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所有你在的地方

花 並 不 是 為 了 有 意 義 才 開的,風也 並 不 是 為 了 有 意 義 才 帶來 了 春 天。

“趙國鬆雖然一直生活在法國,但從小心係祖國,分別在20世紀80年代和 90年代末期在中國小住。他的繪畫技法受到了張大千等水墨畫家影響,筆觸恣 意,卻渾厚有力……此次的遺產之爭不僅會影響到藝術界,還會在經濟界和法 律界掀起波瀾,勢必會引起全球的關注……”

導播抑揚頓挫地對著電視鏡頭念著這樣的句子,其間有好幾次,畫麵都切 到了許佑言媽媽身上。她戴著一副巨大的太陽鏡,行色匆匆地鑽進一輛黑色轎 車,由特地從紐約請來的律師應付著記者。

顧爾隻看了一分鍾不到就撥打了許佑言的電話,原本也沒指望能接通的, 誰知道他卻立刻接起了,語氣愉悅地“喂”了一聲,顯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事。

“你在哪裏?”顧爾焦急地問。

“你知道你們學校附近有一家專門賣立體書的書店嗎? ”他很開心似的, 道,“我找到了一本……”

“你等著我!哪兒也別去! ”顧爾打斷他,掛掉電話後就往外跑。食堂裏 的學生紛紛讓開道路,讓她暢通無阻地穿過。正午的陽光瞬間就照在了眼睛 裏,像是大幕拉開後突然亮起的燈光似的,讓人猝不及防。

此刻正是一天之中最平靜的時候,馬路上沒什麽人,書店也安靜得不像 話。顧爾一推開門就看到了許佑言,他坐在角落的地板上,正津津有味地看著 一本關於史前動物的立體書。明明是那麽緊張的時刻,可是顧爾看到他手中的 書之後還是忍不住笑了,鑽研著恐龍的他實在像個孩子。

見到顧爾走進來,許佑言也揚起眉毛,問:“什麽事那麽急?”

他當真是一點兒都不知道。

最怕的就是這個,倘若有心理準備還好,否則,坍塌隻是一瞬間的事。顧 爾正準備開口解釋,後麵已經有閃光燈亮起,她回頭,看到一名記者正對著許 佑言拍照——那張照片後來也在網上曝光了, 當然還是好看的,高挑俊朗的少1

年與美麗的少女,無論怎麽拍都是好看的,何況是在書店這樣的地方。

然而那一刻卻是十萬火急的,顧爾想也不想就拉起許佑言道: “你媽媽正 式提起訴訟了,快跟我走!”

許佑言明顯地怔了一下,但下一秒就被顧爾拉起朝外跑去。顧爾常常逛這 家書店,知道這家店跟張如故的畫廊一樣有個後門,一推開就是一條小巷,而 那條小巷連接著自己學校的一個側門……她熟門熟路地在小巷裏鑽著,許佑言 則懵懵懂懂地跟在後麵,沒過多久幾名記者就追了上來,抬著照相機和攝像機 跟在後麵。他們倆腿長,可那些記者也不是吃素的,平日裏經驗豐富,扛著那 麽重的器材連大氣都不喘一下。

好在顧爾早有準備,拐一個彎之後就打開了一扇側門讓許佑言進去,然後 帶著他走進一間燈塔形狀的建築。

顧爾所在的學校是一間百年老校,早年是住宿製男校,這棟燈塔建築一直是校舍工人的住宅,如今工人雖然都不在了,建築卻還保持著許多年前的樣 子,石頭階梯,小而高的拱形窗口,一些也不知道積累了多少年的灰塵被他們 驚擾,在陽光下輕輕飛舞。

也正是因為窗戶高,反而沒辦法觀察到下麵是什麽狀況,顧爾隻聽到底下 有人大吵大叫,好半天之後轉過頭去,看到許佑言正靠著牆壁坐著,雙腿蜷縮 著,胳膊搭在膝蓋上,半張臉都隱藏在臂彎之中,隻露出一雙黑溜溜的、深不 見底的眼睛。

她一直覺得他眼底有著一種不易覺察的、可以稱之為憂鬱的東西,要不 然,那雙眼睛怎麽可以那麽黑,那麽深沉?

然而當她知道那憂鬱是怎麽來了的時候,她忽然又不想知道了。

沉默了半晌她才說:“今天的午間新聞做了特別專題……”

許佑言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像是什麽都沒有聽到似的。顧爾便也坐了下 來,然後把腦袋靠在牆上,仰頭看著陽光在牆上投下的扇形光束,小聲說: “其實我一直都有這個預感,可是不太相信。你大概不知道,趙老爺子入院那 一天我看到你了,當時我也在醫院,張如故跟他們一家關係很好……”

許佑言緩緩轉過頭看了顧爾一眼,才緩慢地說: “其實我也是很久之後才 知道的,我一直以為我沒有爸爸,直到五歲的時候,我媽媽帶我來法國,你想 都想不到,那一次我們是跟著旅行團來的,我還以為是來旅遊,當時非常高 興……”

五歲。顧爾在心中算了一下,才驚訝地發現他們是同一年到達法國的。她 三歲,他五歲,的的確確是同一年。

“我記得很清楚,我媽媽特意避開了導遊,帶著我去了一幢大房子前,讓 我在外麵等著。那幢房子很大,院子裏非常安靜,女傭給我拿來了餅幹和茶, 我第一次吃到那麽好吃的餅幹……”他就像是回到了那一天似的,聲音低不 可聞, “過了好半天他們才出來,那時他……”他斟酌著用詞,但到最後也 沒有說出“爸爸”這兩個字,隻是說: “那一年他已經六十多歲了,一頭白 發……”

她見過他的,趙老爺子之所以叫趙老爺子,其實不外是因為他老得早而 已,五十歲的時候已經有了白發,臉上布滿了皺紋,六十歲時看起來就像八十 歲的樣子。他個子矮小,行動遲緩,身上卻有種巨匠風範,說不出的威嚴。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叫過我的名字,大概是不太相信我是他兒子,我們第 二次見麵的時候是在醫院裏,醫生拿了一根棉簽在我的舌頭上蘸了一下,很久 之後我才知道那是做親子鑒定的……”講到這裏,許佑言忽然笑了,淒楚地 說,“其實長大後我才明白他為什麽不信,換作我我也不會信,五十多歲的人 了,竟然還能生出孩子,誰能保證我媽媽不是衝著他的錢財和名聲去的呢?”

顧爾怔怔的,她以為自己已經夠倒黴的了,沒想到他比她還要慘。她說: “你別這樣想……”

“不是我這樣想,而是我媽媽的的確確是這麽做的,起先他給了我媽媽一 筆錢,想讓我媽媽帶著我在國內定居,但我媽媽不知足,拿著那筆錢在法國買 了套房子,隔一陣子又帶著我去他家要錢……”許佑言悲哀地笑著,說,“我 對童年所有的印象就是那個房子的門廊,你去過那裏嗎?門廊很長,足足幾十 米,無論是晴天還是雨天,都會有風刮過,像呐喊一般。我總是坐在那裏等著她一臉歡喜地出來,好幾次我都聽到了裏麵的爭吵聲,但我從來都沒有問過, 她也沒有講過。有一天我見到了他的大兒子,他開車回來,看到我,狠狠地朝 我臉上吐了一口唾沫……”

顧爾怔住,好半天,才把腦袋枕在他的肩頭,呢喃道:“別說了……”

“你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而我是夜間趕路的人。”許佑言微笑著看著 她,說,“其實你比我強壯,我知道你遇到什麽事都能扛過去的,但我不行,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裏。”

2

那一天他們就維持著那個姿勢待了兩個小時,直到下午四點,布魯諾才提 著一袋子食物走進來。終於見到了朱麗葉傾慕的這位模特,連他也不得不承認他的確英俊,他眨著那雙小鹿一般的眼睛說:“你好,我們學校有很多人都喜 歡你。”

顧爾連忙問:“他們知道我們在這裏嗎?”

“隻知道你們在學校,但不知道是在這裏,我連朱麗葉都沒告訴,回頭該 挨罵了!”他邊說著邊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紙牌道,“記者進不來學校,我偷了 兩張通行證出來,你們可以坐車出去。我已經給蔡洋川打了電話,你有開車的 朋友嗎?”

許佑言想了一會兒才說:“有一個。”

他走到一旁去打電話,顧爾不可思議地說: “你居然敢偷校長的通行 證!”

布魯諾卻笑眯眯地說: “他根本就沒發現,他開車出去的時候看到很多記 者,就跑下車大罵,我趁機拿走的。學校門口現在亂哄哄的,保安根本就不會 認真看,你們放心吧!”

沒多久蔡洋川就出現了,布魯諾把一張通行證交給他,小心翼翼地指示他 該怎麽走,蔡洋川一直緊張地搓手,道:“我還沒有拿到駕照,被人知道了估計就拿不到了。”

可是事到如今,也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來接許佑言的則是一個女孩子,她個子很高,有些不拘小節,頭發草草 地紮在腦後,一進來就說: “你運氣好,我剛好在附近,不然你得等到晚上 了!”

她戴著一副眼鏡,身上穿著男式襯衫和工裝褲,臉上卻掛著優等生特有的 驕傲神情。許佑言一時也忘記了互相介紹,跟顧爾解釋說:“我回學校躲一陣 子,學校裏有宿舍,理工大學一般人也進不去。”

顧爾點了點頭,依依不舍地看著他,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才說: “放心吧, 我沒事,到時候我會去找你的。”

一行人就這麽匆匆下樓,分別鑽進車子裏。兩輛車子並排前行著,快到學 校大門的時候才錯開,顧爾朝窗外揮了揮手,許佑言也衝她笑了一下,這才從車子裏找到了一頂帽子戴上。記者很快就追著那輛車子而去,剩下蔡洋川忐忑 地轉著方向盤,道:“唉,沒有想到第一次上路就這麽多人。”

顧爾隻是扯了扯嘴角,也不知道為什麽,許佑言一走,倦意便隨著傍晚一 起降臨到了她的身上。這一天仿佛格外漫長,像一場戰役的開端,雖然衝鋒號 的聲音還未響起,未來可能發生的危險以及對危險的恐懼還是漸漸地走到了眼 前。這注定不是安分的一年,所有的一切都被打破了,平靜的日子漸行漸遠。

看到顧爾沮喪的神情,蔡洋川拍了拍她的肩膀,才說: “我有沒有跟你說 過我車技不好?出了車禍可不能怪我!”

一句話,就讓顧爾又恢複了氣力,她大叫著說出那句想了一整天的句子: “這可不行,我現在可是有媽媽的人了!”

看到她振奮的樣子,反而輪到蔡洋川和布魯諾麵麵相覷了。

3

那場遺囑之爭幾乎進行了大半年,最終還是以許佑言的媽媽勝訴告終。但在此之前,誰也不知道這場官司會引起這麽多的關注。

畢嘉珍解釋說: “趙老爺子雖然功成名就,卻沒有立遺囑,他過世後連練 習作品都升值了數倍,搞不清楚歸屬權的話,就沒辦法處理那些畫。我們本來 已經答應了幾家博物館把幾幅作品無條件捐贈的,結果對方律師說我們暫時無 權做任何決定,這下好了,之前那陣子都白忙活了。”

為了他們一家的事,畢嘉珍幾乎成了半個經紀人,每天都在跟各行各業的 人打交道,人也消瘦了不少。她現在動作都如疾風一般,一口氣幹掉了整杯葡 萄酒,然後把空杯子遞給張如故,下令道:“倒酒!”

張如故卻平靜得多,接過杯子說: “趙太太說她一直都知道許佑言這個 人,他們見過幾麵,她很同情那個男孩子,覺得他運氣不好,有一個那樣的母 親。所以雖然她知道顧爾跟那個男孩子是好朋友,但也沒有讓我難堪。”

“他們認識?”顧爾有些詫異。

“他媽媽定期去他們家要錢,趙太太當然也不是傻子,一開始她極力回避 這件事,但後來見那位許女士恬不知恥,自己也就不在意了。她每次要錢的時 候都會帶上你那個模特朋友,當時他年紀很小,趙太太見他一個人坐在外麵可 憐,有時候會跟他聊一會兒天。”

聽到這話,顧爾和畢嘉珍都有些震驚,張如故把裝滿酒的杯子遞給畢嘉 珍,才轉向顧爾,道:“你那個朋友也很爭氣,趙太太見他畫畫很好,問他要 不要學畫畫,但他拒絕了,說不想打擾他們。他十六歲就開始一個人生活了, 從家裏搬了出去,一個人租了間學校附近的小房子住,趙太太聽說這件事之後 有點兒擔心,特意去看望他,結果發現他把生活過得井井有條。那時他個子已 經很高了,有個英國人偶然在街上看到他,問他要不要做模特,他這才出道 的。”

怪不得顧爾第一次見到他時根本沒認出來,原來他的起點是在英國。

畢嘉珍則聽得津津有味,問:“後來呢?”

張如故聳了聳肩膀,才說: “沒什麽後來了,他考上綜合理工的時候寄了 一份錄取通知書給趙老爺子和趙太太,並注明自己已經開始賺錢了,學費的事無須他們操心,隻是通知他們一聲而已。”

“真厲害呀!”畢嘉珍忍不住感歎道。

顧爾也是驚訝的,雖然零零碎碎的細節已經聽了很多,但直到這一刻才把 故事串了起來。現在她明白他為什麽一個人住,又為什麽在自己最紅的時候退 出了。

可是一想到在同樣的年紀他已經開始自己照顧自己,她又忍不住心酸起 來。不管怎麽說,她好歹有個張如故,而他卻什麽也沒有。

最後張如故總結道: “總而言之,趙女士並不討厭那個男孩子,事實上她 還挺喜歡他,隻可惜遺產這種事不由她做主。”

“那她的兒女呢?”畢嘉珍問。

“他們倆已經決定要把這場官司打到死。”張如故正色道, “你知道那些 作品值多少錢嗎?評估所給出的價格是六億。”

“多少?”顧爾和畢嘉珍一齊大叫起來,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

“所以說,這件事暫時不會結束的。”張如故神色凝重,仿佛已經預感到 之後的日子都不會平靜似的。

4

幾件事情連在了一起,張如故和顧爾一不小心就忘記了媽媽來到了巴黎這 件事。她有時候會來畫廊,有一句沒一句地聽他們講,但似乎聽不大明白,總 是坐一陣子就走了。顧爾很是抱歉,特意跟出去解釋:“對不起,沒法好好招 待你,這些天太亂了,大家都在忙,那個畫家……”

媽媽笑了一下才說:“你不用特地跟我解釋,我聽不懂的。”

她的表情照例輕盈又笨拙,戴上手套,撫著衣角的褶皺,動作都很小,因 而更加引人注目。別的同齡女性都是靜態的,無論氣質是優雅還是驕傲,是從 容還是幹練,走就是走,坐就是坐,而她卻始終掛著一臉不知道要做什麽的神 情,一不小心就發起呆來,恍過神時又尷尬地一笑。

顧爾有些難過,問她:“你要我陪你一起去散步嗎?”

媽媽顯出很驚訝的樣子:“這麽冷,你願意嗎?”

顧爾重重地點頭,說:“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件外套!”

“好的。”

片刻顧爾就下來了,穿著一件很舊的羊毛夾克,媽媽一看就呆住了,說: “這是如故的衣服。”

“你認得呀?”顧爾很驚訝。

媽媽卻道: “他十八歲那年我買給他的,他很喜歡……”遲疑了一下後她 又接著說:“其實他帶你上飛機的時候就是穿著這件夾克,我一直記得……”

聊到這個話題,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顧爾從來沒有問過她當初為什麽 沒有跟著他們一起走,把一個孩子交給一個外人——張如故固然很好,但畢竟 隻是朋友——身為一個母親,到底是怎麽想的呢?

可是顧爾又不敢問,兩個人終究還不算熟絡,媽媽又總是淒惶的樣子,顧 爾怕她自責,或者想起什麽難過的事情。

誰知道媽媽卻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似的,低頭苦笑了一下才說: “你大概 不明白當初我們為什麽讓如故帶你來這裏吧?”

顧爾這才點了點頭。

媽媽裹了裹衣服才說: “當時很亂,大抵跟你那個朋友差不多,那麽多人 出了事,保險公司要理清責任賠償,一大堆家屬堵在我們家門口,法院的人也 進進出出,你爸爸的公司也等著運營……那時候他大概也知道自己逃不過這一 劫了,托了一個老同學臨時給你們辦了簽證,我們動用了全部的關係,花了 很多錢才讓你們拿到護照。其實那時候我想送你們去美國的,畢竟中國人多一 些,可是你爸爸說英語世界其實是很小的, 法語好一點兒……那時候通信不如 現在發達,消息傳得很慢,再加上如故也想要去法國……”

她聲音小小的,總是說完一句話又解釋上一句話,講了半天才講清楚。顧 爾一直默默地聽著,時不時轉過頭看她,才發覺她一直低著頭,像是不敢看她 似的。那時已經是深秋了,巴黎退去了濃妝,路邊到處是棕黃色的落葉,她穿著一件深卡其色的麂皮大衣,幾乎可以融進那些枯葉裏去。

但即便如此,她依然是美的,有種古典油畫的韻味。兩個人走在路上,行 人都忍不住側目,她們都很高,長手長腳,鞋底踩在葉子上吱吱地響。走累 了,兩個人才在路邊坐了下來,顧爾買了兩杯咖啡,回來時看到她低著頭盯著 路麵,長發披散下來,被風吹著,像霧一樣。

“也不敢打電話給你們,那時候我們仇家很多,你爸爸進去後我一個人還 要到處打點,我又不是那種很會做事的人,也請不到人來幫我……公司結業那 一天有人在辦公室外潑了一桶油漆,紅色的,我還以為是血……”

講到這裏,她忽然不再講下去了。

顧爾難過至極,雖然未曾經曆,但也想得到那種混亂的場景。她忍不住把 手按在她的手上,媽媽有些感慨的樣子,抬頭看著她,一雙眼睛忽然噙滿淚 水,哽咽地說:“我不是那種很厲害的女人,什麽都不會,膽子又小,有一陣子每隔幾個月就到處搬家,連電話也不敢接聽……不過我一直是掛念你的,如 故時常寫信來,他寄了你的照片來,我看著你一年年長高,可是又不敢去見 你……”

她捂住了嘴巴,沒有再說下去,顧爾卻也跟著窒息了,胸口像是被什麽東 西堵著一樣,深呼吸一口氣才道:“不要難過,現在你來了就好了!”

“可是我覺得對不起你,什麽都不能幫到你……”

“沒關係的,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都沒有人敢欺負我! ”顧爾故意挺直 了胸膛,舉起手臂道,“我比很多男孩子還要強壯呢!”

媽媽又是哭又是笑的,顧爾忍不住攬住她的肩膀,她把頭埋進顧爾的胸口 啜泣起來,那時候顧爾才發覺她是個那麽瘦的女人,平時穿著衣服看不出來, 碰到才知道骨骼分明而玲瓏,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她愛憐地拍著她的背,一遍 一遍地想,這就是我的媽媽。

然而就在這時,一杯滾燙的咖啡卻突然潑到兩個人身上,顧爾跟媽媽一同 大叫著站起,才發覺伊莎貝拉就在她們身後,也不知道她待了多久,又聽了多 久,她雙眼通紅,瞪著顧爾母女倆道:“你們還有辦法來法國,可是我們呢?

我爸爸為了療傷花光了家裏的積蓄,我跟媽媽被房東趕出來,半夜三更搬家的 感覺你們能明白?”

說到一半,她也哭了,大叫道: “你們最多是一家人生活在不同的地方, 我們卻陰陽兩隔……”

顧爾護在媽媽的身前,小聲解釋道:“她爸爸在那場事故裏……”

她沒有說完,但顯然媽媽明白了,她臉一陣紅一陣白,顧爾想要上前勸 阻,伊莎貝拉卻退後一步,用力抹了抹眼淚,盯著顧爾的媽媽道:“你們還好 意思訴苦?現在都穿得那麽漂亮,可是你知道我小時候是怎麽過的嗎?我連手 套破了都買不起新的,冬天時滿手都是凍瘡……我爸爸那一天是給我買布娃娃 去的,他存了好久的錢,就是想讓我也有一個大家都有的布娃娃……”

顧爾忽然忍不住大叫: “誰不苦呢?我也隻是肯花時間收拾得像樣一點 兒,我也是要為學費發愁的!你至少還有個媽媽,我這麽多年來又是怎麽過 的?”

說完了,顧爾才反應過來母親就在身後,她回過頭,才發覺馬路上的行人 都納悶地看著她們,而媽媽就站在人群之中,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一低 頭,就轉身走了。

有些話不說出來就不像是真的,說出來,就變成了利刃。顧爾大叫一聲: “媽媽!”

她慌忙追上去,可是人群阻擋住了她。有人認出了顧爾,開始舉起手機拍 照,天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黑了,閃光燈照得她腦袋發暈,她下意識地用手 擋住臉,終究還是轉身跑了。

人生,終究是苦的吧?

顧爾洗澡的時候忍不住這麽想。

張如故那件穿了那麽多年的夾克終究是報廢了,顧爾洗了半天都沒有洗幹5

淨,始終有一點兒咖啡漬,他倒是不在意,顧爾卻難過得要死,到今天她才知 道那件衣服有著那麽重要的意義,張如故安慰她說:“這種事情忘了也就忘了 吧,記著幹什麽呢?”

夜已經深了,空氣中布滿蕭瑟與悲哀,顧爾換好了衣服才從洗手間走出 來,她其實很想跟伊莎貝拉說一聲的,其實她最淒慘的不是交不起學費之類的 事情,而是每次洗完澡之後,沒法穿著浴袍就走出來,也沒法像在自己家一樣 放鬆。男女親疏有別,剛來法國的時候張如故還會拜托女鄰居幫顧爾洗澡,等 她略大一點兒的時候請不到人,張如故隻好坐在門口等著,法國的洗浴間都是 浴缸,他怕她會溺水,困得睜不開眼睛,卻也不敢走遠一點兒;而顧爾一想到 張如故在外麵,也不敢太大聲,小心翼翼地洗著身體,偶爾大聲地咳嗽一下表 明自己還活著……種種的細節,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那搖搖欲墜的人生,如同墳塚上的野草,任由風吹雨打,都沒有可以計較的餘地。

張如故一直往顧爾的媽媽住的酒店打電話,卻始終無人接聽。直到半夜一 點,電話突然響了起來,那邊說有位東方女士喝醉了,又不太會講法語,隻留 下了這麽一串號碼。

顧爾一聽就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連忙叫醒了張如故匆匆出門。媽媽並 不是在自己居住的小酒店,而是在巴黎最負盛名的雅典娜廣場酒店。那是歐洲 最奢華的酒店之一,顧爾從小到大無數次經過那幢富麗堂皇的建築物,卻一次 都沒有進去過,光是看一眼大堂的裝修就知道價格遠非自己能夠負擔得起的, 可是媽媽卻一個人在那裏喝了兩瓶葡萄酒。穿過內堂的時候,顧爾看著奢華的 燈飾,小聲問張如故:“我們帶的錢夠嗎?”

“我帶了卡。”張如故也緊張地環顧四周,兩個人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樣 子,隨著服務生走到內庭的花園。媽媽就坐在角落裏,哀豔的麵孔被燈光照得 越發嫵媚,雙手托著長長的脖頸,宛若一幅漂亮的油畫。好幾桌客人都看著她 竊竊私語,她卻渾然不覺,大堂經理有些束手無策地站在她旁邊,見顧爾來 了,才鬆了一口氣道:“美麗的女士,她心情不大好。”

“麻煩您了。”顧爾咬了咬嘴唇,扶著媽媽站了起來,她的身體比想象中 重一些,顧爾費了好大的勁才站穩。幾名工作人員陪著她一道送她出去,外麵 已經準備好了車子。顧爾又尷尬又抱歉,服務生卻都很寬容的樣子,微笑著對 顧爾說:“這麽漂亮的人來光顧我們酒店,是我們的榮幸。”

太會說話了,顧爾反而更尷尬了,在口袋裏掏了半天才拿出幾張紙幣遞給 他們當小費。張如故在大堂結賬,好半天才神色緊張地鑽進車子,顧爾問: “夠嗎?”

“夠了。”

話雖如此,笑容卻僵硬得要命。顧爾不敢問具體數字,跟司機報了地址, 車子開出時那些服務生還在衝他們揮手。而媽媽就趴在她的身上,身體軟綿綿 的,喃喃道:“我第一次來巴黎的時候就住雅典娜,那時候我們十幾個模特住 一個房間,大家都要打地鋪……我不會講法語,英語也不太好,半夜有人把我的衣服全都丟到了外麵,等著看我的笑話……我穿著浴袍在酒店裏找了一整 天……”

她就像是回到了那時候似的,臉上有種淒楚的神情,語無倫次地說: “我 從來就不想當模特,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麽……第一次出來打工的時 候我才十四歲,因為個子高,就謊報十八歲……我賺了很多錢,可是我爸媽卻 覺得我很丟臉……你知道嗎?我生下你的時候隻比你現在大一點兒,當時我 在倫敦走秀,你爸爸跟我說,雖然不一定能讓我過上最好的生活,可是保證我 再也不會吃苦……你爸爸連續工作了好幾個月才存下錢給我買戒指,我們在歐 洲度的蜜月,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我隻需要跟在他後麵,什麽都不用 管,他什麽都會……”

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嬌俏,帶著少女般的柔軟,笑了一下才繼續說: “我從 來沒有後悔過跟著他,哪怕是出事的時候,當時他讓我帶著你走,可是我想, 我不能讓他一個人留在那裏吃苦……我對不起你……”

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顧爾伸手幫她擦掉, 自己的眼眶也跟著濕 潤起來。顧爾抱住她的脖子小聲說: “你沒有對不起我,這些年我過得很好……”

外人都覺得模特是老天賞飯吃,但個中辛酸,恐怕也隻有經曆過的人才知 道。那麽多年輕俏麗的少女,像流水線一樣一車一車送過來,一百個裏有一兩 個能混出頭的已經算不錯了。競爭無處不在,可是年紀一到,又紛紛被刷了下 來。在還未懂得生活為何物的年紀就穿著價格不菲的裙子招搖過市,那麽年 輕,那麽無知,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哪裏懂得什麽叫節約?

張如故一路沉默著,待到下車時才說: “我一直以為她隻是顯得年輕而 已,哪知道是真的還年輕。”

顧爾難過地望著她,掐指一算她還不到四十歲,很多人在這個年齡還在事 業上升期,她的小半輩子卻已經過完了,猶如早春的桃花,開得那麽鮮豔,那 麽熱烈,一眨眼就謝了。然而漫山遍野還留著她的芬芳與瑰麗,風吹不散,雨 淋不散,就那麽長長久久地停在泥濘之中,像是再也掙脫不了一般。

“我原本還以為有了媽媽之後生活會好一些,沒想到……不過好像也不能 怪她,她還什麽都不知道就被叫去做了模特,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根本不知 道平常人過的是什麽日子。”顧爾邊吃著冰淇淋邊說。

這天天氣很冷,她戴著一頂雷鋒帽,又架著一副太陽鏡,看起來十分滑 稽。為了能賺一點兒錢,顧爾開始接一些小品牌的廣告來做,自從她在時裝周 出名之後,信箱裏就塞滿了合作邀約,因為她父親的事少了一半,可是因為埃 維拉又多了一半。那些要做廣告的人才不會在乎那麽多,點擊量比什麽都重 要,顧爾的博客剛好成為好奇之人的窗口,訪問量高得驚人。原本她也不想在 愛好裏摻雜利益,如今卻也沒什麽選擇了。以往她的博客都是自己寫著玩,拍 照都是在她那間小閣樓進行,現在為了客戶,也不得不講究一些。

蔡洋川對著她拍了幾張照片才問:“她在國內是怎麽生活的?”

“偶爾接一些工作來做,畢竟是國際舞台上退下去的,哪愁沒事情做?可6

是她如今年紀也大了,基本都靠存款度日。”顧爾小心翼翼地撕掉冰淇淋外麵 的紙片,舔了舔手指才道: “張如故說我倆一開始在巴黎的開銷也都是她給 的,她當初賺錢比我爸爸多多了,我爸爸出事後家裏全靠她一個人打理,真不 可思議,她看起來那麽笨拙,像個小女孩一樣什麽都不懂。”

蔡洋川卻道: “像小女孩是一種能力,不是一種性格,不是人人都有機會 一輩子都那麽天真的,以令堂的美貌,恐怕八十歲時還會這麽彷徨無助,因為 總有人會為她鞍前馬後地跑腿。”

聽到“令堂”兩個字,顧爾“撲哧”一聲笑了,說: “你少文縐縐的裝世 外仙人了!”

她把吃剩的冰淇淋扔掉,又從大包裏找到另一件外套換上,時尚博主也不 是那麽容易做的,換幾件衣服,跑來跑去擺幾個姿勢,就已經一身汗了。幾千 張照片裏最後隻有那麽幾張能用的,一眨眼大半天就過去了。顧爾對著照相機研究那些照片,始終不太滿意,她的麵孔有些扁,鼻梁也不夠高,從側麵看總 是顯得土氣。

蔡洋川忍不住問:“你為什麽不找你媽媽幫忙?她不是專業模特嗎?”

顧爾怔住,好半天才說:“天哪,我怎麽沒想到?”

“因為你是個笨蛋啊! ”蔡洋川敲了敲她的腦袋。她抓了抓蓬亂的頭發, 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蔡洋川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可是心裏忍不住想,其實 顧爾根本就沒有發覺,她也是那種可以一輩子做小女孩的人,無論遇到什麽 事,隻知道笑,像個傻子一樣。

可是偏偏她笑起來又那麽好看,嘴角總是微微揚著,光是看到,都會跟著 開心。

傍晚到來,蔡洋川要去駕校上課了,兩個人在街頭告別,顧爾掛著沉重的 相機和一隻巨大的旅行包,身上還罩著厚厚的外套,猶如旅人般風塵仆仆。蔡 洋川靜靜地看著她東倒西歪地走遠,忍不住又笑了。

顧爾走了一陣才發覺自己就在許佑言的住處附近,冬天到了,他的花還好 嗎?有人澆水嗎?小機器人呢,也好嗎?

這麽想著,她就忍不住朝許佑言的住處走去,誰知道還未走近,就聽到那 邊一片嘈雜聲,一個女人大叫著:“你這是私闖民宅!”

顧爾覺得聲音有些熟悉,跑過去一看,才發現是上次來接許佑言的那位女 同學,她依舊穿著一套工裝服,也說不清是瀟灑還是太隨意。而站在她對麵的 卻是趙國鬆的大兒子,顧爾之前見過他一次。他帶著幾個人,氣勢洶洶地說: “你有種就去告我!否則還是讓開好!”

附近的居民都從陽台上探出頭,眼見著兩邊人就要發生肢體衝突了,顧爾 這才跑過去大叫:“趙叔叔!”

趙霖然回頭,認出顧爾來,他與張如故一向如親兄弟,最近張如故和女友 兩個人為了他全家忙碌,他也不是不知道感恩,但一想到顧爾跟許佑言相識, 氣就不打一處來,怒罵道:“你回去告訴那個小雜種,再不撤訴不要怪我不客 氣!”

顧爾雖然尊重他,卻也極力維護許佑言,挺直了胸膛說: “叔叔,你也是 知識分子,怎麽能這樣說話?許佑言的媽媽要打官司是她的事,跟他有什麽關 係?你媽媽都沒有苛責過他,你又何苦為難他一個小孩子?他有什麽錯?”

聽到這句話,趙霖然頓時臉色鐵青,喝道: “我媽媽寬宏大量,不代表她 可以任人宰割!你有空在這裏跟我講道理,為什麽不去看看他們是怎麽對待我 媽媽的?我媽媽含辛茹苦帶大我們幾個,爸爸做出這種事,她可曾怨過他?要 不是因為我媽媽,他們兩個人又如何能在巴黎生存下去?可是他們是怎麽對待 我們家人的?”

他明明已經四十多歲的人了,講到這些事的時候卻依然不能自持,青筋暴 起,麵頰顫抖。顧爾知道許佑言的媽媽公然在電視上說趙太太“年老色衰”, 別說是趙國鬆了,就連很多觀眾都覺得不齒。一想到許佑言這麽爭氣,他母親7

卻這麽卑鄙,顧爾反而更加心疼了。

趙霖然大約也覺得在這裏發火有失身份,丟下一句“我們走”,就帶著那 群人離開了。顧爾看著他們鑽進車子,一時也不知道是同情趙霖然多一些,還 是同情許佑言多一些。

她轉過頭看了看那個女生,才關切地問:“你還好嗎?許佑言還好嗎?”

那女生卻沒有理她,轉身回到許佑言的小院內,顧爾跟進去,才發現那個 院子早已被人弄得亂七八糟的,桌子椅子都被推倒了,那一院子的玫瑰也被人 拔了出來,房間的玻璃碎了一地,即便沒有走進去,她也看到房間所有的東西 都亂成了一團,衣服被扔得到處都是。

那個女生拿著一個大包,把那些衣服和書本一股腦地裝了進去,顧爾問: “你是來幫他收拾東西的?”

那女生這才回頭,說:“你能不能不要跟我說話?”

顧爾呆了,她為什麽忽然生氣?

那女生卻道: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因為你,他根本不會引起那麽大 的關注?”

顧爾不明就裏:“什麽意思?”

“如果不是因為你帶著他到處亂跑的話,誰會注意到他?你是名人,他也 是名人,加在一起當然是新聞噱頭,但如果你不出現的話,時尚記者又怎麽會 跟著插了一腳呢?你知不知道現在理工大學被你們搞成了什麽樣子?學校門口 到處都是記者,教育重地,豈能由你們這種人踐踏……”

那女生看了她一眼才似笑非笑地說: “請你不要誤會,我並沒有瞧不起你 的意思,但是你做的那些事,到底有什麽用?有時間的話為什麽不能做一些有 實際意義的事?”

現在她明白為什麽這個女生每次看到她都充滿抵觸了,原來她也是瞧不起 熱愛穿衣打扮的那種人。顧爾看了她一會兒,才義正詞嚴地說:“花並不是為 了有意義才開的,風也並不是為了有意義才帶來了春天。對於你們這些科學家,我充滿敬意,可是我在能力範圍內讓自己好看一些又有什麽錯?是不是人 人都把時間花在征服月球上才算高貴?生活本身根本就不重要?”

其實她已經很累了,脖子上的相機似乎有千斤重,貼身的衣物上也全都是 汗,與皮膚粘在一起,十分難受。然而講到這番話的時候,顧爾還是挺直了腰 板,像是有無限力氣一般。她也不知道這番話在心裏醞釀了多久,又存在了多 久,講出來的時候,連她自己都有些詫異。

或許是這樣的非議見得多了吧,自從她出名後,就常常能見到有人批判: 年輕人不好好學習,總是研究穿衣打扮,像什麽話?又或者:有些地方的人連 飯都吃不飽,你們卻把精力都花在了這些沒用的事情上……可是顧爾覺得,如 果這些朝夕相處的東西都沒有意義的話,什麽才算是有意義呢?如果人們連日 常生活都不願意關注,占領了火星又有什麽用呢?

她卻沒想到這一席話反而讓那個女孩子揚了揚嘴角,她看了顧爾一會兒,才抓起收拾好的包,心平氣和地說:“許佑言很好,期末臨近,在忙論文。你 放心吧,他不久就要回來了。”

說完這句話,她就轉身走出了院子,不久車子發動的聲音響起,街頭頓時 又恢複了平靜。顧爾怔怔地望著一地的碎片,過了許久,才難過地把椅子扶了 起來,又開始擺弄被扔在地上的花,這時候卻有人叫她:“喂,小女孩!”

她轉過頭,又抬頭,才看到是上次跟許佑言一起彈奏的那對老夫妻,其中 那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吊了一個籃子下來,解釋說:“他們剛進來我就把這個 藏起來了!”

顧爾走近,才發現是那個機器人,他還認得顧爾,伸“手”說: “你好 呀,顧爾。”

瞬間顧爾就淚盈於睫,這個許佑言,居然給它安裝了一套中文程序!

“謝謝你們!”顧爾抬頭對著那對夫妻大聲說。

他們卻笑眯眯地說: “那些花你不用管,他臨走前拜托我們澆過水,我們 一會兒就下去!”

顧爾沒想到她會在陌生人那裏收獲到足夠的溫暖,再三道謝之後,她才抱著那個機器人離開。那個機器人的“嘴”已經破了,顧爾小心翼翼地撕掉那張 紙,又擦了擦它身上的泥土,它一直“注視”著顧爾,兩片感應裝置比人類的 眼睛還要深邃。顧爾不小心碰了一個鍵,誰知道它卻說:“許佑言讓我唱歌給 你聽!”

唱到拍掌處,它那兩隻手臂一樣的鐵片在空中揮舞了一下,發出銅鑼一般 的聲音。顧爾頓時大笑,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地看著它手舞足蹈。她怎麽能想 得到他竟然放了一首兒歌進去呢?還是一首中文兒歌。

其實她也不記得自己小時候有沒有學過這首歌了,可是聽到這首歌的節 奏,卻忍不住把機器人緊緊地抱在懷裏。

如果快樂可以拍手的話,那麽不快樂的時候又能做些什麽呢?我一點兒都不快樂啊,許佑言,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