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媽媽,別來無恙
所 謂 劫 難, 是 命 中 注 定 的 業 障,她 有, 他也 有; 她 躲 不 了 的, 他也 一 樣躲 不 了 。 他 們 像 兩 隻 在 森 林 裏 迷 失 的動物,隻 能 相 互 依 偎 著,才 能 度 過 這 漫 長而 陰 冷 的 寒 夜 。
兩百套首飾就放在盒子裏,數量雖然不多,但加上包裝盒,還是差不多有 一台電腦那麽大。
前台小姐把顧爾當初參加時裝周的那串項鏈拿給她,有些歉疚地說: “我 們的客戶都比較介意。”
那是一家很小型的時裝購物網站,主要針對在法國的華人。顧爾剛走紅的 時候一度占據了這家網站的頭條,她為他們寫過稿子,又跟對方商議了很久, 才最終決定推出這些燈泡項鏈。
她看了看那隻箱子,忍不住問:“這些項鏈呢?”
“可能會拿去被銷毀吧。”
“我可以買走嗎?”
前台有些尷尬,打了幾個電話才說:“老板說你可以直接拿走。”
連成本都不願意收回來,看來顧爾的確是臭名昭著了。她牽了牽嘴角,才 抱著那隻箱子從大廈裏走出來,馬路上照例有許多人,顧爾和蔡洋川就坐在樓 梯上拆開了箱子,看著她畢生第一個算是成功的設計作品。
項鏈製作得很好,顧爾當初用的是最普通的燈泡,但這家網站卻專門定做 了一些玻璃小球,看起來像水晶一般,更加精致剔透。裏麵的小燈泡也改良過 了,隻有一粒米那麽大,放在玻璃球裏顯得更加秀氣。最聰明的是電池部分, 當初顧爾隻是把電池裝在了某個燈泡裏,量產時她突發奇想地把電池放在了項 鏈卡扣的位置,用一枚銀色的小盒子裝起來,又墜了幾個略小一些的銀片,戴 上像流蘇一樣,美妙極了。
但現在這些工夫都白費了。
蔡洋川問:“你打算怎麽辦?”
顧爾想了一會兒,才說:“你幫我送去一個地方。”
巴黎的出租車很少,價格也貴得離譜。
顧爾跟許佑言隻好乘坐地鐵,兩個人抱著那隻大箱子去地鐵站,一大堆遊1
客迷路,險些撞到他們,顧爾手疾眼快地把箱子護在懷裏,忽然想起當初遇到 許佑言的時候,忍不住笑了一下。
好不容易鑽到地鐵裏,蔡洋川才凝視了顧爾一會兒,問:“疼嗎?”
“嗯?”
蔡洋川指了指她的臉道:“都腫了。”
顧爾這才想起剛才那一巴掌,臉上頓時又痛了起來。從小到大,這還是第 一次挨打,張如故沒有,年幼時的同學也沒有。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問: “很嚴重嗎?”
蔡洋川有些難過地點了點頭。
顧爾便從包裏掏出手絹,又倒了一些礦泉水敷上。一旁的一個中年人一直 看著顧爾,忍不住問:“他打你?”
顧爾連忙解釋:“不是不是……”
那人卻兀自教訓起蔡洋川來,道: “女孩子是用來保護的,打女人絕對不 是男人能做的事,你知道嗎?”
蔡洋川跟著點頭哈腰,一連串的“是是是”。顧爾看到他那副表情,忍不 住笑了起來,那大漢看到顧爾明媚的笑容,這才重新回到座位上。蔡洋川苦笑 著說:“你還真能笑得出來。”
顧爾卻覺得有趣,蔡洋川長著一張白皙的臉,大眼睛,無論做什麽表情都 像一隻小綿羊,苦笑時更顯得無辜。她忍不住捏了捏他的鼻子,才說:“你倒 是在巴黎適應得很好。”
“都是你的功勞。”蔡洋川說。
不熟悉他的人都以為他在巴黎待了很久,但實際上他才待了兩年多而已。 兩年前的暑假,顧爾在一個專門幫中國低齡學生適應巴黎的公益機構做義工, 蔡洋川是年紀最大的成員,顧爾則是年紀最小的教員。
他雖然比顧爾大兩歲,那時候個子卻比她還要矮,再加上他長了一張娃娃 臉,顧爾以為他年紀很小,總是捏著他的鼻子說:“有什麽不懂的事情要來問 姐姐哦!”
蔡洋川也以為她比自己大,直到開學了,兩個人才紛紛詫異: “你居然比 我還大兩歲?”“什麽?你居然隻有十四歲?”
但好像已經改不過來了,顧爾總是忍不住把他當弟弟,雖然他早就比她高 了,如今再想捏他的鼻子,不得不抬起手來。
蔡洋川蹭了蹭自己被捏的鼻子,才對著剛才那個中年人說: “你看,到底 是誰在欺負誰?”
顧爾再次哈哈大笑起來。
蔡洋川皺眉道:“你還真是愛笑。”
“因為我哭起來不好看。”說完這句話,顧爾忽然想起那天在課堂上伊莎 貝拉哭泣的表情,心裏才隱隱地痛了一下。
誰比誰更可憐呢?這個世界……
她有點兒心疼她,卻也無可奈何,她幫不了她,她甚至幫不了自己。
“我們到底是去哪裏來著?”蔡洋川忽然問。
顧爾這才愉悅地衝他眨了眨眼,道:“帶你去見一個世外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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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店就隱藏在一條巷子裏麵,沒有名字,櫥窗裏也隻是掛了一件衣服而 已,不仔細看的話,一般人壓根兒不會注意到那是一家商店。
但那卻是顧爾最喜歡的二手成衣店。
她跟蔡洋川依舊抱著那兩個盒子,一推開門,就聽到裏麵傳來暴躁的聲 音,道:“今天不營業!”
見是顧爾,店主才又換了一副表情,熱情地湊過來說: “我的小鴿子!我 還以為你忘了我埃維拉了呢!怎麽樣?聽說你走紅了?我那個不肖的徒弟說你 搶了他的風頭,非要讓我賠給他一箱酒!你也知道我那些酒多麽寶貝,他居然 搬走了整整一箱!”
看到蔡洋川,他才又問:“這又是誰?”
“蔡洋川,我的好朋友。”
“蔡?這個字好念,你們中國人的名字太複雜了,難得有一個好記的。快 進來,我正好燉了一大鍋牛肉,你們餓不餓?來陪我一起吃!”
才進來不到一分鍾,他已經說了無數的話,蔡洋川簡直歎為觀止,顧爾卻 得意地笑了起來。
她從後麵抱住埃維拉的脖子道:“好埃維拉,我真愛你!”
“我也愛你,不過你嚐了我的牛肉以後肯定更愛我的牛肉。”他邊說著, 邊拉開一扇門朝裏麵走。這家店跟張如故的畫廊一樣,隻拿出了一半的地方用 來營業,後麵一半則是起居室。唯一的區別是,埃維拉的店鋪格外大,不僅後 麵有一個起居室,還有一個很大的院子。埃維拉用玻璃在院子裏蓋了一間巨大 的廚房,簡直奢侈。
顧爾早就來慣了,蔡洋川卻還是第一次來,有些驚訝地看著這個房間。
這個房間與其說是廚房,還不如說是高級餐廳,玻璃屋外亮著一串球形 燈,房間裏則擺著各式各樣的蠟燭。一盞彩色玻璃拚接而成的蒂芙尼燈垂了下 來,沙發華貴大方。
普通的“漂亮”已經不足以形容這個地方了,但他一時半會兒又想不出別 的形容詞來。
顧爾看到他震驚的表情便笑了一下,小聲說: “之前的邀請函就是他給我 的,你可別小瞧他,當年他可是叱吒風雲的設計師呢!”
蔡洋川呆呆地說:“看得出來。”
他快七十歲了,看起來卻還是像一個中年人一樣硬朗。歐洲男人向來是越 老越迷人,埃維拉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頭發永遠梳得整整齊齊,隻穿最考 究的衣服。
他對品位的要求幾乎是苛刻的,很少有人能入他的法眼,可是也不知道為 什麽,他格外喜歡顧爾。
走進房間後他才看到顧爾臉上那幾道紅印,震驚地問: “你的臉怎麽回 事?”
顧爾低了低頭,才說:“最近遇到一點兒麻煩。”
“怎麽?”
她想了很久,才把那句話說了出來,她說:“我爸爸害死了很多人。”
埃維拉卻瞪大了眼睛,問:“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顧爾想了想,好像的確沒什麽關係。可是,不是人人都像埃維拉這麽認為 的。
一頓飯吃完,顧爾才把事情的經過簡明扼要地講了,埃維拉一直耐心地聽 著,最後才說:“可憐的小鴿子。”
顧爾苦笑,道:“也隻有你覺得我可憐,別人都覺得伊莎貝拉可憐。”
埃維拉卻一本正經地說:“我又不認識她!”
顧爾又笑了起來,站起來幫他收拾東西。
蔡洋川則呆呆地看著兩個人忙碌,埃維拉一邊聽著顧爾講最近的狀況,一邊憤憤不平地說:“你瞧我怎麽說的來著?現在的人做生意就知道找噱頭,賣 衣服的不好好賣衣服,開網站的不好好開網站!那些項鏈他們不賣,給我來賣 好了,我要寫一封信罵他們才行!”
顧爾以為他在說笑,也不以為意,誰知道後來他真的這麽做了。一個星期 後一家知名雜誌發表了埃維拉的信件,他先是痛斥了一下當今的時尚行業,然 後又點名批評了幾家介紹了顧爾父親消息的報紙和雜誌,接著表揚了一下顧爾 的審美,最後建議時尚界人士愛護年輕人。
那封信引起了巨大的反響,之前顧爾隻知道他有些名氣,後來才發現他不 隻是“有些”名氣而已,平日裏那些以刻薄聞名的設計師和時裝編輯見到埃維 拉也唯唯諾諾起來,猶如見到了時裝皇帝一般。
托他的福,網絡上那些非議倒是減少了——但那畢竟是一個星期之後的事 了,而在那一天晚上,她不過是陪埃維拉吃了一頓飯,又拜托他幫忙賣掉那些 燈泡項鏈而已。
臨走時埃維拉安慰她說: “屬於你的遲早會屬於你,不要怕,有我在你背 後呢!假期你要想找個地方散心的話,可以去我的酒莊玩,我有沒有跟你說過那裏有多漂亮?”
顧爾笑了起來,道:“說過很多次了!不過,這回我可能真的會去。”
“那太好了!相信我,波爾多人民比巴黎人民可愛多了!哎,我退休後也 要回波爾多去……”
他又開始絮絮叨叨,顧爾湊了過去,響亮地親了他的腦門兒一下,這才打 斷了他的話匣。
顧爾知道那封信是在一周之後,那天,朱麗葉拿著一份報紙走到顧爾麵前 嚴肅地說:“我認為這樣是不對的!”
“什麽?”
朱麗葉攤開那份報紙,副刊上寫著:致所謂的時裝精們。顧爾隻看了一眼 題目,朱麗葉就怒氣衝衝地說:“我能明白你想要讓這件事盡快過去,可是這 樣對伊莎貝拉是不公平的!公眾有權利知道你是一個怎樣的人,知道你父親做 過什麽,原諒不原諒才是大家的事,你的名譽重要,難道伊莎貝拉父親的生命 就不重要嗎?”
“你在說什麽呀?”顧爾一臉茫然。
“這封信是不是你讓埃維拉寫的?”
“什麽信? ”顧爾還沒有看到那封信,匆匆掃了一眼才驚訝地說: “我不 知道他寫了這個,我以為他在開玩笑……”
“但現在信已經出現在報紙和網絡上,人人都認為他說得對,你是名人, 有人撐腰,伊莎貝拉呢?有人在乎她怎麽看嗎?你有沒有想過她看到這些內容 時的感受?她跟媽媽兩個人在這裏生活已經很不容易,你卻還要讓她麵對這 些!”
她狠狠地瞪著顧爾,原本偏紅的卷發被陽光照著,讓人忍不住想起“怒發 衝冠”這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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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爾望著她,這才發現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朱麗葉生氣的樣子,那張平日裏 素淨而溫和的臉如今看起來幾乎是冷酷的。顧爾辯解道:“我沒有……”
“你膽敢說你沒有跟埃維拉訴苦?膽敢說你沒有說過希望這一切早點兒 過去?不然他那麽多年都沒有在公眾眼中出現,如今怎麽會因為這件事而露 麵?”
顧爾黯然,是,她是說過,但那隻不過是聊天時一兩句可有可無的願景而 已,就像說希望明天天氣很好一樣。
她並不介意承認這件事,然而看到朱麗葉的眼神,她還是怔住了,那是一 種充滿鄙夷的眼神,仿佛曾經與顧爾是最好的朋友這件事,成了恥辱。
顧爾覺得喘不過氣來,像溺水一樣。她正準備說些什麽,朱麗葉卻已經轉 身走開了,伊莎貝拉正站在角落裏遙遙地望著她們,朱麗葉走近她,小聲地說 著些什麽。
看到那個身影,顧爾便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朱麗葉的時候,那是她上小學 時,因為搬家,特意轉到了一所公立學校,據說整個學校都隻有她一個華人。 她怯生生地走進教室, 目光掃了一圈,然後就看到那個麵孔窄窄小小的小女 孩,她目光晶亮,一臉的雀躍,對顧爾說“你好”。
八年了,顧爾想,原來八年也不足以讓一個人百分之百地相信另一個人, 在是是非非麵前,那些你曾經相信的、為之堅守的東西忽然都化為了泡影,碎 得那麽輕易。
再看看其他同學,也都是用一種鄙夷又淡漠的眼神看著顧爾,隻有布魯諾 溫和地衝她笑了一下,像是在說:“別在意。”
顧爾千辛萬苦才回了他一個相似的笑容。
因為之前被伊莎貝拉的媽媽打的事,那陣子蔡洋川倒是來得很勤,時不時 就出現在顧爾的學校門口等著他們放學。
顧爾忍不住對他說:“你不用特意跑來的,我才不會讓她打我第二次。”
蔡洋川卻道:“你可別誤會,我在附近學車而已。”
“哇!”顧爾有些驚訝,“開車嗎?”
“是啊,我爸媽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麽角度考慮,覺得我還是學會開車比較 好。”
這麽一說顧爾才想起蔡洋川的生日已經過去了,這陣子太忙,導致她已經 忘了他今年正式成年,她有些歉疚地說:“不好意思,忘了你的生日。”
“這種小事何必掛在心上?反正我也不喜歡過生日。”蔡洋川揚了揚嘴 角,一副好脾氣的樣子。
伊莎貝拉和朱麗葉就走在他們前麵,雖然沒有證據,但顧爾還是能覺察出 伊莎貝拉很在意蔡洋川的存在,她想了一會兒才小聲問:“最近有沒有跟伊莎 貝拉打過招呼?”
“沒有。”
“我覺得這樣不好,你們好歹也是朋友。”
誰知道蔡洋川卻直言不諱地說: “不好意思,我並不覺得,你們學校我隻認識你,即便是朱麗葉和布魯諾我也是通過你認識的,所以沒有你的話,我並 不認識其他人。”
雖然是這個道理,但顧爾還是有些尷尬,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總 覺得這句話被伊莎貝拉聽進耳朵裏去了,身體也隨之僵了一下。顧爾盯著她的 背影看了許久,才深深地歎一口氣,這個秋天,真是比想象中還要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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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個秋天的另外一件大事就是一代宗師趙國鬆重病的消息。著名畫家趙 國鬆,在巴黎的華人都稱之為“趙老爺子”。他出生的時候剛好是第二次世界 大戰結束,受戰後影響,作品大氣而莊嚴。
他父母在民國時期移民法國,雖然人在異鄉,卻教給了他整套的中式教 育。同時受到中西文化影響的他長大後將水墨畫和油畫結合得完美無瑕,還未 畢業已經征服了西方,是當今世界最重要的藝術家之一。
趙老爺子不僅才華橫溢,人也溫和有禮,非常照顧晚輩,但凡來法國學習藝術的華人學生大多受到過他的接見,張如故也不例外。
這間畫廊開業時他還特意來捧場,若不是他,顧爾和張如故後來的生活也 不會這麽順利。
所以一聽說趙老爺子病重,張如故就第一時間帶著顧爾和畢嘉珍去醫院探 望,那時趙老爺子已經被轉移到了重症監護室,一大堆學生和記者守在外麵, 趙國鬆的一對兒女負責接待,一時間人滿為患。
顧爾自知就算是排隊見他也輪不到自己,於是悄悄地跟張如故打了個招 呼,就從醫院裏跑出來透氣了。
也不知道是誰傳了消息出去,連醫院外麵都擠滿了人,各國的記者都在門 口等消息,導致門外的交通也受到了影響,顧爾深呼吸一口氣,這幫記者,簡 直像禿鷲一樣。
正感慨著,畢嘉珍也跟著走出來了,問:“要不要一起去吃點兒東西?”
“你怎麽出來了?”顧爾詫異。
“裏麵也沒什麽我需要幫忙的,趙太太已經夠擔心了,還要抽時間和精力 來招呼我們這些晚輩,我覺得太不好意思了,就跑出來了。”畢嘉珍倒是一臉 坦**,道,“我是研究色彩理論的,其實對趙國鬆也不算熟,今天不過是陪著 張如故罷了。”
“那你有的辛苦了,他跟趙老爺子一家關係很好的,趙太太一直很喜歡 他,快要把他當半個兒子了。”
畢嘉珍立即笑眯眯地說:“哇,這麽厲害!”
“是呀,張如故就是比較容易討長輩喜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第一次 去趙老爺子家的時候……”
兩個人邊聊著往事邊朝醫院的後門走去,那邊人少一些,也清靜一些。醫 院是舊時代的一座莊園改造的,到處都矗立著石柱,正走著,顧爾忽然聽到角 落裏傳來了“啪”的一聲,一個女聲尖刻地罵著,道:“我才不管你願不願意 承認,他是你爸爸,屬於你的那一份你必須要爭取!你大可以瞧不起我,可是 你也不想想,是誰給你帶來了今天的這一切?”
顧爾無意間瞥了一眼,誰知道那一眼卻讓她僵立了一下,雖然光線暗淡, 但那個身高、那個發型、那張臉,還是一眼就讓她認出來那是許佑言。他在這 裏幹什麽?誰在跟他說話?他們在爭論什麽?
“怎麽了?認識的?”見顧爾停了下來,畢嘉珍問道。
顧爾卻搖了搖頭,道:“好像看錯了。”
可是不會有錯的,那的確是許佑言。他側著臉,大半個身影都隱藏在黑暗 之中,憂鬱得簡直不像話。
通過那幾句零星片語不難判斷出跟他說話的人是他媽媽,顧爾從來沒想到 她也在巴黎,他從未提起過她,又是一個人住,導致顧爾以為他是個獨自求學 的留學生,如果她在的話,他為什麽會一個人住?“屬於你的那份”又是什麽 意思?
像是不小心偷窺到別人的秘密似的,顧爾的心忽然怦怦跳了起來。
那個夜晚醫院的大門才被推開,趙國鬆的大兒子走出來宣布,老爺子搶救 無效,已經於淩晨時分去世。
一時間整個巴黎都變得肅穆起來,也沒有人再關心時尚界了,所有的媒體 頭條都是有關趙國鬆的生平。
張如故也暫時關掉了店鋪,每天去趙府幫忙料理後事,畢嘉珍不忍他一個 人操勞,也跟著跑去幫忙——實際上也沒什麽好幫的,像趙老爺子那種地位, 旁人有機會幫忙都是三生有幸,但很顯然,趙老爺子一家都很喜歡張如故,於 是張如故就成了那個“三生有幸”的人。
顧爾知道趙老爺子去世的消息給張如故帶來的打擊不小,人也跟著謹慎了 一些,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好早飯才出門,下午放學後主動處理店鋪中的瑣 事。畢嘉珍有時候會特意來看望一下顧爾,一丟下包就癱倒在沙發上,誇張地 喘著氣,說:“累死我了,總算知道名人去世有多麻煩了,每天光是接電話就5
打到手抽筋。”
“怎麽會這麽忙?”
“別提了,他一去世,各國的博物館就派人來洽談,懇請趙家能贈送一兩 件作品。拍賣行也是,不停地打電話要求舉辦特賣會。趙家老大是個建築師, 對這些東西一竅不通,老二又剛生完孩子,也沒時間處理。”
“他的經紀人呢?”
“因為受打擊太大也病倒了。”
顧爾睜大了眼睛,吃驚地說:“不會吧?”
“就是這麽慘,我們教授一聽說我男朋友是趙家眼前的紅人,就特意給我 批了假,準許我去客串經紀人,唉,跟著張如故一毛錢的福都沒享過,出事了 卻要我當牛做馬,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她說完,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道:“給我倒杯酒來!”
顧爾啼笑皆非,邊去拿酒邊說: “哪有因為這種事分手的?你要是真幫了 這陣子的忙,回頭身價也應該倍增吧?”
“什麽回頭?現在就可以了! ”畢嘉珍忽然眯起眼睛,故作神秘地說, “你知道趙老爺子其實有三個小孩兒嗎?”
“什麽?”顧爾的手抖了一下,酒跟著便灑了出來。
“我有個在藝術雜誌社工作的朋友打電話給我,想找我要獨家內幕,我 簡直嚇了一跳,原本想問張如故的,不過看他那個樣子實在鼓不起勇氣去 問……”
顧爾卻沒聽到後麵的話,她想起了許佑言,想起在醫院裏見到的那一 幕……緊接著又忍不住搖了搖頭,心想:不會這麽巧的。
但萬一……
電話鈴聲忽然響了起來,畢嘉珍順手接起,也不知道那邊說了什麽,她立 即正襟危坐:“什麽?您再說一遍?張如故現在不在,我是他女朋友。”
緊接著,她把頭轉向了顧爾,不可置信地看了她許久,才掛斷電話道: “你媽媽來了。”
“什麽?”顧爾的確沒聽清。
畢嘉珍這才震驚地、一字一頓地重複道: “你媽媽,艾麗葉,現在人在巴 黎!”
杯子是什麽時候掉落的她已經不清楚了,她隻記得低頭的時候才發現鞋子 上濺滿了紅色的**,看起來像血一般。
畢嘉珍也是愣了好半天才從沙發上站起來,拿起那瓶葡萄酒毫無形象地灌 了兩口,才冷靜下來,掏出手機道:“我得給張如故打個電話,你快點兒收拾 收拾,她人已經在機場了,兩個小時之後到。完蛋了,她要住在哪裏啊?她是 不是特別高?你那張小床睡不下吧?你愣在這裏幹什麽呀?”
顧爾這才如夢方醒,連忙拿起紙巾擦地板,可是擦了半天也擦不幹淨,她 隻好一次又一次地拽下紙巾,到最後導致整個地上都是被浸透的紙巾,看起來 越發像恐怖片畫麵。畢嘉珍打完電話回頭,愣了一下,才蹲下去握住顧爾的肩膀大叫道:“你冷靜一下!”
“可是……”
也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別的什麽,顧爾竟然滿眼是淚,畢嘉珍怔了好久 才溫和地說:“你緊張個什麽勁兒啊?你不是一直都期待見到自己的父母嗎? 現在她來了,你應該高興才對呀!喂,看著我!沒有什麽好怕的,你明白嗎? 張如故一會兒就回來了,我們都會陪著你的!”
“我是不是應該去換件衣服?我的鞋子都濕了……”顧爾語無倫次地說 著,腦子裏閃過的卻是自己在網上看到過的媽媽的照片。
她年輕時曾經也是個紅極一時的模特,互聯網上還留著她曾經拍過的照 片,她或是站著或是坐著,麵無表情或者微笑,化著十分精致的妝,穿華麗的 衣服,美貌不可方物。
之前人們提起顧爾時總是會順帶提起她,認為顧爾繼承了她的好基因,但 事實上顧爾隻是繼承了她的身高而已。她太美了,美得讓人簡直無法想象這樣 一個人會存在於現實當中。
然而如今她卻要出現了。
顧爾仿佛這時才明白過來似的,大叫了起來:“天哪!我媽媽!”
畢嘉珍笑了起來,道:“沒錯,你媽媽!”
媽媽就坐在那裏,她穿著黑色的羊絨衫、長褲、馬靴,明明是再普通不過 的打扮,穿在她身上卻雍容高貴,儀態萬千。
顧爾一看到她就定在了原地,等待的時候想了千千萬萬種形象,結果見到 了,才發現自己的想象力是多麽貧乏。
見到顧爾,她也愣了一下,但隻是一下,不到一秒就恢複了原本的神色, 有些驚訝地說:“你都長這麽大了呀!”
這便是她對顧爾說的第一句話,也許很久以前,她也曾哄著顧爾入睡,給她唱《搖籃曲》,但顧爾記得的,卻是這一句,語氣裏夾雜著一種少女般的輕 快,像是第一次去遊樂園似的,又靈動又驚訝。
顧爾一直站在原地,因為緊張,手一直捏著裙擺,出了汗。她有太多問題 想要問她了:這些年,過得好嗎?會在巴黎待多久?爸爸還好嗎?
可是此時此刻,卻一個字都講不出來。
最後是張如故打破了僵局,幫顧爾把行李箱提到畫廊深處,問: “愣在這 裏幹什麽?快走過去讓她看看。”
他幾乎是推著顧爾走到了媽媽麵前,湊近了,顧爾才發覺她跟照片比起來 老了許多——當然老了許多,畢竟那麽多年過去了。
她眼角眉心都有了皺紋,並不易覺察,也不難看,反而有一種慵懶的氣 質。她凝望了顧爾良久,才說:“你比較像你爸爸。”
一聽到這句話,顧爾才焦急地問:“他還好嗎?”
“還好,瘦了一些。”她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麽一句,說完才反應過來答非 所問似的,眨了眨眼睛又道:“呃……我的意思是他沒你想象中那麽慘……”
越說越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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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爾算是明白了,她根本不太會講話,或者更誇張一點兒說,她根本不會 跟人打交道。
畢嘉珍見狀便主動招呼道:“站著幹什麽呀?快坐下來說話。”
畢嘉珍也算是數一數二的美女了,但在顧爾的媽媽麵前,頓時又像個普通 少女了。
她一見畢嘉珍就笑了起來,問張如故: “這是你女朋友?來,這是給你的 見麵禮。”
說著她便從手上摘下一枚戒指道: “這是我用第一次賺到的錢買下的戒 指,當時不知道怎麽的,就想要鑽石,如故這些年來一直照顧顧爾,對我有 恩,他媽媽去得早,就當我是替他媽媽給的好了。”
畢嘉珍卻不肯收,說: “太貴重了,我不能收,再說,我也不喜歡這些東 西。”
話雖然客氣,語氣卻還是驚訝的,怎麽會有人第一次見麵就送這樣的禮物 呢?
媽媽也有些尷尬的樣子,笑了笑才把戒指戴回到手上,道:“也好。”
顧爾看了她半天,才啞聲問:“你還好嗎?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也不算太糟。”她淒楚地笑了笑,那副表情簡直有種小女孩般的不知所 措,仿佛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似的,她說,“國內的開銷不大,我也不 算吃苦了,就是有些人……”
她沒有再說下去,而其他人卻還在等待,一時間房內靜悄悄的,她有些尷 尬地想著措辭,一會兒擺弄著口袋裏的手套,一會兒又翻著包,原本還算融洽 的氛圍受她影響,忽然之間也跟著緊張起來。
看到這一幕,顧爾有些揪心,現在她明白他們口中的“東方魅力”是怎麽 來的了,這些熱情洋溢的外國人把她的呆滯當成了神秘,又把她的笨拙當成了 特別的氣質。顧爾正準備安慰她幾句,她卻忽然站了起來,說:“算了,忙了 一天,你們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說著,她挽著一個手袋站起來,顧爾焦急地問:“你去哪兒?”
“我訂了酒店。”她答得理所當然,走出去幾步,忽然又回頭,凝望著顧 爾,猶豫地問:“你要不要抱一抱我?”
這樣的對白,恐怕一般人都想不出來,可是由她說出來,卻有種說不出的 淒惶。顧爾啞然站在那裏,簡直不知道該怎麽做是好。還在遲疑,她卻又笑 了,說:“算了,明天再說。”
說完她就快速走了,像是要逃跑似的。顧爾目瞪口呆,張如故卻笑眯眯地 說:“她是太緊張了,我去送送她。”
他抓起大衣追了出去,頃刻間房間裏就剩下顧爾和畢嘉珍兩個人,顧爾還 在回味剛才發生的一切,畢嘉珍忽然怪叫起來:“我還一直覺得,我算是長得 不錯的呢!見到了你媽媽才發現什麽叫傾城傾國,你怎麽會有一個這樣的媽媽 呢?”
顧爾啞然失笑,她也沒想到自己會有一個這樣的媽媽,該怎麽形容呢?幼稚,還是單純?
但不管怎麽說,這都是一件好事,她缺席了多年的至親,終於有一個出現 在她的生活中了,雖然跟想象中不太一樣,卻一點兒也不妨礙顧爾開心。
那天夜裏她很晚才睡著,腦子裏翻來覆去想的都是媽媽的麵孔,以及以後 的生活,她太興奮了,以至於第二天鬧鍾響了都沒發現,一覺醒來已經是中 午。
張如故還以為她早已去學校了,也沒有叫她,看到她頭發蓬亂地從畫廊前 跑過還以為是錯覺。顧爾邊跑著邊時不時笑幾聲,嘴巴越咧越大,恨不得對著 所有人大叫:“我有媽媽了!”
而學校裏正是課間休息的時候,一群人在食堂裏圍坐著討論著什麽,顧爾 精神十足地跟大家打招呼:“中午好!”
大家都詫異地看著她,原本顧爾還以為他們是因為她太過高興而感到奇7
怪,但看了一陣子才發現不是那麽回事,他們看她的眼神,與其說是驚訝,不 如說是震撼。
好半天才有人衝顧爾大叫:“小鴿子,你哥哥上電視了!”
顧爾詫異,她哪兒來的哥哥?
一抬頭,顧爾頓時愣住了,電視上,正在播放的,是許佑言走秀時的照 片。
然後就像她之前擔心的那樣,電視屏幕下方寫著的卻是:一代巨匠趙國鬆 的遺囑之爭。 許佑言的照片放完了,放的是趙國鬆的照片,然後是趙國鬆與張 如故的合影,再然後,是顧爾與許佑言的合影。
世界就是這麽小,抑或,是命中注定的,他們注定是要被捆綁在一起的, 一前一後地在巴黎這個天堂般的都市裏擁有一席之地,又一前一後地被命運擊 碎。
所謂劫難,是命中注定的業障,她有,他也有;她躲不了的,他也一樣躲 不了。他們像兩隻在森林裏迷失的動物,隻能相互依偎著,才能度過這漫長而 陰冷的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