難過。

放飛的鳥兒才會快樂,野生的玫瑰更為芬芳。如果他一意孤行綁住冬杞,那麽她會討厭他的,所以林野不能這樣做。與其被她討厭,不如被她想念。

林野緊攥雙手,欲言又止。

冬杞將他的反應看在眼裏,這種時候,他怎麽可能好受呢?

可是,她怕林野太長情,明明她都化作塵埃了,林野還在遙遠的星球思念她。所以,隻能這樣口是心非,講著言不由衷的話語。她要親自斬斷林野的希望,隻有絕望,他才不會心疼。

此時飛船已經響起關艙的警報,冬杞戴好厚重的宇航頭盔,一步步踏入飛船。

臨走前,她說了再見,即使聲音幾乎傳不出去,可林野也聽懂了。

明明說了再見,可這一輩子,或許都再也見不到了。

飛船艙門關上了,兩人之間隔著一層厚厚的金屬。

再後來的事情,冬杞記不太清楚了,她隻知道,她這一趟回地球,把心留在了林野那裏。

她是騙他的,地球上哪裏有林野這麽特別的男人。吃過山珍海味,還怎麽咽得下粗茶淡飯。她大抵這一生都不會再愛上別人了,心裏會建造一座墳,葬著未亡的人。

回地球,明明是冬杞一直渴望的事兒,可她的心為什麽這麽疼呢?舊人類真是奇怪的生物呀。

等到林野的視線裏再沒有冬杞,他這才清楚意識到,他所在的地方,再沒有這個地球女孩了。不是一秒鍾的事兒,也不是一年,而是今後的數百年、數千年,他都找不到冬杞了。

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宇宙中,但永生都無法再見麵了。

林野迷迷糊糊地想起,冬杞的壽命最多也隻有一百年。百年後,即便他想去找冬杞,也找不到她了。

林野不相信轉世,卻渴望有來生。

如果可以……將她困在身邊就好了。

林野回家後,選擇三天沒有進食。

並不是他的身體不需要食物,而是他沒有進食的欲望。按照他的邏輯來說,進食是一件對身體有利的事兒,器官得不到滋養就很可能會衰竭。他不可能罔顧自己的生命,也不可能選擇絕食的。

可是他覺得生命全無趣味,自從冬杞走了以後,他不明白生活中還有哪些期待。

他和那些封閉了情感的永生人一樣,找不到目標,感到絕望,甚至想結束永生。

假如他能和冬杞在一起,即使隻有百年的性命,他也甘願。

是這樣嗎?林野如夢初醒。

他之所以無法選擇地球,是因為地球沒有那樣的技術,也沒有所需的物質,可以維持他的永生狀態。所以他離不開星球,這裏有太多重要的東西,他無法拋棄故土。

正如冬杞無法永久待在這裏一樣,她執意要回地球,即使舍棄他。

是冬杞……丟了他嗎?

她真的好狠心啊。

林野迷茫地注視地麵,臉頰上一片濕潤,他伸出手,摸到了一把水澤。

這是眼淚嗎?

林野愣住了。他為什麽會因為一個女人哭泣呢?

他明明……不會被其他人所傷害的。

他的心裏……應該隻有他自己。

林野恍惚站起身,他打算去找自己的醫生。

無論是冬杞還是他的錯,林野都不願意計較了。

他隻想奮不顧身奔向冬杞,他不要永生,他隻要有冬杞在身邊的百年。

林野每一百年都會來一次醫生這裏,和他聊聊天,順道重新做手術。距離上次百年手術,似乎還沒三十年吧?林野過來是做什麽呢?

許久未見林野這樣的大人物,醫生吃了一驚。

林野開門見山地說:“請銷毀我身體的永生機製。”

“你在說什麽?!”醫生很是震驚,以為林野隻是想稍微調整一下外貌,“是指老幾歲後再恢複成永生狀態嗎?”

林野搖搖頭:“不是,我是指……我想要像舊人類那樣的百年壽命,能體會生老病死,能和她一起生活。”

“為什麽?”

“醫生,你聽過地球嗎?”

“那是舊人類的故土,相傳我們的祖先也是從地球遷移到這個星球的。”

“我想要去地球,請你保密。”

醫生聽過那個地球女孩的傳聞,思索了一番便猜出來了。他猶豫不決,問:“你確定要為了一個地球人結束永生嗎?要知道,一百年不過彈指間,死亡不會讓你上天堂,你也沒有靈魂,你將會變成地球上的一堆塵埃,變得死氣沉沉,即使這樣,你也要結束永生嗎?”

林野一想到,他的永生將是沒有冬杞的人生,那麽他連一秒都不奢望。給他一萬年也好,一百萬年也好,在沒有冬杞的日子,他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世界都變得空洞虛妄。

反之,若是這百年能夠待在冬杞的身邊,能夠握住她的手,和她生活在一起,那麽,或許林野過的日子會比永生好上許多。

他阻止不了貪戀永生的新人類消亡,可他能阻止自己的消亡。

林野一定要……回到冬杞身邊。

於是,他嘴角上揚,微微一笑:“我願意。”

他坦然接受死亡,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如果這是他的浩劫,那他避無可避,也不願再逃。

……

五年後的地球。

一間木質小屋裏,擺放著各式各樣的棕色木頭書架,書架上全是五顏六色的書籍。橘黃色的燈光給屋子添加了幾分暖意,加之壁爐裏劈裏啪啦地燒著柴火,更讓人感到愜意舒適。在這樣令人昏昏欲睡的環境中,有一名身穿高領毛衣的男人被人簇擁著。他待在正中央,有條不紊地閱讀著新書的內容。

這本書名為《煙花之城》,是科幻作家林野寫的,整本書的內容都是以第一人稱為視角,記錄他的地球女孩。

林野讀了幾段文裏對於情愛描寫的金句,有一名讀者小姑娘舉手提問:“林老師,那麽文裏的男主角,他最後真的了解什麽是‘愛’了嗎?”

林野合上書本,微微一笑:“愛是不講道理、不通邏輯、沒有規則的事兒,在他不能理解自己言行舉止是否符合常理的那一瞬間,我想,他已經墜入愛河了。他正是因為愛上了那個地球女孩,這才選擇結束了永生,來到地球。”

“原來是這樣。”新書中的故事讓讀者們聽得津津有味,反響很好,可見,今天的新書分享會很是成功。

林野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腕表,起身,將書遞給編輯:“不好意思,我要去接我太太下班了。”

“誒!林老師,你等等啊!再聊幾分鍾也不遲啊!”王編輯追出來,勸阻道。

即使是再三請求,王編輯這次也和從前一樣吃了閉門羹。

林野彬彬有禮地說:“我的時間有限,除了工作,其餘的一分一秒,我都想留給我的太太。”

“那好吧。”王編輯也知道林野對於他的太太冬杞,那上心勁兒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人家小兩口伉儷情深,那是好事兒。於是他沒再說什麽,徑直走回書店,收拾殘局。

約好了晚上八點見麵,林野在冬杞公司樓下的咖啡廳等待。

剛過八點,冬杞便結束了加班,疲倦地下樓。

她有氣無力地擺擺手,和林野吐槽:“領導太霸道了,讓我給了三個方案,修改了三次,結果還是選擇了最初的那個。要這樣的話,他還讓我想什麽新方案呢!”

林野對待冬杞依舊很有耐心,他伸手撫摸女孩憔悴的臉龐,心疼地說:“如果不好做,那就辭職吧,我養你。”

“不用啦,天天待在家裏,我也會覺得沒事兒做。”冬杞望著一本正經說這話的男人,心裏仿佛有一陣暖流湧過,滿心都是鼓鼓囊囊的暖意。

林野這話要是在五年前,冬杞肯定是不相信的。那時候他初來地球,連個身份都沒有,還是冬杞拉他去派出所,說這個男人是從小被拐賣到山裏,連個戶口都沒有的黑戶。後來走了一些程序,才給林野辦起了身份。那時的他,連文字都不算是精通,不過林野天賦異稟,還沒兩年就學會了幾個國家的語言,甚至出版了不少書,成了國內家喻戶曉的科幻小說家。

別說,這職業還真挺適合他的。之前編輯部還想給林野安排個美男作家的人設,冬杞怕他被太多人覬覦,於是急忙拒絕了。

也就是在那時,林野厚臉皮地跟其他人說:“沒錯,我家太太也不喜歡我拋頭露麵,在外拈花惹草。”

冬杞麵紅耳赤地反駁:“誰是你太太?別胡說!”

“現在不是,以後就是了。”當晚,林野就和冬杞求了婚。

冬杞怕林野這樣的妖孽去禍害別人,本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奉獻精神,隻能勉強接受,和他湊成了一對。

轉眼間,他們都在一起這麽久了。

夜風微涼,林野解開風衣外套的紐扣,將冬杞裹到了懷裏。他擁著她,催促:“天冷,晚上回家喝豆腐排骨湯吧,我給你煮。”

“嗯。”冬杞也駕輕就熟地摟住林野取暖,兩人在路燈下依偎著前行。

“還有,我對‘舊人類如何繁衍後代’這一論題也挺感興趣的,我們回家也親身實踐看看,為論題積累實驗數據。”林野說得麵不紅心不跳。

要是他還是從前那個不懂情愛的永生人,或許這話還有幾分可信度,可現在,他是個情竇初開的正常男人,分明想滿足一己私欲。

冬杞耳尖發燙,惱羞成怒地喊:“林野!”

“嗯?”

“今晚你睡沙發吧!”

“遵命。”

“這麽聽話?”冬杞驚訝。

林野鄭重其事地答:“為了保持我說的話的嚴謹性,我不排除會有‘來臥室夜襲你’的可能性。”

冬杞歎了一口氣,頭疼欲裂。

林野啊,還是閉嘴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