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宿命
隻有經曆過地獄般的折磨,
才有征服天堂的力量。
隻有流過血的手指才能彈出世間的絕唱。
第三天,當許一靜又孩子般征詢說“我們一起去找夏直樹吧”的時候,我很認真對她說:“No、No、No,我不想再和你一起去了,我想單獨和你一起玩,說吧,選擇我還是選擇他。”
許一靜興奮的表情立即變成死灰色,明媚的眼神也瞬間熄滅。
答案當然是選擇我。
我很高興地拍拍她的肩膀:“英明的決定。”
她很鬱悶地說:“那我給夏直樹打個電話,讓他不要等我了。”
我嗬斥:“不許打,我不喜歡這個人,非常不喜歡,如果你不聽我的話,我就會很生氣,你知道我生氣的後果是很嚴重的。”
她想了想,痛苦回答:“好吧,我答應你。”
第四天依然如此,我告訴許一靜,有夏直樹就沒我,她如果還想和我做朋友,就必須離開夏直樹。
許一靜都快哭了,卻還是答應了我。
那天我和許一靜去了新開的一家遊樂場,遊樂場裏有很多精彩刺激的項目,然而我和許一靜都悶悶不樂,各懷心思。許一靜在惦記什麽我當然知道,而我惦記的則是如果一切如我所料,夏直樹應該快出手了,到時候我又該怎麽辦?
第五天,許一靜對我說:“夏直樹說想和你聊聊。”
“切,他想聊就聊,他誰啊?”我心花怒放,卻故作不屑,“也不問問我願不願意,哼!”
“那你……願意嗎?”許一靜眼神中寫滿了緊張。
“啊?這還要問嗎?許一靜,你白癡啊?你看不出來我很討厭夏直樹?”我用手指頭點許一靜的額頭,“請問他有什麽值得我聊的?他什麽都不懂,還成天拉著個臉,好像誰都欠他幾百萬,簡直討厭死了。”
“不是啦,他隻是抑鬱症而已,他真的很可憐的。”她拉著我的手不停晃,“求求你,答應吧。”
“唉!我看你是鬼迷心竅了!”我長長歎口氣,裝作很糾結的樣子,“許一靜,看在你的麵子上,我就給他一次機會,誰讓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呢。”
“太好了,謝謝你,孟亦柔!”許一靜高興得簡直要蹦起來了,然後拉著我的手趕緊離開。
夏直樹沒有在老地方見我們,而是安排到了位於市中心一家五星級酒店的私人會所。
我發誓,那是我見過最富麗堂皇的會所,裏麵裝修豪華卻不失典雅,身處其中即使什麽不做也會感到一種奢侈的尊嚴。我也算是對時尚和奢侈品感興趣的人了,但裏麵的品牌至少有一大半我從未見過。
大堂有人現場鋼琴彈奏,Waiter兩米之外微笑欠身對你行禮歡迎。
牆上布置著名貴的油畫,轉角處盡是別致的藝術品,腳下的地毯溫暖而柔軟,眼前的燈光柔和得恰到好處。
時間、空間、音樂、美味;聽覺、嗅覺、觸覺所有的感官都有著最完美的體驗。
穿過一道長長的紅酒廊,來到戶外,那裏空中有翠竹搖曳,眼前有假山花草,腳下有錦鯉沉浮,雖是別致的人工花園,但大象希形,大音希聲,你不會覺得任何局促,反而有一種別開洞天,世外桃源的美。
我突然意識到,這應該就是上流社會的生活吧,絕對不是錢所能夠營造的,而是一種高貴的品位。
這算對我是個不小的打擊,讓我意識到自己的落後和自以為是。原來我還是那個在弄堂奔跑,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丫頭。
而如果這是夏直樹帶我們來這裏的目的,那他顯然工於心計,並且絕頂聰明。
他人還未出現,我氣勢已經矮了三分。此消彼長,待會兒兵戎相見,勝算叵測啊!
來不及多思量,服務生已經將我們帶到位於會所最裏麵的貴賓室,然後端上來好幾份進口水果,讓我們先慢用。
我坐在寬大的真皮沙發角落裏,看著麵前包裝精美,至少百元一瓶的礦泉水,越發局促不安,這個環境於我而言相當挑戰,根本不是我能駕馭的那種,隻會不停刺激我敏感的神經,讓我惶恐,讓我自卑。
夏直樹始終沒出現,從我們到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
我強裝鎮定,瞅了瞅許一靜,小聲問她什麽情況。
許一靜吐吐舌頭說她也不知道,夏直樹就通知來這裏,其他什麽都沒說。
我沒再問,幹脆閉上了眼睛,我得竭力讓自己適應這裏的氣場,他最好別立即出現。
又過去了半個小時,我狀態調整得不錯,心態也慢慢平和,眼前所有的富麗堂皇和高貴典雅在我眼中又逐漸打回原形,不管如何偽裝變形,本質上還是一堆俗不可耐的錢。
錢本身沒有問題,是我們的心在作祟,要想在錢麵前不低頭,那就賺更多的錢好了,反正我還年輕,我有頭腦,總有一天,我也能擁有這些甚至更好更高貴,這沒什麽大不了的。
我長吐了一口氣,睜開眼睛,麵露慍色,讓許一靜趕緊給夏直樹打電話,然後吐槽說夏直樹什麽意思,請我們來,自己還不過來,擺什麽譜啊!
許一靜遲疑地拿出電話然後撥號,剛通了就聽到外麵傳來鈴聲,服務員立即彎腰推開大門,然後就看到夏直樹以主人那種特有的自信走了進來。
我必須承認,夏直樹的演技絲毫不在我之下,他那千年不變的死人臉完全沒有了,而是像很熟悉的朋友一樣過來招呼:“許一靜,孟亦柔,你們到啦!”
我和許一靜不由自主站了起來。我斜睨著夏直樹,想看看他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夏直樹繼續熱情招呼:“快坐啊,別見外,吃點兒水果吧。”
我冷冷地說:“為什麽叫我們來這兒?”
夏直樹說:“這是我家的一個會所,很安靜,適合聊天。”
許一靜咋舌:“哇,你家的啊,這兒好漂亮的。”
夏直樹很低調回答:“謝謝,我爸比較喜歡這種地方,就搞了四五個,用來見不同的客人。”
許一靜做眩暈狀:“天啦,四五個,簡直不可思議。”
我冷笑:“夏直樹,你叫我們過來,就是為了炫富?”
夏直樹含笑搖頭:“當然不是了,我看上去有那麽膚淺嗎?”
我冷笑:“嗬,你看上去不要太膚淺啊,一會兒裝憂鬱,一會兒當富二代,沒法再膚淺了。”
我是真心不爽,他太討厭了,帶我們來這種地方,搞得渾身都不自在,他就是想看我出糗,真討厭。
麵對我的言語攻擊,夏直樹還是沒生氣,而是目光溫暖看著我,用一種隻有老朋友之間才有的調侃回應:“孟亦柔,你又嘲笑我了,你總是愛捉弄我。”
我針鋒相對:“什麽叫總是?我們難道說過話嗎?我們好像才認識沒幾天吧,是不是,許一靜?”
許一靜很認真回答:“其實也有好些天了。”
夏直樹很愜意地坐進沙發,他先看了看許一靜,又看了看我:“嗬嗬,上次那個惡作劇,是你慫恿的吧。”
“什麽?”我一愣,先是不明就裏,然後突然反應了過來,不可遏製地大笑起來。
許一靜也明白了夏直樹說的什麽意思,羞紅著臉,也跟著笑了起來。
我伸手要打許一靜:“許一靜,賣友求榮,你完了。”
許一靜對我吐了吐舌頭:“我冤枉,我可沒告訴他!”
夏直樹幫腔:“真的不是許一靜告訴我的,是我猜的。”
我說:“哦?你腦子挺好使的嘛,不愧是優等生。”
夏直樹看著我,語氣調侃:“其實不難猜,除了你孟亦柔,沒有人會把這種事當樂趣的。”
“請問,我能將這句話理解為誇我嗎?”
“隨便你。”他坐了下來,臉上還是那種無所謂的表情。
“拜托,你誇人的技術可真不高明,夏直樹同學,難怪你語文課總挨罵。”
夏直樹將臉轉了過去,看來他的情緒也開始不穩定了,這正合我意。
許一靜看情況有點兒不妙,趕緊打圓場:“我們聊點兒別的吧。”
我說:“好啊,我講個故事給你們聽吧。我曾經有一個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他叫阿七,認識他的那年,我15歲,他很優秀,不過卻患有抑鬱症,我一開始不知道,所以我總是以我的想法去衡量他的世界……”
我將自己和阿七交往的故事娓娓道來,有些地方選擇了屏蔽和刪除,有些地方則添油加醋,阿七在我的描述下變成了一個完美的情聖,而我們的故事也純美、浪漫,動情感人。
我講著講著,自己都被感動了,情到深處,不禁淚流滿麵,最後更是情難自持,抽泣難以繼續。
許一靜雙眸噙滿淚水,哽咽著問:“後來呢?”
“沒後來了……因為後來阿七就死了。”
“天,怎麽會這樣?”許一靜幾乎尖叫了起來,“他太可憐了!他爸爸媽媽該多傷心啊!”
“他是個笨蛋,自以為是,根本就是極度自私,他隻看到自己的痛苦,卻沒想到還有很多人因為他而痛苦。”我幽幽說,“這些道理也是我後來才明白,可惜太晚了,如果我早點兒知道,我一定會好好揍他一頓,讓他清醒清醒。”
夏直樹一直在聽著,看得出來他情緒在波動,不過被他控製得很好,那天他就像一個貴公子一樣,熱情慷慨款待著客人,沒有半點失禮之處。我知道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麽,他做得也確實不錯,願意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去改變的人沒有任何不妥,這再次印證了我和夏直樹是同類的猜想。
我甚至認為我剛才一些話已經觸動了夏直樹內心的某個隱蔽神經,激發起他對我除了許一靜之外的一點點興趣。
為了促進他的行動,趁許一靜上洗手間之際,我主動拿過他放在桌麵上的手機,然後輸進去我的號碼。
“在你想單獨見我的時候打給我,我等你。”我用命令的口吻對他說。
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拒絕,隻是淡然接過手機,看著他木訥的表情,複雜的眼神,我有點兒想笑,我感覺自己正逐漸掌握主動,重新回到自己熟悉的軌道上來。而夏直樹一定很奇怪他的生命中會冒出我這樣的女孩,那麽狂野,又是那麽與眾不同。
許一靜從洗手間回來後,我們又絮絮叨叨聊了會兒,然後我就主動告辭了。
許一靜似乎很戀戀不舍,又似乎和夏直樹商量好了,臨走前當著夏直樹麵問我:“今天真的真的非常高興,我們明天還過來玩兒吧。”
“明天再說,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事兒呢!”我拉起許一靜的手,對夏直樹說,“也許明天我們就都死了呢!”
許一靜做了一個無奈狀,對夏直樹說:“拜拜!”
夏直樹則麵無表情地對我們說:“再見!”
幾乎是我剛和許一靜分開的第二秒,夏直樹的電話就來了,我真懷疑他一直在後麵跟蹤我們。
“孟亦柔,我想見你。”
“好!”
“就現在!”
“行。”
“我等你。”
“嗯。”
夏直樹一句溫柔的“我等你”讓我力量倍增,我跳上一輛出租車然後直奔夏家會所,下車時因為太匆忙連找零都顧不上,就這樣隻用了不到十分鍾就再次出現在夏直樹的麵前。
同樣的地方,隻有我們兩個人,那裏很寬敞,很安靜,很隱蔽,很有氛圍。
夏直樹依然坐在沙發裏,仿佛從來沒有移動過,他怔怔看著大門,以至於我推門進入的那一瞬間,就和他四目相對。
他的眼神很迷人,宛如深潭,隨著陽光不同角度的照射,散發出不一樣的色彩。
而我,就是照射他的陽光。
我收起所有的鋒芒,含情脈脈地看著他,我第一次可以毫無顧忌去表達自己對他的愛意。
他笑了,眼神變得溫暖而熾熱,仿佛在迎接多年的摯友。
我也笑了,溫暖的夏直樹簡直完美,是我見過最美最帥的少年。
他說:“孟亦柔,我們又見麵了。”
我說:“是啊,而且就隻有我們兩個人,真好!”
他說:“是不是我不主動邀約你,你就不會讓許一靜再找我?”
我笑:“哈,你反應很快,執行力也夠強。”
他說:“我輸了!”
我說:“不,你贏了,因為我這樣做,隻是為了再見你。”
他愣了一會兒,幽幽說:“好吧,那你知道為什麽我又叫你回來嗎?”
“懶得猜。”我坐到他對麵的沙發上,將沉重的身體盡情釋放在沙發的柔軟裏,閉上了眼睛,好舒服。
夏直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因為我一直在想,你給我講阿七的故事,究竟什麽意思?”
“哈,孩子,你真可愛,聽到一個故事就要寫中心思想,看來是學習把腦子給學壞了。”我睜開眼,笑,“我給你講阿七的故事,隻是想告訴你,就算你死了,也於事無補,隻會讓關心你的人傷心,讓鄙視你的人更瞧不起。”
“那該怎麽辦?”
“更努力地活啊,活得比誰都漂亮,活得比誰都燦爛。”我嘴角飛揚,聲音幹淨而執著。
“就這麽簡單?”
“當然!”
“唉……說來容易。”
“別歎氣啦,和你這種抑鬱症患者對話,就是麻煩。”
“孟亦柔,你以為我會懼怕死亡麽?”
“當然不,某種程度上,你還渴望,甚至迷戀呢。”
“你也自殺過?”
“早幾年的事,現在才不會那麽傻了。”
“為什麽要爆粗口?”他冷笑,似乎終於找到了我的傷口,“否定自己的過去?還是覺得不堪回首?”。
“你少來!”我瞪他,絕不給他任何優越感,“再磨嘰小心我揍你。”
“暈,孟亦柔,你是女孩,很漂亮的女孩,為什麽要這麽凶,有損形象哦。”
“放心,我很溫柔的,隻是對你凶而已。”
“為什麽?”
“就是喜歡,每次看到你拉著個死人臉,故作憂傷狀,都想把你踩在腳下,狠狠跺幾腳,夏直樹,醒醒吧,就這樣!”
“哈,你就YY吧。”
“不相信是不是?”我突然上前,跳到夏直樹麵前,臉貼在他的臉上,眼神挑釁,“要不要試試?”
這是我第一次微距離和夏直樹麵對麵,我幾乎要控製不住抱抱他的衝動,那是一種很特別的花癡心態,美好而溫暖。
他突然避讓開,顧左而言他:“你覺得這裏如何?”
“很好啊,很豪華,很奢侈。”我眩暈,心跳厲害,感覺剛才有點兒失態了,又有一種被拒絕的尷尬,“哈,你家有幾個這樣的會所啊?”
“也沒幾個,一共才七八家吧,北京上海幾個大城市都有,風格也都不太一樣。”他說得雲淡風輕,“都是我爸爸為了做生意用的。”
“嗨,有錢人就是得瑟唄!夏直樹,采訪一下,你以後要繼承你爸所有的財富,什麽感覺呀?”
“恐懼!”他清楚吐出這兩個字。
“恐懼?有沒有搞錯?”
“嗯,我寧可一無所有,也不想承擔這些財富,對我而言,財富不是**,而是惡魔。”
“又來了。”我突然怒不可遏,“你現在條件優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你說希望一無所有你不覺得很矯情嗎?你究竟有什麽資格說自己寧可一無所有?你體驗過一無所有的生活嗎?你知道一無所有了是多麽難受多麽無助嗎?”
“你知道?”他被我罵得愣住了,他一定不知道我為什麽會發這麽大的火。
“是,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了。因為我真的一無所有過,我12歲父母雙亡,我沒有人管,沒有錢上學,沒有人關心,沒有愛情,我什麽都沒有,我恨夠了一無所有,那讓我自卑,讓我無地自容,讓我沒有安全感,讓我不得不偽裝,不得不好強,不得不耐著性子在這裏和你這種白癡變態扯淡。所以,別他媽和我提一無所有了。”
夏直樹就是個受虐狂,麵對著我的怒氣和諷刺,竟然沒有回擊,而是很認真地說:“孟亦柔,我發現你發起火來,挺特別的。”
“Shit,一無所有,有煙嗎?”
“有!”夏直樹立即從背包裏掏出一包“愛喜”,乖乖遞給我一支,點燃,自己也抽著一根,手法自然而嫻熟。
“竟然是女士煙,不過挺適合你。”
“我暈煙的,女士煙能好些。”
“那還抽?作!”
“就想有個依賴。”
“好吧,你抽煙幾年了?”
“五年。”
“你爸爸媽媽一直不知道吧。”
“必須的。”
“問你個問題,如果你有機會吸毒,會吸嗎?”
“一定會。事實上我已經找到了。”他毫不猶豫點頭,突然對著我詭異一笑,“你要不要也試試?”
我吸了口涼氣:“你的壓力真的有那麽大嗎?”
“是,而且大到你們都無法想象。”
“就因為你爸爸媽媽想讓你成為最優秀的那個人,永遠都要第一名?”
他沉重點頭,然後看著我:“許一靜告訴你的?”
“當然不,我自己猜的。否則你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哥兒,還能有什麽壓力?又有誰敢給壓力?”
“所以,孟亦柔,其實我們都不快樂,無論貧窮還是富有,誰也不比誰快樂,到最後塵歸塵,土歸土,都一樣是堆皚皚白骨,活著的時候再怎麽折騰,都是無意義的。”
我發現夏直樹每次說這些消極的話時,都情感真摯、言之鑿鑿,充滿了詛咒的色彩。我的心情本來就反複不定,被他這麽一說更是鬱悶至極。
我說:“夏直樹,今天的對話超不爽的,你讓我想起了自己的很多痛苦,而且我覺得你說的也有道理,活著瞎折騰確實沒什麽意思。”
“太好了,那幹脆我們去一起死吧!”夏直樹雙眼放光,似笑非笑,而且死的發音是“shi”。
我看著他,回應以鬼魅的笑:“好啊,shi就shi,一起shi。”
我們很快來到了市郊一條無比寬闊的主幹道上,眼前的車川流不息。
我們相視一笑,然後開始向馬路中間衝過去。
私家車,公交車,大貨車,工程車從我們麵前呼嘯而過。
沒有閃躲,隻是攜手往前衝。
喧鬧的汽笛聲和刺耳的急刹車聲此起彼伏,伴隨著各個司機怒不可遏的怒罵聲。
“找死啊,撞死你們,小兔崽子……”
完全不理會,繼續埋頭向前衝。
慢慢地,我和夏直樹的手鬆開了,我們猶如兩條壞掉的小船,顛沛在大海裏的滔天碧浪。
那一瞬間,瀕臨死亡的我竟然沒有一絲害怕,反而有莫大的快感,而且越是緊張刺激快感就越大,我想現在一頭被車撞死也挺好的,何況身邊還有一個自己喜歡的男孩殉情。
就這麽胡思亂想著,我們竟然已經衝動了馬路對麵,真是福大命大啊!
可是,我們這樣瘋狂,不是為了驗證自己福大命大的呀,這不符合邏輯,也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於是,我再次埋頭衝向馬路中間。
夏直樹突然衝過來,將我死死抱住。
夏直樹大叫:“不要了,我害怕!”
我拚命掙紮,對他拳打腳踢:“放開我,你放開我,你不是想死嗎?我陪你。”
我們在車流的罅隙裏擰巴著,怒吼著,飛馳的車身幾乎已經觸碰到我們的肌膚。
最後他幹脆把我抱了起來,一直抱到路中間的隔離帶。他把我按在隔離帶的草坪上,已經泣不成聲。
“孟亦柔,你是神經病,你為什麽要這麽狠,這麽決絕!”
“放開我!”
“我不放,我害怕,我不想死!”他幾乎是在號啕大哭。
“你活得那麽累,那麽壓抑,那麽擰巴,那麽痛不欲生,還不如一死百了。”
“是,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黴的那個人,我一直以為死亡是解脫,可是剛才,當死亡瞬間那麽接近,我害怕了,我不想死!”
他鬆開我,蹲著,渾身顫抖,哽咽著,像個受驚的小動物!
我心疼,上前緊緊抱住他,我說:“你壓抑太久了,需要一場哭泣,哭吧,哭出來就不會害怕了。”
他聽話地放聲大哭起來。我從來沒看到過一個人可以哭得那麽傷心,那麽決絕,他的眼淚仿佛一場大雨,將那荒蕪已久的心濕潤。
第六天,中午吃飯時,我接到夏直樹的短信:“今天還想和你說話,放學後你能再過來嗎?”
“一個人?”我回。
“一個人!”他確定。
“行!”我答應,並且高興,感覺朝自己的目標更近了一步。
放學後,許一靜很快樂地找到我,說要和我一起逛街。
我裝作疑惑:“哦?你今天不是要陪夏直樹的嗎?”
她沒心沒肺說夏直樹突然告訴他自己有事,所以她也就沒負擔了,可以全心全意和我一起玩。
我說:“這樣啊,我還以為他有多把你當朋友,多離不開你呢!”
許一靜顯然還沉浸在放鬆的快樂中,絲毫沒有聽出我口氣中的鄙夷之色,她很認真對我說:“對了,孟亦柔,我媽周末過生日哦,我想給她買件好看點兒的衣服,你眼光那麽好,快幫我選選吧。”
“不行,我今天沒空。”我冷冷回絕。
“啊!”她驚愕。
看著她的表情,我有點兒於心不忍,稍許安慰:“我今天得去看看我小姨了,她是我在這個城市最親的親人,我已經太久沒去她家了。”
我確實已經疏於和小姨聯係,自從和小姨夫結束不倫之戀後,我就不想再見到他們倆,不管看到誰,都會讓我想起那段不堪的過往,如果可以,我這輩子都不想再和他們見麵。
“明白,那你好好陪你小姨,我自己去給媽媽買禮物了,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我就打電話問你。”許一靜臉上寫滿了懊惱,但還是懂事地點頭,目光真誠。
我摸摸她的頭說:“好啊,電聯啦!”
“嗯!”許一靜不停點頭,然後很高興地離開了。
夏直樹沒有讓我再去上次那家奢華會所,而是約到城南一座剛建成的商業廣場,廣場有個很洋氣的名字叫紅色港灣,那裏除了有時尚熱鬧的Shopping Mall外,更是別出心裁在最中心地帶布置了一段下沉式步行街,步行街上有噴泉有雕塑,有長椅有梧桐,風格完全模仿的是歐洲小鎮,安靜而美好。
夏直樹說想出來透透氣,心情能放鬆些。
我說好啊,並且將之視為我們關係急劇升溫的體現。
夏直樹遠遠站在一棵梧桐樹下等我,天色漸冷,涼風四起,梧桐葉悄然飄落,樹下那個穿著白衣的憂傷少年,正雙目遠眺,猶如塑像,散發著靜謐且神秘之美。
我遲疑著上前,隻是想躲在暗處再多看他幾眼。空中傳來很好聽的音樂,正是牛奶咖啡的《明天,你好》,無比熟悉的歌詞和旋律,給我前所未有的溫暖,完全是我此刻心境的真實寫照。
我突然有一種生活如此美好的感動。
夏直樹終於看到了我,眼神不再冷漠,雖然也沒有誇張到含情脈脈,但閃爍出一絲溫暖和信任,已經讓我滿足。
或許,我已經漸漸走進他的心裏。
隻不過,他顯然還沒有學會如何單獨和我相處。比如,他一開口還是得先提許一靜,仿佛不那樣就不知道如何對話,讓我又不爽又覺得好笑。
“孟亦柔,你說如果許一靜知道我們兩個人在這裏見麵,會不會很傷心?”他說得很認真,好像這件事已經成為他的負擔。
我說:“或許會吧,或許也不會,猜這個是沒意義的。”
“不,有意義,如果我們的行為傷害她了,我們就應該修正。”他說得很慢也很專注,似乎正在努力控製著情緒。
“毛病!”我白了他一眼:“你腦子壞掉了吧。”
“或許吧。我腦子一直沒正常過!”他看著我,依然態度認真。
“好討厭啊你!”我情不自禁捶了他胳膊一下,然後跑到前麵的長廊坐了下來。
有微風吹過,空中飄著桂花的香味,那是我最喜歡的味道,我的家鄉盛產桂花,每年九月中旬,滿城都會充滿桂花香,那種軟軟而濃烈的香味,已經成了我對家鄉最溫暖的回憶和想念。
我閉上了眼睛,陷入深深的回味中,此刻的時光是安靜的,而和自己心愛的人約會,又是如此幸福。
夏直樹坐在我身邊,如果此時他能說一些溫暖的話是多麽美好啊,哪怕不說話。然而我的夏直樹就是如此不解風情,在沉默了片刻後,他依然念念不忘他的許一靜。
“其實,我一直都奇怪,你和許一靜是完全不同兩個世界的人,為什麽卻會成為朋友?”
我看著他笑:“我發現了,你不但有抑鬱症,而且還有強迫症,不說許一靜你會死啊!”
“我隻是心裏還轉不過這道彎,強迫症,或許吧!”他表情竟然又出現那種絕望的痛苦,“許一靜是一個很單純的女孩,也是我心裏最倚重的朋友,我覺得我現在的行為是在背叛!”
“暈,我真服你了!”我仰天作無語狀,然後定眼看著他,“那好,既然你有強迫症,那我來幫你轉彎。我實話告訴你,我和許一靜根本不是朋友,我從來沒有把她當成朋友。”
“為什麽?”
“朋友,嗬,請問她有什麽資格當我朋友?”我冷笑,“我說了,我接近她是為了你。”
“她隻是你利用的工具而已?”
“你可以這麽說!”
“明白,她一定很傷心。”
“那也沒辦法,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傷心,我也傷心,你也傷心,那個正在掃地的阿姨也很傷心,說不定她的老公剛剛找了情人,但她為了生活還隻能繼續來掃馬路,還有你看到對麵送快遞的人了嗎?他那麽瘦小,說不定還沒我們大,他肯定來自外地,背井離鄉來這裏隻是為了填飽肚子,他肯定也很不開心,可是又能怎麽辦?沒有人真正會關心你,我們隻能靠自己,不是嗎?”
“這個……我同意。”
“就是嘛,我們擁有的一切都是我們自己爭取的,沒有平白無故的恩賜,誰也不比誰高尚,誰也不比誰卑微,抱怨是沒用的,傷心更是最傻的行為,隻有弱者才會選擇傷心,試圖引起他人憐憫,而憐憫,本身是最最最不值錢和不可靠的東西。”
他輕輕歎口氣:“好吧,你真的很直接。”
我說:“我直接是因為我知道我要什麽,我不想讓自己過著自己不想要的生活,不想浪費我心中美好時光的一分一秒。”
他說:“孟亦柔,你的話總是那麽有力量,你和其他女生真的很不一樣。”
我說:“那是因為我受過很多苦,遭遇過很多折磨。但凡一個女生有過我那樣的經曆,要麽會徹底死掉,要麽就會變得比誰都堅強。”
他說:“孟亦柔,你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孩,為什麽你的話會讓我心疼?”
我說:“你心疼不是因為我,而是你自己,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但同樣受過很多不為人知的苦,甚至你經受的苦比我遇到的還要更煎熬;而我是什麽樣的女孩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是同類,我們可以從對方身上看到彼此。”
夏直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幽幽說:“好吧,你很強大,我說不過你。”
我說:“我們不是在辯論,我也沒將你視為對手,我的眼中沒有對手,我的對手隻是我的內心,生活既然給了我這樣的人生和成長,如何麵對和消化那就是我的事,別人不會關心也無力關心,隻有自己才能對自己負責,怨天尤人不是好方法,掩飾偽裝也很不高明,自暴自棄更是不可取,這些都是弱者的行為。”
他雙眼放光,語氣急促:“那究竟該怎麽辦?”
“迎難而上,主動出擊,用行動回應所有嘲笑你的人,用結果證明你比那些看輕你的人都要強,不妥協,不屈服。”我幾乎是第一次將自己的人生觀完整清晰表達出來,這力量和姿態讓我都為之感動,淚水已經湧出,我哽咽著說出最後的呐喊,“我是我自己的,不是任何人的附屬,我一定要做生活的強者,自己的主人,哪怕摔倒,頭破血流,也無畏無懼,哪怕全世界都與我為敵,隻要我愛的人相信,我就擁有全世界的幸福。”
世界一片寧靜,時空仿佛凝滯,分不清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我依然和夏直樹互相凝視,卻彼此沉默。我已無力再猜測他心中的念想,我隻知道我酣暢淋漓卻又筋疲力盡,我感謝生活給予我的磨煉,可以讓我成為現在的我,我已經充分表達了自己,如果他依然不為所動,我將無計可施,並且隻能放棄,我知道這世上有種東西叫有緣無分。愛上一匹野馬,可家中卻沒有草原,是你的,可以強求,不是你的,強求也無用。
還好,過了許久,他終於問:“那你找到你愛的人了嗎?”
這幾乎是一個白癡的問題,但我視為他對我熾熱的回應,並且充滿了勃勃生機,我笑,嘴角姿態蒼涼,犇犇、小姨夫、阿七……生命中的那麽多男人一個個如映畫般從我麵前浮光掠影飛過,他們有的麵目清晰,觸手可及,仿佛就在眼前,有的則麵目模糊,留給我的隻是一段段的情欲碎片,他們共同組成了我豐滿而殘酷的青春,將我塑造成現在的這個人,我對他們有真情,有假意,有投入,有交易,他們帶來的恩情我記下了,留下的傷痕我也沒法忘記,他們以各種凜冽甚至野蠻的方式進入我的生命,現在卻又統統離我而去,而過去的情感並不值得留念,珍惜眼前才是我最重要的行徑。
念及此,我無法抑製地開始哭泣,我說我曾經以為我再也不會愛了,我不相信也沒有了那個能力,可是直到遇見一個猶如天使般美好的男生,我才發現原來我的愛不是死亡,而是休克,隻需要他的出現,就會重新點燃,而且綻放出更大的生命力。
“真好,你還能愛!”夏直樹幽幽說。
“難道,你不能了嗎?”
“我不知道,我從來就沒愛過。”
“那你想嚐試下嗎?”
“我……我不知道,我有點兒害怕。”
“害怕什麽?”
“害怕如果有一天我愛了,如果我愛的人離開我,我會死掉。”他露出極淒慘的笑,“你知道我的情況,我擁有很多,卻一無所有,我不敢再輕易相信美好還會在我身上降臨,所有的幸福感都會讓我恐懼,猶如畫皮,美麗的外表下是血淋淋的恐怖,所有的甜言蜜語隻是為了最後致命的打擊。”
夏直樹頓了頓,看著我,眼眸中第一次出現柔情:“可是孟亦柔,你知道嗎?我現在竟然無法自拔地開始相信你,並且期待,我覺得我自己一定瘋了,可是我卻沒辦法控製,這種感覺太奇怪了,我真的好害怕。”
夏直樹的話讓我心疼,我不顧一切衝到他麵前,緊緊抱住了他,我說:“不要怕,我們一起去麵對,就算輸了,也能互相依靠,就算死了,也是兩具屍體,你不會孤單,我也不會寂寞。夏直樹,我們是同類,我們都受過傷害,變得害怕脆弱小心翼翼,可是我們遇見了彼此,這是無法逃脫的宿命,那麽我們都給彼此一個機會,更給自己一個機會,好嗎?”
夏直樹在我懷裏嗚咽,輕輕點頭,像個孩子一樣溫柔。
已經轉了幾圈的鍾 已經點亮的燈
提醒著我早就該轉身了
我自導自演著不舍 浸染每個角落
你看不懂 我才好受
已經得到自由 已經都放開了手
已經睡得很好 沒誰半夜打給我
也沒怎麽寂寞 一個人也算不錯
躲在你看卻看不見的罅隙中 我還在隱身守候
那些再也回不來的幸福提醒著我 你曾經有多麽地愛我
躲在你看卻看不見的黑暗中 我咎由自取但也難受
走到哪裏都有你留下的記憶漩渦 讓我該怎麽躲 已冰冷的溫柔
砸碎愛情的人是我 罪魁禍首是我
不要再比是誰更不快樂
某些沒必要的失落 已經快上癮了
誰先痛 這比賽我輸了
你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
那是一種被世界遺棄的味道,
聞起來,像是青草剛被碾壓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