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白川是大海2

少年從冰箱上取下帶磁吸的瓶起子,開了一瓶可樂,又順手把瓶起子貼回冰箱上。動畫片《大鬧天宮》裏齊天大聖造型的起子,緊箍咒以上部位被設計成開口,就仿佛有人把孫悟空的天靈蓋削了一塊。

少年抱著可樂,打開電視,窩在沙發上,一邊喝飲料一邊看動畫,電視聲巨大。

主臥室的門開了,樣貌看起來很年輕的媽媽從裏麵出來,穿了一身睡衣,揉著眼睛。

“小點聲,耳朵都震聾了,”媽媽不滿地問少年。

少年卻故意走過去,把電視聲音調的更大,壓過了媽媽的喊聲。

媽媽有些生氣,過去關了電視,轉身看著少年,語氣中多了幾分嗬斥:“作業寫完了嗎?我怎麽跟你說的,不寫完作業不許看電視……”

少年抬頭看著媽媽,一動不動地示威,以無聲為反抗。

“你想說什麽?”媽媽覺察出了少年的憤怒。

“昨天晚上你為什麽回來那麽晚?”少年的目光穿透媽媽,停留在她身後的電視櫃上。

電視櫃上擺著一些相框,照片大都是少年和媽媽的合影,但沒有父親。其中一張,母親夏金蘭穿著一身白大褂,伸手攬著站在她身旁的少年夏木,背景是媽媽的工作單位印刷廠附屬醫院。另一張照片背景則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夏木被一個穿迷彩服背長管獵槍的男人抱在空中,手裏高高舉著一把木頭槍。穿迷彩服的男人是少年夏木的姥爺夏援朝,新安林場的護林員。夏金蘭當年跟一個礦工私奔,離開林場,跑到千公裏之外的白川市,生下了夏木。夏金蘭和父親夏援朝也因此幾乎斷絕父女關係,直到去年年底,夏援朝巡山的摔斷了腿,夏金蘭帶著兒子回去照顧他,父女倆關係才重新得以緩和,而夏木則是彌補他們情感裂痕的重要紐帶。

“你是不是去約會了?”夏木漲紅了臉,質問道。媽媽愧疚地看著兒子。兒子躲開媽媽的目光,憤怒地喊道:“你答應過我,不會再給我找一個爸爸,為什麽要騙我!”

夏金蘭俯下身想要解釋。夏木卻抓過和姥爺的合照相框,跑進次臥,摔上了門。咣當一聲巨響,讓夏金蘭感到一陣無力。她想跟兒子說做一個單親媽媽有多不容易,告訴他自己隻是想給他一個完整的家。但話到嘴邊,卻又生生地咽了回去。她並不那麽堅定,盡管她對兒子的愛毫無保留,她願意把自己所擁有的的一切都給他,但本能卻告訴她,不是那樣。她渴望被一個男人擁抱,渴望再次被人愛,渴望在她無法支撐的時候有人能夠站在身邊。

夏金蘭走到次臥門口,敲了敲門:“中午想吃什麽,我給你做魚,好嗎?”

沒有人回應。夏金蘭換了身紅色連衣裙,起身出門。走到門口的時候,她突然摸到了隨身包裏的東西,拿了出來。那是一個黑色絨麵的盒子,裏麵放著一枚戒指。昨天晚上,就是為了這枚戒指,她才晚回的家。她感到自己的欲望被孩子剝奪了,做為母親和做為女人的兩種身份相互撕扯著。她掏出盒子,小心翼翼藏在抽屜深處,一舉一動都像做錯事的孩子。

電話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夏金蘭接起電話:“喂……”

聽筒裏傳來粗重的呼吸聲,男人在電話那頭沉默著,始終沒有開口。

“不要把電話打到家裏,孩子會聽見,結婚的事兒等明天上班再說,”她努力壓低聲音說道。她不想在電話裏拒絕男人,打算當麵把戒指退給他。

電話那頭依舊沉默著,夏金蘭有些不快:“你不能這麽逼我……”

“你小心點……”男人扔下一句帶有恐嚇意味的話,掛斷了電話。

夏金蘭愣了,心頭怒火徹底被點燃,如果說之前還有一點猶豫和自私,現在她已經下定了決心,百分之百的確定,她要把戒指退還給求婚的男人,跟他說再見,不,是永別。

夏木趴在次臥窗戶上,看著街邊的書報亭。穿黑衣服的男人站在旁邊,帶帽子和口罩遮著臉,鬼鬼祟祟地朝樓上張望。夏金蘭從樓裏走出去之後,男人迅速跟了上去。二人的背影一前一後,消失在了街頭的拐角處。他被拋棄了,媽媽永遠不會回來了。夏木的心頭浮現出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很多年以後,他才知道那叫恐懼。但那時候,隻有八歲的夏木,心中浮現的卻是另一個畫麵,某個夏天的午後,他漂浮在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海上,海風將他吹向一個沒有盡頭的世界,他是無家可歸的漂流者。夏木走到客廳,翻出了絨麵盒子,拿出了裏麵的戒指,握在手裏。他想,如果這枚戒指消失了,媽媽是不是就會重新回到他的身邊。

他重新回到次臥,打開了窗戶,想要扔掉戒指。就在這時候,屋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他有些慌張,擔心媽媽突然回來,發現他的舉動。一不小心戒指從手中滑落,蹦蹦跳跳滾入了床下,像一隻捉迷藏的兔子躲入了洞穴。他想爬到床下,把兔子抓出來,外麵的敲門聲卻更加急促,他隻能暫時放下尋找,跑出去開門。

門口站著兩個戴紅袖箍的居委會大媽,其中一個認出了夏木。

“小夏,你媽不在家啊?”

夏木搖了搖頭,也認出了她們。

“她最近是不是老上夜班?”剛剛問話的大媽見夏木沒說話,繼續說道:“最近咱們市的治安不太好,告訴你媽媽,讓她多注意安全,最好能把夜班都調成白班。”

“她拋棄我了,永遠不會回來了,”夏木喃喃自語。

居委會大媽沒聽清他的話,絮絮叨叨又囑托了幾句,轉身下樓,離開了。

夏木回到次臥,從抽屜裏翻出一把手電,趴在地上,照亮床底,繼續尋找那枚戒指。床下堆滿了各種各樣落滿灰塵的雜物,戒指不知所蹤。他一手拿著手電,一手扒拉開雜物,開出條窄道,艱難地爬向深處。雖然隻有短短的兩米,爬行起來卻像戰壕一樣漫長。戰壕的另一頭,敵人正用槍口瞄準著他,想要給他一個狠狠的教訓。

投降吧,你贏不了!黑暗中那閃爍著狡黠光芒的銀色戒指在嘲笑他。

夏木有些氣餒,身上衣服上全都是灰塵,弄得他鼻子直癢癢。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吹開了角落的一小片蛛網,戒指意外地露了出來。夏木一把抓住它,生怕它又逃走。小東西發出吱哇亂叫的聲音,如同一條被踩到尾巴的貓,夏木興奮地抬起了頭,重重撞在了床板上。

咚咚咚的聲音從外麵傳來,有人在客廳裏喊了夏木的名字。

“媽媽?是你嗎?”夏木的聲音悶悶的,未能從床下傳到客廳。

他捂著腦袋,艱難地在黑暗中轉了個身,往床外爬去。這時候,次臥的門開了,一陣風穿堂而過,拂麵而來。他感到自己又一次被神秘的力量吹入了無邊無際的大海中,黑漆深邃的海水猛烈地灌入他的鼻孔,眼睛,嘴巴和耳朵。那黑色很快具象成了一雙罩著垃圾袋的腳,從門口走了過來,踩在地麵上發出沙沙沙的聲音。他的所有感官全都被海水吞沒了,伴隨著一聲咕咚巨響,媽媽摔倒在了地上,她的臉出現在了夏木的眼前,白色瓷磚將她的臉襯托的更加蒼白。他回憶起幾年前,剛剛學會獨自睡覺,但每次睡到半夜,都會跑到媽媽的房間裏,重新投入她的懷抱。隻有那樣,他才不會感覺到害怕。他將身體嵌入她的身體,得到降生之前的安慰,他躺在她的身邊,感受到她平靜的呼吸和身體散發出的溫暖,慢慢平靜下來。然而此時,媽媽就躺在他麵前,卻不再溫暖平靜,而是用僅剩的一絲力氣,衝他搖了搖頭。他迫不及待想從床底下爬出去,拉住她的手,將自己再次嵌入媽媽的身體,他要向所有人宣布,她們是一體的,她的快樂屬於他,她的痛苦也屬於他,任何人都奪不走她,母子將永遠不會分開。然而,媽媽卻再次搖了搖頭,拒絕了他。

穿黑塑料袋的男人蹲在媽媽身後,拿出一支裝滿**的注射器,紮入了她的手腕。隨著**的注入,她露出了笑容。夏木躲在床下角落,關掉手電,無聲地注視著那笑容。

媽媽怎麽了?為什麽要笑?他心中浮起很多疑惑。

很快,他就得到了血紅色的答案。男人收起注射器,拿出一個機械鬧鍾,擰了幾下發條,將定好倒計時的鬧鍾放在媽媽眼前。表麵朝向媽媽的臉,表背朝向床下。鬧鍾起到了牆的作用,將母子的世界一分為二。男人從帆布包裏掏出一把鋒利的刀,用力割開了媽媽的手腕,血從她的動脈裏噴湧而出,向床下蔓延,跟她身上的紅裙子融為一體,然後噴湧的血逐漸變得緩慢,像一條被泥沙壅塞的河流,直至平靜。互相嵌入的肉身被死亡強行分離,母與子不再是一體,隻剩下他,獨自感受著失去親人的痛苦。

李嵐開車帶著冷小兵來到了印刷廠家屬院。一輛正在搬家的小皮卡橫在路中間,擋住了警車的去路。冷小兵下車在周圍看了一圈,沒有找到司機。李嵐拿出警報器,放在車頂上,按下了開關。唔嘀唔嘀的警報聲響了一會兒,卡車司機才慌裏慌張從樓洞裏跑出來,一邊將一摞舊書摞在車後鬥裏,一邊說著抱歉,挪開了小貨車。

唔嘀聲戛然而止,李嵐把警車停在花磚人行道上,和冷小兵下車打量著小區。

“報案人沒有說具體是哪棟樓出事兒了嗎?”李嵐問道。

“我還沒有來得及問,他就掛斷了電話……”

“咱們分頭問問吧,開著對講機,隨時保持聯係。”

李嵐拿拿了一台對講機,把另一台扔給冷小兵,往旁邊單元樓走去。冷小兵看到不遠處的公用電話亭,回想起報警電話的來源,轉身走進了公用電話亭正對的那棟樓內。

二樓窗邊,一雙眼睛正看著下麵,冷小兵身上那身草綠色的警服如同燈塔一般顯眼。目光從街道上收回,男人在屋內踱步,隨後來到了客廳。他看到地上滾落著幾個新鮮的西紅柿,還有一條快要窒息的鯰魚。那是他襲擊夏金蘭的時候,不小心留下的痕跡。塑料袋裏的水已經快流幹了,缺了水的魚努力地張合著嘴巴,徒勞地掙紮著。

“有人在家嗎?”啪啪啪敲門聲之後,冷小兵在外麵問道。

聽到喊聲,男人放棄了收拾瀕死的魚的想法,轉身回到次臥,緊握匕首貼牆而立。

冷小兵又拍了幾下門,見屋內沒有人回應,轉身準備離開。就在這時候,他看到角落掉了一串鑰匙。冷小兵愣了一下,俯身撿起鑰匙,對著鎖孔試了試。哢嚓一聲,門居然開了。血腥味立刻從門縫飄了出來,侵入他的鼻孔。冷小兵迅速拔出了槍,推開了屋門,走進了客廳。黑色鯰魚還在地麵上掙紮著,長長的兩條胡須,如同兩隻長矛,不甘心的揮舞著,爭取著活下去的機會。冷小兵跨過垂死掙紮的鯰魚,徑直走向了血腥味濃烈的次臥。就在推門邁進去的一瞬間,匕首如同閃電一樣,刺入他的肩胛,刀鋒被骨頭擋住,沒能刺穿他的身體。凶手感覺到了阻力,迅速地拔出了匕首,想要再次襲擊他。

冷小兵倒退兩步,跌坐在地上,背倚著牆,利用凶手調整匕首的機會,舉起了槍。

黑洞洞的槍口瞄準了凶手的臉——準確的說,那是一張帶著口罩,帽子,隻露出冰冷的雙眼的臉。凶手穿著一身黑色工裝,暗紅色的血跡噴在衣服上,也不顯得刺眼,不仔細分辨,甚至會以為是汙泥斑跡而輕易忽略。他帶著白線勞保手套,鞋上罩著黑色塑料袋,猶如一隻等待遞送的包裹。看似笨拙的打扮,卻顯示出了他的縝密和嚴謹,這樣的裝束,既不會留下指紋和頭發,更不會留下足跡。冷小兵的視線順著槍口延伸到凶手的額頭上。

“別動,再動我就開槍了!”冷小兵喊了一聲。

凶手站在那兒看著他,靜止了大概一兩秒鍾,兩步跨到冷小兵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用力拉扯,用槍頂著自己的額頭,低喊:開槍啊,打死我。冷小兵的身體和手不受控製地顫抖了起來。也許帽子下什麽都沒有,凶手是個光頭。冷小兵腦海裏湧起一股奇怪的衝動,他想掀開他的帽子,看看他的頭上有沒有頭發,也許還有口罩,那樣就能一覽無遺地看到他的臉。他幾乎無法抑製這種衝動,想要把槍放下,去好好看看他的臉。但很快,他就意識到,他並不是真想看到他的臉和頭,他隻是害怕了,他想扔下槍,從現場逃走。

摔在一旁的報話機吱吱啦啦地響起來:“小兵,你在哪兒,聽到回答。”

李嵐的呼叫聲打破了平衡。冷小兵想要扣動扳機,男人卻抄起桌上的花瓶,狠狠地砸在了他頭上。破碎的瓷片從一個點炸開,分散向四周,然後做自由落體運動。冷小兵的身體也隨之墜落,最終躺平在了地上。血從太陽穴上流淌下來,糊住了他的眼睛。紅色血泊中一片刺眼的白色瓷磚,是他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麵。

男人從地上取走了鬧鍾,刺耳的鬧鈴聲尖叫著,就像死神在揮動鐮刀。死神宣布了女人的死亡。女人不服,**身體表示反抗,很快就一動不動,潦草地結束了抵抗,停止了呼吸。死神帶著戰利品——象征著死亡的鬧鍾——大搖大擺地離開了現場,隻留下冷小兵躺在地上,握著沒有扣動的槍,凝望著躺在血泊中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