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冒用身份的吳培根在睡夢中被帶回了刑警支隊。他生於1975年,雖說隻有四十多歲,但看上去比藥房老板翟國慶還蒼老許多。據說這些年,他全靠在建築工地出苦力謀生。因為酗酒的惡習,他有錢就買酒,無錢才出工,過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日子。當民警衝進他的住所,把他抓獲時,他還在醉生夢死,稍微清醒後才恍然若失起來,明顯知道警察找他是為了什麽事。
這樁案子的線索明麵上是由反扒大隊挖出,實際卻是914專案組掌握的。跟刑警支隊辦理好交接手續之後,第一次審訊由專案組進行。這些年展峰可謂閱人無數,對吳培根這種作案手法並不高明的嫌疑人,根本不用大費周章,隻需要開門見山就可攻破他的心理防線。
在出示了相關物證後,吳培根基本默認了這事。
展峰看著低頭不語的吳培根道:“跑了這麽多年,你也算是夠本了,那就說說吧。”
吳培根挺了挺佝僂的身子,冷笑道:“沒想到啊沒想到,這幫賊這麽沒出息,折騰了十多年,到頭來居然選擇了報警。”
“果然是你,”展峰道,“你當年倉皇逃回老家,是不是因為賊幫的人發現了你?”
“我懷疑是,但也不敢確定。”
“為什麽是懷疑?”
“因為那人見著麵生。”
“你對賊幫的了解有多少?”
吳培根嗬嗬一笑:“自從陶奶的救命錢被偷後,我這輩子就跟賊杠上了,這些年他們折了這麽多人在我手裏,你說呢?”
“好好回答,你說的救命錢的事情,到底發生在哪一年?”
吳培根想都沒想便答:“1993年3月。”
說完他就麵露恨色,顯然對他來說,這件事的發生,在他的人生中占據了相當重要的位置。
展峰讓他緩了口氣,這才問:“仔細說說具體情況。”
回憶起當年,吳培根仍有些無法壓抑哀傷:“你們去找過村長,從他那裏應該了解到了我的身世。我從小就是沒人要的野孩子,要不是陶奶收養我,說不定我根本就活不到現在。
“陶奶為人和善,從不跟人爭執,可是這年頭好人沒好報啊。陶奶五十多歲時,就隱約感覺身體不舒服,可那時我還小,帶著我這個拖油瓶,她隻能吃點廉價的藥片死撐。每回陶奶捂著肚子疼得死去活來時,我都會請鄉裏的赤腳醫生,可醫生問起她的病情時,她老是敷衍了事。最後一次給陶奶醫治時,醫生丟下一句話,我到現在也忘不了。醫生說,有病不瞞醫,瞞醫害自己。醫生早就看出了陶奶病情在加重,可她自己又何嚐不知。她要是在醫院住下,我這張嘴要去哪兒吃飯?
“1993年2月底,我剛滿18歲,當天我正在喂豬,陶奶的老毛病又犯了,我見她這回有些不對勁,就堅持帶她去縣醫院。她怕花錢執意不去,可那時我長大了,她拗不過我,就隻好去了。那天,冰天雪地,河麵結了厚冰,沒有渡船,我推著架子車從河上硬是蹚了過去。經華強縣醫院診斷,陶奶患的是慢性胰腺炎,不過因為久拖不治病情加重,必須抓緊湊錢做手術,沒有錢就隻能保守治療,那就是等死。
“我從小和陶奶相依為命,糧食隻夠糊口,在我16歲時,我們祖孫倆才咬著牙,用多年的存款買了兩頭豬崽。陶奶還盼著豬生豬、崽生崽,等我到了娶妻的年紀把它們給賣了,給我成個家。陶奶在病**疼得快說不出話,我臨走前還拉著我的手叮囑我說,她救不過來就不救了,讓我一定不要把豬崽賣了。
“陶奶對我有養育之恩,做人要知恩圖報,我怎麽可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受罪,我嘴上答應了她,回村裏,就把豬全賣給了鄰村的屠夫。因為等錢救命,幾頭豬才賣了1500元,剛夠手術費。
“得了錢後,我就急忙往醫院跑,可緊趕慢趕還是晚上才到。我是直奔收費窗口,收費處的人告訴我,需要醫生開單據才可以收費。於是我又掉頭去找醫生。跑到醫務室,醫生又告訴我值班主任正在上手術,讓我等一等。就這樣,我從上到下把醫院跑了個遍,後來實在跑不動了,我幹脆就坐在手術室門前硬等。
“這時,一位十六七歲的女孩,走到我跟前問這問那,我本就是個熱心腸,沒怎麽多考慮,就幫她一一解答。可能是我說話太投入,等我回過神來,一位跟她年紀相仿的男孩,從我身邊走了過去。這男孩剛走不久,跟我搭話的女孩也借故離開了。
“起先我並沒想那麽多,就盼著醫生從手術室裏趕快出來,可後來一琢磨有些不對勁。手術室在三樓,一樓大廳就有坐班醫生,這個女孩為什麽要在手術室門口問這問那?想到這兒,我突然感覺全身的寒毛都奓開了。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我一摸口袋,果不其然,裝錢的信封沒了。那可是陶奶的救命錢,我跟瘋子似的滿大樓找那一男一女,可嗓子喊啞了眼淚哭幹了,也沒見到對方的人影。沒錢手術,陶奶被我接回家保守治療,半個多月她就咽了氣。
“把陶奶安葬後,我心裏實在過不去這個坎,於是那段時間我跟著了魔一樣,天天在華強縣醫院門口守著,我心裏暗自發誓,隻要讓我發現那兩個小偷,我一定要把他倆碎屍萬段。蹲了有個把星期,醫院裏有位年紀大的領導注意到了我,就上前問我是幹什麽的。我說我在抓小偷。那人覺得新鮮,就問了我緣故,我一個農村娃沒經曆過社會,那人問什麽我就說什麽。聊完後,他問我願不願意留在醫院當保安,包吃住,一個月100。這樣就能天天留在醫院裏抓賊。我起先以為他在開玩笑,後來那人告訴我,他是醫院裏的領導,注意我很長時間了,隻要我願意就能留下來。
“那時我已做好跟小偷死磕的準備,就算不給錢我也願意幹,何況還有工資。就這樣,我成了縣醫院的一名保安。醫院裏算上我,隻有三名保安,我年紀最小,其他兩人都已五十多歲,他倆平時隻負責巡巡邏,抓賊的事,就基本落在了我頭上。在醫院上班不到一個月,我抓了五個小偷,到後來發展到隻要我當班,就沒有小偷敢在醫院行竊的地步。”
展峰聽完這些,又問:“你和翟國慶是怎麽認識的?”
吳培根抬起的頭有些顫抖,明顯是長期酗酒引起的中毒症狀:“我在醫院當保安時,他也在醫院上班,我當年還救過他的命。”
展峰訝異道:“救過他的命?”
吳培根肯定地說:“對!這事也跟一個小偷有關。我記得那時他剛分到縣醫院不久,他母親來醫院看病,錢被扒手給扒了,他發現了那個扒手,緊跟著就追了出去。翟國慶年輕氣盛,把小偷逼進了一個死胡同。就在這時,對方掏出了一把刀要跟翟國慶死磕,還好我及時趕到,否則他可能就性命不保了。
“我們當時手無寸鐵,雖然占了上風,我也隻能先放對方一馬,在小偷跑出巷子後,我從路邊抓了一塊磚頭,又追了上去。對方體力不支,沒跑幾步就停了下來。我告訴他隻要把錢留下,我不會為難他,可他死活不同意,拿刀就朝我捅了過來。
“既然對方要跟我玩命,我當然不能心軟了,我就把手裏的磚頭扔了過去,正好砸中了他的腦前門。看他踉踉蹌蹌還沒倒,我又搬了塊更大的石頭。我從小幹農活,手勁本身就大,那個小偷就被我當場砸死了。附近的圍觀群眾看見殺人,就報了警,警察經調查,判我是正當防衛,沒有追究我的責任。醫院知道這事後獎勵了我1000元。事情傳開來,我還上了報紙。從那以後,我和翟國慶就成了鐵哥們兒。”吳培根說到這裏,似乎有些向往當時的春風得意,咧嘴露出了笑容。
“後來你因為故意傷害罪入獄,又是怎麽回事?”
“唉!”吳培根聞言長歎一聲,“因為那次受關注後,我有些膨脹,抓起賊來更不要命。那天,我在醫院值班,看見有個人在大樓裏鬼鬼祟祟。此人我很麵熟,他絕對來過不止一次。我一眼就判定,他是個扒手。於是在他準備下手時,我喝止住了他。他見到我拔腿就跑,我跟在後麵追,跑出醫院後,對方被我逼得停了下來。我讓他把東西交出來,他卻矢口否認,說自己沒有行竊。我覺得他在我值班時偷東西是完全不給我麵子,一拳就掄了過去。對方毫無防備,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拳,兩顆門牙被我打掉了。那小偷疼得在地上打滾,我也沒管這麽多,上去搜了身,確實也沒搜到東西。見他那樣,我就又給了他一拳,好讓他長長記性。可我沒料到,晚上轄區派出所的劉所長就讓我去配合調查。
“因為抓賊的事,我跟劉所長有些交情,到了所裏我才知道那小偷把我給告了,說我是故意傷害。捉賊捉贓,我抓他時他還沒有下手,從法律上講不構成犯罪。倒黴的是我打他時,有不少人在場。所長說牙齒打掉構成輕傷害。要是對方不同意調解,我隻能進去吃牢飯。
“我是華強縣的反扒之星,就算讓我牢底坐穿,我也不會跟一個賊和解。劉所長苦口婆心勸我半天,他甚至都說到要自掏腰包賠給對方去解決這事了,我還是油鹽不進,死活不同意調解。再說了,對方的態度也很堅決,不管給多少錢這事都沒完,除非我進去吃牢飯。我起初覺得,小毛賊還挺有骨氣,後來劉所長告訴我,這可能就是扒手專門給我下的套。我仔細一琢磨也後悔了,要不是太衝動,也不會這樣被人揪住把柄。劉所長對我是仁至義盡了,他也得按法律程序辦事,我不怪他。後來那小偷被鑒定為輕傷二級,我因為故意傷害罪,被判了兩年有期徒刑。
“在監獄服刑期間,我遇到了好幾個扒手,他們都是被我親手送進來的。好不容易逮到個機會,他們怎麽可能放過我,我在牢裏的日子可不好過啊!出獄後這幫人還揚言要報複我,說實話,我不進號子還不知道,我們市的扒手遠比我想得多太多,而且他們組織嚴密,就憑我一個人,抓到老死也隻是治標不治本。
“出獄後,我是真怕了這幫賊人對我打擊報複,所以我也就不敢在華強縣再待下去了。走投無路,我隻能去投奔翟國慶,他當時調到了塔山區第二人民醫院,他的姐夫還是那個醫院的院長。我想著能不能托他的關係,在醫院當一名保安。可塔山二院是公立醫院,我有犯罪前科不符合規定。實在沒有辦法,翟國慶借給我些錢,改了個地鱉蟲在市區載客。
“雖說華強縣跟塔山區有近百公裏的距離,但我也不敢保證,那邊的賊和這邊的賊不是屬於同一個團夥。於是不管是白天黑夜,我都戴著口罩,生怕被那些賊認出來。在監獄那兩年,賊幫的人合夥折磨我,不讓我睡覺,隻要獄警不在就對我拳腳相加,確實把我給搞怕了,甚至都有了心理陰影。我為什麽愛喝酒?一到了晚上不喝醉根本睡不著。好在每天晚上收車後,我都能和翟國慶喝幾盅、聊兩句,否則我感覺撐不了多久就會崩潰的。
“這樣的日子約莫過了一年。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樣去找翟國慶喝酒,喝酒時,我看到有幾位警察提著箱子在醫院大樓裏上上下下。我問翟國慶發生了什麽事,他告訴我,白天有一名病人,因為救命錢被扒手給扒了去,想不開從樓上跳下來摔死了。死的是個女人,膝下還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據說這筆錢也是東拚西湊才借到的,現在錢沒了,她也不想再拖累家人,就選擇了輕生。
“聽翟國慶說完,我就像是發了瘋一樣。陶奶的遭遇、那兩年在監獄受過的虐待,還有出獄後飽受的折磨,一股腦地都湧了上來。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無論翟國慶怎麽勸我都聽不進去,回家後我隻有一個念頭,與其這麽苟且偷生,倒不如跟這群賊魚死網破算了。殺念揮之不去,我琢磨過很多殺賊的方法,我還知道藥房中存有乙醚。後來我趁翟國慶酒醉時把乙醚全給偷了去。我清楚這樣做會給他帶來很大的麻煩,可我沒有回頭路。後來聽說,翟國慶因為這事被單位開除,我也很自責,但我隻能把這份愧疚轉化為我殺賊的力量。
“在塔山區的這段時間,我在各種場合見過不少扒手,憑我暗中觀察,他們行竊有一定的規律。夏天隻要到晚上8點,扒手們就會收工,冬天提前一個小時。摸清門道,我就開著車守株待兔,隻要有扒手上鉤我就先用乙醚把他們迷暈,然後回家裏用錘子砸死他們,最後拿著鐵鍬去牛家山山溝裏埋屍。
“殺第一個人時,我還很緊張,之後隔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下手。我也在觀察這幫賊會不會報案。可前後等了大半年,他們一點動靜都沒有,我的膽子也就大了起來。我用了兩年多的時間連殺了五個賊,可就在處理最後一具屍體時,我被發現了。那天夜裏我把人敲死後,像往常一樣把屍體運到牛家山,剛把土封上時,我突然聽到樹林裏有動靜。動靜雖小,但我100%可以確定那是人的腳步聲。”
展峰有些好奇,“你是依據什麽判斷的?”
吳培根說:“還不是在監獄服刑時,被那幫賊給逼出來的毛病,要想不被打,耳朵就要靈光。尤其是腳步聲,我分得最清楚。”
吳培根又說:“我當時假裝沒聽見,悄悄地在樹林裏躲了起來。過了大約一個小時,我看見一個男人扛著鍬在挖屍體。我被嚇得毛骨悚然,那麽黑的天我連他的長相都看不清,他卻能準確地找到埋屍位置,這人絕對在暗中觀察了我很久。我憋著氣不敢發出動靜,直到那人把屍體扛走後,我慌忙用鍬挖開了另外五處埋屍點,這不挖不要緊,一挖我的心瞬間掉進了冰窟窿,之前我埋的所有屍體都不翼而飛了。事情敗露,我知道塔山區不能再待了,在不確定對方是不是跟蹤我的前提下,我用最快的速度趕回家,取了些錢先逃回老家避難。我還以為賊幫這麽多年沒找我,這事就算過去了,沒想到這幫孫子居然會報警抓人。”
吳培根說到這裏,抬起臉目光炯炯地看向展峰。
“我知道我死定了,為了報仇幹了這種事,法律不會放過我的,可是警官你知道嗎?我現在一點都不後悔。”
說完,吳培根低下頭,手腳繼續輕輕地顫抖起來。
“反正沒有陶奶……我早就死了……”
他的聲音變得很輕,徹底融在了空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