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舀一瓢黑色陽光

如果她懂得什麽叫作恨的話,

恐怕早就不用像現在這樣,靠假裝逞強去做人了。恨是一種很強大的力量,以恨為起點,人們總是會跑得出乎意料地遠。

她不是很會恨別人的人,

當天晚上葉雨天的電話就來了,就在韋耀年離開四個小時之後,我的手機屏幕亮起,看到那個名字我就忍不住笑了,我說過,她不是很會恨別人的人, 如果她懂得什麽叫作恨的話,恐怕早就不用像現在這樣,靠假裝逞強去做人了。恨是一種很強大的力量,以恨為起點,人們總是會跑得出乎意料地遠。

接通電話之後很久她都沒有說話,我心平氣和地看著牆上的掛鍾在心裏默數,一、二、三、四……數到第十秒的時候她終於開口了,道:“我沒想到你曾祖父是那樣離開的。”

“是嗎?我親愛的表哥沒有跟你講嗎?”我笑。

她有些生氣的樣子,問:“你為什麽非要這樣講話?” “非要怎樣講話?”

“朱梓源明明不是因為這件事才不理你的,你為什麽還要假裝是因為你害死了你曾祖父?你何必騙韋耀年呢?他隻是呆而已,又不是傻,如果韋耀年知道了朱梓源不理你的理由你保證他還會來看你嗎?”

她的聲音提高了不少,每次她大聲說話的時候就會顯得很稚氣,像個在跟別人鬥嘴的孩子一樣。我故意用一種很輕柔的聲音說:“我隻是沒有說出全部真相而已,這也算騙嗎?”

“你自己心裏清楚!”

我還是在笑,問:“那你為什麽不告訴他呢?”

她不說話了,隔著話筒我也能感受到她的怒火,生氣的時候她除了大喘粗氣之外幾乎什麽也不會,可憐的女孩,大概是因為沒有人像父母一樣可以讓她光明正大地生氣,生完氣還能繼續保持關係,才把所有的情緒都壓抑在心底的吧?

隻是她再聰明,也不會想到我就是故意惹她生氣的吧?沒什麽原因,我就是單純想看她生氣而已。朱梓源曾經說過我腦子有問題,我從來都不否認這一點。

但葉雨天並沒有陪我玩這個遊戲,她氣完了,就又恢複了平靜的語氣,甚至有些溫柔地說:“請你不要傷害韋耀年,他很傻的。”

“你剛才還說他隻是呆,不是傻。”我說。 “算了,我不跟你說了,你好自為之吧!”她終於掛掉了電話。

我看著手機,詫異於朱梓源終於把他拒絕見我的原因跟葉雨天講了,我還以為他永遠也不會講呢。

而那件事就更簡單了,不外是因為我憎恨雙胞胎,所以報複了他們而已。我在家裏被關了六年的禁閉,那六年裏我總算想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不是因為他們,我曾祖父不會死,我也不會被人關在房間裏。想明白了之後我就寫了一封信給雙胞胎的媽媽,假裝我是雙胞胎爸爸的第三者,強烈要求她跟她老公離婚——我並不是真的希望他們離婚,我隻是想讓雙胞胎過得不順心而已,當時我看過很多電視劇和小說,能想到的方法有限。可是也不知道怎麽的,他們真的離婚了,朱梓源一下子就猜到了那封信是我寫的,拿著那幾張紙跑到我家惱怒地問:“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是他們害死曾祖父的!”我說。

“他們可沒有拔掉呼吸器!”他突然大叫了起來,“那時候我爸爸已經請到了願意做這個手術的醫生,人就在飛機上!是你拔掉了呼吸器!你說是曾祖父讓你拔掉呼吸器的我相信你,我相信他是真的不想治療,相信你也是真的為他好,可是這關雙胞胎什麽事?他們從頭到尾都沒有接近過那個房間一步!”我愣住了,這是我第一次知道這件事,第一次知道,原來我曾祖父可以不用死的。

“沒有人相信他們的謊話好不好?也沒有人因為你拔了呼吸器就責怪你! 你當時隻是個孩子,大家能怎麽辦?殺了你給曾祖父陪葬嗎?”他怒吼著,雙眼像著了火一樣。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生氣,心裏很怕,卻還是倔強地說: “你撒謊!如果沒有人責怪我我為什麽要被關在房間裏麵?”

“你為什麽不去問問你爸媽,問問他們為什麽關著你?他們是害怕別人找你的麻煩你懂嗎?”他用力地撕扯著那幾張紙道,“可是你幹了什麽?你待在房間裏都能拆散別人的家庭!他們是我的弟弟啊!”

“是嗎?這就是你不肯告訴大人旱冰鞋是他們放的原因嗎?整個房間隻有你一個人年紀足夠大,能說出事情的原委,可是你沒有說!”我突然也叫了起來,問,“就因為他們是你的弟弟?那我呢?我難道不是你妹妹嗎?”

他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才說:“我沒有你這樣的妹妹。”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他轉過身背著我,隔了很久才平靜地說:“我是真的相信你跟我那些妹妹不一樣,真的相信你會成為一個特別厲害的人,你比她們聰明,也比她們漂亮,可是我寧可要一些笨妹妹,也不想要你這樣一個惡毒的妹妹。以後我不會再來看你了,你也不要再打電話給我,不要聯係我,你好好想想你究竟做了什麽,想想紹吉、紹祥,是不是真的壞到了要讓你拆散他們一家的地步。”

說完這些話,他就走了。他說到做到,真的沒有再來看過我,也不肯接我的電話。

所以不要問我為什麽要傷害你,葉雨天,因為他對你的好,原本都是屬於我的,你搶走了,你明白嗎?

或者我就是單純地不想讓你快樂而已,我希望你能體會我曾經體會過的苦,希望你能像我一樣孤獨,希望你跟我一樣絕望。

那樣,或許有一天,我們就真的能夠彼此理解了吧?而到那個時候,我們才能成為真正的朋友。

那個許願網站則熱鬧了許多,“天使在線”,多土的名字,真虧他們還在繼續用。每當打開那個網站的時候我都要笑半天,繼而開始點擊那些雖然號稱是願望,實則是欲望的東西。昂貴的裙子、與偶像見麵、發一筆橫財……這就是他們在癡心妄想的東西。所謂的許願網站2.0版也並沒有什麽區別,一樣是 在字裏行間充斥著貪婪、自私、懶惰,我一個一個地點進去,偶爾才能看到些有趣的願望,但也早已被人預訂了——空心的小天使變成了實心天使,旁邊則是執行人的ID(用戶名)。

就在我瀏覽這些的時候,我的信箱亮了一下,我點開,看到是韋耀年發來的消息,他問:怎麽樣?現在是不是熱鬧很多了?

網站快建好的時候我們就惡作劇似的注冊了兩個賬號,他的叫“管理員”, 我的則叫“第一個用戶”。我回複:看起來還不錯。葉雨天的賬號是什麽?

他發給我一個鏈接,我點開,看到她的個人主頁內標了一整排小天使,那都是她實現了別人願望的證明,而那些願望也都很簡單,不過想要交朋友,或者想要收到生日禮物罷了。其中也有一些是關於明星周邊的,不用說,一定是我那個娛樂圈的表哥幹的。他現在稍微有些名氣了,因為暫時想不到自己可以拍什麽,就常年在別人的劇組裏客串一些小角色。“知名男配角”,這是他現在的名號。

網上還是有不少人在關注他的,大約是因為他跟別的演員氣質不太一樣, 他總是樂嗬嗬的,性格沉靜,從來不炒作。粉絲們都覺得他很儒雅,然而隻有我知道,那種儒雅是來源於他根深蒂固的懦弱。他幾近苛刻地做著別人眼裏的好孩子,不敢也不肯得罪任何人,導致他百上加斤,不堪重負。

就好比他疏遠我之後的那幾年,我幾乎每天都打電話給他,他不接,我就寫信。為了打探他的消息我甚至交了好幾個筆友,都是他的同學。他們說他不愛說話,很孤僻,但性格很好……我邊看著這些信邊想象著他坐在教室裏的模樣,我一遍遍地在紙上寫下“對不起”三個字,再在第二天上學的時候把信寄過去。他從來沒有回複過我,正當我以為他真的是個殘忍的人的時候,他卻突然出現了。是我十二歲生日那一天,放學回家後我看到他就坐在客廳內,旁邊放著一個包裝精美的蛋糕盒。我父母似乎因為他的到來而變得異常歡欣,做了很多菜,看到他的時候我還是很高興的,放下書包走過去,幾乎是討好地問: “你原諒我了?”

他沒有回答,隻是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盒子道:“外曾祖母的遺物,以前外曾祖父還在世的時候,家裏每個到本命年的女孩都能拿到一件她生前的首飾。”

我打開看了一眼,是一對銀製的耳環,並不是什麽名貴的東西,但因為年代久遠,還是有種說不出的美好。我故意問他:“你其他的‘妹妹們’也都有嗎?”

我以為他會笑的,但是他沒有。他隻是抬眼瞪了我一下,目光依然是厭惡的。那個時候我就明白了,他其實隻是可憐我而已。

然而我並不需要他的可憐,於是我把盒子放回桌子上,道:“這麽貴重的禮物我不能收,我畢竟不是你妹妹。”

我媽媽立即大叫起來:“你瞎說什麽呢!怎麽跟你表哥說話的?”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稍後他站起來要走,我忽然又後悔了,追了出去拉著他的袖子問:“我到底要怎樣你才能原諒我?”

他沉吟了很久,才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小字條遞給我說:“去交幾個朋友吧,曼枝,你並不是你以為的那麽堅強。別再寫信給我了。”

說完,他用力地把我的手指掰開,然後繼續往前走。那時候那間工廠已經開始搬遷了,走廊裏堆滿了雜物,走廊盡頭的小窗勾勒出他寂寥的身影,我絕望地看著,大叫:“我錯了還不行嗎?我求求你不要再生我的氣了!”

可是他沒有回頭,一次都沒有。

人生是很漫長的。

搬到現在的小城之後,我逐漸明白了我曾祖父的話,明白了從希望等到失望,又從失望等到絕望是什麽感覺。我現在的住處其實並不算太差,我父母也不再關著我了,然而我卻已經習慣了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靜靜地看著窗外的雲飄來又飄走,一天又一天。剛到達這裏的時候,我跟我父母有過一次很激烈的爭吵,那時的工廠區比現在要荒蕪得多,到處都是正在建設的工地,馬路邊堆滿了沙子和泥石,一下雨就髒得要命。我父母小聲在房間裏抱怨:“幹嗎把我他們總以為他們生活不幸是因為我拔了曾祖父的呼吸器,所以朱梓源的外公才冷落他們,殊不知調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當管理人員,如果他們足夠優秀的話完全能成為一城之主。這麽多年來他們福也享過了,錢也賺到了,卻還是不知足。我當即就忍不住叫道:“調你們到這裏來跟我有什麽關係?紹如的父母也在分公司,怎麽不見他們抱怨?”

“我就是隨口說一下怎麽了?誰說跟你有關係了?”

“那為什麽提到那件事?那件事是哪件事?想要說你就大大方方地說出來,我又不是沒長耳朵!”

我媽媽看了我一會兒就哭了起來,我爸爸便站起來嗬斥我:“回你的房間做功課去!”

他們都不喜歡我,其實這很好理解,因為他們搞不明白我在想什麽,又本能地覺得我比他們更聰明罷了。就像葉雨天那個小哥哥一樣,說是望子成龍, 然而當子女超出父母太多的時候,他們又會本能地抗拒。我在房間裏用力地揪著自己的頭發,一遍遍地在心裏尖叫,很想有人能來救救我,卻又不知道可以找誰來救我。過了好半天我才打開電腦,朱梓源給我的小字條我已經給葉雨天了,可是網址我還保存著。我在上麵發布了我的願望:請你原諒我。請不要不理我。請你打電話給我。求求你打電話給我。

我想如果朱梓源能看到的話,一定會打給我的,我並不是那麽輕易開口求救的人,我想至少這一次他會明白的,我是真的需要他。

等了很久電話才響起,我接起,那邊傳來的卻是一個陌生的聲音,“你好?”她不確定地說。

“你是誰?”我問。

“我在那個許願網站看到你的願望,呃……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幫到你,所以想先打個電話問一問。”她的聲音怯生生的,可是很溫柔。

我擦掉眼淚才說:“我沒想到真的會有人打給我。” 她笑了,道:“那樣的話願望不就白許了嗎?”

我很喜歡她的聲音,像春風一樣有種說不出的溫暖,我小聲說:“我被父母關在家裏了,沒有朋友,我很想找人聊聊天。” 她很驚訝,問:“為什麽呀?” “因為我犯了錯,被懲罰。”

“好可憐。”她的語氣裏有種真心實意的關懷,她問我,“你多大啦?” “十二歲零幾個月。”

“那,待在家裏也沒什麽問題吧?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不怎麽出門呢, 雖然我父母並沒有鎖住我,不過我呢,當時也沒什麽朋友的。”

“為什麽呢?” “因為我性格比較內向吧,長得也不夠漂亮。”她說。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她叫卓雯,我始終沒有見過她,但是在朱梓源的工作室看到過她的照片。的確是個不夠漂亮的女孩子,可是她的表情是嫻靜的,像是離這個世界很遠一般。葉雨天當時指著那張照片說:“當時就是她希望我能代替她成為她父母的孩子。”

我還記得那個時候,我心裏的弦輕微地動了動,葉雨天一臉懷念地望著那張照片,陽光照在她的臉上,讓她看起來出奇地嫵媚。

“一點兒也不醜。”我說。

“是呀,我也從來不覺得她醜。”她很溫柔地笑了起來,看到那樣的笑容,我是嫉妒的,因為那是被人愛過的人才會有的、晴朗的笑容。

世界就是這麽小。朱梓源把那個網址給了我,我又給了葉雨天,然後現在葉雨天又接替了卓雯每天在這個網站撫慰著別人。我盯著那一串串小天使的時候忍不住想,其實我也可以的不是嗎?反正我還不知道我想要什麽,而別人想要的又總是那麽簡單。葉雨天能做到的難道我會做不到嗎?

我發了一個私信給韋耀年,問:隻需要點一下那個小天使就能幫到別人嗎?

他還在線,回複說:點一下就表示你答應完成那個人的願望,然後就可以獲得那個人的聯係方式,願望實現後許願的人會贈送你一個小天使,大概就是你要幫誰?他又問。所有人。我說。

那之後我就忙碌了起來,實現別人的願望,並不是什麽很難的事情,尤其是在那個網站上許願的都是些年紀很小的女孩子,零花錢不夠多,想要書,想要流行的飾品,想要幾個朋友,想要有人傾聽自己……這些對我來說都再容易不過。暑假正式開始,我清閑得要命。我父母在給我零花錢這件事上從來都很闊綽,而我又沒有可以花錢的地方,跟童年時一樣全部扔進一個罐子裏,久而久之也變成了很大一筆。

我一個一個點開那些願望,再一個一個點擊那些小天使,買來大家想要的東西,最後一個一個寄過去。

韋耀年來看望我的時候我就在忙著這些,我不僅買了那些東西,還很認真地打包好,用漂亮的包裝紙裝好,再塞進手寫的卡片。這一次我邀請他來了我家,下午時分,我父母都不在,窗外依舊是空****的工廠區街道,以及晴朗的藍藍的天。我家裏幾乎沒什麽家具,因為誰也不知道我們會在這裏住多久,客廳大得幾乎可以打羽毛球。我就坐在地上包裝禮物,填寫快遞單,韋耀年進來的時候愣了一下,看著地上堆得滿滿的東西問:“這是什麽?”

“許願網站上別人的願望啊。”我說,“快來幫我填寫快遞單。” 他茫然地走進來,在我旁邊坐下,問:“你弄這些多久了?”

“也沒多久,一兩個星期而已。”我說,“對了,不要把這件事告訴葉雨天他們,他們不知道我的賬號吧?”

“應該不知道吧。”他不確定地說,然後就開始低頭寫單子,我依稀能感覺到他有什麽問題想問我,但到最後也沒有問,隻是時不時地抬頭看我一眼, 欲言又止,然後又開始忙碌了。

傍晚快遞員來取件,我請韋耀年出去吃東西,就在那個亂糟糟的“小吃街”。廉價的折疊桌椅依次擺開,地上丟滿了垃圾,做飯的廚師來不及洗鍋就要繼續炒下一道菜,那些比我們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好奇地看著我跟韋耀年, 那天我穿著一件淡藍色的連衣裙,裙擺太長,幾乎垂到了地上。韋耀年忐忑不安地說:“我們不能去別處嗎?”

“去哪裏呢?這附近沒什麽像樣的店鋪的。”我說,“快吃吧,這裏看起來不怎麽樣,但味道還是不錯的。”

不遠處的灶台上大火不斷地騰升,炎夏特有的高溫籠罩著我們,我邊吃東西邊跟韋耀年打聽葉雨天及朱梓源的事,他似乎也不大清楚,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很快暮色就降臨了。我再次送他去車站,臨別時他說:“你要不要回去看看葉雨天?雖然上次分開時你們關係不大好,不過我覺得她應該還是願意見你的吧?她不是那麽小氣的人。”

他說的是“回去”,而不是“去”。我忍不住笑了,道:“害她唯一的親人差點兒死掉,可不是小氣不小氣的問題。”

他呆了一下,然後咬了咬嘴唇,小聲說:“我以為你不是故意的。” 這可愛的人。我再次笑了,語氣輕快地說:“我是故意的。”

候車室傳來檢票的廣播通知,我道:“再見啦!”接著掉頭走開,走到電梯口的時候韋耀年卻突然追了上來,拉住我的胳膊一字一頓地說:“你不是你以為的那麽壞,我知道你想幹什麽,可是沒必要的,曼枝,真的沒必要。”

“你開玩笑吧?我都不知道我想幹什麽,你怎麽會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篤定地說,“你是想讓他們重新注意到你,其實你很寂寞的對吧?其實你很想念他們的……”

“少來了,誰會在乎他們的想法?”我粗魯地打斷他。他凝視了我一會兒才低聲說:“可是,想盡一切辦法出現在他們的生活裏,不停地打聽他們的消息,如果這不是在乎,怎樣才是在乎呢?”

他鬆開了我的手腕,低著頭道:“小的時候我也做過這樣的事,那時候我很想加入籃球隊,所以每天早上趁別人去玩籃球之前先抱著一個籃球去練習投強迫把籃筐讓出來,心裏都挺開心的……”

他的聲音很輕很柔,可是我也說不清究竟是哪一點讓我惱怒了起來,我大叫著:“我才不是你呢!你少自以為是了!”

我轉身要走,他又追了上來,我下意識地伸手推他,他退後一步,就這樣從扶手電梯跌了下去。高鐵站的候車室在二樓,下行電梯並沒有多少人,他幾乎就是滾下去的。周圍的人發出驚訝的叫聲,然後圍過去查看他的身體狀況, 我看到他的腦袋流出血來,於是一瞬間那種恐懼又裹住我了——我曾祖父去世的那一天,我躺在**縮成一團,周圍的空氣猶如冬日般冰冷,我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心裏那麽怕,卻連求救的力氣都沒有,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天亮起來, 眼睜睜地看著濃鬱的夜裏閃爍著的星辰,如同嘲笑一般地退出天幕。

沒有人知道那個時候我在想什麽,就像現在一樣,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想什麽。我隻是呆呆地看了韋耀年一會兒,就轉身跑開了。

有一件事我沒有跟朱梓源說過,就在我的曾祖父去世五年後,那對雙胞胎找到了我。他們千辛萬苦打聽到我念書的學校,趁我父母還沒有出現之前在學校的走廊裏攔住我,幾近邪惡地跟我說:“喂,你害死了我們的太爺爺,居然還有臉活下去啊?”“你的同學知道你是殺人凶手嗎?”“你這個害人精,認識你的人純屬倒黴!你應該離你的同學遠一點兒!”

他們扯著我的辮子,拉著我的裙子,我尖叫,我的同學們卻都隻是看著。那一年雙胞胎已經是初中生了,依舊胖胖的,我的同學們都不敢上前阻攔,直到老師經過他們才離開。我整理好了衣服和頭發,到處尋找前來接我的爸爸, 可是在我靠近他的車子的時候,我清楚地聽到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悲傷又無奈地看著我。他,竟然眼睜睜看著我被欺負而無動於衷。

於是我隻能假裝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很多年前我問過曾祖父一個很幼稚的問題,這世界上好人多還是壞人多,我曾祖父想了很久才說:“可能還是好人多吧。”

但隔了一會兒他又說:“可是這個世界上有那麽多人,壞人的數量也還是不少的。所以呢曼枝,將來你要學會保護自己才行,這樣壞人就不敢欺負你了!”

我聽了他的話,努力讓別人不再欺負我,我承認辦法是有些拙劣卑鄙,可是我做到了不是嗎?冒名寫信,拆散了他們的父母,他們真的沒有再來找過我。沒有多少人知道,其實直到現在我還在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我就像當年觀察朱梓源一樣交了很多網友,在必要的時候旁敲側擊地打聽雙胞胎的消息。我說過的,以恨為起點,一個人可以走很遠。我唯一的快樂不過就是看到他們不幸福罷了,因為沒有那些恨,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撐過這些年,沒有恨也沒有愛的話,那麽我就什麽都不剩下了。

而朱梓源始終沒有回答過我當年的那個問題,如果搶劫了一個強盜,那麽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呢?如果被壞人欺負了之後去複仇,那麽這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

如果你知道你的弟弟們曾經做過這樣的事,你會試著去保護他們嗎?還會問我他們是不是壞到了值得我去拆散他們家庭的地步嗎?你究竟有沒有試圖弄清楚你在為什麽人抗議?

然而韋耀年和葉雨天是不一樣的,他們並沒有傷害過我,我卻忍不住要去傷害他們。

再一次地,我把自己關在了房間裏麵,像小時候一樣,覺得隻要不出門, 看不到任何人,就不會有人來傷害我了,而我也不會傷害到別人。我不是害人精,我不是故意的,請你原諒我,韋耀年,我不是故意的,是你非要追過來的……但是請你原諒我。

我不知道就在我把自己關在房間內的這段時間裏,我在那個許願網站出名名,許多人都說那個網站有魔法一般,許了願真的會實現。就連我那些不怎麽上網的同學都聽說了這個網站,在班級群裏訴說那個網站有多厲害。

“有個女生許願想要一套房子,然後有人送了她一幢大別墅呢!”他們很誇張地說。

而我卻再也沒有登錄過天使在線,韋耀年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過來,我都沒有接,後來連葉雨天也開始打電話,我也沒有接。我隻是日複一日地坐在**盯著牆上的掛鍾看,每一秒過去,都會“嗡”一聲。空調則在滴著水,“滴答滴答”。夏日是四季裏最漫長的一個季節,太陽將整個大地烤得毫無生機, 仿佛一切都死寂了一般。可是會過去的,總會過去的。

然後有一天門鈴就響了,我佯裝沒有聽到,依舊躺在**,這時外麵卻傳來了葉雨天的叫聲,她大聲說:“薑曼枝,我知道你在裏麵,你快點兒開門!”

她的聲音還是跟以前一樣元氣十足,聽起來輕快,卻隻是假裝振奮罷了。我默不作聲地看著大門,她敲累了,繼續說:“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推韋耀年的,他想跟你說他沒什麽大礙,可是你不肯接他電話,他現在打了石膏,沒辦法過來,他隻是想讓你知道他沒有在生你的氣,你開門好不好?”

我還是不為所動,把頭埋進雙膝之間,她沉默了一會兒,聲音忽然也跟著降低了,說:“他都跟我說了,許願網站的那些事,雖然他覺得你是想引起我們注意才這樣做的,可是我覺得不是。”

我把目光轉向了房門,陽光在地上留下了一塊四角形的光斑,透過那扇門,我幾乎能看到葉雨天正在以跟我一模一樣的姿勢坐著,她很輕柔地說: “還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嗎?你也跟現在一樣,把自己存下來的錢一股腦地送給別人,那時候我們才見過幾次麵而已,根本不算熟悉,可是你一點兒都不在乎。我覺得,其實你並不是因為有什麽目的才那樣做的,你隻是不願意把別人都想得太複雜了,總是一開始接觸就交心,把自己身上的秘密都說完了,就不用再測試別人能對你忍耐到什麽程度了,是這樣的吧?”

我愣在了那裏。

“在我看來你在拚命地尋找信任別人是什麽感覺,可是呢,友情並不是這麽一回事啊。”她繼續說,“大家在判斷要不要跟一個人成為好朋友的時候, 並不是通過你曾經經曆過什麽啊,大家更在意的是之後會一起經曆什麽。無論自己犯了多大的錯都希望對方能夠原諒你、接納你;無論怎麽假裝惡劣都希望大家理解你、忍受你;無論走多遠希望回來的時候對方還在……這並不是友情的定義,這是親情啊。”

我拉開門,看到她果然抱著雙膝坐在走廊上,見我開門,她側過頭衝我微微笑了一下,才站起來拍了拍褲子道:“我會把朱梓源帶到這裏來的,你無論測試多少人都不會再遇到一個能代替你表哥的人,可是你表哥還在不是嗎?這一次好好地跟他說話可以嗎?想要別人對你誠實,自己先試著誠實一點兒,把你的想法告訴他,他會明白的。”

她伸手擦了擦我的臉,我呆了一下,才發現自己臉上是濕的。我在哭嗎?奇怪,我為什麽在哭?

而我隻是眼睜睜地看著她跑開,一如多年前朱梓源離開的那個下午,隻是這一次葉雨天在走到走廊盡頭處特意停了下來,然後回過頭對我用力地揮了揮手。

“等著我啊!”她說。

也許她說的是對的吧?也許,我的確是在渴求什麽人,能夠像從泥潭中將我撈出來一般地拯救我。自從我曾祖父去世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的人生全部開始錯了,就像一堆原本搭建得好好的積木,當某一塊搭錯了之後,之後的部分就搭得奇形怪狀,我所有的機關算盡都是欲蓋彌彰,所有的處心積慮都是亡羊補牢,我就像建築工人一樣拚命地拆東牆補西牆,想把那些斷壁殘垣堆砌成最初的模樣,可是到頭來等所有人都離開了我還沒有修複好自己的棲身之地。我就像是上錯了弦的鍾,眼睜睜地看著旁人走過,自己卻隻能逆時針地旋轉, 一圈,又一圈,像個死循環一般,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房門忽然就被打開了,我看著朱梓源不可思議地走了進來,身後則是笑眯眯的葉雨天和打著石膏的韋耀年。我父母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茫然地看著這幾位客人和正在哭泣的我,我望著他們,想起朱梓源曾經跟我說過的: “你將來的日子會過得很苦的,你知道嗎?”

“你說過你會保護我的,不會讓他們欺負我的!你說過你會陪著我的,你說過的!”我突然就忍不住喊了出來。如果你做不到的話,為什麽要給我那樣的希望?

“你說過我以後的日子會過得很苦的,可是你沒有跟我說過會是這樣的……”我喃喃道,“你說過你會陪著我的……”

世界靜悄悄一片,我的心就像一片荒原,隻有一陣陣的風吹過,卻沒有人。一個人都沒有。我順著風跑,逆著風跑,卻哪裏也去不了。沒有人在等待我,沒有人回應我,隻有我的回聲與風。

這時候有人抱住了我,在我耳邊小聲說:“對不起。” 他一遍又一遍地道歉,說:“對不起,是我沒有做到。”

我想起我最初在那個許願網站上寫下的句子:請你原諒我。請不要不理我。

那之後我一直刷新,期待某一刻有人點擊那個小天使,從希望等到失望, 再從失望等到絕望。現在我早已心如死灰了,那個天使卻真的來了。

越過朱梓源的肩膀,我看到葉雨天猶如鬆了一口氣般地衝我笑了一下,然後攙扶著拄著拐杖的韋耀年走了。韋耀年就像個殘疾人一樣一瘸一拐的,在離開前又轉過頭,給我做了一個“我很好”的手勢。

真好,這一次,我終於再也沒有給別人帶來不幸了。

暑假的最後幾天,我還是一個人度過的,我並沒有一下子就多出許多朋友來,隻是現在我的手機會偶爾響起,韋耀年和葉雨天時不時會發來一些消息慰問我一下,實在沒話可說的時候,就幹脆轉發那些無聊的網絡段子,但不知道為什麽,有時候我卻會真的笑起來。

我父母總算覺察到了我的心理問題,跟朱梓源商量過後,他們決定去給我找個心理醫生。在這片工業區是不會有心理醫生的,於是他們厚著臉皮去求朱梓源的父母把他們調回總公司。

“隨便做什麽都行的,我們倆不介意。”我聽到他們在電話裏這麽說。 他們始終沒有勇氣徹底脫離食品集團,當然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成年人的世界終究是由盤根錯節的利益與關係構成的,我並不能強求我父母一夜之間就變成勇敢有主見的人,可是來日方長,我想,也許最終會有那麽一天的。於是我終於要離開這座工業小城了,我父母手忙腳亂地收拾著行李,又到處打電話托關係給我找一所像樣的學校。我依舊待在自己的房間裏,盯著牆上那隻鍾表看。夏日依然在,馬路上依然沒什麽聲音,我的房間已經徹底空了下來,陽光照射著浮在空氣裏的那些塵埃,我就這樣靜靜地坐著,想著我的曾祖父,想著我生命中的這十六年。

然後門鈴響起,是搬家公司的員工,我站起來提著行李,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在關門的刹那,我看到那隻鍾的秒針真的停了下來。

就像一個預示似的,忽然之間我看到了我的曾祖父,遙遙地衝我笑著,如同多年前一樣,輕輕地跟我說:“曼枝,要想辦法讓自己幸福起來。”

我會的。我在心裏說,這一次,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