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出逃篇1

冬杞做的這個夢,悠長而黑甜。

她的眼睛睜開一條縫,隱約看到自己被鎖在一口玻璃箱裏。玻璃箱的周圍圍著好多人,但是她隻記得其中一個男人的眼睛。那個男人的眼睛,雙眼皮,夾層很深,狹長內斂,像是一口深不可測的枯井,毫無情感,漸漸地將她吸入,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她再度閉上眼,仿佛看到了年幼時居住過的小漁村。小漁村上空飛鳥啁啾,落日餘暉。漁民撐楫而來,小舟像是一片葉子在平靜的海麵上沉浮,上上下下。

再遠一點兒的地方,是她的家。外婆親手在梨樹下挖了個坑,放入家釀的桂花酒,等來年起封。

那一年,外婆說什麽來著?

外婆說:“冬杞要乖乖長大,嫁個好人,子孫滿堂。”

外婆說的是這句話嗎?

冬杞凝神傾聽,可那畫麵漸漸模糊了,再一想,竟然連漁村的位置都記不得了。

大冬天,她隨著那口玻璃箱漸漸下墜,沉入黑暗中。

啊……

箱子開了,冬杞抿著唇,微微笑著。

冬杞第一次見到先生,是在雪絮纏綿的夜裏。

冬杞睜開眼睛,額頭因為紗布包裹有種緊繃的不適感,壓迫著她的視神經,導致看到的畫麵模糊不清。

冬杞看不清東西,眼睛睜了閉,閉了睜,最終放棄了觀察。她側耳傾聽,隻知道自己的聽力天賦異稟,以致於連窗外靜謐的落雪聲都能聽到。冬杞想此刻外麵的景象一定是,雪花飄落在地,沙沙聲喑啞,簌簌覆在光溜溜的枝椏上,蓋滿一片高大的鬆林,白綠相交,霜月銀花。

冬日的室外凜冽寒冷,室內暖氣發燙,冬杞窩在臥榻裏溫暖舒心。冬杞昏昏沉沉,幾欲入睡。冬杞的耳畔先是聽到落雪聲,繼而是不疾不徐的腳步聲。

有人朝冬杞走來,來人的腳步聲輕緩溫柔,像一片羽毛落地,生怕驚擾到冬杞。冬杞素來不是那種愛給人添麻煩的性格,佯裝剛睡醒的樣子,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示意來人可以大膽與她接觸,無須拘束。

站在冬杞麵前的是一名身著深色風衣的冷峻男子。他的身材修長削瘦,他走路時腳下生風。那件風衣被他穿得瀟灑倜儻,走路時風衣獵獵作響,似是戰神披風。冬杞腦中突然想起了《大話西遊》裏被網友們說成了陳詞濫調的一句話:“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身披金甲聖衣,踩著七色雲彩來娶我。”

他會不會娶冬杞,冬杞不知道。冬杞隻知道,就憑他這副世上少有的秀氣皮囊,足以當她夢中的英雄。

有美男探訪,是一件令人心情愉悅的事兒,冬杞心想。

冬杞勾起唇角,剛想開口,卻發覺聲音啞不成調。

一側的護士小姐幫冬杞解了圍:“林先生,您太太今晚剛醒,我看了一下她身體的各項數據,都算正常。”

“意思是,可以出院了?”對麵的男子問。他的聲音格外清潤好聽,似大珠小珠落玉盤,叮當脆響,撩得冬杞心神**漾。

“是的,可以回家休養,定期回醫院換藥就好了。”

冬杞沉浸在男子這足以讓人耳朵懷孕的嗓音裏久久不能回神,險些忘記了他剛才話中的重點。他……稱呼她為太太嗎?

冬杞環顧四周,這是一間單人病房,房間裏並沒有其他病床,也就是說,沒有認錯人的風險。

冬杞的舌頭打結,她不知道該怎麽接話,貿然認下,如果錯了,讓她情何以堪?

可是……冬杞記得自己分明還沒結婚,更沒有丈夫吧?

她以前……

等一下,她之前好像想到了什麽,怎麽突然就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以前?以前的她,是怎樣的?

林先生鬆了一口氣,懸在半空的一顆心,總算落地。他的視線下移,落到冬杞身上,然後他慢條斯理地說:“冬杞,你沒事兒就好。”

冬杞咬了咬唇,不想辜負他眼中的深情,老老實實地問:“你是?”

雖然很不想讓這樣好看的男神傷心,可冬杞實在無法厚著臉皮霸占他妻子的位置。

果不其然,林先生蹙起眉,問道:“冬杞,你不記得我了?”

“我……”冬杞遺憾地搖頭,“我想不起來了。”

林野的黑眸難掩憂傷,和冬杞夢裏的那雙眼睛一樣。冬杞本能地想抬頭,幫他撫去眉間褶皺。

你不要難過啊!

林野垂下眼睫,又細又密的睫羽交織,落下淡淡的灰影。許久後,他說:“沒關係,你別擔心,我會讓你想起來的。”

冬杞:“對不起,林先生。”

林野笑道:“喊林先生太生疏,要不,喊先生吧!陌生中帶點兒親昵,別人也不會起疑。”

“先生?”冬杞慢條斯理地喚,後者笑吟吟地點了點頭。他笑起來真好看啊,讓人想要給他攬下星月,護他遠航。

沒幾天,先生接冬杞出院了。冬杞還不太適應和先生住在一起的日子,畢竟她想不起事情來,這個叫林野的男人對她來說,隻是一個稍微熟悉的陌生人。

回到家中,冬杞在屋裏的各個角落裏找到屬於她的東西。情侶牙刷與杯子,她喜歡的粉色床罩與被單,一切都是她能接受的事物,她並不排斥。可見之前,冬杞的確是在精心布置自己的小家。

冬杞的毛巾和牙刷許久沒用了,林野提議再去買一套新的,去去冬杞連日住醫院的晦氣與病氣。

冬杞坐在副駕駛座上,由於緊張,雙手緊緊地交疊在一塊兒,指尖觸摸到一片冰涼。冬杞低頭一看,原來是無名指上的婚戒,鑽石璀璨耀眼,雕琢成愛心形狀,切割麵特別多,看來是珍品。

林野先生的家境很好嗎?

如果她結婚了,當時林野先生跟她求婚的情形是什麽樣的?

許是少女都有戀愛情愫,冬杞將那些羞於啟齒的話問出了口:“先生。”

“嗯?”正在開車的林野側頭,光線朦朧,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霧蒙蒙一片,晦暗不明。

“你當初……和我求過婚嗎?”

林野勾唇,若有所思地說:“當然求過。”

“當時是什麽樣?”冬杞頗不好意思地笑,小聲說,“我記不得了。”

林野眨了眨眼,他的眼睫毛很長,閉合時像一麵小扇子輕輕搖晃,又像蝴蝶振翅,灑下淺淺的幻影。

林野突然用一種格外低沉的聲音問冬杞:“想再看一次嗎?”

“什麽?”冬杞驚訝地抬眸,險些撞上林野的鼻梁。冬杞和林野的距離好近,林野的臉近在咫尺,炙熱的呼吸灑在冬杞的臉頰上,滾燙如岩漿。

“就當讓你溫習一下結婚時的浪漫,我可以再求一次。”林野漸漸靠近冬杞,舉止曖昧,冬杞的鼻息間滿是薄荷味,男性獨有的侵略性,壓得冬杞喘不過氣來。

林野是要吻她嗎?

對於林野來說,親吻最愛的妻子,這事兒再尋常不過。

可對於冬杞來說,林野不過是一個陌生人,且占有她丈夫的身份。

想了想,冬杞固執地抬手,推開了林野:“對不起,我……我做不到。”

“為什麽?”林野疑惑地問。

“我不記得你了,所以做這樣的事情,不太好。這是,是強人所難。”冬杞難得硬氣一回,雙手糾纏在一塊兒,掌心皆是濕濡的熱汗。

今生本不是善男信女,卻故作姿態,冬杞覺得自己怪矯情的。

林野不作聲,下車買了日常用品,急急開車回了家。

在外忙碌了一整天,冬杞精力不濟,坐到沙發上倒頭就睡。林野給她遞浴巾時,仍有點兒生氣:“洗個澡再睡。”

頓了頓,想到冬杞防賊一樣地防他,冷硬地說:“我睡沙發。”

冬杞被這張硬皮沙發硌得通體不適,沒有拒絕,遲疑地接過浴巾。

林野把結婚證遞給她看,上麵的女人是她,笑得很甜,和一側眉目溫柔的林野,看起來像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她還真的結過婚。冬杞木訥地張口,結結巴巴:“先生。”

林野沒領情。

林野的氣性兒怪大的,半天哄不好,冬杞心想。

冬杞舔了舔唇,說道:“你再給我一點兒時間,好嗎?喜歡上人一次,總能有第二次,我想……再嚐試一下。”

“嗯。”

冬杞洗完澡的時候,林野還在客廳。客廳的燈光昏黃,照得林野的皮膚呈暖色,林野看起來柔情入骨。

林野把一本日記丟給冬杞,說道:“這是你寫的新婚日記,你記得你的筆跡,與其相信我,不如相信你自己。”

林野說完這句話,就去睡覺了。

冬杞拿著這個燙手山芋,細細翻閱。她記得自己的筆跡,這本日記應該是她寫的。

她在日記裏說:“她暗戀林野多時,倒追了半年才定下關係”。這本日記滿滿小女兒心態的胡思亂想,看著日記裏從前的自己,冬杞勾起嘴角。

直到她看到日記裏寫:“林野給她過生日那天準備了草莓蛋糕。她把蛋糕吃完了,並且感激林野的心意。”

冬杞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古怪,抬頭望向茶幾上衝過水的鮮紅草莓。草莓是暖棚種植的,所以冬日裏也能吃到。

冬杞顫巍巍地伸出手,拿了一個草莓,咬了一口。

草莓新鮮的汁液流入嘴裏,冬杞咽下一小口,不到五分鍾,她忽然覺得喉嚨發麻,仿佛被人緊緊扼住了。

冬杞急忙捂住嘴,跑到廁所漱口,把餘下的草莓衝入馬桶。

冬杞氣喘籲籲,望著洗漱台上的鏡子,專注地看著裏麵那個狼狽的自己。

果然,日記是假的。

她對草莓過敏,日記裏又怎麽會寫她感恩戴德地吃草莓蛋糕?

是林野不夠了解她,還是她用自己的日記造假?

林野……真的是她的先生嗎?冬杞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緊緊咬住了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