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案 七歲成人2

張雲福的問話材料加上昨天晚上的實驗結果,被我放在了會議室的桌麵上。

“磊哥,幫我把投影儀放下來!”

白色的投影布緩緩下降的同時,米黃色的U盤被我插入了筆記本電腦之中,一切妥當之後,我示意明哥可以開始了。

四支煙卷被明哥從煙盒中甩了出來。

“國賢,你那兒有沒有什麽情況?”明哥用煙屁股敲了敲桌麵。

“屋內隻有血跡一種生物檢材,遺留的DNA信息全部屬於死者李芳,其他沒有發現任何情況。”

“焦磊,你那兒有沒有!”

胖磊沒有出聲,叼著煙卷,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那我來說說!”明哥翻開了筆記本,“死者是心髒銳器貫穿傷,一刀斃命。從創口看,作案刀具應該有20厘米左右的長度,刃口鋒利,懷疑是軍刺、藏刀之類的單刃刀具,但也不排除自製刀具的可能。”

“結合屍斑、胃內容物的消化程度,死亡時間在案發前十小時,也就是當日夜裏一時左右。死者被殺前雙手曾多次接觸過凶器,懷疑雙方曾發生過爭執。我目前掌握的就這麽多。葉茜,你把刑警隊的調查情況跟大家做個介紹。”

“死者家中喂了一條黃狗,根據周圍鄰居反映,案發時間段並沒有聽到狗叫,所以我們懷疑嫌疑人和死者熟識,或者經常去死者家中。死者兒子張慶生目前下落不明,別的暫時沒有什麽進展。”

葉茜說完,會議室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我把資料依照順序擺在麵前,接著點開了電腦中“張圩村命案”的文件夾,開口說道:“經過排查,我在案發現場一共提取到了兩種痕跡物證:鞋印和並聯指印。”

“並聯指印?”

“對。”說著我在筆記本電腦上點開了照片,投影儀上清晰地顯示出了照片的放大版。

“連紋線都沒有,這能分析出來什麽?”胖磊有些失望。

“焦磊,別打岔!”明哥敲了敲桌麵,“小龍,你接著說!”

“這張照片上的並聯指印是食、中、環三指並列所留下的灰塵減層手印。我們都知道,人手的生長基本上止於23歲前後,這時就可以形成穩定的特征。這枚指印邊緣輪廓粗大,在放大50倍的情況下,可以看到密集的毛邊,從而反映出手指膚紋較深,為男性所留。昨天晚上,我在大量的檢驗樣本中抽樣提取了上千指印進行測量,得到了下麵的結論:”

“14歲男性食、中、環三指的並聯寬度為4.5厘米,16歲男性為5厘米,18歲男性為5.5厘米,25歲男性為6厘米,35歲男性為6.5厘米,45歲男性為7厘米3。而我們在現場提取的這枚並聯指印的寬度為6.2厘米,根據此數據,我可以推測出,此人年齡在35歲左右,而實際值低於平均值,說明其食、中、環指略窄,懷疑其身材較瘦。”

“精確度可以達到多少?”明哥很謹慎地問道。

“如果光看這個的話,一半一半,還需要結合現場提取的足跡來分析。”

“好,你接著說。”

“結合葉茜提供的刑警隊調查訪問的結果,我個人傾向於熟人作案。排除幹擾足跡,現場隻有一種鞋印,應該就是嫌疑人的鞋印。”我接著雙擊鼠標,把現場的第一枚鞋印點進了投影儀。

“因為此案件的所有條件都要落在足跡上,所以我做了細致的分析。首先,是進出的次數,按照鞋印的新舊程度,嫌疑人曾不止一次來過死者的住處,這也是案發時,院子裏的黃狗沒有吠叫的原因。”

“我在案發現場的院子外,發現了未成年人的鞋印,不出意外,這應該就是死者失蹤的兒子張慶生所留。蹊蹺的是,張慶生的鞋印全部為陳舊性,也就是說,案發前他至少三天都沒有回過家,他不是案發當天失蹤的。”

“按你這麽說,這個張慶生失蹤真的和嫌疑人有關?他很有可能是被嫌疑人帶走了?”葉茜忍不住問道。

“你說得沒錯,因為院子中有一串鞋印分別為嫌疑人和張慶生所留,而且兩人鞋印的新舊程度相仿,為伴生鞋印。”

“伴生鞋印?”

“就是兩人的鞋印同時出現且在一條直線上,換句話說,他們兩個是並排走出門的!”

“你是否能確定?”

“這個可以確定!”

明哥眉頭緊鎖陷入思考。

就目前來看,現場有太多解釋不通的地方,我們任何一個人都無法準確還原案件的真實情況。

“呼!”明哥吐出一口濃重的煙霧,示意我接著往下說。

我接著點開了下一張照片:“這是在案發現場院子中提取的一組鞋印。第一步,我需要弄清它是否有偽裝鞋印的可能。我們都知道,一般鞋印的偽裝有兩種情況:大腳穿小鞋和小腳穿大鞋。”

“當腳大鞋小時,腳受鞋子束縛和擠壓,會出現腳趾節變短,腳趾肚變大,腳趾間間隙變窄且向中趾靠攏等變化,因為重力集中在鞋子邊緣,這樣所踩出來的鞋印中間花紋虛空。”

“當腳小鞋大時,腳能在鞋子中左右、前後竄動,重力均集中在鞋子的中間部位,鞋印中間部分的花紋則會受重力的影響而變得清晰。”

“我們看,案發現場的這組鞋印,不管是從邊緣痕跡還是從中心花紋看,都不存在偽裝的跡象,所以嫌疑人所穿的鞋子很合腳。”

“這與案件有關係?”葉茜有些不解。

“這是一個前提,後麵我還會說。”

我點燃了煙卷,吸了一口:“男性鞋印較為寬厚,尤其是腳前掌,一般較寬,而女性的長寬比很協調且比較瘦小,從這方麵也可以判斷出嫌疑人為男性。”

“得知了性別,我們還需要分析年齡。案發現場的院子中有十分清晰的成趟足跡,我可以用步幅4特征作為依據。”

“一般來說,少年時期正處於生長發育的關鍵期,人的個子長得很快,所以步幅特征尚未定型。青年時期新陳代謝旺盛,人在走路的時候前腳掌落地有力,鞋印的前腳掌花紋最為清晰。壯年時期因為身體發育已經完成,重心偏後,使得鞋印的後跟花紋比前掌要清晰。通過花紋的清晰程度,我分析嫌疑人正處於壯年時期。”

“鞋印全長25.1厘米,換算成鞋碼為40碼,通過精確測量步長、步角和步寬,套用公式可以算出嫌疑人的年齡在35歲上下,身高一米七二左右,這一點跟並聯指印推算出來的結果一致,所以這就應該是嫌疑人的年齡範圍。”

“嗯!”明哥認可地點了點頭,接著在筆記本上寫下了我報出的數字。

“以上是我刻畫出來的嫌疑人的基本特征,下麵才是我要說的重點!”

“什麽?還有?”

“當然!”

“還有哪些情況?”

吧嗒,一張最為清晰的鞋印照片被我調了出來!

“我們在案發現場發現的鞋印是波折狀花紋,但是你們有沒有發現,這些波折紋中間有很多圓形的缺損,尤其是鞋跟和鞋尖的位置有‘凸’形的點狀印記?”

聽我這麽說,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投影儀,看著照片逐漸放大。

“真的有啊!”葉茜喊出聲來。

“這是因為嫌疑人所穿的是最為廉價的膠築泡沫鞋,這種鞋鞋底的工藝很簡單,一般的手工作坊就可以批量生產。事先打好模具,在鞋尖和鞋跟的位置留出兩個小孔,兩種化學品同時從孔中注入,最後讓它們在模具中自己發生反應,反應結束掰開模具就是一隻鞋底。因為這種工藝很粗糙,所以化學試劑在反應的過程中,會產生大量的氣泡,這些氣泡反映在鞋印上就是我剛才說的圓形的缺損,而鞋跟和鞋尖位置的‘凸’點,就是生產鞋底時,泡沫擠出注入孔留下的印記。”

“鞋底生產出來,再縫上鞋麵,這鞋就成了。按照我們雲汐市的行情,這種鞋子的售價不會超過50元。而且從鞋底的磨損程度不難看出,這雙鞋嫌疑人肯定穿了很長時間,說明嫌疑人的生活水平不高。”

我說著,明哥他們全都在唰唰唰地認真記錄。

“當然,這都是一些泛泛的結論,下麵我要說的是一個指向性的結果。”

我這突如其來的一句,把會議室裏的所有人都驚得抬起頭來。

“還有?”胖磊那張長滿絡腮胡的大嘴能吞下一個鴕鳥蛋。

“有!”

“快說啊!”胖磊興奮地拍打著桌麵。

“我剛才已經說過,嫌疑人在現場留下的鞋印並沒有偽裝,所以我在測量他左右兩隻腳的步長時發現了問題。”

“什麽問題?”

“我發現,他右腳跨出的步子長度比左腳跨出的步子長度長了五厘米,也就是說他左腳跨出的步子短。”

“短的原因是什麽?”

“我們行走,靠的是腳與地麵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而作用力的大小,決定著我們每隻腳所跨出步子的長短。嫌疑人左腳步子之所以短,主要還是因為其作用力不夠大。”

“在排除腿部殘疾的情況下,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的大小取決於接觸麵積。也正是因為測量出了這細微的變化,我發現了這些看似不清晰的鞋印上讓人注意不到的差別。”

吧嗒,兩張剪切在一起的鞋印照片被我投在了大屏幕上。

“這是嫌疑人左腳和右腳的鞋印,大家請看鞋印的大腳趾位置,你們有沒有發現什麽不同?”

“左腳大腳趾部位的鞋底花紋不是太清晰,右腳的要清晰很多!”葉茜眯著眼睛說出了大家心中的答案。

“對,準確來說,嫌疑人整個大腳趾根部的作用力都不明顯,所以才造成了左腳的接觸麵積變小,從而導致步子的長度變短。換句話說,嫌疑人的左腳大腳趾很有可能缺失或者殘疾。”

“很好!”

“厲害!”

“你贏了!”

“牛×!”

會議室裏在同一秒鍾,傳出四種讚歎聲。

“所以,我的結論如下:嫌疑人為男性,35歲左右,身材較瘦,身高在一米七二左右,左腳大腳趾缺失或者殘疾,生活水平不是很高。”

明哥停下筆,開始分析道:“根據我們現在掌握的情況,死者常年臥床不起,而且村裏也沒有人跟她接近,她的關係網幾乎是零。剛才小龍分析得很細致,其中有一個細節:死者的兒子張慶生和嫌疑人曾一同離開過案發現場。這就不排除嫌疑人很有可能跟張慶生熟識。我們在勘查現場時發現室內的抽屜裏有物品丟失,會不會有這種可能:死者丟失的物品不值錢,但對嫌疑人卻很重要?如果是這樣的話,嫌疑人行竊被發現,就有殺人滅口的動機。”

明哥分析得合情合理,我們都沒有反駁。

“所以,我們下一步的工作要分三步走。首先,繼續追查死者兒子張慶生的下落;其次,全麵調查張慶生的關係網;最後,調查七年前拐賣張慶生的人販子是否還在服刑。葉茜,你回頭聯係徐大隊,讓他盡快落實。”

“明白。”

可能誰也沒想到在案發現場條件如此有限的情況下,我可以分析出指向性的結論,有了它,破案隻是一個時間問題。負責偵破案件的刑警隊員得到如此振奮人心的消息,一個個就像打了雞血一般,在我們中午開飯前,所有的調查任務全部完成。

“冷主任。”

“摸出情況來了?”

“有了!”

“快說來聽聽。”

葉茜並沒有翻開她手中的筆記本,而是選擇了直接口述,可想而知,調查結果可能不是那麽盡如人意。

“火車站、汽車站、輪渡碼頭,所有可能出行的公共交通場所,我們在案發後第一時間就張貼了大量的尋人啟事,到目前為止,張慶生依舊沒有任何下落。”

聽到這個消息,一種不好的預感從我心頭湧起。李芳已經被殺,現在張慶生下落不明,我們最擔心的就是他也遭遇了不測。雖然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這種猜測,但誰都沒有說出口,因為我們都還想抱那麽一絲希望。

明哥眉頭緊鎖,沒有出聲,靜靜地等待著下文。

葉茜沒有停頓,接著說:“當年拐賣張慶生的人叫賈兵,我們也聯係到了當年的辦案民警,賈兵確實因拐賣兒童罪終審被判處了五年有期徒刑。”

“也就是說他現在還在服刑?”我忍不住問出了聲。

葉茜還沒開口,可她臉上掛滿的愁容已經給了我答案,她繼續說:“就算是賈兵在監獄中表現良好,也不可能提前兩年被釋放,除非有重大立功表現。而重大立功表現無外乎檢舉揭發同夥或者他人等,可當年他是單人單案,嫌疑人就他一個人,根本不存在這種情況。而且他的辦案民警很肯定地告訴我們,賈兵的四肢健全,不存在小龍說的左腳拇指殘疾的情況。還有最為重要的一點,刑滿釋放人員都需要持釋放證明在規定時間內到轄區派出所落戶,賈兵的戶藉派出所我們也去查了,他目前沒有去落戶。”

“唉!按照這麽說,賈兵基本可以排除。”我有些失望。

“還有沒有什麽別的結果?”明哥接著問。

“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個希望。”葉茜這一句話,讓我們所有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張慶生的關係網很簡單,他這幾年基本上都是以在外撿破爛為主要經濟來源,鎮上的黃氏廢品收購站是他這些年出售廢品的唯一地方,我們懷疑廢品收購站的老板可能會知道一些情況。”

“刑警隊有沒有對這個老板做初期的詢問?”

“暫時還沒有!”

“走!”明哥沒有耽誤一秒鍾,轉身朝樓下走去。

他之所以這麽著急,是因為時間真的耽誤不起,能多搶一秒鍾,張慶生就有生的可能。這一點在我們所有人心裏已經達成了共識,胖磊一路拉著警報朝目的地飛速駛去。

沒過多久,我們的勘查車停在了一個略顯破舊的院門前,院子的圍牆上象征性地裝著一道搖搖欲墜的紅色雙開鐵門。如果大家觀察足夠仔細,就會發現農村院子的大門顏色大多是紅色,其實這裏麵有些說道。一來,這是民俗,紅色可以辟邪擋煞;這二來,紅色也預示著日子紅紅火火。很多人深信,用紅色的大門會給人帶來好運,所以,紅色的大門在經濟欠發達地區相當普遍。

紅色大門的兩邊,一左一右用鐵釘釘著兩塊木板,木板上用紅色油漆歪歪扭扭地寫著兩行大字:“廢品收購”“正在營業”。

大門沒有上鎖,隨著門被推開,一隻黃狗衝我們汪汪汪狂吠起來。

“誰啊?”院子正當中一間平房內,傳來一個中年婦女的詢問聲。

“是黃月娥吧,我們是公安局的!”

“啥?公安局的?你們是來檢查的?”屋內的聲音略顯擔憂。

廢品收購站在公安局被列入“特種行業”的範疇,因為這一行業一旦監管不力,就會成為犯罪分子銷贓的“天堂”,尤為突出的就是盜竊電纜、井蓋等,此類案件要想堵住源頭,必須從廢品收購業下手。所以這種場所會被轄區派出所單獨列出,不定時地對其檢查和管理。

“不是,我們是市局的,有些問題想找你問問。”明哥掏出警官證舉在半空中。

“市局的?”聽我們這麽一說,黃月娥放鬆了警惕,從屋子裏探出頭來。

明哥應了一聲,收起了證件。

黃月娥一看我們都是生麵孔,又試探性地問了問:“你們真的不是檢查的?”

“大姐,檢查至少要穿製服吧,您就別磨磨嘰嘰的了,出來我們簡單地問個事情就走。”

胖磊的這句話仿佛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那好,那好,想問啥進屋問!”

因為案件緊迫,我們五人一頭紮進了那間黑乎乎的房屋內。

明哥一進屋便自己找了個板凳坐下來,快速地從包中掏出筆和紙準備記錄。

“警官,你們想問啥?”黃月娥看我們這陣勢,擔心地問道。

“張慶生你認識不認識?”

“張慶生?”

“男孩,虛歲七歲,天天在你這裏賣廢品。”

“家住張圩村?”

“對!”

“他怎麽了?”黃月娥騰地一下從椅子上起身,擔心地問道。

“你很關心他?”

“警官,他到底怎麽了?我都好幾天沒見到他了。”

“能不能把張慶生的事情跟我們說說?”明哥盡力岔開話題。

作為廢品收購站的老板,肯定是經常跟警察打交道,黃月娥何嚐不知道明哥是不想正麵回答她的問題,於是她緩緩地重新坐在板凳上,開口說道:“慶生這娃早在兩年前就開始來我這裏賣破爛,起先我以為他是個流浪娃,後來才漸漸知道他家裏還有一個娘。”

“那他家裏的情況你都清楚?”

“我一個親戚以前就住在他們村,慶生家的事情我都知道,是個苦命的娃。”黃月娥有些心疼。

“能不能盡量說得詳細一點?”

“慶生這孩子別看就隻有那麽點大,可心裏特別有數,而且娃還特別懂事,要不是我家裏有三個男孩,經濟條件不行,我真想把他供養了。”

“張慶生平時都幹些啥,你知不知道?”

“還能幹啥?走街串巷撿飲料瓶。”

“每天都是如此?”

“對。別看慶生年紀小,但是很勤快,早上天蒙蒙亮就出去了,中午會到我這兒賣一些,然後下午接著出去。我們農村不像城市喝飲料的多,有時候跑一天也就能賣個三四塊錢,連頓飯都買不起。也是因為可憐他們娘倆,隻要他來,我每天中午都會多給他一些錢,好讓他能多給他娘買點吃的。因為我的名字裏有個‘月’字,娃平時都喊我月娘。”

“慶生會不會做飯?”我忽然想起了一個細節,張口問道。

“巴掌高的娃,連鍋台都夠不到,哪裏會做飯。平時要麽是我給他做一點帶著,要麽就是多給他點錢,讓他給他娘買點吃的。”

“這些年都是這樣?”

“對。”

我給明哥使了個眼色,示意我問完了。明哥點點頭,接著說:“你最後一次見到慶生是什麽時候?”

黃月娥回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掛曆,很肯定地說道:“六天前他還來賣過一次廢品。”

“那你知道不知道,張慶生平時有沒有得罪過什麽人?”

“他一個娃能得罪誰?”

“你那麽肯定?”

“別的不敢說,這點我肯定能打包票。除了他娘,慶生跟我最貼心,平時在外麵受欺負了他都會跟我說。”

明哥問到這兒,有些停頓。

“警、警官?”黃月娥小心地說道。

“怎麽了?”

“我也經常跟你們公安局的警察打交道,我知道有些話不該問,但是我真的很擔心慶生,這都多少天了,是不是他出了什麽事情?”

從黃月娥焦急的表情來看,她對張慶生的感情絕對不是裝出來的,越是這樣,那她的口供就越可信。換句話說,張慶生這邊也沒有任何矛盾點可以調查,案件即將走進死胡同。

“我們也在找他!我們很擔心他遭遇不測,所以你如果發現他的行蹤,希望你及時跟我們聯係,但一定要注意保密。”明哥可能也感覺到了這個黃月娥所言無任何瑕疵,才跟她透了一個底。

“不測?”黃月娥直勾勾地看著我們。

明哥私底下朝我們揮了揮手,我們一行人在她的悲傷即將襲來之際,退出了房間。

十一

“死者李芳、張慶生均沒有矛盾點,拐賣張慶生的賈兵還在服刑,難道我們之前的所有調查都走了彎路?難道這真的是一起入室搶劫殺人案,嫌疑人跟死者沒有任何瓜葛?”葉茜垂頭喪氣地重新坐回車裏。

“不可能,如果嫌疑人跟死者之間沒有交集,就不可能把張慶生帶走,也不可能在死者的雙手上形成如此多的抵抗傷。退一萬步來說,如果嫌疑人真的是圖財,看到這樣的家庭環境,也不可能選擇死者家作為作案目標,就算盜竊被發現,他也不會殺人滅口。我們之前的分析肯定沒錯,嫌疑人和死者一定認識,可能是我們忽略了某些細節。”明哥很有耐心地向葉茜解釋道。

“是哪個細節呢?”葉茜右手托著下巴。

“喂,想什麽呢?”葉茜用胳膊肘戳了戳我。

“嗯?”被葉茜這麽一戳,我才回過神來。

“有情況?”明哥捕捉到了一絲異樣。

“賢哥,你在勘查現場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死者床頭地麵散落的大米?”我沒有回答明哥的問題,而是把問題拋給老賢。

“好像……有吧……”老賢仔細回憶起來,忽然他眼睛一亮,“對了,有!”

“你以為這是在城裏啊?在農村,屋裏幾個星期不掃一次地也不是什麽稀罕事,地上有大米有什麽好奇怪的?”胖磊不以為意。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地上的大米顆粒細長,應該是糯米,歸攏起來,應該有成人一把的量。”

“糯米?這裏麵有說道?”葉茜張口問道。

“之前我也沒有把這個當回事。剛才黃月娥說得很清楚,張慶生平時都是買現成的給死者吃,他還不會做飯,按理說,死者的家中應該不會出現生糯米才是。”我說出了心中的疑惑。

“照這麽說的話,這個案件就可以直接定性了!”明哥斬釘截鐵地下了一個結論。

“什麽?”我們都被他這句話給驚到了。因為一把糯米就定性,我們實在不知道明哥到底為何如此肯定。

“辦案,不光要尊重科學,最重要的還要了解咱們當地的風俗習慣。”

我們全都豎起了耳朵。胖磊直接一踩刹車,把車子停在了路邊。明哥坐在副駕駛上,轉過身子麵對我們開口解釋道:“在我們雲汐市郊的農村,人們對鬼神相當迷信。糯米本身有解毒的功效,在老一輩的年代,糯米可是治病救人的良藥,就是因為它的這種特性,後來糯米的功效被傳得神乎其神,最終大家公認糯米可以驅鬼辟邪,這是其一。”

“其二,相傳人死以後,魂魄離開身體的順序是先頭後腳,也就是電影裏經常播放的場景,如果在死者的頭部也就是床頭的位置撒上一把糯米,便可以防止鬼魂的糾纏。”

“剛才小龍回憶起的這個細節我也留意到了,床頭確實有一把糯米,因為當時屋內太昏暗,我也沒有當回事。現在案件調查到這種程度,我們不妨把這作為突破口。這把糯米很有可能是嫌疑人帶過來的,他帶糯米的目的很明確,就是作案之後撒在床頭,換句話說,嫌疑人的真正作案動機就是殺人滅口。這個人既然這麽了解這裏的風俗,那他極有可能是我們當地人。”

聽了明哥的分析,我們佩服不已。

“正好勘查工具全部在車上,焦磊,現在去案發現場,複勘現場。”

“明白。”

也就幾根煙的工夫,我們再一次來到死者李芳的家中。

此時室外光線充足,複勘不需要觀察室內鞋印(如果想觀察清晰的鞋印,必須要在暗室內進行),我們幹脆把牆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這樣有利於更好地發現初勘現場時遺漏的痕跡。

在強光的照射下,我們幾個人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床頭。

老賢用鑷子夾起一粒糯米,在放大鏡下仔細地觀察,接著他開口說道:

“塵土附著量少,糯米相對新鮮,不像是長時間堆放於此,是嫌疑人帶過來的可能性極大。”

“咦?”

我忽然有了一個重大的發現。

“怎麽了,小龍?”明哥好奇地看著我。

“賢哥,放大鏡!”我把手伸到了老賢的麵前。他沒有耽擱,把他的那個高倍放大鏡放在了我的手中。

“你們都別靠近這片區域,我發現了情況!”聽我這麽說,其他人都很自覺地往後退了幾步。

我舉著放大鏡趴在地上來回觀察。

“明哥,你看!這個地方有膚紋印!”我把放大鏡放在一塊相對平整的泥土上,指著凸透鏡的成像說道。

“是不是抬頭紋留下的?”明哥試探性地問道。

“這裏還有兩處網格印記!”我沒有回答,而是把放大鏡又挪了一個位置。

“勞動布褲子跪壓形成的痕跡?”

“小龍你是說,嫌疑人曾給死者下跪磕頭?”連反應最慢的葉茜都明白了,其他人很顯然也知道我要表達什麽。

“印記很新鮮,而且膚紋印記和兩處網格印記相距很遠,很明顯是成年人留下的。張慶生在死者被害之前已經失蹤,這個肯定不是他留下的,而這個印記又在這一堆糯米旁,所以葉茜說得沒錯,嫌疑人在殺人之後,除了在其床頭地麵上撒了一堆糯米,還跪下給死者磕了頭。地麵的膚紋印記有重疊,也就是說,嫌疑人給死者磕了不止一個頭。”

“是三個!”明哥肯定地說道。

“三個?”

“對!”

“難道這裏麵也有講究?”

“這個風俗是參照佛家而來。佛家有佛前三炷香的說法,這三炷香一為前世;二為今生;三為前世因,後世果。按照我們當地的殯葬喪事禮數,一般過來奔喪的客人隻會鞠躬,而行三跪拜之禮的隻能是死者的親屬。但根據我們的調查,死者僅有的幾個親屬都沒有作案條件,所以嫌疑人和死者可能是非親屬關係。如果是非親屬,有一種情況也會行三跪拜之禮!”

十二

“什麽情況?”我們異口同聲。

“贖罪!”

“明哥你的意思是,嫌疑人殺了死者之後,還給她磕三個頭請求原諒?”聽明哥這麽說,我的腦子裏已經是一團糊塗糨。這根本不符合常理。

“從嫌疑人的作案手法來看,他事先有預謀,殺人是快速一刀斃命。接著又給死者跪拜。這恰好說明嫌疑人矛盾的犯罪心理。”

“嫌疑人不想殺掉死者,但又不得不殺掉她!”

“小龍說得對!”

“那是什麽原因導致嫌疑人產生這種心理呢?”

“張慶生現在下落不明,我們試想一下,嫌疑人的目標如果不是財,而是人呢?他從死者家中拿走的會不會是張慶生的相關證明,比如戶口本之類的?”明哥的思維異常敏捷。

“對啊,我在現場勘查的時候沒有發現任何關於張慶生的身份證明,死者的也沒有!”我很快補充了一句。

“你是說張慶生有可能被嫌疑人帶走又拐賣了?”葉茜好像捕捉到了一絲信息。

“會不會是這種情況:跟李芳熟識的A某把張慶生拐帶走,恰好被李芳發現。A某把張慶生賣掉之後,為了防止事情敗露,最終還是決定把李芳給殺掉。打定主意的A某準備了作案工具,因為他和李芳熟識,所以在殺人的過程中有過猶豫,這使得李芳能多次接觸刀具,從而在她的手上形成多處抵抗傷。爭執之後,A某鼓足勇氣,一刀將李芳殺害,因為害怕李芳變成惡鬼來糾纏,所以A某在床頭撒了一把糯米。殺完人他又覺得害怕、後悔,就順勢給死者行了三跪拜之禮,以求一絲心理安慰,接著離開了現場。”我開始對整個案發過程進行重建。

“目前你這種解釋說得通!”明哥點了點頭。

“也就是說張慶生有可能還活著?”葉茜欣喜地說道。

“如果推理能解釋通,那他活著的可能性很大!”

“太好了!冷主任,我們下一步該怎麽辦?”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找到張慶生!隻要能找到他,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我搶答道。

“你說得輕巧,雲汐市那麽多人,我們刑警隊下去摸排了那麽久都沒有任何消息,何時才能找到他?”

“按照黃月娥的說法,張慶生每天都會出門撿破爛,然後去她那裏售賣。她提供了張慶生準確的失蹤時間。這是其一。”

“一個連溫飽問題都解決不了的小孩,應該不會有多少像樣的衣服。張慶生在被嫌疑人帶走時,可能穿的就是平時的破衣爛衫。這是其二。”

“我們可以規劃出嫌疑人離開的可能路線,讓徐大隊抽調人選配合磊哥把沿途的所有監控錄像梳理一遍,我就不信他還能飛了!”我腦洞大開地對葉茜說道。

“行,就按小龍說的來,隻要嫌疑人帶著張慶生從監控攝像頭下走過,我就有信心把他給找出來!”這涉及的是胖磊的領域,他一向都是這麽有底氣。

“好,那就按照這個辦法走!”明哥做了最終的拍板。

海量的視頻分析,在整個偵查破案中是最為痛苦的一件事,因為視頻的觀看者不能遺漏任何一個細節,否則可能會給案件的偵辦造成極大的影響。

大家可能有所不知,路麵的監控設備分為很多種,常見的有交警監控、城市監控、城管監控、銀行監控、營業性場所監控以及大量的私人監控。這些監控設備的型號不一致,這就導致監控畫麵各不相同。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你穿一件紅色的衣服在路麵上行走,經過不同的監控設備,設備上所記錄的畫麵有可能都不一樣,有的把你拍高了,有的把你拍胖了,甚至有的因為成像的問題,把你所穿的紅色衣服拍成了別的顏色。所以視頻分析工作必須要能沉下心,要能記下每一段視頻畫麵的個體差異,這樣才能做到案件追蹤。

由於這個案件的視頻分析量過於龐大,所以由胖磊組織領導的視頻偵破組,從之前的10人一下增加到35人。所有人都玩命地加班加點,胖磊則負責篩選每一個可疑的圖像。

整整48小時,胖磊連眼都沒敢多眨一下,終於,一個走路有些跛腳的男性被鎖定了。照片經過胖磊的細致處理,最終勉強能夠分辨出三分之二的麵部容貌。當照片被打印出來的時候,葉茜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

“難道會是他?”

“誰?”

“賈兵!”

“賈兵?你確定?他不是還在服刑嗎?”我一連甩出三個問題。

“我也不確定,就是感覺有點像。”葉茜也有點拿不準。

“葉茜,現在讓徐大隊派人去監獄核實,看他到底在不在監獄服刑。再查查這個叫賈兵的有沒有什麽跟他長得相似的兄弟!”明哥果斷下令。

“明白,冷主任。”

“小龍!”

“明哥,你說!”

“抓緊時間跟局領導匯報,讓他批一張搜查令,不管是不是,我們現在需要聯合刑警隊對賈兵的住處進行勘查。目前來看,就算嫌疑人不是他,也跟他脫不了幹係。”

“好,我這就去辦!”

當我們手持法律文書推開賈兵家的雙開大鐵門時,院子中密密麻麻的條紋鞋印立刻讓我吃了一顆定心丸。在之後的搜查中,我們在他家中起獲了死者李芳的一整套紙質病曆以及一把被清洗過的軍刺。老賢在這把軍刺上檢出了兩個人的混合DNA,一個是死者李芳的,另外一個就是賈兵的。

同時葉茜那邊也傳來消息,賈兵因為在獄中表現良好,有重大立功表現,被多次減刑,早在一個月前就被釋放回原籍,但因他遲遲沒有至派出所落戶戶口,所以這一消息得以隱瞞。

一切均證實:賈兵,就是那個殺人凶手!

十三

專案組出動數十人,在多部門的配合下,最終在湖州將嫌疑人賈兵抓捕歸案。

在嫌疑人押解回局的這幾天,一些問題始終困擾著我:究竟是什麽仇什麽怨導致賈兵剛一出獄就急著殺人滅口?為什麽一個人可以凶殘到這種程度?為什麽就不能給這可憐的娘倆一點活路?一想到這些,我的怒火便燒滿心頭。

最終,在日盼夜盼中,這個沒有人性的劊子手坐在了刑警隊的審訊椅上。

嘭!隨著審訊室的鐵門重重地關閉,明哥端坐在審訊桌前準備訊問。

我用憤怒的眼神瞪了一眼被五花大綁的賈兵:30多歲的年紀,一米七五的個子,骨瘦如柴的身軀,留著服刑人員特有的板寸頭。我在他那張國字臉上沒有找到哪怕一丁點後悔的表情,相反,他竟然一臉輕鬆,嘴角還微微揚起。我最後的一絲忍耐被他這皮笑肉不笑的賤樣給徹底破壞了,我抓起桌麵上的一杯冷水,隔著鐵欄杆一下潑到了他的臉上。

“小龍!”明哥喝止了我。

賈兵的呼吸很快變得均勻起來,他忽然抬起頭,竟然露出了解脫的笑容。

“怎麽?想通了?”明哥把手中的審訊大綱使勁地往審訊桌上一拍,開口問道。

“你們這裏誰說了算?”賈兵忽然問出了這麽一個問題。

“是不是想討價還價?我告訴你,在我這裏行不通!”明哥參與過不知多少次審訊,這點伎倆瞞不過他。

“這麽說,這裏你說話算嘍?”

明哥陰著臉沒有搭腔。

“我有兩個請求,如果你們不答應,我就算死,也不會說一句。”

“你威脅我?”明哥的臉色變得相當難看。

賈兵可能是被明哥強大的威壓給驚住了,態度有些收斂,解釋道:“不是威脅,是請求,如果你不答應我……”

“我答應你!”明哥還沒等他說完,便應了下來。

雖然嫌疑人賈兵已經被緝拿,但是從他被抓獲到目前為止,有關案情的信息他沒有透露一句。現在張慶生生死未卜,我們沒有時間再耽擱,所以明哥才答應得如此爽快。

“當真?”賈兵再次確認。

“整個審訊室都有錄音錄像,我這人一向說到做到。”

賈兵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明哥,可能是沒有看到一點敷衍和欺騙,接著他長歎了一口氣,用相當誠懇的語氣說道:“謝謝你,警官。”

我們都不知道他的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為什麽態度會轉變得如此之快,所以隻能靜觀其變。

“說說你的條件!”

賈兵如釋重負:“你們刑警隊從我身上搜走了一張建設銀行的銀行卡,密碼是六個一,裏麵有九萬八千八百塊錢。那是我留給慶生的,我希望你們能轉交給他,但你們必須給我保密。”

“張慶生還活著?”

“活得好好的。”

“這是唱的哪一出?”胖磊嘀咕了一句。

這種情況,我也是第一次遇見,所以我心裏也很不解。

“還有什麽條件?”

“等我被槍斃之後,希望你們能告訴慶生,我殺他娘是因為我恨她,恨她當年把我送進了監獄。”

“難道你不應該坐牢?”

賈兵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這兩個條件我答應你,我們可以開始了。”

賈兵曾經接受過刑事處罰,很顯然他知道明哥所表達的意思。

“我……”

“從七年前你拐賣張慶生開始說。不要落下一個字!”

“好!”賈兵重重地點了點頭。

明哥抽出一支煙卷在桌麵上敲了敲煙屁股,接著用打火機點燃,使勁地吸了一口:“說吧。”

“我欠慶生他們一家的,這輩子都還不清。”賈兵懊悔地抬頭看了一眼,“我十九歲出去打工,本想著能在外麵闖出一番事業,衣錦還鄉。可當我走進大城市才發現,像我們這種沒錢、沒文化、沒技能的農村人永遠隻能是可悲的城市建造者。我們每天在工地上玩命,可到了年底還要麵臨討薪。我在城市闖**了十年,省吃儉用,到頭來手裏竟然連一萬塊都沒有剩下。當我想安定下來時,已經虛歲三十了,在農村,像我這種年齡還沒成家的根本沒有幾個。”

“你把你拐賣小孩的經過和我們說說。”

“農村人都想要男娃,有很多人願意出高價買,剛出生的男娃賣個三四萬根本不費勁,我以前在家的時候就經常聽村裏人說起這事,說誰誰家的男娃是買來的。”

“因為極度缺錢,我開始四處打聽男娃的銷路,隻用了不到兩個禮拜便找到了下家,對方願意出三萬買一個一周歲以內的男娃。”

“條件談妥,我便開始在集市上尋摸。我家離鎮上的集市不遠,每到禮拜天逢大集,有很多人帶著娃上集耍,這是下手的最好機會。當年我就是在那裏把慶生給抱走的,賣了三萬塊錢。”

“我用這錢填了彩禮的窟窿,把媳婦娶回了家。可能是作孽太深,結婚沒一年,老婆就把家裏的錢全部帶走,跟別的男人跑了。後來又過了一年,搞人口普查,我的那個下家嘴上沒把住風,把我拐賣孩子的事情給說了出來,公安局緊接著就找到了我,法院給我定了一個拐賣兒童罪,判了我五年,我被送到了農場監獄服刑。”

“服刑第二個年頭,我在田裏幹活時,小型收割機出故障衝向人群,情急之下,我推開了我身邊的幾名獄友,自己被卷進了收割機底下,收割機上的鐮刀把我左腳大拇指連根斬斷。因為這個,監獄給我申報了重大立功,再加上我在監獄表現良好,所以我隻蹲了三年多就被釋放了。”

十四

賈兵說到這裏,問我要了一支煙卷:“我頭天剛從監獄到家,第二天一早,我家院子外就站了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小男孩。小男孩告訴我他叫張慶生,就是我當年拐賣的那個男娃。”

“他不提這個我還不來氣,我蹲了幾年大牢全是因為這小子。我剛想拿棍子揍他一頓,沒想到他突然跪在了我麵前。”

“跪在了你麵前?”

賈兵點了點頭:“他告訴我,他打聽了好多人才找到我的住處,而且他每天都會來我家,看看我有沒有回來。”

賈兵說到這兒有些哽咽。我們不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麽事,會讓他突然變得如此傷感。

許久,賈兵沒有說一個字,時間仿佛被定格在那裏。

三支煙後,審訊室內再次傳出了聲音:“我當時看娃跪在我麵前,心也軟了,畢竟當年我有錯在先。正當我要把慶生扶起來送出門外時,娃突然抱著我的腿號啕大哭:‘我爹死了,爺奶也死了,家裏就隻有我和我娘。現在娘也快死了,叔叔,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娘……’”

悔恨的淚水順著賈兵的眼角滑落。

“可就算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我又怎麽去補償?坐了幾年大牢,除了我爹娘留下的三間平房、十幾畝田地,別的我一無所有。窘困的我隻能實話實說,對於他娘的病,我也無能為力。沒想到娃聽我這麽說,又一次跪在了我的麵前,對我說了一句我死都忘不了的話。”

賈兵突然不再說話,我從他的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唯一能讓我感覺到他悔恨的,就是從他眼角不停落下的淚滴。他強忍著,不讓自己的感情那麽迅速地爆發。

明哥耐心地等待著,可是過了很長時間,賈兵除了小聲地抽泣,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明哥此時終於忍不住了,開口小聲問道:“慶生說了什麽?”

這個問題就好像導火索,點燃了賈兵即將爆發的情感,他掛滿淚水的嘴唇微微顫抖,緩緩開口說道:“慶生說:‘叔叔,我好害怕自己長大,害怕再也見不到你。我真的好想好想救我娘,可是我連飯都吃不上,我求求叔叔幫我一個忙,我求求你……’”

“他求你什麽?”

“他說:‘叔叔,我求求你再賣我一次,這樣我就有錢救媽媽了。’”

說完這句話,賈兵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悲傷與悔恨充斥著整個房間。

感受著他濃濃的悔意,我卻更加困惑,既然事已至此,他為何又要對慶生的母親痛下殺手?很顯然,想弄清楚這個問題的不止我一個人。我們無法感受賈兵當時的痛苦,隻能等他稍微平複一會兒再聽他說下去。

一支煙,兩支煙,三支煙,直到一包煙被我們幾個人抽完,賈兵才慢慢平靜了下來。

“再來一支?”明哥舉起了煙盒。

賈兵搖了搖頭,用肩膀擦拭了一下眼角:“我真的沒想到娃心裏能這麽想,從那天起,我便在心裏默默地發誓,他們娘倆這輩子我管定了。”

“那天晚上,我去了一貧如洗的慶生家裏,從我進門那一刻起,我的眼淚就不受控製地落了下來。我二話沒說,跪在地上給他們娘倆磕頭謝罪。慶生他娘得知我的來曆後,什麽也沒說,靜靜地躺在**,眼都不眨地看著我,就好像死人一樣。我以為娃他娘受到了刺激,就把手放在她的鼻子下試試有沒有呼吸。就在這時,娃他娘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死命地瞪著眼睛瞅著我,恨不得把我給生吞活剝了。娃在一旁哭著喊著要把我拽開,我一把將娃抱在了懷裏,對他娘說:‘你如果想讓我死,我現在就死在你麵前,我要是閉一下眼就是狗娘養的。但我要是死了,娃怎麽辦?你想讓他養你一輩子?’”

十五

“為了防止他們村裏人說閑言閑語,我每天隻有到了晚上才會去他們娘倆那裏。也許是我的誠心實意打動了她,兩周後,她終於肯開口跟我說話。隻要有了溝通,這仇恨就有化解的可能,我自己本來就是個話匣子,這一番交談下來,她對我的態度總算有些轉變,也是從那時候起,我才知道娃的母親大名叫李芳。”

賈兵稍稍有些釋然:“既然消除了心裏這道坎,我就尋思著讓她重新站起來。我拿著她以前的病曆去市裏的大醫院找醫生診斷,在醫生的建議下,我又用三輪車把李芳拉到醫院做了係統檢查。醫生告訴我,李芳因為積勞成疾,得了慢性病,再加上久拖不治引起了並發症,機體的很多功能都已經衰竭,基本上沒有根治的可能,如果想要保命,隻能在醫院做保守治療,總的治療費用最少需要四五十萬。聽到這個數字,我徹底傻了眼,別說四五十萬,就是四五千我也拿不出來。”

“從醫院回來,李芳就一直逼問我她的病情,我看瞞也瞞不住,就趁慶生不在時,把診斷結果告訴了她。”

“像她這種情況,就算回家等死,至少也有個三五年的熬頭,如果病情發作沒有藥物和器械的治療,能疼得死去活來。”

“李芳聽我這麽說,就讓我帶著慶生走,讓她一個人在家裏等死。雖然我跟慶生接觸時間不久,但這孩子比一般孩子成熟太多了,如果讓他眼睜睜地看著他娘去死,這個疙瘩可能這輩子在他心裏都解不開。”

“那天晚上,我躺在**一夜沒有合眼,想來想去隻有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賈兵的意思我們已經猜到了大概。

“我沒有錢救她,可是我不想李芳活活疼死,更不想讓慶生眼睜睜地看著他娘離他而去。拋開情感來看,李芳一死,她自己不會再遭受病痛的折磨,慶生也不必再為了他娘到處撿破爛,而且他年紀還小,如果能找一個願意領養他的家庭,或許以後還有更好的路可以走。雖然醫生說李芳隻剩個三五年的活頭,但是如果到了三五年她沒死怎麽辦?她要是成了植物人怎麽辦?慶生這輩子豈不是就毀掉了?”

“唯一的辦法就是我當這個劊子手,殺了李芳,這樣她就解脫了,也給了慶生一個機會。我有犯罪前科,殺人肯定要償命,隻要我一死,慶生心裏的恨就會隨著時間慢慢地淡化。”

“我願意用我的命,去換孩子的一個未來。”

審訊室裏鴉雀無聲。

“可我心裏清楚,如果李芳自行了斷,一來慶生會恨我不信守諾言,二來他肯定會認為他娘為了不拖累他才選擇去死。慶生年紀還小,心智還不成熟,他根本走不出這個陰影,我不想他帶著恨和內疚過一輩子,隻有我死,才是一個圓滿的結局。於是第三天,我鼓起勇氣從集市的地攤上買了一把軍刺,去了李芳那裏。”

“當我舉刀時,我還是猶豫了,畢竟我要殺死的是我最熟悉的人。說實話,要不是李芳坐在**雙手拽著刀刃要奪走我的刀,我可能還要掙紮一會兒。”

“她奪你的刀想做什麽?”

“她想自行了斷。”

“後來呢?”

“她連說話都大喘氣,哪裏還有自行了斷的力氣?幾次爭奪後,我下了決心,一閉眼,一狠心,對準她的心髒就刺了下去。很快,她的心口窩就開始汩汩地往外冒血,沒過一會兒,李芳就沒氣了。”

“你殺完人之後又幹了什麽?”

“我害怕她的鬼魂上我的身,在床頭撒了一把糯米,接著給她磕了三個響頭便離開了。”

“你有沒有從他們家抽屜中拿走什麽東西?”

“有,我把慶生送走的時候,從家裏拿走了慶生的戶口本。”

“你離開案發現場之後去了哪裏?”

“我本來想去公安局投案,但是如果這樣,就算是自首,就判不了死刑,所以我就隻能在家裏等著你們來抓我。在這期間,我同村的一個堂兄給我打電話商議要租我的土地。”

“什麽土地?”

“家裏種糧食的地,一共有十多畝,我蹲大牢時一直是免費給我堂兄種,他之前打電話問我這土地租不租,那會兒我剛被釋放,也沒有工作,就沒答應。”

“我的這十幾畝地跟他們家的二十多畝連在一起,他想搞聯合生產,就又打電話給我。他打這個電話的時候,我已經作過案了,所以我就順水推舟,把地便宜租出去了。我帶著家裏的手續,去湖州跟他簽的合同,他直接把錢轉到了我銀行卡裏,一共九萬九,我在湖州花了兩百塊給自己買了一套新衣裳,好讓自己走得體麵點。剩下的錢我一分沒動,全在卡裏,希望各位警官能夠成全,把這錢轉交給慶生。”

賈兵用祈求的目光看著我們每一個人,我們幾人不約而同地望向明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