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把想念藏進黑暗裏

1

整個寒假,宋意身邊的所有人,包括以前的同學、認識的鄰居都在談論有關柯伊和韓燁的事。

小城市的新聞傳播速度快而精準,一個男孩子捧著花趕了幾個小時的大巴車深夜來到女孩子所住的小區,朝著窗戶大喊對不起的事跡成了許多家庭的春節談資。

家長們多數用柯伊做反麵教材,教育自家的孩子要自愛。末了還要帶一句:“現在的高中生可真不得了啊!”

一向對柯伊很是縱容的父母,也破天荒地把她臭罵了一頓,特別在知曉那個叫韓燁的男生是宋意介紹給柯伊的之後,他們對宋意的態度也變得嫌惡起來。

假期,宋意打了幾次電話給柯伊,全是她媽媽接的,每次都以“柯伊不在”為理由被掛掉了。可是宋意明明打的是柯伊的手機。

後來,她收到柯伊的 QQ 留言,說她的手機被沒收了,她現在隻能深夜悄悄上網與韓燁聯係。如果宋意想找她,也隻能在淩晨一點之後。

在留言的最後一條裏,柯伊說:聽說韓燁被他爸揍了。這家夥真的太衝動了,我隻是嘴上說了一句,要想讓我原諒他,就限他五個小時內滾到我麵前來,誰知道他真的來了……對於那晚發生的一切,宋意所知道的所有細節都是傳聞。但那件事之後的動向,她卻一清二楚。原因是,周密隔幾天就會打電話過來, 跟她匯報有關韓燁的情況。

他說是韓燁要求的,希望能借周密的口告訴柯伊。但宋意沒有告訴周密,實際上,她也被禁止見到柯伊了。

為什麽沒說?她不知道。

他打來電話的時間很固定,晚上十點半。他解釋說自己假期的作息時間會調後半小時,以往都是十點就躺在**醞釀睡意了。

如此規律的作息的確符合他一貫的刻板行事方式。甚至,他連每次第的開場白都一模一樣——“還沒睡吧?”

宋意也耐心地配合:“沒有。”

然後周密便會像新聞報告員一般說起韓燁——偷偷給柯伊打電話被他媽媽逮到,又被罵了一頓;為了補上從他爸爸錢包裏偷拿的那些車費, 他被安排去親戚家開的餐館做兼職了;他父母說,隻要韓燁下次成績提升十名以上,就允許他與柯伊繼續來往,諸如此類。

通常宋意都仔細聆聽著,最後說一句:“我會轉告她。” 這個電話就會這樣結束。

但除夕夜那天,例行的話題結束後,周密叫住她,跟她說:“今年認識你,還挺意外的。新年快樂。”

想了想,宋意問他:“是好的意外還是壞的?”

鞭炮聲突然響起,周密大聲反問:“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等他那邊的鞭炮聲結束,宋意平靜地回答:“新年快樂。”

她以為應該掛電話了,誰知周密突然又問:“你什麽時候回學校?” 宋意愣了愣,才說:“開學就回去。”

電話那一端的周密沉默了很久。

在寂靜的深夜裏,他們聆聽著彼此的呼吸,仿佛洞察到了對方心中那些不可言說的秘密。

再開口時,周密的聲音變得沙啞起來,裹著窗外濃厚的黑色,顯得有幾分憂鬱:“有時候,覺得……還挺羨慕韓燁和你朋友的。”

“羨慕什麽?” “就……你,不知道嗎?”周密吞吞吐吐地反問她。宋意彎了彎嘴角:“我應該知道嗎?”

又一陣沉默。直到突兀的喊聲傳進耳朵:“周密?你不睡覺在跟誰講電話?”

接著,是門被推開的聲音,宋意下意識地切斷了通話。她聽出來了, 那個沒好氣的語調來自周密的媽媽……希望沒給他帶來困擾,宋意擔憂地想。

但,宋意不知道,帶來困擾的從來都不是她。

望著麵前怒氣衝衝的媽媽,周密的手指慢慢收緊了。

這種被控製的生活已經過了十多年,每一天,每一秒,他都竭力忍耐著。可是此刻,他感到怒不可遏:“我已經十七歲了,你進門之前都不知道敲門嗎?”

周媽媽愣了幾秒鍾,回喊道:“你是我兒子,這是我家,我想怎樣就怎樣!”

周密深吸一口氣,他垂下頭,努力壓製不斷上湧的憤怒。 “周密,你到底怎麽回事?”周媽媽果不其然被點燃了,“你小時候那麽乖,那麽懂事,學校裏的老師都誇你有耐心,坐得住,能成大事。但你看看你現在,頂嘴,叛逆,還總是深更半夜跟那個叫宋意的女生通電話。我要再不管你,你就把自己毀了!”她頓了一下,語氣更加歇斯底裏,“你抬起頭來,看著我!”

有根弦斷了,空氣被劃出一道道裂口。周密冷冷地反問:“你怎麽知道我是跟宋意通電話?你監聽我?”

周媽媽是決不允許自己在兒子麵前失去威信的,於是她吼道:“那又怎麽樣?我是你媽媽,你的一切都歸我管!你自己做錯事不反省,還很有理是不是?”

周爸爸揉著眼睛走進客廳,這麽大的動靜,他早就被吵醒了:“這是怎麽了?”

“都是你!”周媽媽的怒氣值立刻上升了幾個點,“要不是你窩窩囊囊,我也不會淪落到被兒子奚落的境地!”

“你這是什麽邏輯?”周爸爸苦笑著問。 “就你有邏輯?”周媽媽退出周密的房間,戰火隨之轉移,“你有邏輯你怎麽賺不到錢?你也不睜眼瞧瞧,咱們認識的親戚朋友,哪還有人住這種轉不開身的兩居室?你都不嫌丟臉嗎?”

第“好了好了。”周爸爸露出老好人的笑容,“都怨我行了吧?是我沒能力,讓你受苦了。”

攬著周媽媽的肩膀往臥室走時,周爸爸回頭跟周密使了個眼色。周密無奈地點頭,表示接受了父親的舍身相助。

2

經曆過那晚的突發事件之後,宋意以為不可能再接到周密的電話了, 但沒想到,他依然會打給她。

隻不過,時間換到了早上六點半。

伴著凜冽的寒風,他的聲音通過電話線傳過來,卻充滿溫度。實在太早了,宋意不敢大聲說話,怕吵醒父母。

但後來她發現這種擔心實在多餘,因為她和周密相處的大部分時間裏都隻需要沉默。神奇的是,即便長時間不說話,隻靜靜聆聽彼此的呼吸聲,他們也不覺得尷尬。

冬日一天天過去,天亮得越來越早,宋意在天光的變化中,感受著時間的流逝——終於,快要開學了。

他們通了那麽多次電話,周密卻一次都沒有提起過夏歡,宋意也曾忍不住想問為什麽。他們不是鄰居嗎?這樣的長假裏,他們不應該是形影不離的嗎?

但她努力壓製了這份好奇心。

宋意不傻,她知道周密換到這個奇怪的時間段打電話代表著什麽。他媽媽一定強烈地表現了不滿,所以,他才不得不以晨練的理由跑到外麵。

這是屬於他們兩個人之間非常珍貴的時刻,不應該拿去討論無關的人。

“寒假作業都做完了吧?”一次,宋意躺在被窩裏,甕聲甕氣地提議,“那我們利用所剩無幾的寒假時間,做些別的吧。”

“嗯?”周密仍然不解。

宋意猶豫了下,還是把藏在心底的話說出了口:“我不希望等日後我們回憶起來,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裏,隻有講電話的情景。想留下點兒特別的,你說呢?”

這是個蠻好的主意,周密覺得十分有意義,他們達成共識,各自努第力去了。

宋意不知道周密打算做什麽,但她早就想好了自己要完成的目標——她要譜寫一首曲子。

她試寫了很多種旋律,加入各種花樣來顯示它的特別,最後卻發現, 反而是去掉所有花裏胡哨的裝飾音,幹淨的曲調更能表達出她想要呈現出的純真。

周密沒什麽音樂細胞,宋意知道就算自己彈奏給他,他也不見得能感受到自己放置其中的情緒,但那又有什麽關係?

在創作這首曲子的過程中,宋意重新體會到了那份獨屬於他們之間的略顯無聊又十分舒適的、有些笨拙的,但使人愉悅的相處方式。

她對自己的作品深感滿意。

這是周密饋贈她的靈感,是他賦予了那些音符唯一性。

沉浸在這份成就感,宋意幾乎是懷著激動的心情踏上了回學校的大巴車。

柯伊沒能送她,她依然被“關禁閉”,但她被恢複了手機使用權, 離家前一晚,柯伊拉著宋意聊了很久。

她說,這個備受管製的寒假,讓她想通了很多東西。

父母對孩子的愛總是淩駕於控製之上,他們的初衷是讓孩子變得優秀,餘生富足無憂。但不管前期受到多麽良好的教育,不管父母給予孩子的愛有多深厚,當他們的孩子逐漸長大,有了自己的認知能力,他們的心就會努力飛向別的地方。

這件事,別說父母,就連當事人自己都控製不了。

想通這件事之後,柯伊突然覺得她的父母分外可憐。而為了不讓父母這麽可憐,她要努力引導自己的這顆心,讓它既可以去靠近那片令它悸動的花園,又可以保證永遠不失控。

宋意坐在大巴車上,回想著柯伊所說的那些充滿哲理的句子,恍若隔世。

明明才過了半年,但上次坐在大巴車上,與她發微信的柯伊已經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因為一個男孩。

如果人真的有能力改變另一個人,宋意忍不住設想,自己會希望變成什麽模樣?而那個被她改變的人,他又希望被自己變成什麽模樣?

想著想著,她倚著車窗睡了過去。

夢中,她踏足一座漂亮的花園,那裏種滿了宋意從未見過的花朵, 在燦爛的陽光下耀眼地盛放著,清風拂過,花香陣陣。

仿佛受到了那些花朵的召喚,宋意邁步向前,卻被花莖上的尖刺劃破了皮膚。鮮紅的血絲順著小腿滴到泥土裏。

傷口並不嚴重,但伴著微微的痛。

有乘客不小心把杯子摔到地上,驚醒了宋意。她睜開眼睛,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小腿,那種痛感如此清晰,令她錯以為是真的。

宋意從隨身攜帶的書包裏掏出那幾頁樂譜,對照著在腿上無聲彈奏著。旋律流淌在她一個人的腦海中,縹緲又清晰。

昨天早上,周密打過電話問她幾點到車站……宋意驀地停下了手指。大巴車經過了最後一個收費站,約莫十分鍾後就會抵達市裏的長途汽車站。

周密……該不會來接她吧?

宋意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這樣的緊張感,隻在她小時候第一次參加鋼琴比賽時出現過。何至於呢?況且,周密來不來還都不一定。

她明明在努力平複情緒,可越靠近汽車站,反而越緊張了。

下車後,宋意出站的一路上故意低著頭,不看四周,她不希望自己看起來像是在期盼著某個人的出現,相反,她希望被叫住。

隻可惜……沒有。

宋意站在汽車站門口,轉身向裏張望。周密根本沒有來,回想剛剛的緊張激動簡直滑稽可笑。

第她垂眸,在傍晚的柔和光線裏苦笑著想:原來,錯覺和微痛,就是剛剛那場夢的寓意。

大概也是青春的寓意。

3

新學期開學,在班主任和各科老師的輪番思想教育下,所有人都被推搡著進入了學習的狀態。

學校公告欄貼了新的告示,經過校方慎重考量,將取消高三年級下半年的早操、課間操、體育課和各項學校活動,包括但不限於大掃除、運動會、晚會等。

這樣的特別對待似一記警鍾,在路過的每個同學腦海中敲響。

宋意所在的藝術班氛圍還沒有那麽緊張,大概也是因為知道藝術生的本科線相對較低,各科老師到他們班上課時,總顯得放鬆一些。特別是雙方都已放棄彼此的數學課。

數學老師是一位個子矮小的老頭,戴著一副銀邊眼鏡,常常皺著眉頭,不苟言笑。每次講完必講的課本內容之後,他就會讓大家自由支配時間,你可以做任何事,隻要不吵鬧即可。

有人看小說,有人戴著耳機練聽力,有人趴在課桌上睡覺,認真演算數學題的大概隻有宋意。

數學老師注意到她,下課時把她叫進了辦公室。

他托了托眼鏡,鄭重其事地問她:“你是不是對數學非常熱愛?所以即使不好拿分也願意去學?”

宋意猶豫了幾秒鍾,還是決定說實話:“老師,我隻是……沒有其他想做的。”

善於理性思考的數學老師一下子就理清了這句話的邏輯,他的麵子有點兒掛不住,但也隻好接著問:“那你想做什麽?”

“練琴。”宋意微笑著答。

數學老師“咳”了一聲:“那我也不能放你出去,不然班裏該亂套了。”

“嗯,我知道。”宋意乖巧地接話。 “行,你回去吧。”數學老師揮手道。

第宋意轉身,走到辦公室門口卻遇上了倚牆而站的周密。她一愣,驚問:“你怎麽在這兒?”

周密往辦公室裏指了指:“下節我們是數學課,我來取作業。” 宋意點頭,不經意間抬起眼睛,卻從周密臉上捕捉到了一閃而過的笑容,她忍不住詫異地問:“你笑什麽?”

周密別過臉,吞吞吐吐地反駁:“我……我什麽時候笑了?你…… 你晚自習放學之後來操場吧,有樣東西給你看。”

宋意想不出周密要給自己看什麽,但這是寒假之後,他第一次約她。是的,即便經曆了寒假的頻繁通話,兩個人的關係也沒有絲毫增進。

宋意有時候翻看著手機上的通話記錄,會以為,那些深夜和清晨的閑聊場景,是不是她的幻覺?

但仔細想想,這樣的狀態才是正常的。

宋意太冷清,周密太謹慎。他們都不屬於會主動表露情緒的類型, 因此,他們的相處過程總是伴隨著慎重的考量。

特別是他們中間還橫亙著高考、周密的媽媽、夏歡。

周密曾在電話裏說,他很羨慕韓燁和柯伊的相處方式,但仔細想想, 那不見得是適合他和宋意的。

他們之間不需要熱情,不鹹不淡的平靜剛剛好。

懷揣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宋意踏著夜幕走向操場。

周密已經等在籃球看台上了,他起身衝她招手,因為個子高,又站在高處,從宋意的角度看過去,他仿佛離天空很近,離她很遠。

宋意坐過去,周密顯得格外拘謹,他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來回交握著, 好像找不到合適的姿態。

“你手指要斷了。”宋意揚起嘴角,提醒他。“哦。”周密不自在地把手拿下來。

宋意突然萌生了逗逗他的念頭,她笑問:“難道過了假期你不認識我了嗎?你需要我重新自我介紹嗎?”

“當然不用。”周密清清嗓子,道,“我是在猶豫要不要解釋一下這幾天沒有聯係你的原因。”

這下倒是換宋意驚訝了,她沒想過這件事居然也是有原因的?“是什麽?”

周密把手機拿出來,打開一個製作小程序的APP,為她演示了自己製作的一款程序。

漆黑的夜幕中緩緩出現一束追光燈,纖瘦的女孩正坐在琴凳上演奏。抒情的鋼琴聲響起……宋意注意到,女孩每按一下琴鍵,空中就點亮一顆星星。

一曲奏完,星光燦爛。

宋意驚歎地望著最終畫麵,久久未能回神。“太美了。”她轉過頭,忍不住稱讚道。

周密摸了摸後頸,假裝淡然:“其實沒什麽……也就弄了半個多月而已。”

宋意忍不住輕輕笑出聲:“因為沒有做完這個才故意不見我的?” 周密點頭:“當然了,說好的事情,我沒有按時完成,已經很不爽了,哪兒還有臉見你。”

三月的夜風依然寒涼,但宋意覺得心裏熱乎乎的,像小時候外婆家燒的爐子,是那種可以看得到的溫度。

已經很晚了,操場上沒什麽人。安靜舒適的環境總是可以給人更多勇氣,宋意抬起臉望著周密,月光灑在她的臉上,讓她的五官包覆在溫柔的銀白裏,她說:“周密,你和我之間,不需要守那麽多規則,你放鬆一點,做自己就好。”

周密認真想了想:“我一直都在做自己,難不成你偽裝了?” “當然沒有。” “我不會對你說謊的,”周密鄭重地望著她,“無論什麽時候。” 宋意彎起唇角。她覺得遇見周密,是對於她此前十幾年充滿虛榮偽第裝的生活的回報。她再也不用跟著父母扮演高貴富有的大小姐,她就以現在的,一個冷清的、瘦小的、蒼白的、頭發稀疏的不完美的形象來麵對他……他們或許不需要改變彼此,隻要互相給予真誠就可以了。

想到此,宋意說:“為了懲罰你這麽晚才完成你的‘寒假作業’, 我決定晚一點再告訴你我做了什麽。”

周密不解地望著她。

宋意起身,邊下樓梯邊背對著他揮手:“明晚,不見不散。”

4

這種和周密每晚相約操場的狀態持續了很多天,多到宋意覺得一眨眼似乎就已經到了春天。夜風變得越來越暖,他們都脫掉了厚重的棉衣, 隻穿一件校服外套。

時光如一首好聽的抒情舞曲,走得又柔緩又動人。

白天,他們分別處於不同的位置,努力做著該做的事情,晚上就坐在籃球看台上聊音樂、聊編程,或者什麽都不聊,並肩在操場上走幾圈。

生活如此寧靜,宋意心中其實是有些不安的。她一直想問:放學他不和夏歡、韓燁一起回家,他們不問原因嗎?對於周密的晚歸,她媽媽沒有懷疑嗎?

但最終,她省略了這些疑惑,直接問了更重要的那個:“如果有天, 被你媽媽發現你每天晚自習之後都和我在一起,你打算怎麽辦?”

周密將雙手背到身後,如老先生一般邊走邊答:“對我媽來說,成績是最重要的。我答應她期中考試考進班級前三,條件是,她放我自由。”

“你上次的成績?”宋意禁不住擔憂起來。

周密回過頭:“上次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次。” 他話音剛落,手機驀地響起。

宋意忍不住一驚,周密竟然用自己作的那首曲子做了來電鈴聲…… 因為實在覺得不好意思,宋意並沒有當場讓周密聽那首曲子。她是過後用微信發給他的,當時,他隻回複了兩個字:好聽。

宋意知道周密並不是對音樂感知力強的類型,她不想為難他,所以再沒有拿出這件事討論過。可是沒想到,他居然用它做了手機鈴聲。

這或許已經算是最高的讚賞,宋意感到格外開心。可是,接完電話返回的周密卻明顯情緒不佳。

“怎麽了?”宋意問。 周密搖搖頭:“沒事。”

“最近韓燁和柯伊難得很平靜啊。”宋意微笑著感歎。

第周密轉頭看著她,眉毛揚了揚:“你沒聽說?”

“什麽?” “柯伊寄給韓燁一箱子毛線團,讓他學習織圍巾,提前為今年的聖誕節做準備。”

宋意目瞪口呆。且不說距聖誕節還有多久,讓男生學習織圍巾也太……她笑出聲:“倒像是柯伊的性格。”

“其實……”周密抬頭望著夜空,輕聲道,“你也可以。” “嗯?”宋意沒懂其中的含義。

“向我提一些無理的要求。”周密垂下眼睛,“我覺得那樣挺好的。”宋意笑笑:“我會的,在必要的時候。”

話雖這麽說,但那時的宋意篤定地認為,她和周密之間,大概永遠也用不到這項特權。她哪裏需要向他提要求?他對自己的要求已經非常多了。

在操場邊,兩個人分開。宋意朝宿舍走去,周密往反方向的校門走去。是宋意故意不讓周密送自己的,她不想把每天的道別都搞得那麽鄭重,就好像明天不會再見一樣。

他們明天還會在相同的時間、相同的地點見麵。一如既往。走到宿舍門口,宋意在路燈下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側影。 “陳述。”她叫他。

男生背著雙肩包轉過身,他露出疲憊的笑容,說:“我等你很久了。” “你不是春節過後就去外地進修了嗎?”宋意詫異地問,“什麽時候回來的?”

陳述走到她麵前,他拍了拍身後的雙肩包:“剛剛。”

小小的蚊蟲在他們中間旁若無人地飛舞著,宋意垂下頭,不自在地吐出一口氣:“那你應該立即回家,為什麽要來這裏?”

“為什麽?”陳述看著她,反問,“宋意,你不知道為什麽嗎?” 宋意別過臉去,她覺得疲憊,柔聲勸導:“快回去吧,陳老師會擔心的。”

“嗯。”陳述答應著,但腳步絲毫未動,“你剛剛去哪兒了?晚自習已經放學很久了。”

宋意看了他一眼,表情淡然地回道:“在操場上,和同學聊天。” 陳述彎了彎嘴角:“男生?”

宋意點頭:“男生,而且是你認識的,周密。”

沉默了幾秒鍾,陳述故作輕鬆地感慨:“高考之前我都會比較忙, 有人陪你挺好的。”

“其實,跟你忙不忙沒關係。”宋意下意識地反駁,她希望把話說清楚。

陳述盯著她的眼睛,忽然靠近了幾步,他意味深長地說:“小意, 在一個人身上浪費時間的同時,你應該思考自己能得到什麽。那個叫周密的男生,你覺得他能給你什麽?”

宋意回視著表情溫和但語氣咄咄逼人的少年,無法自控地對周密進行了最大限度的維護:“一些任何人都給不了的東西,包括你。”

陳述摸了摸後頸,輕輕笑出了聲,他的表情中帶著幾分詭異的喜悅, 完全沒有被激怒:“快要關門了,你進去吧,我來其實是想告訴你,下個月初市裏有台全國性質的大型演出,演出經曆計入藝考考核項,我報名了雙人四手聯彈。”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我,”又指向宋意, “和你。”

直到門後的女生宿舍大門傳來落鎖的聲音,陳述才回過頭去。宋意已經步入了大廳,背影在夜幕下變得模糊難辨。

他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情景,那時他們還都是小小孩童,坐在琴凳上, 腳完全懸空。也不過幾年而已,身高發生變化的同時,連心也變了嗎?

那個當年坐在陽光裏,穿著白裙、膚色仿若透明的女孩子,在扭頭看到門口的他時,露出純真清淺笑容的女孩子,她消失了嗎?

5

第拉開衣櫥,夏歡坐在床邊,靜靜凝望著裏麵的衣裙。清晨的陽光溫柔地潛入,卻沒能照亮她的眼眸。

昨天晚上,她打電話給周密,說要提前一晚慶祝生日。時間安排在周五晚自習放學後,也就是今天。

這是個聽起來非常不合情理的決定,但夏歡不需要情理,她隻是想要證明自己在周密心中的位置。

這段時間,她過得異常煎熬。因為,自寒假結束後,周密和宋意每晚都會相約在操場見麵。夏歡也曾旁敲側擊地將此事反映給周密的媽媽, 一向對周密管教嚴格的她竟然搖搖頭,道:“我和周密有約定,這半個學期,我放他自由,他期末考進班級前三。”

夏歡覺得震驚,上次成績排名,周密以一分之差擠進前十,想要在半年裏超越那些學習拔尖的同學……太艱難了!

但是顯然,為了能和宋意順利地見麵,他接受了這樣的挑戰。可見, 宋意在他心中的位置有多重要。

每每想到這一點,夏歡就會無比懊惱。

如果不是開學前,她因為生病耽誤了兩周的課程,那個叫宋意的女生不可能有任何機會接近周密。

都怪她。

但自責、鬱悶都於事無補,因為她沒有倒轉時間的能力。所以,眼下隻能想辦法補救。

其實原本,她已經決定要像周密的媽媽那樣,旁觀著周密的越界行為,忍過這個學期。因為,假使周密完不成約定,就等同於他將完全喪失再見宋意的機會。

可是萬一呢?萬一周密真的做到了呢?

這種搖擺矛盾的心境將夏歡逼得無路可退,她必須要做點什麽,必須要讓周密在她和宋意之間,選一次自己。

這樣她才能平靜地挨過這個夏天。

所以,哪怕她的想法奇葩又幼稚,也都沒關係。隻要今晚,周密放棄與宋意的操場之約,來參加她的生日派對就夠了。

這樣想著,夏歡扯出衣櫥裏的那條鵝黃色碎花長裙,那是爸爸上次去國外出差時買給她的,她還一次都沒穿過。

夏歡輕撫裙擺漂亮的荷葉邊,笑得一臉得意:“今晚做主角吧。” 可是她的希望落了空。

晚自習的第二節課,夏歡謊稱肚子疼請了假。一直到坐上回家的公交車,她才發短信給韓燁,告訴他自己先回家布置派對了,讓他待會兒放學後和周密一起過來。

因為時間安排關係,夏歡請來派對的都是家附近的同學,總共才七八個人,所以並不需要怎麽布置。更何況,媽媽白天就已經幫她辦妥了。但她覺得自己必須早走。

隻有不和周密打照麵,才能避免被他拒絕。

放學時間一過,受邀的朋友們陸陸續續都到了,夏歡邊招呼大家, 邊不時望向窗外。她安慰自己,一定是夜色太黑了,所以才看不到逐漸走近的周密;一定是房間裏太吵了,所以才聽不見門外傳來的腳步聲。

即便如此,周密肯定會來,他正在來的路上。

但最後,夏歡等到的隻有韓燁,他站在門口,漫不經心地解釋著: “周密說,他晚一點兒過來。”

晚一點兒嗎?夏歡數著時間,一直等到將近十一點,才等到了他的敲門聲。去掉路上所需的時間,他離開學校時剛好女生宿舍關門。

夏歡打開門,抬頭無聲地望著他。

周密沒有看懂這個眼神的責怨,他偏了偏頭,發現客廳裏空無一人: “咦?他們都走了?”

夏歡深呼一口氣,終於開了口:“你先去見了宋意?” 周密毫不避諱地點頭:“我和她有約在先。”

第“別裝傻了。”夏歡冷笑道,“如果你真的是遵循先來後到的規則,那麽周密,我們認識多久了?”她悲傷地看著他,“你和我,認識十五年了。”

周密沒想到夏歡會對自己的遲到反應那麽激烈,他提醒她:“你小點兒聲,別吵到叔叔阿姨。”

夏歡失笑起來:“周密,你現在擔心的應該是這個嗎?你爽了我的約,十五年來的第一次,你都不考慮我的感受嗎?你竟然一點兒也不愧疚?”

周密認真地搖了搖手:“我沒有爽約。”他把手裏拎的袋子提到她眼前,“我買了你愛吃的杧果千層。而且,正準備對你說生日快樂。”夏歡久久凝視著他,她從他的臉上看不到絲毫的情緒波動,他對自己做的一切深感坦然。那麽自己呢?

這個派對,這件裙子,那些係在沙發上麵的氣球,整個晚上她內心充盈的卑微期待,她即將迎來的意義非凡的十六歲……都算什麽?

夏歡接過他遞的手提袋,從中掏出那個包裝精美的小蛋糕。她表情平靜地解開絲帶,拿掉透明盒蓋,動作停滯一瞬,而後用力蓋向周密的臉。

他因為這個毫無防備的衝擊趔趄了幾步,差點摔倒。

在周密穩住身子,抹掉臉上黏膩的奶油朝她望過去時,夏歡微微牽動嘴角,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怎麽樣?感受到我的快樂了嗎?”

6

周密因為自己而爽約夏歡的事,宋意晚了一周才知道。而且,是遠在外地的柯伊告訴她的。

“宋小意,不得了了。”她在視頻裏衝她誇張地感歎,“周密竟然為了你,而沒有參加青梅竹馬的生日派對!”

“什麽意思?”

在宋意的追問下,柯伊生動詳細地將從韓燁那裏聽到的過程情景再現了一下。末了,她又道:“韓燁說,要不是因為他落了手機在夏歡家裏,折返了一次,他真的不敢相信,那個一直對周密順從無比的夏歡, 竟然拿蛋糕蓋了他一臉。”

宋意的眉頭皺起來,正午的陽光有些曬,她走到操場邊的樹蔭下, 自言自語道:“他居然什麽都沒告訴我。”

“宋小意,這事兒可不算小。”柯伊神秘兮兮地笑起來,“足以引起你的重視了。”

“你在說什麽?”宋意不明所以。

“周密對你的感情。”柯伊晃了晃腦袋,“我就提示到這裏,剩下的你自己悟吧。哎呀,快兩點了,我還得監督韓燁織圍巾呢,先不跟你說了,拜拜!”

宋意望著黑掉的手機屏幕,無奈地搖搖頭。隨後,她又忍不住歎了口氣。

周密太耿直了,對比與自己在操場上閑聊,當然是夏歡的生日派對更重要。畢竟,人一年才過一次生日啊!

倒不是說宋意大方,她隻是不希望,因為自己,給周密帶去什麽壞的影響。她希望她的存在是為了讓他獲得更多美好的不言而喻,就像他給予自己的那些一樣。

但現在看起來,非但沒有,還惹得他和夏歡起了衝突……難怪最近總能看到他不自覺地望著遠方出神,縱然很少表達,但宋意知道,在周第密心裏,夏歡的位置也很特別。

他大概一直把她當成很親的妹妹對待。

宋意懷揣著有些懊惱的心情往教學樓的方向走,經過花壇時,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夏歡正和幾個女生坐在花壇邊沿捧著奶茶聊天。

離上課還有些時間,宋意轉過頭,想等夏歡走了再過去。她是個衝動的人,看到自己大搖大擺地從她眼前經過,一定會產生很多奇奇怪怪的誤解。

隻不過,還沒等宋意離開,夏歡就叫住了她。

不能躲,躲了就更顯得心虛了,因此,宋意麵色平靜地回轉身。 夏歡走到離她很近的位置,自下而上地打量她:“那麽長時間沒見過,我還以為你退學了。”

宋意不想回複她的惡意挑釁,那沒有任何意義,於是耐心地問:“你叫我有什麽事兒嗎?”

“你不應該向我道個歉嗎?”夏歡歪著頭,問她。那幾個和她一起的小姐妹漸漸聚到了她身後。

宋意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如果你是指因為我害得周密沒去你的生日派對的事,那我道歉。”

一瞬間,夏歡的臉沉了下來,她被刺痛了:“宋意,你很得意是不是?”

“沒有。”宋意一臉坦**,“相反,我的致歉無比真誠。”

對夏歡而言,這句話猶如最大的嘲諷。“你!”她氣結。身後的人見形勢不對,過來拉她,被夏歡伸手揮開,而她手中的奶茶隨著這個動作,潑灑出來。

宋意別過頭閃躲,但太晚了,滾燙的**落在了她的右邊臉頰上, 頓時紅了一片。

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夏歡,她雖然驕縱霸道了點兒,但還不至於去做傷害別人的事。

宋意伸手輕輕碰觸臉頰,火辣辣的痛感使她忍不住聳了聳肩。 “快去醫務室!”有人提議。 “對對對!”另一個女生附和,“太嚴重了,趕緊去找老師。” 在宋意被那兩個女生扶著前往醫務室時,站在夏歡身邊的女生忍不住擔憂道:“天哪!都起泡了,不會留疤吧?” “住口!”夏歡沒好氣地製止她,“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再說了,就這點兒奶茶,怎麽可能留疤!”

夏歡抱著這個自我安慰,心虛地挨了兩天,一切風平浪靜,老師沒來找她問責,宋意也沒有,周密……周密也沒有。所以,她想:果然沒什麽事。雖說奶茶是剛剛做出來的,因為燙她才一直拿在手裏,但也已經拿了有一會兒了,不至於達到燙傷級別的。

可是沒有親眼所見,她還是放不下心來。這天傍晚,夏歡讓上次在場的其中一個女生,偷偷跑去音樂班偵查。

等待的時間過得尤其緩慢,她在教學樓後麵緊張地踱步,直到期望的呼喊傳來,夏歡趕緊迎上去。

“怎麽樣?怎麽樣?”她一迭聲地問。

女生扶著膝蓋喘息了一會兒,終於開口:“她的臉上包了紗布。” 夏歡的心一下子沉到了穀底。

第宋意拆掉紗布的那天是周六。

她撐著傘,走在蒙蒙細雨中,總是忍不住拿起手機,從屏幕中觀察臉頰上那道淺粉色的疤痕。

麵積很小,呈條狀,像按在臉上忘記拿掉的棉簽,說不在意是假的, 沒有女生會不在意自己的臉。

醫生寬慰她,前期疤痕比較明顯,但隨著時間慢慢會變淡的。

宋意點頭致謝,但她已經決定,不管疤痕能否變淡,她都平靜接受。所以,別人問起,她都是以“自己不小心”為借口搪塞過去的,她也從未打算要去責問夏歡。

反正不管她說不說出口,做了這件事的夏歡都不可能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宋意並不想為她提供道歉或是辯駁的機會,就讓夏歡默默愧疚不安吧。

宋意的傘打得很低,所以直到停在宿舍門口,她才發現站在路旁的周密。可是……她詫異地走過去:“今天不是周末嗎?你怎麽來學校了?”

周密沒有看她,目光反而落在宋意臉上的那道疤痕上,眉頭緊鎖, 表情嚴肅得嚇人。

“你怎麽了?”宋意不自在地用手遮擋臉頰。

周密撥開他的手,歎息一聲:“宋意,我都知道了。”

細雨叮咚叮咚地叩響整個世界,宋意站在傘下,沉默地聆聽著。半晌後,她輕輕揚起嘴角。之前自己還預估如果找夏歡對峙,她或許會向自己道歉呢,可現實是,她哪怕驚慌也不是因為對自己造成了傷害, 隻是擔心會惹怒周密而已。

所以才無措地拿著存下的零用錢去找周密,坦白了一切,還托他帶這些錢來彌補宋意。

“你還回去吧。”宋意婉拒了,“隻是做了基礎消炎,買了支燙傷膏而已,沒用多少錢。” “疤呢?”周密沒有看透宋意的心思,繼續不依不饒,“我已經在網上問過了,去疤很貴的,這些肯定不夠,但你先拿著,缺的部分我再想辦法。”說著,他傾身去扯她的手。

宋意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雨滴持續不斷地落在兩個人中間,形成細密的雨簾。她有些疲憊地垂下頭:“我有點兒累,想回宿舍了,有什麽事改天再說吧。”

周密望著她快步離開的背影,對於宋意為什麽不肯接受這些補償而感到難以理解。那道疤比想象中大多了,當初宋意告訴他是被窗邊的鐵絲劃傷了,他居然深信不疑。算了,就算不信又能怎樣呢?他一樣無法給予她保護。

相反,從自課堂上摘掉她的帽子開始,他帶給她的好像隻有無窮無盡的困擾。

周密扭頭看了一眼雨霧中的女生宿舍,這其中的一扇小格子窗裏, 就住著那個總是冷淡地說著“沒什麽”的女生,但逃離外人的目光之後, 她會是什麽樣的表情?

哪怕她皺一皺眉頭,哪怕她有一絲黯然神傷……周密都覺得非常沮喪。

停下腳步時,周密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夏歡家門口。

他伸手叩響了門,來開門的是夏歡,她難得在他麵前露出了拘謹的神態:“她……她收了嗎?”

周密深呼一口氣,低聲道:“你跟我過來一下。”

夏歡愣了一下,然後就看到周密往電梯的方向去了,收起的傘隨著他的步幅在樓道裏留下一圈圈水漬,她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但是,她無法拒絕周密的召喚。

第夏歡咬了咬嘴唇,跟著走進電梯,按亮的是頂層的數字。

露天的天台,雨肆無忌憚地傾瀉而下,烏雲密布的天空壓得很低。夏歡用手掌遮著頭,聳著肩膀走向站在天台中央的周密。她小聲提醒他: “哥哥,撐開傘呀!”

見他毫無動靜,夏歡主動去拿他手中的傘,誰知下一秒,周密卻將傘丟向了一旁。

夏歡錯愕地抬起臉,眼前的明明是一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麵孔, 卻令她感到陌生。是因為雨澆濕了他的劉海嗎?還是因為他表情裏寫滿的厭惡?

“有些人因為你的任性在臉上留下了難以消除的傷疤,你居然還在乎這一星半點兒的雨?”

“我不是故意的。”夏歡無力地辯駁,“我不是已經說了嗎?我不是故意的。”

周密嚴厲地盯著她,表情沒有半分緩和:“結果卻是無法改變的。” 夏歡回望著站到自己遙遠的對立麵的,相伴了十六年的男孩子,整顆心迅速下跌,重重砸落在地。“所以呢?”她的鼻子酸了,雨水隱去了滑落臉頰的眼淚,“你想讓我怎麽樣?下跪求她原諒?還是我買一杯熱奶茶,讓她在我臉上燙回來?”

“不用那麽麻煩。”周密回答得很快,他早就想好了答案,“從今以後,別去招惹她。”

夏歡驚愣不已:“你把我當什麽,周密?我做這一切難道不都是為了你嗎?”

“可我什麽都不需要你做。”周密提高了音調,“我不需要再多一個打著‘為我好’的旗號而操控我的人了。”

“你是這樣想我的?”夏歡攥緊拳頭,難以置信地反問。

周密別過頭,換上了極為冷漠的語氣:“話我說完了,你好自為之。”他錯身而過,明明沒有碰到自己,但夏歡如此明晰地感受到了劇痛。

那痛楚從肩膀漸漸蔓延至全身,她蹲在雨水澆潑的天台上,蜷成一團。

時節已經入夏,為什麽她竟然覺得有些冷?夏歡把臉埋進膝蓋裏, 終於哭出了聲。不知過了多久,隱約傳來漸近的腳步聲,有傘撐到了頭頂,隔絕了那些冰涼的雨水。

周密回來了嗎?

夏歡驚喜地抬起頭,眼淚順著她的動作滑落臉龐,嘴角的笑容因為麵前完全陌生的男孩凝固了。

男生似是被她的氣勢嚇到了,吞吞吐吐地答:“你……你的鄰居。”

8

第雨下了很久,一直到第二天下午還沒有半點要停的趨勢。

天氣阻止了室外活動,周密坐在臥室的書桌前,擺出認真寫作業的心態,眼角卻不時地瞥向始終安靜的手機。

一種失落不安的情緒徘徊在他的身體裏,讓他根本無法集中精神做任何事。他抱著頭逼迫自己看了幾頁書,然後絕望地發現腦子裏空空如也,什麽都沒記住。

周密決定向自己淩亂的心緒投降,他必須要去見宋意,告訴她,即使她覺得無所謂,他對那塊傷疤也非常在意,請她給自己機會補救對她造成的所有傷害。

這麽想著,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襯衫,拉開了門。

周媽媽看到他行色匆匆地往外走,叫住他問:“馬上要吃晚飯了, 你去哪裏?”

“找韓燁有點兒事。”周密邊換鞋邊搪塞道。“不是說了讓你別再跟他來往了嗎?”周媽媽沒好氣地嘮叨著,“才十幾歲就敢跑去陌生城市找女生,你就是跟這種狐朋狗友走太近,思想才被腐蝕了,要……”

“媽!”周密打斷她的喋喋不休,“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周媽媽一愣,隨即惱羞成怒地喊道:“好啊,我不管你,我就等著你到時候栽跟頭!”

周密沒有搭話,用一記響亮的關門聲表達了自己的憤懣。

從公交車上下來時,夜色已經變暗了,周密撐開傘,心比腳步更快地衝向了校園。

繞過中心花壇,穿進主教學樓,他抄近路前往女生宿舍,但當他轉到那條校道上,反而開始後悔剛剛的匆忙。

如果慢一點兒,就不會碰上眼前的這一幕了。

出租車停在女生宿舍大門前,穿著黑色正裝的男生從一側的車門出來,他撐開傘,走到另一側門前,將一個女生接了出來。

透過層層雨簾,周密定睛審視著那女生,用了幾秒鍾才分辨出那是宋意。

但那並不是自己記憶中的宋意。

她穿著米白色連衣裙,袖口、領邊和裙擺都綴上了漂亮的蕾絲,長發梳成了那種周密隻有在電影中才見過的溫婉的公主頭,腳上是一雙藍色中跟鞋,與頭上的同色絲帶蝴蝶結相得益彰。

周密不是那種善用形容詞的人,他也沒有詩意的感知力,可是此刻的宋意,還是讓他想到了很多美好的場景。

如波光粼粼的海麵,如投進碧湖中的月亮。

最重要的是,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她的麵頰光潔白皙,那道礙眼的疤痕消失不見了。

她和那個男生一起站在深藍色的大傘下,頭頂重重烏雲,依然散發著奪目的光芒。

他們互相映照,將彼此點亮。

可是自己呢?出租車呼嘯而過,濺起的泥點布滿了身上的深藍色運動褲。

他感到可悲。

還好,雨傘隱藏了他,也保全了他的尊嚴。因此,在他們察覺到自己之前,周密轉身離開了。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以什麽心情回去的,站到熟悉的單元樓下,以熟悉的視角仰望自己家所在的樓層,周密仿佛看到那些厚厚的雲堆積到了身體裏,讓他變得沉悶壓抑。

樓頂有幾縷灰煙借著陰霾的天色安靜地飛向空中,大概是誰在焚燒回憶吧?

第周密垂下頭,露出譏諷的微笑,不管做得多決絕,對一個人產生的情感都很難隨著一把火灰飛煙滅。

他掏出手機,打給韓燁:“到我家附近的烤魚店來,請你吃飯。”

夏歡起身,捶打了下蹲麻的小腿,眼角餘光瞥到樓下遠去的身影。是周密。

路燈下的整個世界都濕漉漉的,她出神地盯著他,腳下的小火堆烘得腳踝熱熱的,那些被火苗吞噬的是她從小到大的日記本。

如果不是一次全部拿出來,夏歡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已經寫了七本日記了。而那每一頁裏幾乎都有周密的名字。

憑什麽呢?自己交付了那麽多美好的心思給他,得到的卻是扭曲的質疑和責罵。

這些日記就像是烙在身上的恥辱,令她無法直視。

燒掉吧!燒掉就可以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腦海裏有個強有力的聲音如此鼓動她。最終,夏歡照做了。

可是為什麽,看著那些寫滿字跡的紙張遇火迅速萎縮,變黑,被風吹飛,她卻一點也沒有感到解脫?

心裏反而更空曠了。“喂……”

有一道小小的聲音傳了過來,夏歡警覺地轉過頭去,再度看到了上次遇到的那個男生。

男生慘白的一張臉,表情緊張:“你的腳……”

變了風向,火苗朝著腳踝撲了過來,夏歡竟然毫無覺察。見她站著茫然不動,男生快走了幾步,伸手把她拉開了。

夏歡試著掙脫他,五官因為生氣而皺在一起:“你放開!”他看起來那麽瘦弱,力氣竟然很大。

“你這樣做很危險。”他低下頭,表情雖然帶著幾分怯懦,但手絲毫沒有放開的打算,“且不說會燒傷自己,在天台上焚燒東西也會帶來火災隱患。”

夏歡白他一眼,她氣急敗壞地指指天空:“下這麽大的雨,能有什麽隱患?我說你是不是吃飽了撐的,瞎管什麽閑事?還是說,上次被你看到我出糗,你特意跟來嘲笑我的?”

“沒有沒有!”男生激動地拿開手,拚命擺了起來,“其實……” 他看了一眼夏歡,又迅速垂下頭去,“我早就認識你了,夏歡。”

9

第那晚,夏歡失眠了。

她從不知道,在自己沒有察覺的角度,有些人也會像她在乎周密一樣,而默默關注著她。

他說他叫林潤。

如果說校園碰見的概率比較小,那課間操都是全年級一起,哪怕隻有一個照麵,夏歡也沒能在自己的記憶裏搜尋到。

簡直不可思議。

夏歡也是此刻才突然意識到,這麽多年來,她是否因為將自己框在周密的世界裏,而錯過了更廣闊的天地?

讀了十年書,她沒有交到一個可以毫無顧地忌訴說心事的閨蜜,生日時叫來的那些女孩子,也不過是偶爾一起喝喝奶茶、逛逛街的關係, 嚴肅地說,大概連朋友都算不上。

她曾聽韓燁說起過宋意的閨蜜,也聽說過她們初中時一起經曆的事, 那種互相保護、形影不離的親密,夏歡從未體會過。

剛剛那個林潤在天台上說,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一次升國旗儀式上, 她因為遲到了被教導主任攔在了隊伍外麵,表麵一副做了錯事的模樣, 誰知教導主任一轉身,她抬起臉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那時候……”他紅著臉支支吾吾地說,“那時候覺得……覺得你很可愛。”

他的確是這麽形容她的,夏歡發誓自己那一刻聽得很清楚。

但實際上,幾乎沒有人這樣評價過她。夏歡也從未為了讓自己顯得可愛而努力,相反,她總是希望,出現在周密眼中的自己,是漂亮的, 優秀的,所有女生都不可及的。

可現在看看,她做的一切多像個笑話。

假設……

夏歡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天空,腦海中第一次出現了這種假設:如果她的生命中根本不存在周密這個人,她會成為怎樣的自己?

會有好人緣嗎?會過得更快樂一些嗎?會比現在自信嗎? 或許吧。

她苦笑著想。可即便周密如此貶低她,將她視如空氣,使她錯失了或許能夠擁有的更多美好時光,她還是沒辦法接受失去他的人生。

她習慣了。

對於關心他、在乎他、陪伴他,她都習慣了。日記可以全燒掉,但記憶不能,心也不能。

夏歡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枕頭裏,感受著從眼眶滑落的濕熱淚水, 悶聲咒罵:“夏歡,你沒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