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離花謝還有小時

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能懂什麽承諾呢?是我太天真而已,把那些話當成了誓言一般, 長長久久地埋在心裏,傷心失落的時候拿出來想一想,就又有了力氣。

收到韋耀年的短信是在周末,黎明時分,世界靜悄悄一片。夏日的天空總是很好看的,尤其是天空漸漸亮起的那一小會兒,深夜像是兌了墨水一般漸漸變淡,可是星星卻還是看得很清楚,像白鑽,一閃一閃的。地的盡頭原本是些濃鬱的深紫色,然後一眨眼就變成了絢麗的紅,快得令人驚歎,又美如夢幻,那時候,我總是會懷疑到底地球之外的那個世界才是真的,還是這個世界才是真的。

很小的時候我就習慣了趴在窗前看日出和日落,因為被關在房間裏,能看到的唯一有變化的,也不外就是天空罷了。夏日的天空最多彩,一會兒有風,一會兒又突然下起雨來,台風來臨前的雲朵是最漂亮的,厚厚的一大疊,像綿羊似的。最沉悶的則是冬日,總是布滿陰霾,顏色又灰,那時候, 連時間都會變慢,一天就像是永恒般永遠也過不完。

我的房間裏有一隻方形的掛鍾,秒針每跳動一下,就會傳來“嗡”的一聲。我不太確定父母是不是故意買了這隻鍾給我,好讓我在每一次被關在屋子裏的時候都隨著每一秒的逝去靜悄悄地發瘋。他們喜歡折磨我,如同我喜歡折磨他們一般,不會有多少人能明白,其實就是靠著這些深入骨髓的厭惡與憎恨,我們才能相依為命這麽多年。

韋耀年發來短信,他跟我說:葉雨天的奶奶身體好了很多,她們搬到了別處,你不用太擔心。

我笑著回複:挺好的。

他似乎很驚訝的樣子,很快問:你這麽早起床?

我一向起得早。我的手指在手機上快速敲擊,又問:搬到哪兒去了?

他的信息便一條一條地跳了出來,說:好像是以前的一個朋友家附近, 那個朋友去世了,但她父母收了葉雨天當義女,這樣葉雨天以後上學的時候就有人照料她奶奶了……短短一件事情他也能講得亂七八糟,含糊不清,指代不明,手機提示音不停地響起,因為信號的緣故,前後順序也不清楚,我忍不住直接撥了電話過去,問:“卓雯是吧?”

他很意外的樣子,“啊”了一下,又支吾道:“好像是吧,我沒問過叫什麽名字……”

說不清是剛起床還是不知道該怎麽回複我,他的聲音聽起來很不清楚。我險些忘了他是個不太會跟女生講話的人,便調整了語氣,故作輕鬆地問:“葉雨天知道你還在聯係我嗎?”

“知道,”他有些笨拙地解釋,“我覺得我不應該瞞著她,但跟她說了她好像也沒有生氣,我覺得她其實並不討厭你。”

那當然了,她根本不懂怎麽討厭別人,跟我那個一團和氣的表哥朱梓源一樣,最生氣的時候,也不過是像鴕鳥一般把頭埋進土裏,覺得隻要不聯係,就可以彼此遺忘——這麽多年來,他就是這樣對待我的,明明知道我想盡了一切辦法想要見到他,卻還是假裝自己根本沒有我這樣一個妹妹,然後等真正見到我了,又用惱怒隱藏自己的不知所措。

那麽笨的一個人,也不知道怎麽就成了那麽多女孩子心中的救命稻草,葉雨天是,卓雯是,可悲的是連我也是。

我沉默地望著窗外漸漸亮起的天,韋耀年“喂”了一聲,我說:“我還在。”

他才問:“我可不可以去看你啊?”

我倒是呆了一下,天知道問出這句話花掉了他多少勇氣。一想到他在電話那頭麵紅耳赤的樣子,我就覺得好笑,於是說:“來吧。”

“真的?”

“嗯。”

他心滿意足,掛了電話。我又望著窗外的天空發了一會兒呆,才走出房間。我那對懦弱的父母已經在準備早餐了,看到我,先對視一下,才強顏歡笑地跟我說“早”。

看到他們那副戰戰兢兢的樣子,我忍不住嫣然一笑,也說:“早。”

一開始並不是這樣的。

一開始,我的父母也曾很喜歡我,而我也曾接近過那個叫作“幸福”的東西。我出生在一個很大的家族,爸爸有三個兄妹,媽媽有四個;我的曾祖母的家族人都很長壽,她活到了九十三歲,而她的哥哥則活到了一百零一歲。我出生時她已經病得很重了,卻還是硬撐著一口氣,直到親眼見了我一麵,才安然合眼。那時她的親哥哥就在一旁,送走了同輩的最後一個親人,他卻諷刺地迎來了人生第八個本命年。據說接過我的時候,他的雙手是顫抖的,當時我還沒有來得及取名字,他問我的父母:“她是接替我妹妹來陪我的,叫她曼枝可好?”

一走一來,他這樣想也無可厚非,我父母互相對視了半天,才點了點頭, 又問:“那曼枝該怎麽叫您呢?”

他思索片刻,說:“跟我的曾孫兒一道叫我曾祖父吧。”

於是我就在那戲劇化的場景中成了一個小小的主角,按理說給一個剛出生的女嬰取一個剛逝世的人的名字不太好,可是我的曾祖父那邊,怎麽說呢?實在是一個太成功的家族。我曾祖父的兒子,也就是朱梓源的外公,在中年的時候創辦了一個食品工廠,趕上了改革開放的浪潮,到我出生的時候已經是一家市值過億的上市集團。憑借著那家食品公司,我曾祖父的親人都過得很好, 幾乎所有人都在食品公司擁有一份穩定且收入豐厚的職位。而我父母這邊則截然相反,整家人裏沒有一個爭氣的,我滿月時他們剛好失業,我曾祖父大手一揮,就把他們送到了工廠區,還給他們安排了新住處,權當是我的滿月禮。

換句話說,一開始我是個福星,曾經給我父母帶來過好運。

於是每年都有那麽一段時間我被送到曾祖父家裏。他住著一間大別墅,有一個保姆和一個廚子,每逢周末及寒暑假,那間別墅就像變成了托兒所一般, 各種年紀的孩子從屋內跑到屋外,歡笑聲和尖叫聲直衝雲霄。第一次見到朱梓源就是在那間別墅裏,據說他第一次看到我的時候很驚訝,仔細打量了我半天,感慨地說:“她長得可真好看呀!我應該叫她什麽?”

我父母也搞不清楚這麽複雜的親屬關係,就說:“叫表妹好了。”

而我記得他的時候已經是三歲之後的事了,那間別墅裏有一棵很大的槐樹,樹上有一個小木屋,隻有兩三平方米大,朱梓源卻很喜歡待在裏麵。那棵樹對幼小的我來說可真高啊,他會一本正經地逗我說:“曼枝,上來!”

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直到保姆一把把我抱起來道:“摔倒了可怎麽辦? 梓源你找打!曼枝,你記得,將來長大了要找你這個表哥報仇!”

我懵懵懂懂,抬頭,看到他衝我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即便尚不懂美醜,小小的我也發覺他長得跟別人不太一樣,像畫一樣。

那年他十歲,是我們這群孫輩裏最大的一個孩子,有時候會念童話故事給我們聽,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唯獨我會問:“如果搶了別人的東西就是強盜的話,那阿裏巴巴搶了強盜的東西算不算強盜呢?”

朱梓源顯然沒想到我會問這個問題,愣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朱梓源的雙胞胎表弟——也就是食品集團董事長的孫子們,便生氣地大叫:“哎呀,你煩不煩?問這麽多幹什麽?”

曾祖父卻忽然抱住我,開心地說:“梓源哪,你這個表妹可比你聰明多了!”

然後他又捏了捏我的臉,語重心長地道:“曼枝,你將來會跟別的女孩子不一樣的。”

到底是不是呢?其實迄今我都不知道,可是我卻知道,所謂聰明並不能帶來快樂,快樂這件事,有時候是需要運氣的,而我運氣不好,沒有碰到過。

韋耀年倒是很快就過來了,我親自去車站接了他,他照例是靦腆又拘謹的樣子,背著一個很大的雙肩包,手腕上戴著大大的電子表。他始終不敢抬頭看我,也不怎麽說話,直到出租車開到了所謂的“市區”,才驚訝地問:“這裏怎麽這個樣子?”

“因為是工廠區呀!”我說。

對城市裏長大的人來說,工廠區是一個很難理解的概念,而我卻對這裏再熟悉不過。那些稍微高一點兒的整整齊齊的房子是員工宿舍,有鋼化玻璃的是辦公樓,有著矮矮寬寬的窗戶、很大的是車床間,窗戶少的則往往是倉庫……大概全世界的工廠區都長一個樣,建築沉悶乏味,街道死氣沉沉, 便利店和商場在這裏幾乎不存在,隻是每隔幾條街道都有一個像廣場一樣的地方,每個廣場都有一個叫“小吃街”和一個叫“步行街”的地方。那些街道都是露天式,販賣便宜的燒烤、麻辣燙、小炒……各種味道交織,煙火騰升。而空餘的地方則擺著台球桌、地攤等一切如今的城市裏幾乎已經見不到的設施。年輕人為了追趕時髦往往奇裝異服,試圖彰顯自己的個性,殊不知卻成了大部分人的笑柄。

對於家境良好的韋耀年來說,這顯然有些難以理解,對我來說卻是日常。我已經習慣了跟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童年時、幼年時,如今到了青春期,依舊是。

這座小城有一間金碧輝煌的酒店,是給那些老板談生意用的,雖然土,卻是我知道的唯一一個可以招待別人的地方。走進去的時候韋耀年張大了嘴巴, 望著那些寬得誇張的真皮沙發問:“我們真的要在這裏吃飯?”

“除非你想去露天大排檔,”我說,“相信我,在那裏你會更不舒服。”他糾結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菜單上的內容有限,他點了一杯果汁,我提醒他說:“這裏的果汁都是瓶裝果汁倒進杯子裏而已。” “那……還是咖啡好了。”他打量著周圍,還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似的。我看著他,忍不住笑了。掐指一算我們也認識好幾個月了,他在我麵前卻還是很慌張的樣子。葉雨天跟我說過,他很害怕跟女孩子講話,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特意來見我,很想問,卻還是忍住了。倒是他覺得我們一直這樣對坐著很尷尬的樣子,終於還是開了口,問:“你在這裏住了很久?”

“也不是很久,四年而已。”

他便鬆了一口氣的樣子,仿佛如果我從小住到大就很值得同情。我問他: “你從來沒有來過工廠區嗎?”

他搖了搖頭,十分不好意思,說:“我父母都是普通公司職員,說實話第一次去葉雨天家我都愣了一下呢,我是說葉雨天之前的家,當時聽說她要搬家我就去幫忙,不過到了之後發現也沒什麽好幫的,那個小宇回來了——你還記得小宇嗎?他真的是個很聰明的人呀!做事很有條理……哎呀,我剛才要講什麽來著?”

我一直笑著,他看了看我,頓時又低下頭去,耳朵也跟著紅了。我其實連跟這一類男孩子打交道的機會都很少,饒有興趣地望著他,說:“你不用緊張的。”

“我不太會講話……”他抓了抓頭,又推了推眼鏡,忽然一鼓作氣道, “我小時候呢,沒有朋友,別說是女生,其實就連男生我也不怎麽會相處,那時候我爸媽工作很忙,不過我家裏有台電腦,那台電腦對我來說就是唯一的朋友,因為它什麽都知道……”

他又扯遠了,我靜靜地聽著,沒想到最後他卻話鋒一轉,忽然說:“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其實我並不是因為你漂亮才來看你的,而是我覺得你跟我一樣,小時候也沒有朋友。你的那種微笑,怎麽說呢?我小時候為了讓自己顯得正常一些經常會對著鏡子練習怎麽跟別人說話,我覺得你也是。”

他還是低著頭,語氣有些局促,卻很輕柔,我沒有想到他會說這些,忽然就愣了一下。

覺察到我的異樣,他抬頭看著我,呆了一會兒才問:“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沒有。”我還是微笑,自覺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卻還是故作輕鬆地說,“我的確是沒什麽朋友。”

曾經一度,朱梓源對我很好,不僅會送我很多禮物,有時候興致高了還會去幼兒園接我回家。他有一輛那個年代非常流行的變速自行車,閑時就載著我到處玩。我能感覺得到他很喜歡我,大概是覺得我比較有趣。小的時候我總是會產生一些與眾不同的想法,比如說白雪公主買了蘋果為什麽不等小矮人回來之後一起吃,如果小矮人吃到了怎麽辦?比如說灰姑娘的爸爸為什麽會對她的遭遇一無所知,就算是經常要出差回來後也能看出端倪的吧?比如說人魚公主就算不能說話也可以寫字給王子看的呀,為什麽不告訴他真相呢?

每次提到我這些想法的時候朱梓源都笑得很開心,然後對我說:“曼枝, 你將來長大了,千萬不要變成一個俗氣的女孩。”

我知道他不喜歡他那些做作的表妹們,吃飯時端坐著,咳嗽或微笑時會捂著嘴巴。據說這是淑女的表現,但其實也是一種拘束。有些女孩子或許會羨慕這樣的人生,但對於身處這樣的家族中的朱梓源來說,卻像是折磨一般。我父母也深深明白他們不過是在別人家求一碗飯,因此從未把我往大家閨秀那個方向栽培。我念的幼兒園隻是普通的幼兒園,下課後男孩子女孩子一起推推搡搡,十分簡單。沒有那麽多規則,因此我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同。

可是常年在曾祖父家的那些孩子是明白的——那些姓朱的都知道我跟他們不是一家人。他們總是有些疏遠我,偶爾還會欺負我,尤其是那對雙胞胎,總是以作弄我為樂。我有時候生氣了會大叫,這個時候我的曾祖父就會走過來袒護我,批評雙胞胎,久而久之他們卻更討厭我了。

“害死我曾祖父”這件事的罪魁禍首就是他們。那年我五歲,朱梓源十三歲,雙胞胎則是十歲整。那個夏季雙胞胎迷上了旱冰鞋,總是穿著它們在大宅裏滑來滑去。下午一點半,大家都正在午睡,男孩子和女孩子分別在不同的房間裏,朱梓源則依舊在他的樹屋。雙胞胎特意把旱冰鞋放在我的床邊,希望我起床時能夠跌一跤,可是最終他們絆倒的,卻是我的曾祖父。他來查看孩子們睡得怎麽樣,踩到了旱冰鞋,然後就摔倒了。

——其實原本隻是一件小事,可是我的曾祖父已經到了不能隨便摔跤的年紀,僅此而已。

我清楚地記得那個下午,夏季,窗外有風在動,一個表姐的尖叫聲吵醒了所有人,我睜開眼,坐起來,發現大家都圍著我,正在困惑,一低頭,我就看到了他。

誰也不知道他在那裏躺了多久,保姆在別墅旁邊的小房間洗衣服,廚師在準備我們下午要吃的零食,房子太大,沒有人聽到他的呻吟聲。他就那麽趴著,臉著地,朱梓源很快就從外麵衝了進來,他跟保姆一道翻過曾祖父的身體,然後尖叫聲就此起彼伏地響起來,因為曾祖父的臉已經變成了紫色。

就像是已經預料到了什麽似的,我揉了揉眼睛,看向雙胞胎,他們也驚慌地看著我,緊接著就指著我大叫起來:“是曼枝放的!我們親眼看到的!”

周紹吉和周紹祥,就是那對雙胞胎的名字,他們還有兩個堂妹叫周紹如、周紹意,合起來剛好是吉祥如意。我記得他們的臉,小時候胖乎乎的,眼睛很大,很像年畫上的娃娃。略大一些的時候他們成了本市名人,除了家世好之外,主要還是因為他們總是在闖禍,打架、逃課、張揚跋扈,無惡不作。

可是那一年他們還是兩個看起來挺無辜的孩子,當他們這樣說的時候,幾乎沒有人懷疑。我呆呆地看著他們,根本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要撒謊,好半天才喊了一聲:“不是我!”

我希望別的小孩兒可以說句公道話,至少說明旱冰鞋根本就不是我的,可是大家都嚇壞了,躲在保姆懷裏哭泣著。這時候是朱梓源走到了我前麵,把我擋在他身後,對站在一旁發呆的廚師道:“你先去打電話叫救護車,然後通知董事長!”

廚師如夢方醒,連忙跑去打電話。

很快救護車的聲音響徹了整個街道,我們則被安置在房間裏,等著大人來接,最先到的是雙胞胎的父母,他們一進門雙胞胎就撲了過去,一再地聲明不關他們的事,他們一直在房間睡覺,鞋子是曼枝拿走的,曼枝一向很調皮……我默默地聽著,總算明白了什麽是惡人先告狀,其他女孩都一言不發地坐在一旁,朱梓源終於是有些生氣了,說:“不是曼枝,曼枝一直在房間裏午睡。”

“你怎麽知道?”雙胞胎大叫。 “我在樹屋看書,那間樹屋的窗戶剛好對著曼枝的床鋪。”他篤定地說。他撒了謊,樹屋根本看不到我所在的位置,倘若能看到,那麽他就能看到曾祖父跌倒了。

要不然兩件事都能看到,要不然就都看不到,其實是很簡單的道理,但在那個兵荒馬亂的時候,似乎誰也沒有注意這件事。朱梓源的外婆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先不急著說這些……司機呢?先送孩子們回去。”

“我送曼枝。”朱梓源拉著我的手,就像是要帶我逃離危險的地帶似的。我的床頭放著曾祖父給我買的一隻玩具熊,我緊緊地抱著它,不敢鬆手。走出了別墅之後朱梓源才小聲說:“你不要害怕,我會保護你的。”

“曾祖父是不是死了?”我問。

他呆了一下,才抱住我說:“不會的,一定能救回來的。” “旱冰鞋真的不是我放的。”我抽噎著說。 “我知道。”朱梓源輕撫著我的背,小聲說,“我知道不是你。”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發覺,其實他可以說明那雙旱冰鞋是屬於雙胞胎的,可是他沒有。

他隻是極力證明我沒有碰過旱冰鞋,卻沒有說明是誰放的。當然了,他們是他的至親,他舅舅的孩子,而我,我隻是他外曾祖父的親妹妹的曾孫女……關係遠到需要用這麽多稱呼來解釋,猶如繞口令一樣,他選擇愛護他們而不是我。

但是五歲那年我還不懂得這一點,五歲那年,光是有人願意相信我,我已經很感激了。

我抱著他的脖子小聲哭,他輕撫我的背,然後說:“我不會讓他們欺負你的,你放心吧。”

他隻是安慰我,而我太天真,把這句話當成了承諾。

我從來沒有跟別人講述過這些往事,因為沒有人可講。我的學校裏淨是一些打工者的孩子,我並沒有瞧不起他們,他們卻本能地害怕我,當我穿過校園的時候,學校總是靜謐得可怕。工廠區的白天往往是沒有什麽聲音的,陽光炙熱,街道上空無一人,像是一個臨時搭建起的舞台,似乎要不了多久這裏就會被拆除,大家會離開,唯獨我,隻能長長久久地留在這裏,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一個下午韋耀年都極力忍著沒有問那些問題,我卻主動講了。我想起那些晚上一個人擔驚受怕的時刻,想起抱著小熊哭泣的時刻。我父母並不是特別敏感的人,根本沒有考慮到我的情緒,隔了一周才跟我說:“我們明天去醫院看你曾祖父。”

他躺在重症監護室裏,那位我從小到大最熟悉的老人,一動不動,幾乎連呼吸聲也沒有。他的身上插滿了管子,下巴上套著呼吸器。據說他腦袋裏的一片骨頭碎了,壓住了神經,因此他不能說話也不能動,營養需要用一根管子插進口腔輸入。那些碎片太小,曾祖父的身體又很虛弱,醫生不敢隨便開刀做手術,朱梓源的外公便一直在想辦法聘請全球最好的外科醫生,但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人。我去看望他的時候他已經醒了,往常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變得有些渾濁,身體急速消瘦,皮膚也跟著鬆弛了很多。我站在病床前看著他,小聲問:“曾祖父你痛不痛呀?”

他衝我眨了眨眼。

我說:“你是不是再也不能吃好吃的了?” 他又眨了眨眼。

重症監護室裏原本有幾個護士,我父母也在,可是某一個瞬間,也不知道為什麽到最後隻剩下我和我的曾祖父。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令他看起來猶如透明的一般。我走過去摸了摸他的手,小聲問:“這樣是不是非常難過?”

他看著我,眼睛蓄出淚水來。一瞬間我就明白了什麽似的,問他:“那,怎麽辦呢?”

他說不了話,隻好閉上了眼睛,過了好久才又睜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的下方。他平躺著,目光下方是呼吸器,我並不明白那個東西究竟是做什麽的,但是我卻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把手放在呼吸器上麵,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仿佛看到曾祖父笑了一下。

講到這裏的時候韋耀年突然瞪大了眼睛,問:“你拔了他的呼吸器?” 我點了點頭。是的,我拔掉了。

有關我曾祖父的一切曆曆在目,他很瘦、很小,骨骼萎縮,身上有一種很奇怪的味道,皮膚上布滿老人斑。他並不算一個很好看的老人,不過活到那把年紀,好看與否似乎已不太重要。據說所有人都不支持他一個人住的,但他不喜歡跟別人一起住。很久以前他跟我說過,人活太久其實很累,明知道自己會死,卻不知道那一天什麽時候來臨,隻好等啊等啊,從七十歲等到八十歲,再從八十歲等到九十歲,等了那麽多年,從害怕等到習慣,再從習慣等到失望, 最後失望變成了絕望,拖著沉重的身軀,其實什麽也做不了。

“人呢,活六七十年其實就夠了,當然了七八十年也不錯,不過一百年, 就太久了。”他說。

我並不隻是單純地拔掉了呼吸器,我還關上了監護室的門。那個時候的我到底在想些什麽,其實就連我自己都不太明白。我隻記得我搬來一把椅子爬了上去,站在他的床邊,與他對視了一眼,就像是合謀做一件壞事一樣。他很欣慰地看著我,在我拿掉呼吸器的時候忽然噎住一般,睜大了眼睛。

一秒不到房間裏所有的機器都開始鳴叫,很多人都朝房間跑來,隔著玻璃衝我大喊大叫,但我隻是看了他們一眼就靜靜地爬上病床,在曾祖父旁邊躺下,直到他的身體變涼。

生命是一件很偉大,也很脆弱的事,我拉著他的手,想起他曾經跟我說: “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曼枝,你千萬不要哭。”

我做到了,始終都沒有哭。也許如果我當時哭了的話可能會好點兒,人們不會忍心責怪一個嚇壞了的號啕大哭的小孩子,但太平靜就不一樣了,我還記得門被打開,醫生把我從曾祖父旁邊拉開時,看到我的表情後的惶恐。我父母隻知道一個勁兒地把我往身後藏,仿佛大家看不到我就好了。他們低聲下氣地跟周圍的人道著歉,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廊裏就聚集了那麽多人,我曾祖父所有的孩子們,以及孩子的孩子們。朱梓源找了很久才找到我,他問我:“你為什麽要動那個儀器?”

“曾祖父讓我拔掉的。”我說。

他呆了一下,之後再一次選擇了保護我。趁大人不注意的時候他拉著我, 帶我離開住院部,在樓下的小商店買了一個冰淇淋給我,然後跟我說:“曼枝,你將來的日子會過得很苦的,你知道嗎?”

我點了點頭。 “不過,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的,我會陪著你的。” “一直都是嗎?” “一直都是。”他鄭重其事地點頭,像是在承諾似的。

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能懂什麽承諾呢?是我太天真而已,把那些話當成了誓言一般,長長久久地埋在心裏,傷心失落的時候拿出來想一想,就又有了力氣。

其實我並不明白親戚意味著什麽,對於我來說,親戚就是許多你根本不熟悉的人在某些日子,比如說春節、婚禮,或者葬禮一股腦地集體出現的人,你還未來得及記住他們的名字他們又都消失了,直到下一次相見,周而複始地記錄著一個家族的每一次興衰。

五歲到十三歲的八年裏除了朱梓源之外我再也沒有見過我那些親戚,我父母也一樣,食品集團雖然沒有開除他們,卻把他們調到了一個略微偏遠的地方——也就是我跟葉雨天認識的地方。那裏效益一直不算好,因為機器太舊, 產出量不夠穩定,但暫時也不能扔掉,就派了我父母這樣兩個不太重要的人去管理。我跟我的父母就住在工廠的三樓,每天早上我都趴在窗戶上看著大批工人走進來,到了傍晚再看著他們離開。幼兒園的最後一年我沒有念,獨自在家待著,直到我年齡實在太大了,他們才匆匆把我塞進了附近的一所小學。他們不敢讓我跟外人打交道,每天特意送我上學放學,周末要上班,就把我反鎖在房間裏麵。有一次朱梓源來看望我,很震驚地說:“她又不是小狗,為什麽要把她鎖在房間裏?”

“這附近太亂了……”我媽媽惶恐地說,“工廠又那麽危險,她到處亂跑怎麽辦?”

“那也不能鎖在房間裏啊!”他大叫道。

我父母並不是壞人,他們隻是習慣了看別人的臉色生活,謹小慎微而懦弱。而朱梓源已經進入了青春期,他的個子變得很高,聲音也低沉沙啞。我父母吃不準要不要得罪這位小少爺,隻能束手無策地站在角落裏,朱梓源忽然也氣餒了,走過來溫和地問我:“你平時一個人,都在家裏做什麽?”

“看電視,”我說,“還有書。”

“是嗎?什麽書?”他一副逗小孩子的樣子,我一個一個回答了,他似乎很憂愁的樣子,但終究也沒有說什麽,時間一到就走了。但隔幾天再來,就會帶著大堆的玩具和書,然後說:“我有些同學也不愛出門的。”

“是女同學嗎?”我問。

他笑了,很羞澀地點了點頭,我便也跟著笑了。

傍晚就這樣靜悄悄地來臨,我邊走在路上邊跟韋耀年講著這些前塵往事, 他臉上始終掛著驚慌的表情,其實我是故意講這些給他聽,想要嚇唬他一下的,可是他想了很久才說:“我也不覺得你做錯了,躺在**不能動也不能吃飯的話,換作是我大概也希望不要治療了吧。”

我呆了一下,車站近在眼前,路邊都是出差的打工族,他們都穿著厚重的西裝,背著背包,十分焦灼的樣子。韋耀年則看著前方,表情看起來跟其他人沒有多大區別。他低聲說:“我外公也是這樣去世的,他得了不太好治療的病,又不想拖累我媽媽,就自己拔掉了輸藥用的針管。我覺得你曾祖父那個時候能動的話,大概也會自己拔掉吧。”

我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往前走。一整天就這樣過去了,他這麽遠地跑過來,似乎就是為了跟我說話似的,同朱梓源當年一樣。我想我看起來一定是個很寂寞的人,所以大家才紛紛跑來陪我聊天。但實際上我並不是特別寂寞的, 當我難過的時候,想一想我的曾祖父,我心裏就會快樂很多。他說過的,將來我會跟別的女孩子不一樣的,不一樣的人孤獨一點兒也沒有什麽的。

到了進站口,我跟韋耀年告別,擺出他所說的“對著鏡子練習過很多次” 的微笑望著他遠去,他走了幾步卻又忽然停住,像是鼓足了勇氣似的回頭對我說:“那個……”

“嗯?”我看向他。

他難得直視我,目光投過鏡片,誠懇又勇敢地說:“下周可不可以還來看你?”

“為什麽?”我問。 “我不知道。”他說,“就是想來看你。” “好的。”我說。

回去的路上我把臉靜靜地貼在出租車的窗戶上,其實我並不難過,可是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外流。曾祖父,你在天上會看到我嗎?會知道你最寵愛的曾孫女如今過著這樣的生活嗎?你會保佑我嗎?會拯救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