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一種結局6
夜裏十一點,醫院方麵傳來了兩個好消息,一是經過艱難的搶救,何偉光終於脫離了生命危險,保住了一條命,被轉入重症病房;二是沈雨從昏迷中醒了過來,雖然身體依舊虛弱,但她表示可以接受警方的詢問。正在專案組辦公室忙碌的高鵬得知消息後,立刻帶著劉宇等人,以及檢察院派駐到專案組的檢察官一同趕往醫院,幫沈雨做筆錄。他們都知道,這份口供的分量比山還重,將解開何偉光身上最後的謎團。
此時,冷小兵正在重案隊的辦公室裏走來走去,猶如困獸,對眼前的情況一籌莫展,而夏木已經把辦公桌上為數不多的屬於自己的東西收拾到了背包裏,拿著一份實習鑒定書,找冷小兵簽字。冷小兵看著夏木,問他是否真想就此告別,夏木默不作聲,半晌才道,還有什麽別的辦法嗎?語氣中充滿了失望。冷小兵又皺起了眉頭,高鵬已經下了命令,就意味著即便他不簽字,夏木也不可能繼續留在重案隊工作。一切似乎都應該結束了。夏木從筆筒裏抽出一支中性筆,遞給冷小兵,催促他盡快簽字。冷小兵無奈,隻好在鑒定報告裏寫下:該生在實習期間表現優秀,是不可多得的刑偵人才,歡迎畢業之後能加入白川市刑警隊,並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看著那行熱切表白一般的評語,夏木笑了笑,說他並不想當刑警,白川案既然已經告破,他也沒有繼續堅持下去的理由。這自然是一句嘲諷之詞,因為他們都很清楚,真凶躲在沈雨身後。隨著替罪羊的落網,沈海洋即將浮出水麵。那麽,夏木的離開就具有了另一層含義,他決定放棄警察的身份,用自己的方法找到凶手。在夏木接過鑒定書的瞬間,冷小兵想到了這一點,他打算放棄合法手段,實施最原始的報仇,但他卻沒有說破。
夏木拿著鑒定書,開門出去的時候,一名警員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將沈雨醒了的消息告訴了冷小兵。冷小兵立刻抓過外套,拍了拍夏木。二人在院落裏攔住了高鵬的車,要求同去。高鵬知道就算不同意,他們還是會死皮賴臉地跟去,隻好答應,但要求二人隻能旁聽,不許亂說話。二人連忙點頭,跳上了高鵬的車。
沈雨被安頓在三樓住院部的一套單間內。警方的人進入之前,負責看護的夜班護士反複叮嚀,沈醫生的身體還很虛弱,經不起長時間的折騰,你們最多隻能問半個小時。警方答應之後,她方才放他們進去。不過,這位責任心很強的護士依舊不放心,在門口的長椅上坐了下來,不停地看著手機上的時間,準備隨時進去打斷問話。
沈雨的氣色看起來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差,臉色雖然依舊蒼白,但目光卻明亮而閃爍。
“沈醫生,我是刑警隊的支隊長高鵬,這幾位都是我同事,我們有一些問題需要問你,你根據自己的身體情況,可以隨時喊停。”高鵬沒有客套,直奔主題。
沈雨點了點頭,表示同意。站在一旁的劉宇打開了執法記錄儀,對準了沈雨。冷小兵和夏木則像空氣一樣,隱身在高鵬、檢察官和記錄員身後。沈雨看了二人一眼,立刻明白了怎麽回事,收回了目光。
“你知道何偉光是什麽人嗎?”高鵬問了第一個問題。
沈雨靜止了有幾秒鍾,然後用力握了握拳頭,仿佛下了很大決心才能開口。
“知道,他是個殺人犯。”
“能說具體點嗎?”
“他,他,他說他殺過六個人,警察都逮不到他。”
“他怎麽會跟你說這些?”
“我是他的心理醫生,他對我知無不言,”沈雨斷斷續續地說道:“一開始我以為他隻是胡思亂想,有很多妄想症的患者都有類似的情況,所以並沒有在意,畢竟,他是因為‘殺人’才來找心理醫生求助的。”
“你說的‘殺人’是指?”
沈雨看著夏木和冷小兵:“冷隊和夏警官負責的案件,何偉光第一次找我谘詢之後,我找他們了解過情況,他們告訴我何偉光是無辜的,我才答應幫他治療,沒想到……”
沈雨一聲歎息,言外之意再清楚不過,如果不是因為冷小兵和夏木,她是不會惹禍上身的。高鵬等人扭頭看著冷小兵和夏木,二人尷尬地恨不得找個地方鑽進去。不過,令他們懊惱的並不是眾人責備的目光,而是一句無心之詞,被沈雨給利用了。
“對不起,是我們工作做得不到位,連累了你,”高鵬向沈雨道歉:“何偉光是什麽時候提起白川案的?”
“大概是第三次,還是第四次治療的時候,他跟我說他做了個噩夢,但是記不清噩夢的內容,隻是感覺很害怕,我用催眠的辦法,引導他麵對噩夢,那是他第一次提及白川案,”沈雨手扭成了一團,緊緊抓住衣服:“不過,那時候我並不知道白川案……”
“你是說?你以前從來沒有聽過白川案嗎?”
沈雨點了點頭:“我隻是把他說的話當成噩夢來看待,我電腦上有他治療的視頻。”
“我們已經看過那些錄像了,他說的很多細節,跟白川案的內容一致。”
沈雨似乎又一次受到了驚嚇,身體開始不受控地顫抖起來。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何偉光被催眠的時候說的那些案件是真實發生過的?”
沈雨再次將目光看向了冷小兵,冷小兵心中咯噔一下,如墜冰窟。
“是冷隊告訴我的,大概在一周前,他找到了我,跟我說他懷疑我父親是白川案的凶手——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白川案’的名字,冷隊說我爸殺了很多人,是個連環殺人犯,希望我能配合他,找到我爸……”沈雨淡淡地說:“可他隻是拋棄我,跟一個女人私奔了,我去派出所報過失蹤案,這些你們公安局都有記錄的。”
屋內的氣氛一下子變得非常詭異。除了夏木,剩下的人都是第一次聽說這些。冷小兵擅自將白川案泄露給外人,而且還無緣無故的懷疑沈雨,這件事不僅荒唐,更是嚴重違紀。檢察官打量了周圍的一圈警察,暗暗地搖了搖頭,不滿中帶著輕蔑。冷小兵一臉尷尬,後悔當初不該同情心泛濫,被沈雨利用了,但此時他隻能硬著頭皮撐下去。
“她說的都是真的嗎?”高鵬冷冷地問冷小兵。
“我是合理懷疑,沈海洋,就是沈雨她爸失蹤的時間……”
“回答我問題,你有沒有私下跟他說過白川案,她說的是不是真的!”高鵬厲聲道。
“說過,可是……”
“出去,在外麵等著,一會兒再跟你算賬。”高鵬打斷了冷小兵。
冷小兵苦笑了一下,離開了病房,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沈雨在替他解釋。
“其實也不能怪冷隊,從我們心裏醫生的角度看,他也是白川案的受害人,十六年前,他讓凶手從他眼皮子底下逃走,埋下了很深的心理陰影,這是一種典型的創傷後應激障礙症,他瘋狂地想要抓住凶手,哪怕陷害一個像我父親那樣無辜的人,他迫切地想破案,有點走火入魔了。”這個解釋令冷小兵更加被動。現在,在同僚的眼裏,沈雨是個無辜而善良的天使,而他卻是一條精神不正常逮誰都會咬的瘋狗。
病房門關上那一刻,冷小兵看到沈雨的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的,嗜血的寒光,但很快,就恢複回了無辜、脆弱的神情。除了夏木和他,其餘的人都被她騙的團團轉。他們關心她,心疼她,抱著愧疚和不安。他們圍繞著她,如同圍繞受傷的聖女,而他看到的,卻是惡女。
“你從冷隊口中知道了白川案,然後知道了何偉光說的正是這起案子,對嗎?”
沈雨點了點頭。
高鵬繼續問道:“那你為什麽不報警?”
“我本來想報警的,可是……”沈雨猶猶豫豫。
“別害怕,盡管說,我會替你做主,還有檢察院的同誌,我們都會保護你的。”
“就在我下定決心要把何偉光的情況告訴冷隊的時候,他把我帶到了看守所……”
“什麽時候的事兒?”
“前天晚上七點到九點,我被他扣了兩個小時。”
“刑訊逼供,”檢察官脫口而出。如果讓媒體知道警方曾經將白川案的重要證人私自關押在看守所逼供,也就意味著這份證詞會失去公信力;如果辯方律師咬著不放,沈雨的口供就會完全作廢,那麻煩就大了。好在沈雨通情達理,並沒有就此事咬著不放。
“倒不是刑訊逼供,他找我幫忙,救治一個患有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嫌疑人。”
高鵬想起冷小兵找他說過外聘專家的事兒,沒想到背後居然藏著這麽大一個陰謀。
“他沒有傷害你吧?”高鵬關切道。
沈雨搖了搖頭:“幫助救治隻是個幌子,實際上,夏警官和冷隊是為了逼我承認我爸是殺人犯。”
“夏木也參與了?”
沈雨緩緩地抬起頭,看向夏木,刺出了第二刀:“我不怪他,我知道夏警官的媽媽也是被何偉光害了,他跟冷隊一樣,都有創傷後應激障礙症,情有可原。”
眾人卻不這麽想,他們把夏木看做跟冷小兵一樣的瘋子。
夏木的臉扭曲做一團,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眼看就要爆發。冷小兵突然從外麵闖了進來,一把抓住夏木說:“對不起,他隻是個實習生,是我把他帶壞了,一切責任由我來承擔。”不等夏木開口,冷小兵強行將他拉出了病房。
高鵬遞給沈雨一杯水,讓她壓壓驚,病房內又重新恢複了平靜。
“那場車禍,究竟是怎麽發生的?何偉光怎麽會在你的車上?”
“昨天晚上十一點的時候,我接到了何偉光的電話,他沒有說話,我隻聽到一個女人喊了一聲,然後是一陣噗通聲,電話就掛斷了;又過了半個小時,何偉光又把電話打了過來,他說他剛剛殺了個人,還警告我如果敢把他的事兒告訴警察,下場跟那個女人一樣。我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我能感覺到,本來應該立刻掛斷電話報警,可我知道冷隊和夏警官不會相信我。想讓他們相信何偉光是白川案的凶手,我手裏的視頻和病例還不夠,得找到更多的證據。於是我假裝不知道何偉光的真實身份,告訴他明天進行最後一次治療,我想利用催眠治療的機會誘導他說出更多的線索,說出凶器藏在哪兒。為了保證這次治療萬無一失,在去之前,我給安定醫院的黃主任打了個電話,他是我們這個領域的權威,我向他求助,隱晦地告訴他這個患者病的很重,有嚴重的暴力傾向,要提前做好安全措施。黃主任一口答應,讓我把人帶到安定醫院來。於是我一大早就開著車,在何偉光家門口的街道上等著他,假裝偶遇,想把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到醫院。可沒想到,車子剛剛停下,何偉光就從後麵冒了出來,跳上副駕駛位,手裏還拿著一把刀,刀上沾著血。原來,何偉光早就看穿了我,昨晚上何偉光就躲在我家樓下,一直盯著我,幸虧我沒有報警,否則,早就沒命了。上車之後,何偉光要挾我,讓我送他去機場,他剛殺了人,想躲起來。路過安定醫院的時候,我本來想跳車逃走的,可當時路上有好多人,還有一隊學生,如果我跳車逃走,躲到安定醫院裏,何偉光說不定會被我激怒,發起瘋來搞不好會殺害無辜路人。我隻能放棄了這個自私想法,繼續跟何偉光周旋,我把病例扔給黃主任,然後開車離開,奔向了機場。”
“監控顯示,你並沒有直接去往機場,而是繞回市醫院停了幾分鍾?”高鵬問。
“在路上我繼續勸他接受最後一次治療,他本來都答應了,可到市醫院門口,他突然反悔了,因為醫院門口有一個流動的巡邏崗亭,他以為我想害他,又掏出了刀,不許我下車,讓我馬上離開帶他去機場。”
“車子開到澤縣出口的時候,他讓我下高速,我知道他是想先殺人滅口,然後開著我的車離開。澤縣高速出口旁邊是一片密林,拋屍的話,十幾二十天也不會被人發現。這足夠他早消失的無影無蹤了。出高速的時候,我在車身上寫了‘救命’倆字,希望收費員能看到,可惜,她們連看都沒有看。我實在沒有辦法了,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賭一把,跟他拚命,也許還有活命的機會。我那輛車之前就出過點故障,副駕駛位的安全氣囊壞了,一直沒來得及去修,而何偉光上車之後,也沒有係安全帶,我就踩下了油門,撞向出口處的水泥墩。何偉光看出我想跟他同歸於盡,雙手握刀捅了我一刀,想逼我停下。可我已經下定了決心,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疼痛反而刺激我把油門踩到了底,車子撞上了水泥墩,何偉光撞破了前車窗玻璃,飛了出去,然後我就昏了過去,再醒過來,就在醫院了。”
沈雨的話很慢,但不失條理。記錄員被她的故事所吸引,幾度停下了手中的筆,忘了記錄,幸好一旁的攝像機錄下了全部內容。她停下的時候,眾人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就仿佛從災難中逃生的不是沈雨,而是他們。他們看見一個勇敢的女孩,既拯救了自己,也保護了無辜的路人,還戰勝了連環殺人犯。他們視她為英雄。
護士從外麵進來:“今天就到這兒吧,沈醫生也該休息了。”
高鵬站起身來:“沈醫生,你好好休息,何偉光一定會被繩之以法的。”
聽到這句話,沈雨愣了一下:“何偉光還活著嗎?”
“搶救過來了,”說完,高鵬帶著眾人離開了病房。
沈雨躺在病**,望著天花板,眉頭輕輕地皺了起來。
眾人離開了醫院,返回了刑警隊。高鵬卻沒有隨同眾人離開,而是單獨到位於四樓的另一間病房裏,看望中風的秦副局長。秦局說冷小兵故意放走了何偉光,想要釣魚執法,他不太信,冷小兵沒那麽蠢,如果真是故意放走人,他不會任由凶手挾持沈雨,更不會眼看著事態一步步走向車禍的地步。他想要的是活捉凶手,讓他上法庭認罪,給所有受害人道歉。沈雨的口供驗證了他的想法。不過,他怎麽也不會想到,冷小兵不僅沒有懷疑何偉光,反而是在調查沈雨,準確的說,調查沈雨失蹤的父親沈海洋。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高鵬從秦局的單人病房裏出來,看到冷小兵站在門口,等著他。
“秦局怎麽樣?”
“不太好,恐怕得提前退休了。”
“別那麽悲觀,好多中風患者,通過康複訓練,會慢慢的恢複的。”
“夏木呢?”
“回家收拾東西了,”沉默片刻,冷小兵道:“明天就回學校,我送他去車站。”
“你們一直在私底下調查白川案?對嗎?從他來之後開始的?還是更早……”
冷小兵撇了撇嘴,算是默認。
“沈雨說你在懷疑他父親,能告訴我為什麽嗎?”
“我查到了一些線索,但,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
“你到現在還是不肯相信何偉光是凶手,堅持自己的判斷?”
“我相信什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們已經找到了足夠的證據,而我,隻有一個無法驗證的推斷。”
高鵬沒再強迫他:“恐怕你得離開刑警隊一段時間了,沈雨說你把她帶到了看守所,這涉及到刑訊逼供,等我核實清楚之後……”
“我聽見了,我也做好準備了,”冷小兵掏出警證和手銬遞給了高鵬。
“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手銬沉甸甸的,壓手感很好。
“回家睡覺,我已經很久沒有睡過懶覺了,也許還可以喝點酒,停職期間喝酒不需要報備吧?我記得是這麽規定的。”
“那麽,祝你做個好夢。”
“還有最後一件事兒,師哥,你能派人查查沈海洋的下落嗎?”
除了當著師父陳大明的麵,冷小兵很少叫他師哥。高鵬皺了皺眉頭。
“我知道失蹤案不歸咱們刑警隊管,但,沈雨一定也希望能再次見到她爸爸,父女團聚是多麽感人的一幕,你就當做件善事吧。”
“怎麽查?我手上沒有沈海洋的資料。”
“用沈雨的DNA做親子匹配,在全國庫裏比較,看有沒有吻合的。”
“庫裏的DNA樣本還很少,你這是大海撈針。”
“碰碰運氣吧,”冷小兵轉身背對高鵬揮了揮手,消失在了走廊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