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拒絕

凡是不能殺死你的,

最終都會讓你更強。

三個月後,我的阿修羅文身已初具雛形。我和阿七也成了不錯的朋友,這幾乎是幾年來我第一次主動渴望和一個人成為朋友。

在我眼中,他帥氣有才華,性格很酷又很拽,最特別的是他的眼神深邃且憂傷,和那些一看到我就放光的惡心男人很不一樣——總體來說,阿七真的是一個很迷人的男孩,特別對情竇初開的壞女孩而言。

阿七的身邊總是圍繞著各種主動追求他的女生。我也不例外,很多時候看見阿七,我都會有一種渴望戀愛的衝動,這種衝動讓我溫暖,卻更讓我恐懼。

而且越是動情,就越想離開。

骨子裏,我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還能夠擁有任何幸福和甜蜜。

所以在幸福滋生前,我首先要將之毀滅。

阿七除了很受女孩子歡迎,男性朋友同樣很多,他雖然生性寡淡,為人卻頗講義氣,深受大家歡迎,他的文身店很快成了三教九流的聚集之地。我也越來越喜歡去那裏待著,那裏不但有我喜歡的阿七,還有很多和我一樣的壞孩子,壞孩子在一起都很簡單直接,不會偽裝,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不爽就發飆。

就這樣,在阿七文身店我結識了社會上形形色色的人,也學會了各種混生活的手段花活。我開始嚐試著化濃妝,並且很快就沉迷。我最喜歡用很誇張的眼影,將頭發染成五顏六色,耳朵上掛滿了耳釘和耳環,甚至還打了一個舌釘,這樣的造型讓我看起來神秘且富有攻擊性,一般心理脆弱的人根本不敢接近我。我偶爾會被人欺騙,卻經常騙別人,我的心態越來越好,騙術也越來越高明。我們總是聚眾酗酒,然後到處滋事,生怕日子過得太平。

我還會和他們一起去打群架,本來他們以為帶個女孩子會很拉風,卻沒想到我打起來比誰都玩兒命,他們根本不知道我為什麽可以那麽渾不吝,還以為我天生就嗜好血腥,這讓他們對我更加癡迷,同時追我的小混混很快超過了個位數。我對此當然不會拒絕,並且往往會接受最帥最厲害的那個混混的示愛,接著各種溫柔和嬌羞,然後在他們徹底愛上我的時候再狠狠一腳蹬開。

我特喜歡看他們痛苦的模樣,這些表麵上張牙舞爪的混混們心智大多還不成熟,表達痛苦的方法都很簡單粗暴,這讓我更加擁有快感。我發現傷害別人比自己假裝幸福還要更幸福,於是我決定去傷害更多人,這樣我就會擁有更多的快樂和幸福。

當然偶爾也會有一些麻煩,畢竟我招惹的人都是些混混,混混中大多是孬種,偶爾還是會有幾個狠角色。可是我根本不怕,我總能找到更狠的方法去解決。比如有一次號稱東城彪哥的混混問要如何我才能不離開他。我掏出他身上的匕首大力拍在他麵前說你他媽現在把眼珠子挖出來我就嫁給你,結果他就嚇得屁滾尿流。還有一次有一個不知好歹的混混拔出匕首對著我威脅說如果我膽敢拋棄他,他就殺了我,結果話還沒說完我就撲了上去,一把抓住鋒利的刀刃,用盡全力往自己身上拉,渾然不顧雙手被割裂的疼痛,我一邊拉一邊惡狠狠說:“你殺啊,現在就殺了我,我早就不想活了。”

那個混混被嚇得連連後退,最後跌倒在地。我得意地走過去,將滿手的鮮血塗抹在他鋥亮的光腦門上,然後說了一句:“怕血就不要裝流氓!”。

15歲那年,我成為城北最有名的不良少女。每次我在街頭出現,都會有一些小屁孩兒跟在身後,竭盡所能對我阿諛奉承,仿佛隻要我隨便和他們說一句話,都能讓他們榮譽終身。

我不喜歡這些人,但我卻依賴,他們都很無聊,卻可以讓我不寂寞。

有一天,我突然想一個人靜靜走走,於是轟走了後麵的跟班們,獨自走去城北新開發的雁棲湖,站在湖邊,我看著水中的自己,感覺那麽遙遠和陌生。

那個最愛碎花裙子的清純小女孩哪兒去了?那個撒個謊都會臉紅的善良小女孩哪兒去了?那個以為世上總有很多愛的天真小女孩哪兒去了?

淚水滴入水中,泛起圈圈漣漪。

我立即離開,我不能允許自己還有任何徒勞無功的軟弱傷感。

後背的阿修羅文身全部完成已經是16歲的春天,整體效果比我設想的還要迷人和震撼。阿七也很滿意,甚至有點兒癡迷,好幾次他讓我趴在工作台上,然後用手一遍遍撫摸著我的後背,手心中滿滿是愛。

這幾乎是我第一次能夠明晰感受到他的溫度,讓我明白他還是一個有感情的人。

我的身體突然熱了起來,長期的包養生活讓我發育得很成熟,也很敏感。

我翻過身,然後用手攬住了阿七的脖子。

“我們**吧。”在他的耳邊,我喃喃吟吟。

阿七身體瞬間僵硬,繼而顫抖起來——靠,真想不到,原來他竟然是個雛兒。

我歎了口氣,將他壓倒,阿七已經緊張得不行,任由我擺布。

事後阿七問我為什麽突然會這樣做。

我說這世上哪裏有那麽多為什麽啊,我想了,就這麽做了。

我當然沒有說真話,我不想告訴阿七我和他上床其實是為了報複,報複我那麽喜歡他,他卻一直對我很冷淡,不管我如何折騰都注意不到我,讓我總有挫敗感。

我是那麽害怕挫敗,所以我一定要改變這種狀態,其實很早之前我就決定要和他上床,可是我又擔心這樣會影響我文身的進度,所以一直按兵不動,現在文身成功了,我就可以實施我醞釀多時的計劃。這似乎是我唯一能翻盤的反抗,如果連這個都失敗,我就徹頭徹尾輸了。

還好,從結果來看,我的險惡用心顯然成功了,那個一貫冷酷到極致的阿七現在正躺在我的懷裏,滿臉通紅地追問我為什麽,然後自以為是地對我說他會負責。

“小柔,我阿七不是隨便的人,我會對你負責的。”

“才不要。”

“為什麽?”

“因為啊,我是隨便的人,哈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了出來,阿七簡直太可愛,太白癡了。

我真的很高興,因為我知道這個曾經讓我愛慕又讓我不爽的男人已經被我徹底踩在腳下,從此我就可以不再甩他。

我說過,我習慣對自己心狠手辣,並且越是狠毒,快感就越大。

不過這種征服的快感隻讓我high了幾秒鍾,心中很快又充滿了失落。我打敗了所有想打敗的人,做了所有我想做的事,下麵我又該幹什麽呢?

我還是那個沒有父母的可憐蛋,本質上我還是一無所有,正過著孤獨下作、卑微混亂的生活。

我的眼淚很快流了出來,匆匆穿好衣服,然後離開。

“不管你是怎樣的人,我都會對你負責的!”阿七竟然在我身後大喊起來。

“隨便你啦,反正我不會再見你了!”我胡亂擺了擺手,頭回也沒回,很快消失在我曾經無比迷戀的文身店門口。

事實證明,阿七和那些笨蛋混混們相比沒有什麽兩樣,在我快速消失在他的生活中後,他開始一次又一次對我糾纏,且一次比一次強烈。

而我則像每次一樣,毫不猶豫也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的示愛。

隻是和以往不一樣的是,每次拒絕我其實都會心疼,可越心疼我就越有快感,越心疼我也就越殘忍。

阿七並不善言辭,當那些感性的話和諾言從他嘴中說出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其實我並不了解他,關於他的一切都是我想出來的。

不過我現在也沒有心思去再了解他了,我主意已定,沒有什麽力量可以將我拉回。

心裏有一個瘋狂的聲音在呼喊:“離開,離開,離開所有的深愛,離開,離開,離開所有的依賴。”

而和之前那些死纏爛打卻淺嚐輒止追求我的混混們不同的是,阿七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堅持,甚至變得越來越瘋狂,好幾次他就在大街上生生攔住我,也不說話,就那樣深情看著我,渾身劇烈顫抖著。

似乎有千言萬語,卻總是一言不發,隻有那雙憂鬱的眼神愈發黯然無光。

我自然是拒絕拒絕再拒絕,告訴他我根本就是在玩弄他,從來都沒有在意過他,在我的眼中,他還不如一條狗來得有價值。

越是疼痛,越是刺激,越是不舍,越是瘋狂。我猶如懸崖中間走鋼索的人,已經沒有回頭的路,唯一能做的就是閉著眼睛往前走,一意孤行。

也有他吃不消的時候,也會打我,我卻根本不還手,甚至不吭一聲,就死死看著他,嘴角流露出絕望的笑容。我知道他一定會受不了我的笑容,這比所有反擊都更殘忍。

果不其然,過不了幾分鍾,他就會像瘋子一樣開始狠狠揍自己,一拳又一拳,邊打邊向我道歉,渴求我再給他一次機會。

看著他瀕臨崩潰的表情,我的快感無以複加。

我以為他隻是不習慣放手,卻沒想到他竟會如此當真。

一天放學後,在學校門口,我看見阿七一個人孤獨地矗立在路的正中央。和以往的不修邊幅不同,那天他穿著很好看的燕尾服,還做了頭發,精神也很好,遠遠看去玉樹臨風,很像一個即將踏入婚姻的新郎。

他臉上有著最真摯和燦爛的笑容,他的目光不再深邃憂傷,閃爍著幸福的光芒。

這一切卻讓我感覺很怪異,我轉身想走,卻聽到他的呼喚。

“小柔,嫁給我吧。”

人群中立即一陣起哄。

我厭惡地回頭,看著他單膝跪地,手中舉著一隻精致的鑽戒盒。

“小柔,我真的很愛很愛你,我想和你結婚,我要給你幸福。”

天啦,我才16歲,他竟然要向我求婚,而且在學校大門口,他瘋了嗎?

我跑過去,狠狠抽了他一耳光:“滾!”

他臉上依然有著溫柔的笑容:“小柔,記得你第一次找我文身的時候嗎?你從我嘴裏搶過了煙,像一個純潔的天使,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愛上了你。”

“別說了,快滾啊!”我又狠狠抽了他一耳光。四周聚集的人越來越多,讓我越來越煩躁,越來越不安。

“給你文身的那一年,是我最幸福的一年,你知道嗎?你背後的阿修羅是我最滿意的作品,因為我傾注了全部的感情,很多時候我都分不清哪個是你,哪個是你的文身,在我心中,她已經擁有了生命,讓我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的你,是那麽純潔,那麽天真,那麽脆弱,那麽令人心疼。”

“夠了,求求你,不要再說了。”我承認他說的話真的打動了我的心,可是我又能怎樣,我總不能和他一樣發瘋然後接受他的求婚吧?就算我想,我也絕對不能答應,因為他竟然讀懂了我,知道我最大的命門,這隻會讓我感到害怕。

我寧可這世上沒有人知道我的脆弱,寧可所有人都認為我是無藥可救的阿修羅。

“小柔,你哭了,其實你也愛著我對不對?”阿七露出孩子般的笑容,雙膝在地上挪動到我麵前,緊緊摟住我的雙腿,“不要哭,我們都是孤獨的孩子,隻要互相取暖,就不會再害怕。嫁給我,讓我保護你,讓我給你幸福,好嗎?”

“在一起,在一起!”四周看戲的同學竟然有不少被感動了,一起高聲呼喚,喊著也不知真假的祝福。

“你錯了,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你,我流淚隻是因為我可憐你,你不要癡心妄想了。你的話隻會讓我感到惡心。”我用盡全力推開了他,然後轉過身,甚至連離開的力量都沒有了。

“不要離開我,求求你小柔,沒有你我會死的。”他說完這句話就號啕大哭起來。

“那你就去死好了。”我用力喘息著,用盡最後一絲力量推開人群,逃離那個讓我尷尬和心碎的現場。

後來,阿七沒有再來找過我,甚至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他的消息。我起先還有點兒不舍,但很快也就習慣了。

生活就是這樣,不管你願不願意,接不接受,你總會很快去習慣,這些年我們習慣得到很多,習慣失去更多,習慣這個城市變得越來越擁擠,習慣房價變得越來越高,習慣空氣變得越來越毒,習慣每天各種狗血新聞,習慣身邊的人變得越來越自私,習慣所有不好的改變然後習慣苟且地繼續活著。

再一次見到阿七,是在太平間。

他死了,死於重度抑鬱症引發的自殺。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已是初夏。我雖然吃驚但並沒有意外,隻是害怕他真是因我而死,我更害怕他的父母會上門來把我活活打死。我把自己關在小屋子裏,拉上所有的窗簾,我蜷縮在角落裏,抱著肩膀瑟瑟發抖。黑暗中我仿佛看到阿七那張蒼白的臉,正對我微笑,他伸出手,手指上戴著送我的鑽戒,他說小柔不要怕,我們都是孤獨的孩子,隻要我們相互取暖,幸福就會離我們不遠。

我尖叫著打開房門衝到大街上,大街上人來人往,每個人都麵色冷漠,匆匆忙忙奔向自己的目的地,沒有人注意到失魂落魄的我,注意到也不會關心,這個世界有太多的事讓每個人焦頭爛額,沒有人願意對一個陌生人施舍半分同情,這已經是生活的常態,對此我們都不要大驚小怪。

最後我還是決定去看一眼阿七,不管發生怎樣後果,該麵對的都要麵對,否則這輩子我都會寢食難安。

太平間裏,我看著阿七冰冷的屍身,竟然沒有想象中的害怕,此刻的阿七一如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那樣,冷靜而憂傷。他的父母在一旁悲痛欲絕,沒有對我半點傷害,此刻他們心中沒有憤怒隻有絕望。或許他們並不知道阿七和我的故事,何況,殺死阿七真正的元凶是抑鬱症,一個正吞噬著無數人的可怕心理疾病。

原來阿七一直都有著抑鬱症,我閉著眼睛,往事曆曆在目,他深邃的目光,他冷漠的外表,他的寡淡少言,他的憂傷寂寥。

我突然悲從中來,情不自禁號啕大哭起來,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阿七對我說過的一起取暖的真正意思,原來那不是他的甜言蜜語,而是他內心深處最大的渴望。原來他真的能懂我,我們都是心中無依無靠的孩子,我們的相遇和相愛是拯救彼此的唯一解藥。

我的哭泣聲越來越大,似乎隨時都能哭死過去。

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動作,傻傻看著我,她們不明白為什麽有一個傻丫頭會哭得如此傷心,阿七的爸爸甚至控製不住地拍拍我的肩,然後問我有沒有問題,需不需要先出去休息休息。

我搖頭,眼淚汪汪地看著阿七的爸爸說:“叔叔,我想和阿七合影,可以嗎?”

然後在所有人訝異的目光中,我走到阿七屍體前,拿起手機,調成自拍模式,然後將臉湊到阿七麵前。

從手機屏幕裏,我看到我和阿七的臉緊緊挨在一起,一樣的蒼白,隻是他的眼睛閉著,我睜著,他死了,我還活著。

那一瞬間,我是多麽希望阿七能夠突然睜開眼,我多麽希望這一切隻是幻覺,我多麽希望阿七並沒有死,他會坐起來,緊緊將我擁抱,然後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他。

如果真的會那樣,我一定會點頭,哪怕這裏是太平間,我也願意成為我的婚禮現場。

就這樣我癡癡舉著手機,拍了一張又一張。

突然,我的手機響了起來,刺耳的鈴聲在寂靜的太平間內久久回響,將魂飛魄散的我生生拉回現實。

電話是我的小姨夫打的,他讓我立即出現在他麵前。

對於他的話,我隻能無條件響應,因為我需要錢,就必須聽他的話。

小姨夫通過關係在城北工業園區的一家四星級酒店長期開了一間套房作為我們固定約會的地點,很快我就趕到那兒,我有房卡,推開門後發現他正在房間裏不停地找著什麽,將所有抽屜、櫃門都打開,沙發墊也都扒開,各個死角都不放過,忙得不亦樂乎,完全沒有像以前一樣見到我就急不可耐。

我靜靜杵在門口,不發一言,無論我在外麵多麽自我,到了這裏我就沒了靈魂任人宰割。

他將整個房間都翻亂了,依然毫無收獲,洗完手後走到我麵前,將我緊緊擁抱:“小柔,我想死你了。”

我沒回應,看著房間的滿目狼藉。

“最近我總覺得有人在跟蹤我,怕這裏被安了竊聽器或者攝像頭之類的東西。”他似乎有點兒不好意思,主動解釋,“或許是我太緊張了吧。”

他確實太累太緊張了,每次見麵都能明顯感受到他的蒼老和虛弱。他先衝完涼然後躺在**,讓我倒杯水,然後自己拿出隨身攜帶的藍色小藥丸吞了下去。

和往常不一樣的是,當他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偃旗息鼓,繼而穿上了衣服,坐在床頭抽著煙,唉聲歎氣起來。

我轉過身,閉上眼睛,這幾天發生了太多事,我有點兒承受不了。

“小柔,你總是對我這麽冷漠!”見我始終不言語,他終於控製不住,拉起我的手,“我們在一起兩年了,難道,你對我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我很厭惡他這樣說話,什麽叫在一起兩年了?包養難道也能算在一起?

“小柔,我知道你還恨我,當初確實是我不對。”老男人用一種悲哀的口吻對我說,眼眸裏滿滿都是愛,“可是……可是我是真的愛你啊。”

他的眼神讓我很不適應,他的話更是讓我摸不清他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

我隻能靜觀其變,假裝聽得很認真。

“小柔,你也看到了,姨夫最近很累,工作上的事情也很不開心,老得很快,姨夫總有一天會離開你,就想和你在一起的這幾年可以很快樂很幸福,這就是我全部的奢望。”他說得很悲傷,仿佛就要哭出來一樣。

我的心卻突然湧出巨大的悲傷。離開,是的,他也會離開我,就像我的爸爸媽媽一樣,就像犇犇和阿七一樣。所有能給我愛的人都離開了我,他雖然當初引誘了我,後來又包養了我,可這幾年也一直在照顧著我,如果沒有他,我的生活隻能更糟糕。

我的眼淚流了出來,我不要身邊的人再離開我,我不想再一個人孤獨無依麵對這個殘忍的世界。

“我不要你離開我。”我幾乎是不由自主說出這句話。聲音雖然很輕,但還是被他聽到了。

我看到他臉上泛出驚喜的笑容,立即將我擁入懷中,親吻著我臉上的淚水:“乖,小柔,不要哭,姨夫會保護你的,相信我,我真的很心疼你。”

“嗯!”我點頭,再次淚如雨下,此刻無比脆弱的我幾乎完全相信了他的甜言蜜語,原來我是那麽需要甜言蜜語啊!

隻是女人一旦有了希望就會變得小氣,並且愚蠢,我很認真看著小姨夫問:“那……我小姨怎麽辦?”

“當然是和她離婚,等你長大了,我就和你姨離婚,然後立即娶你。”小姨夫的表情時而激動時而憤怒,“這也怪不得我,都是她咎由自取,我給過她機會,可是她什麽也給不了我,我也是男人啊,我也需要愛啊,我要的不多,有一個人在家等我,和我一起吃飯,一起看電視,一起散步,一起談心,可是她什麽也給不了我,她的世界隻有打麻將。我真的好可憐。”

說到最後,他竟然落下淚來。

我心疼,他的眼淚讓我相信他是愛我的。

而他則越說越激動:“我真的好苦的,現在我什麽都沒有,如果你再不理我,我就真的一無所有了。小柔,我真的很愛你,我一定要娶你,給你一個交代的。”他邊說邊哭,開始還以說為主,到後來簡直是號啕大哭,哭得比三歲的幼兒還要傷心。

我完全嚇蒙了,我本來以為我很懂男人,可現在麵對這個中年老男人,我發現我根本手足無措。更可怕的是我冰封的內心已經完全融化,他說中了我內心最脆弱的地方,我確實需要真愛,我確實害怕離別,特別是在今天。

我伸出雙手,緊緊摟住他,將他擁抱入懷。

我看到他破涕為笑,臉上那暗淡且鬆弛的皮膚也因為笑容變得些許溫暖。

那天我沒有再抗拒他的身體,甚至在他的引導下第一次體會到了做女人的快樂。

我懷孕了,中考後一個月才發現。

我的中考創造了一個記錄,就是學校有史以來最低分,五門總分加起來還是兩位數。不過我才無所謂呢,本來讓我上學就是一個錯誤,那並不能證明我笨,隻能說明我不喜歡學習而已。

隻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我沒什麽感覺,我小姨夫卻急得夠嗆。賓館裏,他一邊摟著我,對我上下其手,一邊還抽空唉聲歎氣感慨:“小柔啊,你還小,不能不上學的,我得想想辦法!”

看著他一邊瘋狂親吻我,一邊還愁眉苦臉的表情,我深深覺得中年男人都挺分裂挺變態的。

我說想去南方打工,我要賺錢,賺很多很多錢,如果他真有心,幫我介紹份好工作得了。

他果斷拒絕了我,並且表示錢不是問題,但錯過了學習的時光,千金難換。

雖然我覺得他的邏輯很可笑,但還是控製不住地感動。如果我和他不是這種關係,如果我和他隻是單純的戀人關係,我真的願意收起所有的戒備,和他好好相愛。

初中畢業的那個暑假漫長且無聊,在這個城市我沒有任何真心的朋友,我在感情上越來越依賴小姨夫,甚至一度幻想披上婚紗,成為他的新娘,每當想到這裏,都會像一個無知少女那樣傻傻地笑。

隻是那天過後他突然失蹤了一樣,連續兩個星期都沒找我,我的心裏空洞洞的,身體也感覺越來越不對勁,第一反應就是懷孕,趕緊到藥店買試紙,一測,果然兩道杠。

看著試紙,我一根接著一根抽煙,心情很複雜,有點兒慌亂,可又有點兒興奮,甚至還有點兒期待。我看著手機,沒有小姨夫的短信,之前發的短信他一條都沒回,我突然害怕他是不是出了什麽事,立即打電話過去,手機被連續被拒接,這反而激起了我的強迫症,不停撥打,直到最後被接通,他的聲音明顯很頹廢,還不停咳嗽。我問他現在在哪裏,我要見他,立即馬上。他遲疑了片刻,答應了我。

在那家我們約會了兩年多的賓館內,我見到了他,見麵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是多麽想他,我很委屈,想衝他發火,可看到他胡子拉碴老了十歲的樣子,心中又不忍,瞎子都能看得出來,他一定遭受了什麽嚴重打擊。

他張開雙臂,擠出笑容,擁我入懷,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即吻我,而是將頭深深埋在我的脖頸,我這才意識到我已經和他差不多高了。

“你還好吧。”我盡量讓自己聲音冷漠,不要透出半點我的擔心。

“暫時還死不了。”他的回答好奇怪,“小柔,如果以後我不能再照顧你,你一定要好好對自己。”

我一把推開他:“你什麽意思?”

他苦笑,再次深深抱住我:“說點兒開心的吧,你的高中入學資格我解決了,二中已經同意錄取你了。”

雖然我不喜歡上學,但那一瞬間我還是覺得眩暈,我中考成績那麽臭,他一定是費了天大的力氣才做到的吧。

“謝謝你!”我情不自禁吻了他一下,脫口而出,“有件事我想告訴你,我懷孕了。”

他的表情瞬間凝滯,說不清楚是喜還是悲,最後卻分明流下了眼淚。

“你沒事吧?你別嚇我。”我承認,我是真的害怕了。

“我沒事,姨夫是高興。小柔,我真的好想要一個孩子啊!”他帶著明顯的哭腔,“十年了,我等了整整十年了。”

“那我就生下來吧。”我的回答沒有半點猶豫,那一瞬間我忘記了自己也還是個孩子,我隻想讓他高興。

卻分明看到他搖頭,眼神充溢著無法言表的痛楚。

“對不起,我不能這麽自私,我不可以這樣。”要命了,都什麽時候了,他還這麽文藝腔。

“我願意,我不怕。”回答的瞬間,我真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

“可是我怕。”他突然咆哮,像頭失控的獅子。

“為什麽?”

“因為……因為……”他的淚水幾乎洶湧而出,“算了,說了你也不明白,我不是你想象中那麽自由,出來混遲早都是要還的,隻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麽早,都是報應啊!”

“你說什麽?我一點都聽不懂。”

“小柔,你聽不懂最好。你隻要明白,小姨夫是真的喜歡你,不管未來發生什麽,不管你離我有多遠,你都要記得,答應我好嗎?”

我似乎聽明白,喃喃問:“你要離開我嗎?”

他狠狠點了點頭,“我們分開吧。”

“騙子!”我不假思索抽了他一耳光。

他沒有絲毫閃躲,怔怔看著我:“對不起,小柔,你知道小姨夫是做什麽的,我們表麵上風光,但壓力和風險也很大,前兩天省紀委開了個會,我們區政府可能會有大變化,情況越來越複雜了。”

“你別說了,我不聽,我什麽都不想聽。”我根本聽不進去他的任何解釋,我腦海裏隻有他騙了我這一個事實,我再也不想看到這個人,咬著嘴唇強忍著傷悲衝向門口,卻被他死死擋住,我用盡全力咬他,他發出低沉的呻吟聲卻不放手,最後我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大罵:“騙子,你就是個騙子,我恨死你了。”

他緊緊抱著我,陪我一起哭泣,嘴裏一直在念叨:“對不起,小柔,我真的很愛你,可是我現在已經沒有能力,我那麽想把你抓住,可是我連自己都無法再把握,我一直想重新活一次,重新愛一回,所以我對你真的很珍惜,我一直以為自己很高明,卻發現自己還是逃不了官場的宿命,原諒我吧,離開不是不愛,而是因為不想把你傷害。”

我一邊哭一邊聽著,隱隱約約似乎明白了什麽。這個正緊緊擁我入懷的人,我的親姨夫,我的情人,他正如泣如訴著自己坎坷的命運。他來自農村,出身寒門,18歲考進師範學院,為了省下學費每天隻能吃一頓,22歲以省優秀畢業生的身份進入日報社,他秉信真理和正義,憎恨虛假和謊言,立誌成為一名人格高尚且獨立的記者,24歲那年他突然因為卷入社長和總編的爭鬥而被當成炮灰掃地出門,他怎麽也想不通正直善良、才華橫溢的自己會在社會上難以生存,他一定是哪裏錯了,可到底哪裏錯了?他整整思考了十年,終於明白原來以前自己看到的真實都是假象,那些虛妄卻是真實。34歲那年他重新回到機關,從一名基層文員幹起,從此口是心非,黑白顛倒,扶搖直上,38歲那年成為區委書記秘書長,中間多少艱辛痛苦他都深深隱藏於心,這個世界上沒有他信任的人,無論是他的主人還是夫人,官場的高壓讓他內心畸形,苦悶卻無從訴說,幾成病態。他說現在人生中最在意的人竟然是我,可正因為在意,所以才不能讓我受傷害。現在風聲鶴唳,他已自身難保,以愛之名,隻能離開。

那天他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從一開始的解釋到後來的表白,最後簡直成了自己控訴生活和命運的表演。或許他壓抑太久,太需要這樣一場淋漓盡致的表演,大段大段台詞從他嘴中脫口而出,充滿了情緒和力量。而我從一開始被動聆聽,到後來竟然也入了戲,隨著他的控訴開始重新審視自己,審視我們生存的這個社會和時代,審視我們命運如此的偶然性和必然性,這些都大大超越了我這個年齡所能理解和承受的範疇,這真是一種奇怪的體驗啊。我感覺自己的靈魂正飄離身體,站在一邊如看戲般凝視著這個落拓的大叔抱著一個外表靚麗內心瘡痍的少女,看著兩個人抱頭痛哭,看著大叔神情亢奮唾沫飛濺,看到這個少女最後絕望地推開大叔,同樣用一種戲劇化的誇張口吻訴說著心中的台詞:“夠了,我不想再聽你解釋,你有你的無奈,但那些都和我無關,千錯萬錯都還是你的錯,最初是你在強迫我,後來又是你在引誘我,你要的東西太多太多,我的身體,我的靈魂,我未來的幸福,等我相信你了,憧憬未來了,卻突然給了我這麽多不得不分開的理由,我接受你所有的理由,卻無法原諒,因為無論你能不能繼續去愛,對我都是一種傷害。不過我會聽你的話,繼續讀書,我也希望你此次不管能否逃過一劫,都不要再來找我,永遠不要再來找我,我會把你放在我的心底,輕易不會忘記,算作對你最好的報答。”

這個世界很大,千萬山河,千萬城市,千萬高樓大廈,千萬人來人往。有誰會注意到在其中一所平淡無奇的房間裏,兩個人卻猶如神經病一樣在擁抱、哭泣、訴說。

那天的結局是他給了我一張卡,告訴我密碼是我的生日,然後走了。我接過卡,放入包裏,然後仔細打量著這個房間,仿佛要將過往兩年的每一幕深深印在腦海,最後卻發現似乎什麽都沒留下,於是悄悄離開。

我離開賓館,來到附近的銀行,取出他給我的卡到取款機前查餘額,我仔細一遍遍數著一後邊的零,最後確認一共十萬塊。這算什麽?分手費吧。我冷笑,恭敬不如從命,我陪了他整整兩年,也拿了他十幾萬,不算吃虧。

是的,這隻是一場交換,從頭到尾,他沒贏,我也沒有輸,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意義。

隻是我的感情又該如何計費?是廉價還是昂貴?從此以後我還有沒有真心真情?我還能再相信誰?我的人生又該何去何從?

大街上,太陽下,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委屈和絕望,放聲大哭起來。

你不懂我的失落 總是那麽軟弱

麵對你的冷漠 我怎麽能快樂

隻是你也不是我 怎麽會懂那種痛呢

最後明白了 你不夠愛我

在這孤獨無助的夜裏 思念比心碎更清醒

我默默彈著琴 陪我到天明

在我的手機裏 還存著那些甜蜜

簡訊歌曲 都深深埋在我的腦海裏

曾經的承諾 像浮雲在飄過

你說的愛我 隻是你寂寞

你選擇沉默 從此不再聯絡

那就忘了 無所謂了 不用來找我

你不懂我的失落 總是那麽軟弱

麵對你的冷漠 我怎麽能快樂

隻是你也不是我 怎麽會懂那種痛呢

最後明白了 你不夠愛我

如果我一直抱著你

你會不會

覺得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