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迷失

我不哭,

我願賭服輸。

機場的不愉快頂多隻是一個不和諧的小插曲,戀愛中的男女很容易將之忘卻,並且以更大的熱情作為彌補。從廈門回來,我和夏直樹的關係就完全公開了,我們每天都黏在一起,一起上學,一起吃飯,一起回家。我們完全不管不顧他人眼光,完全沉浸在兩個人的幸福當中。

我們天真以為戀愛隻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和其他人無關,和這個世界也無關。

而這段甜蜜且平靜的時光讓我也誤以為我已經將過去洗白。我可以心安理得享受屬於我的小小幸福。

世間萬物往往物極必反,就在我徜徉在最幸福的時刻,我的命運悄然開始反轉。

首先在十二月初,各大網站上都在刊登一個勁爆新聞:重慶一區委書記因私情曝光被雙規!在其他人眼中,這隻是一樁桃色新聞,是茶餘飯後的談資。在我眼中,這卻充滿了非常不好的暗示,為此我心神不寧了好幾天。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很久沒再想過我的小姨夫了,我貪戀著此刻的幸福,已經完全忘記了曾經混亂的歲月。

然而遺忘並不代表不存在。那句被人說到臭大街的“出來混的遲早都要還”的話也卻有其精辟之處。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我清楚記得那是十二月中旬的一個上午,我眼皮一直不停跳,隱約覺得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結果剛到教室,校長就來到教室問誰是孟亦柔。

我不安地站了起來,心想校長平時見一麵都難,現在竟然親自來找我,肯定是發生大事了。

“你跟我來下。”校長冷冰冰說完,轉身就走。

我木然跟上,走出教室前我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夏直樹,他的眼神中充滿了擔心和不舍。

很快我來到校長辦公室,班主任也在那裏,臉色很黑很沉重,見到我也不說話。很快又進來一高一矮兩位警察,我腦袋立即嗡一聲,恍惚明白發生了什麽。

高個警察上前問我:“你就是孟亦柔?”

我說:“嗯,我就是!”

“你多大了?”

“17!”

“太小了!”他看了一眼矮個警察,搖了搖頭,然後對我說:“孟亦柔,你得和我們回去,接受一下調查。”

“請問發生什麽事了?”我拚命壓抑住內心的慌亂。

“張曉明,就是你的姨夫,涉嫌重大經濟犯罪,其中有幾條線索和你有關。”

校長半是詢問半是澄清:“會不會弄錯了,她一學生,能有什麽關聯啊!”

警察瞅了一眼校長,對身邊那個矮個兒點了點頭。

矮個兒從公文包裏拿出iPad,然後點亮,簡單操作後,將屏幕放到了我們麵前。

那一瞬間我完全傻眼了,屏幕上是一係列的床照,男女渾身**,各種姿勢,不堪入目。雖然臉部和關鍵部位用馬賽克處理了,但我還是可以清晰確定正是我和小姨夫,地點則是我們每次約會的那個酒店。

我突然想起有一次約會時小姨夫神情緊張在房間內到處搜查說害怕遭到偷拍,當時還覺得他太過緊張,沒想到卻成了事實。

心中一片空白,隻剩下一個詞匯不停在閃爍:完了,完了!

我在警察的看守下離開教學樓,快速走向樓前停著的警車。那裏已經有不少同學在圍觀。我們學校向來盛產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他們在看到我和警察出現時頓時**起來。從他們豐富且誇張的表情判斷,應該是覺得很刺激並且幸災樂禍,對此我竟然沒有絲毫的羞愧心,實在是因為此刻的我除了害怕已經沒有其他任何情緒,我以前看電視上演女人被抓捕前還有心情整理下衣裳,梳理好頭發,表情好像還挺享受,當時我覺得她們臨危不亂注意形象真牛,現在身臨其境才知道編劇實在太傻了,真攤上這事兒除了緊張害怕別無他想。

眾目睽睽下,我木然地鑽進警車,然後低著頭不想再看這個世界。隻是車剛剛啟動就停了下來,我疑惑地抬頭看向窗外,眼前的一幕讓我動容,一個少年突然衝到了警車前,張開雙臂,以一種螳臂當車的無畏姿態生生將警車逼停了下來。

如果這個少年是我的愛人夏直樹,那該多麽美好啊!

可惜不是,也當然不可能是。

少年是蘇揚,一個曾被我無情拒絕過的男生。幾個月前許一靜找到我希望我能救救蘇揚,我和他簡單聊過幾句,對於這種頭腦簡單的男生,欺騙是最好的安慰劑。我告訴他隻要好好改變自己的性格,變得成熟和穩重,我是會考慮再給他機會的,對此他深信不疑。然後這幾個月就像消失了一樣,特別省心。

現在他這是要幹嘛?又在發哪門子的神經?

“放開孟亦柔。”蘇揚大吼,歪著頭,像一個寧死不屈的壯士。

警察通過車載高音喇叭嗬斥:“快讓開,不要妨礙我們辦公。”

“我不管。”蘇揚就像喝醉酒了一樣,臉色激昂,他突然一把將自己的外套脫了下來,光著上身,舉著中指對著車上的警察說:“有我在你們就別想抓孟亦柔,快放人!”

四周圍觀的人開始起哄:“牛B,牛B”,卻沒有一個人上來幫忙。

蘇揚更加起興了,他肯定覺得自己在做一件特別勇猛、特別浪漫的事,這很符合他幼稚臭屁自以為是的個性。隻是當他衝到車窗前,對著裏麵的我大聲深情款款說“孟亦柔,你別害怕,我會保護你,有我在沒有人敢傷害你”時,我還是禁不住有一絲小小的感動。

在我落難之際,想不到真正勇敢付出的竟然是他。

我的夏直樹又在哪裏?

我情不自禁圍觀四周,麵前浮現神情百態的臉,卻沒有我最在意的那一個。

蘇揚或許真的興奮到把腦子燒壞了,他竟然開始揚言再不放人就要砸車,隻是他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聞訊趕來的保安給生生拖走了。

“孟亦柔,你等著我,我會回來的!”這是我聽到蘇揚說的最後一句話,那句“我會回來的”沒有“終結者”那般豪邁,也不像灰太狼版的那麽詼諧,更多的是少年的熱血宣言。

我突然意識到其實我並不懂男生,不光不懂那些久經世事的老男人,同樣不懂這些稚氣未脫的小男生。

以前我實在太主觀了。我以為我爭取到了所有我想要的,或許我也錯過了所有更值得我擁有的。

車內,高個警察一邊拉響了警報器,一邊搖搖頭歎息:“現在的學生,一個個都瘋了。”

警車閃爍著燈,發出刺耳的高音,快速駛出了二中。

警察局的審訊室內,高個警察給我錄口供。

我問他:“我小姨夫呢?”

“喲,還想他呢?”他冷笑,“他已經被拘禁了,正接受組織調查呢。”

“問題大嗎?”

“不小。”他瞪我,“有沒有搞錯,是我問你才對,快說,這些照片是怎麽回事?”

“我什麽都不知道!”

“別逃避,告訴你,現在媒體都拿到這些照片了,各種議論都有,你是當事人,得說出真相。”

“我真的不知道,這些照片又不是我拍的。”

“我說小丫頭你是裝傻還是真笨?”他急了,“明擺著告訴你吧,你小姨夫是遭人舉報了,他的問題早就都被掌握了。”

“既然你們都知道了,那還要我說什麽呢?”

“我去,真夠可以的啊,告訴你,如果攤上我是你爹,我能打死你。”

“謝謝你,我爹早死了。”

“哎喲……我去!”

我看著警察叔叔氣急敗壞地對我吹胡子瞪眼的表情,真懷疑如果這裏不是警察局,他肯定會一巴掌把我活活拍死的。

我卻始終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表現,甭管問什麽一律回答不知道,心理素質好得連自己都佩服。

高個警察見也問不出啥,就晾著我在審訊室裏。看著四壁白牆,我腦中一片空白。

我害怕。

我害怕夏直樹知道了,肯定會受不了。

一想起夏直樹,我的心中就不可遏製地悲傷,這種悲傷遠遠勝過我內心的恐懼。

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安靜的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吵鬧,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看到我小姨哭天搶地衝了進來。我心一緊,本能往後退,果不其然,小姨直接奔我衝了上來,掄起胳膊就扇我耳光,邊扇邊撓,邊撓邊罵:“孟亦柔,我打死你個臭婊子,勾引我老公,你還是人嗎?吃我的,穿我的,還偷我的人,你臭不要臉,不得好死。”

我沒再躲閃,更沒有還手,揚著頭,任憑臉上刀割般的疼痛,我竟然希望她打得狠點兒再狠點兒,仿佛這樣我才能夠內心輕鬆些。

警察拉住小姨,小姨打不到我了,就耍潑坐到了地上,痛哭哀嚎:“我的親姐啊,你怎麽死得那麽早啊,你應該讓你這個不要臉的女兒去死啊,她把你和姐夫害死了,現在又要害死我們全家,我的親姐啊,我們都做了什麽孽啊,你快把你臭不要臉的女兒帶走吧。”

我緊繃了幾個小時的神經再也hold不住,也放聲大哭起來。我害死了我的爸爸媽媽,原來所有人都這麽以為的,我是臭不要臉,原來大家都知道,我以為我已經擁有了真正的幸福,遠離了所有的陰暗和落魄,原來悲劇生活現在才剛剛開始。

警察看著我和小姨哭鬧,連連哀歎著搖頭,隨後草草追問了幾句,然後把我們分別遣送了回去。

我在**躺了兩天兩夜,滴水未進,不停地哭,好幾次都有自殺的衝動,我不敢上網,上麵全是我的豔照,而且遠比我在警察局看到的多,顯然不止一次被偷拍。也不敢看電視,全部在討論我的事情,各種言辭都有,編出來的故事簡直就是**春宮戲。手機一直關機,因為神通廣大的記者很快找到我的電話號碼,紛紛要求獨家專訪,打著讓我澄清的名義,千方百計斷章取義編織各種桃色細節。

我曾經那麽渴望揚名立萬,卻怎麽也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真是絕妙的諷刺。

第三天早上,我實在太想念夏直樹了,決定還是去學校看他一眼。

是的,此時此刻,如果還有一個人,一件事能讓我從恐懼和悲傷中走出來,那就是去見夏直樹。

我想向他懺悔,我想向他解釋,我想向他發誓,我想向他哀求,隻要他能原諒我,隻要他不離開我,付出任何代價我都願意。

夏直樹,夏直樹,我好想你啊,我來了,求求你要相信我,我那麽那麽愛你,你一定要原諒我啊!

剛進學校,我就被保安帶到校長辦公室。

人真的都很虛偽,風平浪靜的時候各種裝,一觸及到自身利益的時候又各種卑躬屈膝。尊敬的校長大人再次讓我領會到了人心的複雜和趨利避害的天性。這個我此前一共沒見過幾次的人竟然用一種哀求的口吻對我說:“孟亦柔,是這樣的,當初你入學確實是張部長做了些工作,我也很支持。現在突然發生這個事,學校很沒麵子,但學校也不好直接表態,你的事情現在已經全國皆知,微博上都吵翻天了,每天采訪的媒體不下上百家,我們壓力很大啊!學校領導昨天召開了一個緊急會議,一致覺得此刻你應該有所擔當,畢竟主動權在你身上,這樣對大家都好。”

我聽明白了,他們是想讓我主動退學,可我不想這樣,憑什麽啊?又不能怪我一個人,我也是受害者。

我說:“校長您放心,我一定會頂住壓力的,隻要學校一天不主動開除我,我就絕對不會主動離開。”

“不是這個意思!”校長急了,“孟亦柔,你不能太自私,你個人名譽是小,學校名譽是大。”

我瞪著校長,一字一句說:“我今天還就自私了,有本事,你們就公開把我開除。”

這個時候想落井下石,老娘誰也不怕,誰的麵子也不給,Fuck。

“孟亦柔,你這是什麽態度和我說話?要不是你現在問題還沒查清楚,我早就讓你滾蛋了。”校長也急了,或許我的話挑戰了他作為男人的底線,他越說越激動,最後簡直怒不可遏,“學校有什麽不敢的?啊?你們一個個還真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那個……那個……蘇揚,對,蘇揚,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竟然敢擋警車,影響太惡劣,第二天我就讓他滾蛋了,而且全省教育係統通報,以後就別想再上學了。啊!你說我敢不敢?”

蘇揚竟然被開除了!這個傻瓜,為了我竟然衝動付出這麽大的代價。

一陣內疚感襲來,這是我以前根本不會有的感覺。

“孟亦柔,你走吧,回去好好想想,是不是還要更多的人為你受累,是不是你要把我們學校的臉徹底丟光你才高興。”校長或許發力過猛,有氣無力地坐在沙發裏,對著門揮揮手,看都不想再看我一眼。

我也完全沒有任何抵抗力,形如枯草般離開了。

終於來到教室門口,我深呼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

從門口到座位,不過十來步的距離,我卻走得異常艱難,仿佛所有人都在譏笑著打量我,仿佛我脫光了衣服站在所有人麵前。

但再艱難還是要走下去。

本來亂哄哄的教室突然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停住了手上的動作,擋在我麵前的同學更是自動讓開,我走到座位前,坐了下來,取出課本,表情鎮定,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

沒有人過來和我說話,這並不讓我奇怪和難以接受。

現在隻要他們別過來破口大罵踩我兩腳,我就謝天謝地了。

隻是這些都不是我在乎的內容,我最在乎的隻有夏直樹。我偷偷向他的位置打量,驚愕發現那裏竟然空空如也。

一直到上課,他也沒回來。

一直到放學,他也沒回來。

他去哪裏了?到底發生什麽事了?他還好嗎?

強烈的思念再次襲來,我決定不再被動等待。

給他發了條短信,告訴他我很想他,卻始終沒有回音。

鼓足勇氣撥打電話過去,對方已經關機。

我最愛的男孩就這樣消失了,沒有留下隻言片語,隻留下一個孤獨、恐懼、無助的我。

我如同無主野獸一樣在這個城市橫衝直闖,像孤魂野鬼一般在大街小巷遊**,走過我們曾一起到過的每一條路,每一家店。我渴望能夠和他相遇。這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我不停給他發短信,不停給他打電話,一直在流淚,間或還會號啕大哭,我全然不顧大街上各種眼光,我無所謂我不在乎,現在的我隻想見到我愛的男孩,然後撲進他的懷抱,那是我此刻唯一想到達的地方。

這個世界,有多少人愛你就有多少人恨你。

原來我一直覺得這句話是那些缺愛的人的臆斷,現在才知道天真的人是我。

我一直以為能夠依靠自己的手段去擁有很多愛,卻忽略了這個過程中對別人的傷害。我得罪了太多太多人,在我得勢時他們無能為力,等到我落魄之際,誰都能過來踩上一腳。

第二天中午吃飯時,所有同學都離我躲得遠遠的,那種眼神中的厭惡和不屑一覽無餘。我強作鎮定,一個人提著飯盒在食堂裏孤獨地走著,就在一個月前,我吃飯的時候身邊至少要圍繞著十個人,隻要我一抬手,就有人將打好的飯遞到我手中,恨不得給我喂飯。而就在一個星期前,我更是和夏直樹同進同出,大秀恩愛,成為食堂裏的一道浪漫的風景。而此刻卻隻有我一人形影相吊,並且接受無數的鄙夷目光和冷嘲熱諷,前後對比真是荒謬。

突然看到趙若蘭微笑著向我匆匆走來,心中頓時一陣安慰,危難時刻,還是她夠意思。

可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那肥碩的肩膀就結結實實撞到我胸前,立即傳來一陣劇痛。

“趙若蘭,你幹嗎?”

“哎呀,孟亦柔,真不好意思,我撞到你了!”趙若蘭皮笑肉不笑拉住我手,對準我的手背又狠狠掐了一下。

“有病啊你!”我伸手就要扇她耳光。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力氣真的很大很大,一抬胳膊,我就被甩到一邊。

“賤人!”她惡狠狠對我辱罵。

“你說什麽?有種你再說一次。”我趴在地上,渾身乏力,隻能嘴上不服軟。

“賤人,賤人,賤人,臭婊子,不要臉,人盡可夫,公共汽車!”趙若蘭叉著腰,用她那120分貝的嗓音對我吼,聲音大到全校都能聽到。

“趙若蘭,我們姐妹一場,你怎麽可以這樣無情無義。”我簡直在哀求了。

“孟亦柔,你還好意思提姐妹兩個字,你配嗎?在你眼中,我們就是跟班就是工具,要說無情無義,誰還能超過你?”

“不管怎樣,你要的條件我都已經給了,為什麽要這樣傷害我?”

“哈,你現在怎麽這麽傻了?和你姨夫睡覺睡傻的吧。”趙若蘭似乎聽到了一句特別幽默的笑話,滿臉的肥肉在劇烈顫動,她蹲在我身邊,小聲對我說,“孟亦柔,你真的不會笨到連我這樣做的目的都不知道吧?你難道不知道我一直都想取代你嗎?我一直都認為我其實比你更優秀,我隻是缺少機會,所以我隻能像條狗一樣跟在你身邊為你所用,眼睜睜看著你搶走本屬於我的那些榮耀和讚美,本來我一度悲哀地以為我根本沒機會了,沒想到你卻背地裏做了這麽見不得人的事,所以我現在當然要落井下石,把你徹底搞臭,永世翻不了身咯!”

趙若蘭的聲音很小,小到隻有我能聽到。

那些話猶如紮在心頭的針,生生疼痛,我已經無力反駁,隻能感慨:“你好狠!”

“不敢當,不敢當,比狠誰也比不過你孟亦柔,你不會忘了我們在一起時,你說過的那些話吧?你不是一直告誡我們對對手憐憫就是對自己殘忍的嗎?你不是一直說誰要是成為你的敵人你就會把她趕盡殺絕的嗎?你不是說你什麽都不相信什麽都不在乎的嗎?你現在突然像小貓一樣柔軟你裝什麽裝啊?你幹了那麽多齷齪事現在遭受報應這叫罪有應得。我告訴你孟亦柔,你現在沒有朋友了,一個都沒有,所有人都討厭你嫌棄你瞧不起你,不管男女,就連你最喜歡的夏直樹也一樣。你現在在所有人眼中就是一個人盡可夫的臭婊子,一個連和你說話都不願意的垃圾,我現在和你說這麽多話都是你的榮幸,知道嗎?臭婊子!”

趙若蘭說得唾沫飛濺,卻一氣嗬成,她表情豐富,仿佛在演話劇,如果這些事情不是發生在我身上,如果我的成長不是經曆了那麽多不可思議的事實,我真的會以為現在我遭遇的一切都是舞台上的風聲鶴唳和悲歡離合。其實她說那麽多都傷害不了我,因為很多話都是事實,我能理解和承受。可是我無法承受夏直樹知道這一切,無法承受夏直樹將我也看輕,無法承受我和夏直樹就此一刀兩斷,分隔天涯。我感覺眼前一片眩暈,天旋地轉起來,我當時的表情一定很可憐,然而更可悲的是從頭到尾竟然沒有一個人過來幫助我,而且似乎每個人都在對我冷笑和咒罵,就連耳邊也傳來刺耳哄笑聲。仿佛我的落難是眾望所歸全世界最值得慶祝的一件事。

這個世界,有多少人愛你,就有多少人恨你。刹那間,我對這句話又多了幾分痛徹心扉的理解,隻可惜,我明白得太遲了。

我真可憐,並且罪有應得。

我好想堅強地站起來,可我真的無能為力,我抽集骨子裏、血液裏、靈魂裏所有的力量,卻還是支撐不了我50公斤的肉體。我拚命咬著舌頭用指甲掐著自己的手心,也無法控製不讓淚水自由地滑出。

一雙腳突然出現在我麵前,肯定就是要過來踩我兩腳的人吧。

我抬頭,於是看見了許一靜。

她要幹嘛?是不是也要落井下石?我欺騙過她那麽多次,傷害她那麽深,現在被她報複我無話可說。

她慢慢蹲下,慢慢朝我伸出手來,眼神一如既往地真摯。

我不敢相信,不停搖頭,淚水卻如泉水般湧出。

她慢慢拉住我的胳膊,用力試圖將我從地上拽起來。

“不要,不要!”我喃喃自語,此時此刻,我抗拒她對我的好,抗拒所有對我的同情。

“孟亦柔,你站起來。”她的話落地有聲。

“你不要這樣,我是壞女孩,我欺騙了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賤人,我**,我根本就不是人你知不知道?”我發瘋了一樣朝她嘶吼。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你是我朋友,我最好的朋友,我最喜歡最珍惜的朋友,不管你做過什麽,不管你變成什麽人,我都會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從來沒有聽過許一靜說過這麽多煽情的話,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嘲笑她太幼稚,而現在這些話卻猶如春雷一樣在我冰封的心中燃燒。

“許一靜!”我發出一聲自己無法理解卻充滿了複雜情緒的喊叫,我覺得心都碎了,我從來沒那麽後悔,那麽傷心,那麽感動過,我一頭紮進許一靜的懷裏,號啕大哭了起來。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懼,所有的傷心,所有的絕望,天上人間,滄海桑田,許一靜已是我唯一能夠依賴的那個人。

我病了,在**躺了整整一個星期。

許一靜每天都來看我,也不多說話,隻是拉著我的手,看著我。

這已經是朋友能夠給予我最好也是最重要的安慰。很多時候我從噩夢中驚醒,她都會手忙腳亂地將我摟在懷裏,輕拍我的後背,柔聲安慰,沒有華麗的辭藻,都是最簡單也是最窩心的言語。

在她懷抱裏,我竟然找到了兒時在媽媽懷裏的安全感。

想到媽媽,我的眼淚又出來了,我哭著對許一靜說:“靜,為什麽你總是這麽好,為什麽你可以包容別人的缺點,甚至對你的傷害。”

許一靜對我笑了笑,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關於我的過去。”

“方便嗎?要是不方便就別說了。”以前我曾不止一次問過許一靜的童年故事,她都拒絕回答,顯然她的童年是她內心中的傷口。

“沒事,我現在挺想說的。”許一靜認真看著我,“這些天我突然明白,有些事是不可以逃避的,因為逃避並不表示不存在,反而會讓我們變得更恐懼,我們最應該做的是去麵對。”

那天的許一靜顯得很淡定也很成熟,她向我娓娓道來她的成長,充滿了殘酷和隱秘意味的過往。

“我的媽媽是外省人,8歲那年得了小兒麻痹症,一條腿就壞了。姥姥姥爺在她初三那年就沒有讓她繼續上學,媽媽隻好來到省城打工。因為腿腳不好使,最後隻在飯店裏找到一份洗碗的工作。飯店裏人多手雜,等級森嚴。身為洗碗工的媽媽太老實了,所有人都能欺負她,特別是那些剛剛被客人欺負過的服務員,更是將自己的怨氣和怒氣發泄到媽媽身上,用各種你想都想不到的汙言穢語。要是誰的東西被偷了,所有人都毫不猶豫懷疑是媽媽幹的,然後不分青紅皂白就是一頓辱罵,甚至毆打。對所有的這些非議和不公,媽媽從來沒有反抗過,不是她不想,而是不敢,因為她怕丟了工作,如果回到老家,隻會遭受更慘的命運,比如隨便找個殘疾人就嫁了,從此飄零一生。

“說起來,媽媽還很渴望真愛呢,她每天洗碗到深夜,回到自己群租房的床位上,就會偷偷看各種言情小說,然後給自己編織美麗浪漫的愛情故事。24歲那年,媽媽的愛情終於降臨,卻沒有她以為的浪漫。經人介紹媽媽認識了當時剛剛離異的爸爸,然後迅速嫁給了他,甚至連他的性格家庭都沒弄清楚,介紹人說我爸爸是本地人,有城市戶口,跟著他就算做牛做馬也都值得。媽媽相信了,什麽都沒問就嫁了過去,結果發現爸爸對她根本沒有半點愛和關心,他隻是需要一個女人替他家生個孩子傳宗接代,他前一個老婆就是因為生不出孩子而被他媽也就是我奶奶趕跑的。說起我奶奶,那絕對是人間極品,所有電視劇裏對惡婆婆的描述都不及她的百分之一。後來我媽媽終於懷孕了,生下了女孩,也就是我姐,我沒見過姐姐,因為很快就被我奶奶送到鄉下了,我媽甚至都沒來得及多看兩眼,那是我媽媽第一個孩子啊。我媽特別傷心,可是沒有辦法,隻能繼續生,後來又生了兩個孩子,還都是女孩,其中一個又被送走了,還有一個莫名其妙死了,應該說這個過程中我媽媽的精神遭受了極大的打擊,精神開始不太正常,其實現在我知道她當時得的就是抑鬱症,可惜沒人懂,而是很快被當成神經病送進了精神病院,在那裏待了一年多才回家。

“那一年多我爸爸從來沒去看過我媽媽,也從來沒關心過她的死活,他隻知道賭博,真的是變賣家產賭博,本來就不殷實的家業很快就傾家**產,連我奶奶都被活活氣死。我媽媽要離婚,爸爸就打她,真的往死裏打,媽媽腿不好,跑都跑不掉,隻能活活挨揍,好幾次都被揍到休克,我爸爸也不叫救護車,就等媽媽自己醒過來,如果醒不過來就算了。後來我媽媽又懷孕了,又生了個女孩,就是我,因為害怕我又被送人或者莫名其妙死掉,媽媽一直高度緊張守著我,像一頭發瘋的母獅子,不讓任何人靠近我。一天晚上我爸爸賭博輸了很多錢,又喝醉了酒,回到家就對我媽破口大罵,辱罵她是掃帚星,他們家都是被我媽媽毀掉的,說完更是拳腳相加,完全不顧她還在月子裏,媽媽一開始根本沒有反抗,直到最後爸爸張開雙手衝向繈褓中的我,說日子已經沒法過了,家產已經全部被他輸光了,我是個女兒也看不到啥希望,不如掐死算了。絕望中的媽媽突然精神病發作,用斧頭將爸爸活活砍死了。

“媽媽殺人後也沒報警,就緊緊抱著我不停說:‘寶寶別怕,媽媽在呢!’這些當然是媽媽後來告訴我的,媽媽因為過失殺人,被判了無期,後來因為在獄中表現很好,又立了功,一直減刑,最後關了十年就放出來了。我是十歲那年才第一次有意識地見到我媽媽,之前我都是孤兒院長大的,關於那段日子我就不多說了,總之呢,那裏會讓一個孩子特別早熟。媽媽出來後就把我帶到了這裏,說要讓我忘記所有不堪的過去,重新開始生活。媽媽並沒有刻意回避之前的種種坎坷,而是對我選擇了坦白,她將她的故事悉數講給我聽,沒有抱怨,沒有憎恨,更多卻是感恩,她經常抱著我感慨命運對她還是相當眷戀,可以守著自己最愛的女兒度過餘生。這些年我和媽媽相依為命,雖然生活不富裕,但自食其力,生活也還算太平。生活中當然會繼續遇到各種不開心,但我不會去害怕,也不會想不通,我的眼中沒有壞人,就算別人傷害了我,我也不會在意,我相信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些傷害我的人也都會明白,傷害是改變不了什麽的,人和人之間真正需要的是愛和理解。”

認真聽完許一靜的故事,我豁然開朗,原來我和她才是同一種人,我們遭遇了最匪夷所思最殘酷的人生際遇,卻走向了兩個極端。我選擇了對抗,以為靠一己之力可以改變命運,她卻選擇了相信,以柔克剛。

我說:“為什麽你的故事,不早點告訴我?”

她說:“為什麽要早點說,又不是什麽美好記憶。”

我說:“如果我早點知道,或許就不會發生後來的很多事。”

她搖頭,淡淡的笑,說:“現在也挺好。”

“嗯,確實挺好,這就是生活。”我深情地凝視著她,“親愛的靜,你看我們的故事,都是那麽的不真實,那麽的殘酷,再偉大的編劇都編不出。”

她說:“我倒沒想那麽多,我隻是一直覺得世上每個人都很不容易,都有自己不為人知的痛苦和無助。”

我說:“是的,每個人都不容易,每個微笑的表情背後都有不為人知的累累傷痕。靜,我突然想起以前的一個故事,很殘忍也很真實,你願意聽嗎?”

“嗯!”她衝我微笑點頭,讓我心中又升騰起一股暖流。

“你知道嗎?我還在夜總會當過坐台女。當時就覺得自己年輕漂亮,在那裏隻要喝喝酒,陪陪笑就能賺到很多錢。坐台女的來曆很複雜,各色各樣的人都有,彼此之間不會有太多瓜葛,更是很少會處成朋友。有一天我們在房間休息的時候,媽咪帶過來一個名叫小青的女孩,我第一眼看到就覺得很驚訝,因為她太漂亮太清純了,而且身材也特別好,我當時會覺得好可惜,那麽清純漂亮的女孩為什麽也要來做這個?後來我發現她人很老實,總是被欺負,特別是因為她漂亮,總是被客人點,就有不少人嫉妒她,找到機會就各種為難她。我看不慣就出手幫了她兩次,你想我手段多厲害啊,不管在學校還是在夜總會,從來都是我欺負人,有我的保護她日子就好過多了,她對我也是心存感激,對我言聽計從。

“有一次小青很幼稚地問我為什麽要坐台,我說廢話,除了錢還能為啥?愛好啊,她笑笑說也對,我們來這裏都是為了錢,可是賺錢的目的不一樣,別人是喜歡錢,是希望生活越來越好,而我卻是希望能夠活下去,是救命錢。說完她就哭了,我很奇怪,為什麽她說出這些話,這個看上去溫柔安靜的女孩到底有怎樣的過往?我沒有催她,而是等待她向我訴說,我知道她一定會這樣做的,有一天晚上遇到一個特變態老板,很瘋狂,讓我們喝了很多很多酒,最後更是倒了滿滿一大杯XO,讓我們一口氣喝下去。我不幹,怕喝下去身體會垮掉,老板拿出一萬塊說誰聽話喝下去就把這錢給誰。我心想神經病,身體最重要,你給我再多錢我也不幹,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小青衝上去一口喝了下去,然後直接暈倒了。

“我把她送到醫院,搶救了過來。我問她為什麽要那麽傻,她還是哭,然後將肚皮露出來給我看,上麵有一道長長的醜陋的傷口。她問我知道這是什麽嗎?我不知道,她笑說是剖腹產的傷口,去年她生下了孩子,她已經是一個孩子的媽媽了。我驚呆了,完全不可置信,她還是隻有17歲啊,怎麽就當了媽媽了,可是那道醜陋的傷口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真的。那天小青哭泣著將她的故事講給我聽,在15歲的時候她和一個高三的男生戀愛,後來男生以她配不上自己為理由將她拋棄,分手後她發現自己竟然懷孕了,固執的她退學執意將孩子生下來,而男生已經考上了大學,很快又有了自己的新女友。小青家庭條件很不好,父母離異,媽媽覺得丟人就舉家搬遷。到了新地方後找不到工作,母女兩人完全沒有養活這個幼小生命的能力。所以她才被迫走上了這條路,而且越陷越深,關於自己的未來她完全不敢想象,隻能隨波逐流,走一步看一步了。小青在那家夜總會幹了沒多久就走了,聽媽咪說她覺得坐台賺錢還是太少,就找到另外一個可以出台的場子,做了小姐,因為她年輕漂亮,很快成為那裏的頭牌,她錢或許賺到了,可是人也徹底墮落了。

“你知道嗎?當時我聽到她講自己的故事,更多還是覺得她傻,缺心眼兒,好好一個人怎麽會被男人給玩弄得那麽慘,還要把孩子生下來不是神經病嗎?可是現在我才知道她最需要的不是別人的諷刺,而是關懷,她已經是受害者,我們不能再自私地站在自己角度去理解她,那真的很不公平。”

許一靜說:“是啊,我發現每個女生長大都很不容易,都遭受著各種壓力甚至傷害,來自於家庭,來自於社會,來自於方方麵麵。有一句話說一個男孩要走多少路才能成長為一個男人,我覺得這話可以換成一個女孩到底要受多少苦和傷才能成長為一個女人。而正是因為知道大家誰都不容易,所以我才會很快忘記別人對我的傷害,可以心情平和地看待每一個人和每一個明天。”

我說:“我終於發現,其實你才是最聰明的姑娘,也是最成熟的女孩,我們以前在你身上耍的花招,簡直可笑,所有在你麵前自作聰明的人,都如同鬼魅小醜。”

說完我緊緊抱住了許一靜,我前所未有覺得她是如此美麗如此吸引我,猶如深夜茫茫大海中的那盞航燈,燈在希望在。我在心裏暗自發誓,這輩子我都不能再傷害許一靜,否則就讓我不得好死。

就這樣,我失去了一切,卻獲得了真正的友情,也值了。

一個星期後的早晨,我對許一靜說:“靜,我想起床。”

“起床?”她張大著嘴巴,傻傻看著我,仿佛聽到我在說一件多麽匪夷所思的事,“你要幹什麽?”

冬天來了,17歲的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寒冷。

但再冷也要麵對和度過。我回到教室,仿佛什麽事情都沒發生一樣。

夏直樹的座位依然空著,不過老師說很快會轉學過來一位新同學,到時候會坐在那裏。老師還說夏直樹已經留學去了新西蘭,不會再回來了。

我一點都不奇怪他會做出這樣的舉動,迅速且決絕,他一直對美好保持懷疑,時刻將自己置於幸福和痛苦的交界處,他渴望幸福卻根本不信,哪怕我的出現也不能動搖他的價值觀,所以他時刻保持敏感張望,一有風吹草動就偃旗息鼓。從頭到尾我沒有聽過他的一句話,就這樣說消失就消失,將之前所有的甜蜜和恩愛都一筆勾銷,他不求我解釋,也不訴說他的難受,離開是他唯一做的一件事,也是最後一件事。其實他比誰都在意,比誰都難受,這就是我愛的夏直樹,從頭到尾,他從來就沒有變過。

其實,那次從廈門回來,我就隱約知道我和他不會有未來,我們太像也都太自私,我們根本做不到為對方真正去改變。我幻想過各種各樣分手的理由和場景,卻怎麽也沒想到此情此景,這是最殘酷的分手,也是最疼痛的離別。

我閉上眼,強迫自己不要再去想他,所有那些甜蜜的過往,就此放下吧。

流言蜚語依然不絕於耳,但有慢慢沉寂的趨勢,這個世界每天都在發生很多匪夷所思的見聞:剛建好的大橋突然倒塌,死了很多人;飛到美國的飛機突然失事,死了很多人;火車開得太快出軌了,死了很多人;公交車突然爆炸,死了很多人;四川又發生地震了,死了很多人;就連在宿舍裏喝水也能中毒死人……每天都在死人,生命不是一般的脆弱,該死的死,不該死的也死,而我還活著,相比那些死去的人,我已經足夠幸運,我沒有什麽好抱怨的,再難的生活也得熬著。

小姨夫的案件似乎不了了之,反正警察沒有再找過我,小姨也沒有再找過我,校長沒找過我,趙若蘭也沒找過我,我的世界變得前所未有的安靜,更加安靜的是我的內心,我可以耐心凝視一片落葉從高大挺拔的樹上緩緩飄落,我可以一動不動坐在雁棲湖邊看落花和流水,我可以坐午夜最後一班公交車晃晃悠悠穿過大半個城市,我可以淩晨四點在大街小巷安靜行走,走過我和夏直樹曾經到過的每一個路口,站在曾經的位置,閉上眼,他就會來到我的世界。

親愛的,我很好,請相信,我愛你,此生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