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一種結局3

安定醫院門口是一條反L型的彎道,盡頭的藍色指示牌上畫了一個箭頭,指向“機場高速”的方向。冷小兵把車停在路邊,給老黃打了個電話。夏木則扭頭打量著安定醫院的院落,幾輛印有“快狗搬家”的廂貨車停在主樓門口,穿紅馬甲的搬家工人正扛著辦公桌、鐵架子、電腦、封裝好的紙箱等東西,從樓上下來,將東西裝入廂貨車內,一趟趟不停奔波著。他們的動作飛快,讓人聯想到倉惶逃亡,而不是搬家。醫院的內外牆上刷了幾個簇新的大白“拆”字,更增加了這種倉惶感。

老黃穿著一身沾滿灰塵的藍黑色工裝,拿著牛皮紙袋跑了過來:“冷隊……”

冷小兵搖下了車窗,接過牛皮紙袋,順手遞給夏木,示意他拆開看看。

“怎麽?你們單位要搬了?搬哪兒去?”

“市委給衛生局劃了一塊地,我們單位也跟著沾光,蓋了幾棟新樓,我去看過了,新醫院後麵還有一片菜地,以後可以組織患者去種菜,接近大自然對複健可是大有幫助,”老黃一臉的向往:“刑警隊呢?公安局不是也分了地皮,蓋新辦公樓嗎,你們不搬啊。”

冷小兵落寞地笑了笑:“白川案不破,哪兒有臉搬啊,讓人笑話……”

夏木把從檔案袋裏取出的一份病例遞給冷小兵,冷小兵看到何偉光的照片,一愣,夏木指了指主治醫生一欄,冷小兵看到了“沈雨”的名字。

“這怎麽回事?”冷小兵急忙問老黃。

“今天九點多快十點,我接到沈雨電話,她說有一個患者的病例想讓我幫忙看看,”老黃指了指院落裏忙碌的搬家景象:“我這也走不開,就讓她把病例送過來……”

“你跟沈雨很熟嗎?上次也沒聽你說過啊?”

老黃搖了搖頭:“不熟,自打她爸失蹤之後,我就沒見過那孩子。這事兒是我以前一同事拜托的,他叫馬好,從安定醫院調到了市醫院,跟沈雨成了同事。馬好跟我說沈雨那兒遇到一個情況嚴重的患者,想帶到安定醫院讓我幫忙給做個診斷,畢竟這方麵安定醫院還是比較權威,我就一口答應了,都是一個係統的,相互幫忙都是常有的事兒,又是熟人拜托。等掛了電話我才想起來,沈雨不就是沈海洋的閨女嗎?我認識啊,一出生我就抱過她,小時候老在醫院圖書館寫作業,看書,等她爸下班,這一晃都二三十年了,歲月不饒人啊……”

“什麽時候的事兒?”冷小兵打斷了老黃的感慨。

“大概有十來八天了,具體時間我得查查。馬好早就把我電話給沈雨了,不過,沈雨是今天早上才跟我聯係的,她說她要帶著患者直接過來找我,不過……”

“怎麽?有什麽不對勁兒的嗎?”

“我並沒有見到沈雨和患者,我是說沒有找個辦公室,麵對麵坐下來聊一聊,她和患者——我猜應該是患者——坐在車上,沒有下車,”老黃一臉的迷茫,努力回憶著早上發生的事兒:“她把文件袋從窗戶扔了出來,就開車走了,看樣子很害怕。”

“扔了出來?”夏木眉頭皺成一團。

“不是那種大張旗鼓的扔,準確的說,更像是偷偷摸摸從門縫裏塞紙條。”

老黃見說不清楚,索性讓冷小兵和夏木下車,自己坐到了駕駛位,演示了一遍。二人看到老黃的演示,終於明白了怎麽回事。沈雨單手把著方向盤,左手拿著文件袋搭在車窗外,老黃看到沈雨的車招手,但沈雨並沒有停車,而是輕輕地鬆開了手,文件袋自由落體掉在路上。車子也沒有減速,用正常速度拐入倒L路,消失的無影無蹤。老黃看到文件袋,過去撿了起來。的確如老黃所說,像從門縫裏塞紙條一樣隱蔽。

“車上有幾個人?”

“兩個,副駕駛位上的人正是這個何偉光。”

“你看清了嗎?”夏木追問。

“看清了,而且,我還看見沈雨對我說了一句話。”

“什麽?”冷小兵驚訝道。

“隻是張了嘴,沒有發出聲音,不過,應該是她喊的是救命。”

“救命!”夏木和冷小兵同時喊出了聲。

老黃猶豫地點了點頭:“也有可能是我看花眼了,我不知道該怎們辦,也不確定這種情況能不能報警,你是我認識的唯一的警察,所以,我才給你打電話。”

夏木和冷小兵同時抬頭看向路牌,從倒L路出去,唯一的目的地隻有“機場高速”。沈雨和何偉光開車前往機場?沈雨對老黃喊出了救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冷小兵扭頭看夏木,隻見他跟他一樣在抬頭看路牌,同樣一臉困惑。

“沈雨是多久之前離開的?”冷小兵問老黃。

“也就半個小時吧……”

“黃主任,黃主任,”院落裏有人在喊老黃。

“我得進去幹活了,這兩天就得搬完,還有很多東西。”

冷小兵揮了揮手,說了聲謝謝,老黃跑進了院落。

“查查這兒到機場高速有多遠,有幾個出口。”

“四十多公裏,有三個出口。”

“你來開車,我給交警隊的人打個電話,讓他們幫忙查查沈雨的車。”冷小兵把車鑰匙遞給夏木,撥通了電話:“喂,老何,幫我找輛車……”

兩輛黑色的車停靠在距離加油站不到三十米的小巷裏,車內坐著十二名全副武裝的特警,他們都穿著防彈衣,帶著頭盔,端著九五式突擊步槍或是防暴散彈槍,小隊長坐在車尾部,焦急不安地看著報話機,等待著來自不遠處平房區的信號。刑警支隊的人已經便裝潛入有十分鍾,依舊沒有任何反饋。小隊長側頭看了看隊員,他們黝黑而沉默的臉上均掛著和他一樣的不安。半個小時,領導命令他們隊配合刑警隊抓人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知道了此次行動的目標——準確的說,是領導主動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何偉光,大名鼎鼎的白川案的凶手,身上背著七條人命的連環殺人犯。眾人看著嫌疑人的照片,竊竊私語,似乎不太相信這個表麵看起來普通甚至有些窩囊的男人竟會是惡魔,甚至有人開玩笑說不會弄錯了吧。這批新警大都是九零後,他們出生的時候白川案已經停止,記事的時候白川案已經淡出了人們的視線,變成了一起無人問津的冷案。偶爾從上一輩口中聽說,也大都是些玄之又玄的都市傳說,脫離了真實的連環殺人案跟電視電影上的符號重疊,消解了身處其中的恐怖感,變成了一種可供戲謔的娛樂性的談資。特警支隊領導卻不同,他是七零後,經曆過整個白川案,見證過城市的動**和衰敗,入警之後還參與過調查,他知道這不是傳說,更不是可以掉以輕心的玩笑,為了引起與他年齡相差二十歲的少年們的重視,不得不強調,受害人中有一名刑警。果然,凶手殺過一名刑警的訊息立刻在少年們心中炸開,嬉笑瞬間冰凍,悉悉索索的閑言碎語停了下來,他們開始一言不發地檢查槍械和防彈背心,如臨大敵。

不過,真正的情況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嚴峻。刑警隊的人以加油為借口在店內打聽消息,得知嫌疑人何偉光今天跟人換了班,上午沒來上班,問清楚了他的具體住址之後,警察很快就在附近的平房區找到了他的住處,一幢破敗的小院子,兩旁都是搭建出來的違章建築。經驗豐富的刑警並沒有急於衝進去,而是讓技術人員把小院的電掐斷,屏蔽網絡信號,這種方法他們在抓捕的時候曾多次使用。現代的人沒電沒網等於斷了魂,一分鍾都活不下去。但這次,小院卻始終安安靜靜,沒有人出來查看電表和網線。

“媽的,是不是在屋裏睡覺呢,不知道斷電斷網了,”躲在掩體後的劉宇罵咧了一句,快步走到了高鵬身邊:“高隊,不能等了,我過去看看……”

高鵬猶豫了一下,見劉宇從槍套裏拔出槍,忙囑咐道:“抓活的。”

劉宇點了點頭,右手握槍揣到口袋裏,走到了小院門口,用左手啪啪啪拍門,操著一口河南口音大聲嚷嚷道:“老鄉,老鄉,你家是不是用啥大功率的電器了,把這一片的電閘都給頂了,俺家都沒電了,開門,快開門,再不開門,俺可踹了啊……”

小院依舊沒有一點動靜,劉宇回頭看了看高鵬,高鵬拿起了報話機低聲幾句。

不一會兒,特警隊的人便圍了過來。高鵬跟小隊長說明了情況,將人員分成了三組,一組包圍後院,一組守住巷口,另一組帶著破門錘,撞向了院門。

咣當一聲巨響,木門如同被龍卷風襲擊,倒在了地上**起一片灰塵。小隊長帶著三名特警衝進了院落,劉宇也掏出了槍,帶著幾個刑警,快步跟了進去。院落裏內沒有人,也沒有可供人藏身的地方,特警隊的人直奔堂屋,撞開了第二道門。屋內光線頗昏暗,特警隊的人用頭燈照亮屋內,迅速搜查了**,床下,門口,衣櫃等角落,均沒發現異常。

“安全,安全……”小隊長衝著報話機喊了幾聲。

“劉哥,你過來看,”一名刑警衝劉宇喊了一聲。

劉宇過去,看到翻開的床鋪下壓著幾張受害人的照片,暗罵了一句。高鵬帶著大隊人馬湧進了屋內,劉宇把照片遞給高鵬,擔憂道:“這老小子不會發現異常,提前跑路了吧?”

“封鎖現場,讓技術隊的人過來勘查,你帶一隊人查查周邊的監控,走訪下鄰居。”

劉宇帶著人離開了現場,特警也跟著出去,將院落和周邊的路口進行了封鎖。

屋內隻剩下高鵬一個人,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幅橡膠手套帶上,琢磨著該從何處著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床下的蛇皮袋,他蹲下身子拉出袋子,打開看了看,裏麵是一些礦泉水瓶和踩扁的易拉罐,看樣子嫌疑人的生活頗為拮據。單人鐵架床很淺,他伸手往裏摸了摸,便碰到了什麽東西,將那東西拖出來,看到是一個黑色帆布包,他愣了一下。一種久遠的熟悉的感覺湧上了心頭,他輕輕按了按包,感覺裏麵是幾件硬物。也許是凶器,他腦海中突然冒出這樣的結論,黑色帆布包同十六年前被凶手丟棄在公交車上的包一模一樣,警方當時就懷疑凶手用包裝過凶器,隻不過他們隻在裏麵找到了染血的塑料袋,手套和工裝外套。這一次,會找到什麽?他不禁緊張起來。

技術人員就是在這個時候拎著勘查箱走了進來。他們架起了勘查燈,照亮了屋內;他們話也不說,隻是點了點頭,便開始分頭工作;他們配合有度,動作行雲流水。高鵬感覺自己有點多餘,便將帆布包遞給陳涵,站到了一邊。陳涵打開帆布包,從裏麵取出了鬧鍾,兩個空注射液瓶子和一個鋁製盒子,鋁製盒子裏裝著支一次性注射器,陳涵從勘查箱裏取出透明證物袋,做好標記後依次將證物裝了進去。正如他之前猜測的,那應該是凶器,不過裏麵並沒有匕首或是水果刀一類的銳器,這讓高鵬感到有些納悶。另一個技術員拉開了床頭櫃,上麵兩層是一些舊衣服,最下麵一層是貼身衣服,技術員伸手在貼身衣服裏摸了摸,忽然咦了一聲。高鵬趕忙過去,看到他從最下麵一層抽屜的貼身衣物下翻出了幾個小玩意兒:鐵皮玩具,木偶,魔方以及一個卡通孫悟空造型的瓶起子。這些東西經年累月被人摩挲,邊緣及表皮磨損嚴重,看起來像包了漿。也許是凶手小時候的玩具,高鵬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技術員從小玩意兒的下麵又摸到了一個文件夾。拿出文件夾翻開,裏麵赫然是許多新聞簡報以及網上有關白川案報道的打印件。高鵬愣了一下,推翻了之前的想法,那些小玩意兒看樣子並不是凶手的玩具,而是和案情有密切關係的東西,也許……

“聽說很多連環殺手都有收集紀念品的習慣,這會不會是?”技術員說出了他的想法。

“把證物拍照固定,讓偵查人員去跟受害人家屬核實一下,看有沒有人認得……”

哢嚓哢嚓的拍照聲響起,高鵬起身打量屋子,他的感受比剛剛進來的時候要真實許多。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凶手的氣息,他看到他坐在床邊,輕輕摩挲著這些玩意兒,回憶著自己做過的每一起案件,他沉浸在回憶之中,一想到自己是個可以隨意操弄別人生死的大人物,就激動地顫抖起來。他看到他握著刀,在黑暗中揮舞著,不斷練習著割腕手法,枕頭邊扔著受害人的照片,那些成為他獵物的女人。他像死神一樣凝視著目標,用手輕輕觸碰,想象著她們放下冷漠的麵具,對他微笑。那是她們和他之間的秘密,是他賜予她們的快樂,也是她們的通往永生的留念。

“高隊,”技術員叫醒了高鵬:“證物固定好了……”

高鵬應了一聲,正在這時候,劉宇從外麵跑了進來,氣喘籲籲,一臉興奮。

“找到了,找到了……”

“什麽?”

“找到何偉光了,他在半個小時之前,上了一輛車牌為BC1357的白色本田,”劉宇把手機上的一段視頻播放給高鵬看,那是他從路邊一輛車的車載監控找到的:“我已經跟交警隊的人聯係過了,車主叫沈雨,是白川市醫院的醫生。”

“這輛車現在在哪兒?”

“機場高速上,我猜的沒錯,八成是要跑路。”

“交警隊效率這麽高?”高鵬有些詫異,雖然現在滿大街都是攝像頭,又有大數據做支撐,但在實操層麵依舊要靠肉眼一幀一幀地看,想瞬間就找到目標車輛,幾乎是不可能。見劉宇支支吾吾麵露難色,高鵬喝道:“到底怎麽回事?快說!”

“冷小兵和夏木也在找沈雨的車,他們之前跟交警隊聯係過,所以……”

高鵬心中咯噔一下,秦副局長中風前跟他說的那番話在他耳邊響起。

“以你對冷小兵的了解,他會不會早就認出了何偉光,卻故意把他放了出去?”

“你是說他故意放走何偉光,就是為了讓他出去殺個人,再次作案,好抓住他?”

“白川案的症結不僅在於找不找得到凶手,更在於有沒有證據!”

“他必須想個辦法,來個人、證俱獲……”

回頭看著技術人員找到的凶器,新聞簡報,照片以及鬧鍾,高鵬突然感覺到不寒而栗,如果真如秦副局長所說,冷小兵用無辜者的一條命來換破案,那他就是一個比凶手更可怕的惡魔了。高鵬感覺喉嚨一陣酸澀,仿佛有一股苦水流進了身體。

“快,給冷小兵打電話,讓他不要亂來,等我過去再說!”高鵬急匆匆往外走去。

劉宇拿出電話,正要撥打,卻看到屏幕上彈出了冷小兵的號碼:“冷隊來電話了。”

高鵬一把搶過劉宇的電話,按下了免提鍵:“你在哪兒……”

電話那頭靜悄悄的,高鵬預感到出了什麽大事,心突突地快要跳出嗓子眼。

“到底出什麽事兒了,你快說啊!”高鵬大聲喊道。

“車禍,沈雨的車撞在了高速公路出口處的橋墩上,何偉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