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遇見陽光照不暖的女孩

1

入學燦陽高中的第一天,宋意很不湊巧地患了感冒。

從她家到學校需要三個小時的車程,昨天坐大巴時,她坐的位置正對著空調出風口,吹著涼風睡了一路,今早鼻涕就止不住了。所以,高中生涯的第一次班會上,在彌漫著拘謹氛圍的教室裏,不時從角落裏傳來低低的擤鼻涕和打噴嚏的聲音。

“大家好,我叫周……” “阿嚏!阿嚏!阿……嚏!” 教室裏響起一陣哄笑。

講台上的周密稍稍側了側頭,便捕捉到了噴嚏製造者。

女生很瘦,頭上扣著一頂淺灰色的針織帽,稀疏的齊劉海長過了眉毛,遮住了她的眼睛,蒼白的臉色將鼻頭映襯得通紅。她伏在課桌上, 時不時吸一下鼻子。

一副九月的陽光也照不暖的樣子。

周密盯著她,本來想等一個眼神的道歉,但是女生自始至終也沒有抬起頭。

沒禮貌。

他轉而繼續尷尬地自我介紹。

周密並不是一個擅長向別人介紹自己的人。想了下,麵對台下幾十雙友好期待的眼睛,周密隻好說:“沒事兒的時候我喜歡研究和電腦、網絡相關的東西,暑假在親戚家的網吧做過一段時間網管,有什麽和電腦相關的問題,可以找我。雖然我也不是全都懂,但可以保證知無不言。” 說完他就保持著一貫嚴肅的表情下去了,完全沒注意到同學們詫異又好笑的目光。

班會結束之後,宋意領了軍訓服和被褥往宿舍走,一下樓,就看到一地的硬幣。前麵兩個男生不知道在聊些什麽,那麽投入。對硬幣自口袋裏掉落,叮叮當當撒了一地全然不知。

第宋意認出,其中一個男生是自己班上的,自我介紹時,他說他叫周……周什麽來著?哦,他沒說完就被自己的噴嚏打斷了。他個子很高, 過於挺拔的身姿讓宋意不禁聯想到馬路兩旁的行道樹,姿態呈現出別扭的僵直感。

反觀另一個男生,手臂擱在別人肩膀上,身體傾斜,像是一個人無法站穩似的。

宋意望著兩個人的背影,甚至能看到分別貼在他們身上的標簽:嚴肅和吊兒郎當……“哎!”宋意叫了一聲。前麵的人毫無反應。她沒有多想,順勢叫出了一個更具指向性的稱呼:“姓周的!”雖然用詞很不客氣,但她的語調淡淡的,並沒有顯露出敵意。

周密的腳步頓住了,站在他身旁的韓燁率先回過頭,他打量著不遠處纖瘦的女生,哭笑不得地戳了戳好哥們兒的肩膀:“你是在叫他嗎?”

宋意點點頭,揚揚下巴示意地上的硬幣:“你們掉錢了。” 沒等周密緩過神,宋意就已經抬腳走人了。

宿舍的方向在另一邊,她抱著看起來比她整個人還要龐大的一團東西歪歪斜斜地往前走,依舊是垂著頭,吸鼻子時肩膀跟著微微顫一顫。發色在陽光下現出一絲淺金,不是染過的,是那種營養不良的黃。雖然隻有一個照麵,但周密仍然看清楚了,女孩有一雙圓圓的杏眼,單眼皮, 瞳仁是棕色的。非常柔弱的外形,卻散發著漠然的氣質。

一個營養不良、看起來很冷又十分沒禮貌的女生,構成了宋意在周密心中的輪廓。

他麵無表情地轉回頭。韓燁把撿起來的一把硬幣交到周密手裏, 有點無語地說:“算哥們兒求你了,把你這些硬幣都留給奶奶買菜不行嗎?”

周密邊檢查自己不知何時破掉的牛仔褲口袋,邊漫不經心地解釋: “這就是今天早上奶奶給我的。”

韓燁聽後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臉:“大哥,你的意思是,連奶奶她老人家都不想用的一毛錢硬幣,你都拿來了是嗎?”

“一毛錢也是錢。”周密將硬幣轉移進另外一隻口袋,“待會兒去銀行換成整錢不就都一樣了嗎?”

“得!”韓燁拱手,“我懂了,您這是‘愛錢就要愛它的每一麵’ 對吧?”

周密和韓燁自初中起就是同學,韓燁嘴巴貧得很,許多人都吃這一套,唯有周密,每次都忽視他的諂媚,全身而退。此刻當然也不例外。周密左走一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而後嫌惡地朝他揮手:“離我遠一點兒。”

2

第軍訓的日子比想象中還要枯燥疲累,幸而隻有一周。

宋意的室友們每次去操場之前都要塗幾層厚厚的防曬霜,可仍然曬黑了好幾度,唯有從不給皮膚做保護的她,竟然還跟之前一樣蒼白。

“就好像我們的防曬霜都塗到她身上去了似的。”

“但太白了也不好看,你不覺得她看起來病懨懨的嗎?一點都不健康。”

“說到這裏,你們見過她摘帽子的樣子嗎?她好像連睡覺都戴著呢!不會是禿頭吧?”

“哈哈!你腦洞也太大了,人家是有劉海的!”

七嘴八舌的討論聲還在繼續,宋意耐心地站在宿舍門口。走廊盡頭的格子窗外有一棵枝葉茂盛的銀杏樹,風一吹,葉片一起舞動的聲音就像音樂。

舒緩的協奏曲。

而宿舍裏的……大概是聒噪的小調。

宋意抿起嘴角笑了笑。等到裏麵安靜了,她才推門進去。

感冒早就好利落了,可是嗓子還有點沙啞,宋意每晚跟柯伊在操場上視頻聊天時,都會被她念叨:“你到底好了沒有?我告訴你,你這周再不好必須去醫院了,聽到沒有?”

“遵命!”宋意把額頭抵在手機屏幕上。 “哈哈哈哈快拿開,誰要看你的大腦門啊!”柯伊大笑道。

的確,屏幕的亮度讓宋意的腦門更突兀了。為什麽要每天戴帽子? 當然不是因為禿頭。

是因為脫發。

宋意在讀初中之前一直跟父母住在外婆修建在鎮上的兩層小樓裏。小樓不怎麽值錢,但每個房間都是外公外婆自己設計的,十分舒適寬敞。

原本那一帶風景也很好,小樓前麵就有一條清澈幹淨的河,連吃的水都是從那條河裏引流的。但不知是從什麽開始,附近建了幾家化工廠。日複一日,汙水排入河裏,住在鎮上的人不同程度地出現了各種身體不適, 表現在宋意身上,最明顯的就是脫發。

直到她的頭皮越來越明顯地呈現出來時,父母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他們隻好低價賣掉了故居,帶她到城裏買了套很小的兩居室生活。宋意原以為掉落的頭發會慢慢長起來,但是並沒有。在初中度過了一段被人嘲笑的日子,不過自從和柯伊那個“女魔頭”成為朋友之後就沒人敢嘲笑她了。

現在進入了高中,大概要重新麵對一輪嘲笑。

宋意也知道,戴帽子遮掩不了太久,但她也的確沒想到,那麽快就暴露了。

是在軍訓過後的第一堂化學課上。

化學老師是位年齡稍大的老先生,走進班級,往講台上一站,首先就看到了戴著帽子的宋意。

“那位同學!”老先生中氣十足地喊道,“課堂上不允許戴帽子!” 宋意是可以摘掉的,但是她不想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摘下來。她想表現得漫不經心、滿不在乎一點兒,這樣或許別人就也不會那麽在乎。可是現在這種情況……她正垂頭猶豫著,化學老師以為她是拒不服從,於是生氣地指揮道: “班長呢?班長去把她的帽子摘下來。”

宋意有點沒反應過來,她剛剛回憶起他們班的班長是那個姓周的男生時,就有人畢恭畢敬地答了一聲“是”。然後一個箭步走過來,摘掉了她的帽子。

一片寂靜過後,有人小聲笑了出來。

周密也愣住了,他是真的沒想到。這個女生……居然禿頂?

蒼白的臉頰,瘦削的身形,禿……禿頂?她該不是患了什麽絕症吧?

第周密立刻覺得自己做了錯事。他轉手想把帽子按在宋意頭上,但因為緊張,錯按在了她臉上。

隨著男生的力道,宋意的頭往後猛地一仰。笑聲變大了。

宋意拿掉臉上的帽子,望著手足無措的周密,很奇怪,她竟然忍不住彎起唇角笑了笑。

拜姓周的所賜,現在,教室裏奏響了交響樂。那種充滿諷刺意味的和弦,正“哐哐哐”地砸在琴鍵上。

有男生從後排起身探頭看了看,然後驚歎:“什麽啊,她真的禿頂!”周密聽後,下意識地再次看向宋意青色的頭皮,突然意外地發現,那裏長出了短短的細細的碎發。

“沒有。”周密指著她的發頂,嚴肅認真地向眾人解釋道,“真的, 不信你們過來看看,她頭頂長出新頭發了。”

“噗……喀喀……”這次連化學老師都沒忍住。

宋意咬了咬嘴唇,伸手扯住男生的衣角,在他望過來時,用別人看不見的角度,輕聲說:“滾。”

3

就因為周密的那句話,宋意原本憧憬的無波瀾的高中生活起了火。刺眼惡意的嘲笑和刻薄扭曲的猜疑,她垂下頭,塞上耳機,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就好了。相比之下,最讓她受不了的是周密的糾纏。 對,沒錯,他纏著她,不是為了向她道歉,而是為了逼她道歉。

“宋意同學,我已經忍了你好幾次了,你實在太沒禮貌了,你必須向我道歉。”

這是在做課間操時,他趁老師不注意跑過來嚴厲地警告她。 “好吧,我接受你或許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你聽好……”

這是課間,他站在她座位旁邊義正詞嚴地宣告。隻不過,話沒說完, 他就被提前來上課的英語老師打斷了。

緊接著,晚自習時,宋意收到了他傳過來的字條。上麵用規整的楷體字一條條羅列了她的罪行——1. 你打噴嚏打斷了我的自我介紹,卻沒有表現出任何歉意。

2. 你當眾稱呼自己的同學“姓周的”,這非常不好。考慮到你或許是因為不知道我的名字才這麽叫的,可我依然不能原諒,畢竟,你還有更好的選擇,比如“周同學”。

3. 你在化學課上,對我說“滾”?說到這裏,其實我很想鄭重地確認一下,你說的真的是這個字嗎?倘若是,我想破腦袋也無法理解,我極力幫你澄清,你為什麽要用言語侮辱我?

“你”字開頭的質問,帶著強烈的指責意味。將別人的言行記得如此清晰,凡事從自己的角度出發考慮,即使是錯的,也仿佛有理有據。

一個愛計較的極端自我主義者。

宋意將字條揉成一團,扔進教室後麵的垃圾桶。她從書包裏掏出鋼琴譜,將手指放在課桌上,默背旋律,複習老師將要檢查的曲子。

周六下午她要去找陳老師上鋼琴課,一周隻有一次的課程,當然不能被無關緊要的人破壞了音樂營造的美好氛圍。

第下了晚自習,由於不想和室友搶用洗手間洗漱,宋意揣著手機去了操場,坐到籃球看台上與柯伊視頻。

九月中旬,北方的秋天已經到來,夜風中泛著一絲涼意。

兩個人正說笑著,宋意不經意朝下麵瞥了一眼,突然在跑道上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他抬頭挺胸,跑步的姿態標準到僵化。雖然才剛剛認識,但宋意總覺得周密是一個凡事都要設定原則,並堅決遵循的人。

刻板又無趣。

宋意皺了皺眉,他該不是一路追過來的吧?她悄悄蜷起了身體,用長發遮住臉頰。

周密找了一圈韓燁都沒找到,說什麽從今天起要學習他夜跑鍛煉身體?嗬!三分熱度。他扭頭大步離開。

宋意鬆了口氣,直起身子。 “喂,你躲什麽呢?宋小意,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畢竟是形影不離三年的閨蜜,她的情緒,柯伊了若指掌。宋意也沒打算隱瞞,便將此前發生的一切簡略地告訴了柯伊。

“那個叫周密的那麽狂啊?”視頻中的短發女孩,眼角一下子吊得老高,即便表情怒氣衝衝,仍掩不住她肉嘟嘟的圓臉蛋所顯現出的可愛, “你把他微信號告訴我,我幫你治治他。”

“得了吧。”宋意輕輕搖了搖頭,“何必跟那種人一般見識?”她想到周密那張嚴肅古板的臉龐,疲憊地撩了撩耳邊被風吹亂的頭發,“我可沒有時間教別人怎麽做人。”

“不用你出馬。”柯伊嚼著口香糖,嘴角一扯,露出壞壞的笑容, “我辦事你還不放心?”

宋意笑了。

她想起了剛進初中的時候,班裏一群男生把留下來做值日的她堵在教室裏,讓她摘掉帽子,說是他們打了賭,要驗證她是不是禿頭。那時候的宋意才十二歲,個子比現在還小,攥著拳頭站在牆角,說不怕是假的。

這一幕剛好被返回來拿手機的柯伊碰到。

練過跆拳道、身高逼近一米七五的女孩子,隨便幾個揮拳就把虛張聲勢的男生們打得一愣一愣的。最後,柯伊還脅迫他們,假設老師問起, 就說是他們自己鬥毆才搞得鼻青臉腫的。

那之後,柯伊就總是等著宋意一起回家,也因此,再沒人敢難為宋意了。

宋意喜靜,沉默寡言慣了,所以不說話也不會覺得怎樣。但柯伊不行,她是個話癆,路邊遇到一隻飛過的鳥,都要頓住腳步,笑眯眯地打招呼:“小鳥你好啊!今天也要努力飛翔哦!”

也是自那時起,宋意才知道,與高大的外形給人的壓迫感完全不同, 柯伊有一顆柔軟感性的少女心——笑點很低,哭點也很低,再配上燦爛的笑容、圓臉盤和大眼睛。她就像向日葵,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有個下雨的傍晚,柯伊穿著肥肥大大的夾克走在她前麵,宋意絞著手指,猶豫了好久,才問道:“我們……我們算是朋友了嗎?”

柯伊愣了一下,回過頭時,嘴裏叼著的狗尾巴草因為震驚而掉落: “我們……”

她指指自己,又指指宋意,宋意緊張得不行,可還強裝鎮定。 “我們不是早就成為朋友了嗎?宋小意!”她大步走到宋意身邊,用胳膊鎖住她的肩膀,“你什麽意思啊?難不成你之前都沒有把我當成朋友嗎?死丫頭!”

宋意垂下頭輕輕笑了,可還是忍不住抬起臉逗她:“我不叫宋小意。”

柯伊伸手按住隻到她胸口的宋意的腦袋,再次確認:“是宋小意沒錯啦!”繼而,她才領會到自己被帶偏了話題,“喂!這不是重點!你跑什麽?宋小意你把話說清楚!難不成你不想跟我做朋友嗎?”

不是的。

那時候,宋意迎著和煦的微風奔跑,盡管她什麽都沒有說出口,但第是周遭的一切都可以為她見證,她有多快樂,多慶幸——能夠和柯伊成為朋友。

“發什麽愣呢?”柯伊湊近屏幕,將宋意喚回神,“聯係方式,別磨嘰,痛快點!”柯伊嚴肅地凝望她。

柯伊好勝心強,總認為自己無所不能,宋意不想讓她感到挫敗,也不想她誤認為自己已經不需要她的愛護,所以就真的從班級微信群裏找到了周密的微信號,複製後發給了她。

應該也不至於被教訓得太慘吧?畢竟隔著那麽遠的距離呢。她想。

4

回家路上,周密收到了一條微信好友驗證消息。對方在驗證消息欄裏寫的是:你好,我是宋意的閨蜜。

宋意的閨蜜為什麽要加我?抱著解題的心態,周密通過了她的驗證。

哥哥,我好仰慕你。

周密的問題還沒打完,就收到了這樣一條消息,後麵還附加了一堆跳動的愛心。

這……他停在馬路中央,無措地撓了撓頭。這什麽亂七八糟的?

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嗎?哥哥。

一瞬間,周密蹙緊了眉頭,他低頭認真回複道:看你的頭像是個女生,說話這麽輕浮怎麽行?以後注意點兒吧。而且你都不知道我的出生年月日,怎麽就確定我比你大?不要亂叫別人哥哥。

躺在**蹺著二郎腿吃冰淇淋的柯伊挑了挑眉,看來不吃這套啊!

想了下,她話鋒一轉:對不起啊,我有點兒過於激動了,我先自我介紹下,我叫柯伊,我是無意間從宋小意的軍訓合照裏看到你的。你特別合我的眼緣,所以很想跟你成為朋友。我一個人在外地讀書,很孤單,以後可以和你常常聊天嗎?

聊天?聊什麽?倘若說這世上的事有一項是周密最不擅長的,大概就是聊天吧。

談愛好?他最喜歡看書,而且是編程方麵的書。但這一點,基本沒有同齡人能理解他。

談時尚?他經常買幾件同款不同色的T恤,就應付過了一整個夏天。談娛樂?他從不看綜藝節目,倒也不是不喜歡,主要是沒時間。

每天除了吃、喝、睡和上課學習以外,餘下的時間,他都用來鑽研電腦了。

迄今為止,他家的舊電腦已經被他拆裝了十次。當然,是偷偷的。總之,他的腦袋裏沒有儲備任何能與別人分享的話題,特別是……第女孩子。

他把手機揣進兜裏,暗自將那個叫柯伊的女生拋之腦後。不過,他還是忍不住在心裏對比了一下,柯伊比宋小意禮貌多了。

哦,不對,宋意。

推開家門,有人飛撲進他懷裏,周密被撞得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周密哥哥,我回來了!”

周密把紮著高馬尾,笑得一臉燦爛的夏歡推開,後退一步,站穩。夏歡有雙非常漂亮的眼睛,瞳仁黑亮,讓人從中感受到活力和光芒。

她曬黑了些,臉頰更瘦了,原本清純的氣質因為臉頰突出的線條變得英氣起來。周密板起臉龐,道:“出國玩得忘乎所以了吧?竟然遲了半個月來學校報到。”

“阿姨,您看我猜對了吧?我就知道周密哥哥見到我第一句準是訓斥。”夏歡回頭衝廚房裏喊道。

廚房裏的周媽媽聞聲探出頭來,笑著奚落周密:“你也不問問妹妹怎麽回事就瞎下結論。歡歡是因為突然得了肺炎才耽誤了兩周,你沒看這丫頭,臉都快瘦沒了。”說著,她朝周密揚揚下巴,“擺下桌子,飯馬上就好。歡歡去洗手,準備吃飯。阿姨做了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你一定要多吃點兒!”

“好嘞!”女孩開心地甩了甩馬尾,走向洗手間。

周媽媽做了一桌豐盛的菜肴,周密回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鍾:“不等我爸嗎?”

“等他幹什麽?”周媽媽語氣裏的不耐煩是下意識的,“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呢,等他得等到餓死。歡歡,你快吃。”

夏歡察覺到了周密的不愉快,打圓場道:“我拿碗給周叔盛點兒出來。”

吃過飯,周密送夏歡回家。

其實很好送,因為夏歡就住他家對門。從夏歡出生第一天起,他們就是這種穿過兩扇門就能看到彼此的距離。日積月累的碰麵,使得兩個人漸漸生出了深厚的關係。

“下去走走吧,吃得太飽了。”夏歡扯著周密的衣角撒嬌。周密想了想,最後搖頭:“我還有作業沒寫完。” “晚點再寫嘛!”

“那就超過十點睡覺了。” 夏歡歎口氣,不再堅持了。

周密的作息時間是晚十點睡,早六點起。數十年如一日,沒有人能打破。正要開門,她突然想到了什麽,扭頭問道:“咱們班的同學好相處嗎?各科老師凶不凶?我耽誤這麽久才去上學,不會遭大家議論吧?”

周密聳聳肩:“為什麽要在乎別人怎麽想?你知道自己沒做錯就行了。”

夏歡仰起臉,走廊裏暖黃色的光線均勻地鋪展在她臉上,好看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她笑問:“那有沒有讓你印象深刻的男生或者女生呢?”

不知怎的,周密腦海中頓時閃過了宋意的影子,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頭:“明天你自己去班裏看吧。”說著,他指指身後,“我真要回去了。”

“那……你明天別忘記叫我起床啊。”夏歡囑托他,表情略有些不自然。一向對任何問題直言不諱的周密,剛剛卻用模棱兩可的答案搪塞了她。

“嗯。”周密毫無覺察地點頭,轉身回了家。

褲兜裏的手機又震了一下,那個叫柯伊的女孩又發了一條微信:周密,陪我聊會兒好嗎?我一個人在宿舍,害怕得睡不著。

周密沒理。可看書時又覺得放心不下,畢竟人家都向自己求助了。

第啊!看到擺在書桌上和韓燁的合照時,他突然有了個好主意。

燁,介紹個女生給你認識。

周密的微信剛發出去不到一秒鍾,韓燁激動的語音就傳了過來: “哪兒呢哪兒呢?”

5

“這個部分,強弱的問題要注意下。還有這個部分,節奏有點兒問題。”周六下午的鋼琴課上,陳老師探身為宋意在鋼琴上做示範,而後扭頭問她,“懂了嗎?”

她點頭。 “再來一次。”

宋意將注意力集中在樂譜上,五線譜混在穿透玻璃窗的夕陽裏,渲染出溫暖的橙黃。她的心突然一片柔軟。萬千種感情匯聚在胸腔,手指已不再是手指,音樂已不再是音樂。

仿佛她站在無邊曠野中,用很大的聲音,講一個很孤獨悲戚的故事給過往的風聽。

找到了,就是這種感覺。

從很小的時候起,宋意就對音樂有著非同一般的理解力。

她之上的兩輩人都是靠音樂為生的。爺爺奶奶演了大半生的歌舞劇, 外婆外公則是樂團的小提琴手。宋意的父母也毫不意外地修習了音樂, 平步青雲般地進入文工團,成了演員。

後來文工團解散,有一部分人選擇去音樂學院進修,畢業後做了老師,就像陳老師。還有些人大搖大擺地回了老家,理所當然地做起了啃老族——就像她的父母。

家裏的幾位老人相繼去世後,宋意家的境況也一跌再跌。宋意已經記不清,父母總共換過多少份工作了。每一份總有做不下去的理由—— 嫌煩怕累、不夠自由、同事難相處……總之,大概是擁有不需要努力就可以獲得優裕生活的成長經曆,讓他們形成了“人生就是用來享受”的慣性思維。他們也不是不懂經濟基礎才能決定物質生活,隻是骨子裏就懶散。最近,爸媽借錢開了家花店。嗯,希望至少能堅持到春節。

但不論生活變得多麽糟糕,隻要家裏的鋼琴還在,宋意就覺得,她還擁有喘息的出口。

第她就是靠著這份縹緲的幻覺,孜孜不倦地愛了鋼琴十幾年。所以,陳老師搬家,她就也跟著考到這裏的高中了。

為什麽要付出這麽大的成本?因為每個城市學校的學費都差不多, 但不是每個鋼琴老師都不向宋意收取學琴費。

一曲結束,門口響起清脆的掌聲。

宋意回過神,轉頭便看到了倚在門邊的陳述。他穿一件幹淨的白襯衫,簡單的牛仔褲,劉海比暑假前見麵時長長了些,蓋著眼睫,白皙的膚色襯得他的眼瞳更藍了,他隻比宋意大一歲,但是舉手投足間帶著成熟的溫和。他常微笑著,可那份微笑裏總是藏著一些更難言明的情緒。

並不是快樂。

就像今年夏天,陳述憑借極強的鋼琴天賦考進了專業素養要求十分嚴苛的藝校。他卻淡然地應付著大家的祝賀,仿佛拿到錄取通知書隻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宋意總覺得,那時的陳述並不是在偽裝清高,而是,他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麽。

“你不是說要去參加同學的生日派對嗎?”陳老師詫異地問,“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陳述撇撇嘴:“剛開學沒幾天,大家又不熟,坐在那裏怪尷尬的。”他把手裏打包回來的冰淇淋紅茶遞給宋意,彎起了唇角,“好久不見。” “哎,你這小子,出去出去,小意還沒上完課呢,你等會兒再敘舊。”

陳老師伸手趕他。

陳述無奈地聳聳肩,不情願地離開了書房。 “**部分的節奏還是有點兒快了,之後再彈的時候用節拍器鞏固下。對了,我跟你們學校的副校長說過了,特許你用音樂班的琴房練琴。你回學校後去鋼琴管理室要一份練琴表,看看有沒有把你排進去。沒有的話再給我打電話。”

“好。”宋意微微低下頭,咬了咬嘴唇,才終於將感謝的話說出口,“謝謝陳姨,幫了我這麽多……” “行了!”陳老師摸了摸她的頭發,溫柔地說:“你就不要跟我客氣了。且不說我和你爸媽十幾年的同學關係,就衝著你這份與生俱來的樂感,我也沒辦法舍棄你。”

宋意再次聞到了陳老師手上的香味,非常淡雅的花香,但她知道, 陳老師是從來不用香水的。

小時候,她還特意問過陳述,有沒有聞到他媽媽身上的香味。陳述篤定地搖了搖頭,並堅持認為宋意出現了幻覺。

或許吧。但,宋意覺得,在她看來,陳老師真的是那種美好得能散發出花香味的女人,也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盡管她失去了一條腿。

宋意從父母那裏聽到過那個故事——因為尋找被雪崩埋在異鄉的自然景觀攝影師丈夫,陳老師丟下三歲的陳述,踏遍了河川,在一個疲累的晚上,不慎摔下山崖……當別人對她隻能坐輪椅度過餘生而哀歎惋惜時,陳老師溫柔地笑道:“命運給我重生的機會,讓我繼續做母親的責任,撫養照顧我的兒子。我很感激,也很珍惜,毫無怨言。”

這份勇敢堅韌的品格深深打動了宋意,她敬重陳老師。

陳老師留宋意一起吃晚飯,宋意沒有拒絕。她並不是很容易就能與人建立熟絡關係的性格,隻不過,她真的太喜歡陳老師了,很想與她多待一會兒。

沒有人知道,這世上,宋意最羨慕的人就是陳述。她曾無數次地幻想,假如陳老師是自己的媽媽該多好。

“在這邊的學校讀書,一切都還適應吧?”陳老師將一個雞腿夾到宋意碗裏,“有什麽不方便的一定要告訴我。讀大學那會兒,我跟你們學校副校長一起演過音樂劇,相處得還不錯。所以,凡事他都會賣給我一個麵子的。”

第陳述突然想起了什麽,問道:“媽,那副校長該不會就是我爸之前說的那個當年瘋狂追求你的人吧?”

“什麽追求不追求的。”陳老師的臉上泛起一抹紅暈,“你這孩子, 怎麽什麽話都說?”

“媽,我都十七歲,小意都十六歲了,還有什麽話不能說啊?”陳述露出明亮的笑容,突然轉頭問宋意,“小意,你們班有沒有對你態度奇怪的男生?”

宋意的腦海中當即湧進了周密那張麵無表情的臉。 沉默了幾秒鍾,她斬釘截鐵地說:“沒有這種人。”

6

宋意,我鑒定過了,那個叫周密的完全就是神經病。

晚自習放學之前,宋意突然收到柯伊這條奇怪的微信消息,於是便走到操場上給她打了個電話,這才知道,柯伊本打算用“仰慕”的態度戲弄一下周密,再去學校論壇曝光兩個人的聊天記錄,給周密扣上“早戀”的帽子。結果對方非但沒有上套,還私自把她的微信號給了另外一個叫韓燁的男生。對方假裝周密的小號遛了她好幾天,今天才說了實話。

最可恨的是,當柯伊去找周密算賬時才發現,他拉黑了她。 “算了。”宋意小聲勸慰柯伊,“不要跟他一般見識了,反正我跟他以後也不會有什麽交集。” “別逗了,我柯伊這輩子還沒被別人拉黑過。這小子死定了!” 宋意被柯伊的大嗓門吼得耳朵疼,她早應該想到的,周密本來就不是會按常理出牌的人,即便柯伊再厲害,摸不到對方的弱點,也根本沒辦法攻擊。

“那你想怎麽辦呢?”宋意走到看台邊坐下,把手機換到另外一隻耳朵旁,她很困。陳老師幫她報名了一周後市裏的鋼琴比賽,最近她都在廢寢忘食地背譜、練琴。

柯伊沉默了幾秒,突然換上了輕緩的語調:“你聽起來很累。” “嗯。”宋意有氣無力地回答,“我想拿第一,有獎金。”

聽筒裏安靜了片刻,柯伊歎了口氣,道:“宋意,你這個傻子。” 囑咐她早點回去休息後,柯伊就掛了電話。宋意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夜風微涼,空氣濕潤,像是要下雨了。操場上有人在小聲地背英語單詞,堪比催眠曲。

宋意坐在操場看台的角落,倚著牆壁,幾乎是瞬間就睡了過去。她是被雨聲驚醒的。

睜開眼睛時有一瞬間的恍惚。明明是下了雨的,自己卻沒有被淋濕。頭頂的屋簷替她遮擋了一部分雨,但最大的“功臣”是架在肩膀和牆壁第中間的一把傘。

有人在她肩膀上放了一把傘,並且是在她毫無覺察的情況下。

宋意驚詫地起身,環顧四周,操場上基本沒有人了。不遠處的宿舍裏還亮著燈,時間還不算太晚。

她舉著傘匆匆向前走,大約走出去幾米遠,才意識到身後還跟著一串腳步聲。

離宿舍大門已經很近了,宋意心裏並沒有多怕,她放慢了腳步,想等身後的人趕上自己,走到前麵去。

陌生人跟在後麵,讓她沒有安全感。可是那個人竟也放慢了腳步。想了想,宋意轉過身去。

雨讓夜色更朦朧,可那個雨中穿著運動服的身影……宋意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周密?”

周密的表情依然淡定,他點點頭,仿佛對於自己大半夜淋著雨跟在別人後麵的行為並不覺得有什麽奇怪。

宋意擰起了眉頭:“你跟著我做什麽?”

她小小的個子,又很瘦,可總是能表現出冷清疏離的氣場,讓人自覺退避三舍。周密不想承認自己是有點忌憚宋意的,但是,他還是往後退了一步,才答道:“我等著拿我自己的傘。”

宋意依著路燈看了看自己頭頂深藍色的大傘:“這……這是你的?” 周密再度點頭:“天氣預報說,明天還有雨,我隻有這一把傘,所以……你撐到宿舍門口之後就得還給我。”

宋意立刻明白過來,但還是有點不敢相信:“剛剛,是你幫我撐的傘?”

“對。”周密指指主席台的位置,“最近雨多,建議你下次去那裏睡覺比較好。畢竟有頂棚,也省得給別人添麻煩。”

他一邊說著“別人”,一邊低頭看了看全身淋濕的自己。宋意突然覺得這個周密有點兒意思。

一副被添了麻煩很煩惱的樣子,卻還是沒辦法對睡著的她裝作視而不見。

他倒是一點兒也不虛偽。嗯,不虛偽的人總是能夠輕易獲得宋意的好感。

她把傘收起來,遞給周密。 “你不用現在收,到宿舍門口收就行,反正我已經淋了……”周密看了看手表,“四十七分半的時間了,也不差這兩分鍾。”

宋意別過頭,輕輕抿起嘴角,轉過來時又恢複了往日冷淡的表情: “四十七分半的人情記住了。”她向前幾步,把傘塞進周密手裏。

兩個人對視一眼,然後各自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太沒禮貌了。”周密無語地搖搖頭,“自始至終,連句謝謝都沒有。”

“呆子。”宋意將手背放到嘴唇上,掩住了笑意。

7

第宋意如願拿到了鋼琴比賽的第一名。在她看來,這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她自認為付出了比其他參賽者多幾倍的努力。

音樂班的班主任看中了她的才能,問她願不願意轉過去主修鋼琴。宋意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一是因為對原班級沒什麽好感,二是,她不想一直賣著陳老師的麵子在琴房練琴。如果成了音樂班的學生,即便學費高一些,但至少可以理所應當地擁有琴房的使用權了。

領完獎回到學校的那天,班主任在班會上大力誇讚了宋意,並說明了她即將在下周一轉班的事情,他把宋意叫上講台,堅持要她發表幾句感言。

宋意沒辦法推托,但她抬起頭,麵對她的卻是一教室狐疑的目光。似是在說:怎麽可能呢?這個頭發少又冷漠的女生鋼琴彈得居然那麽好?

樣貌平凡的人倘若做了什麽耀眼的事,總是無法令人信任。盡管, 比賽是在市電視台公開直播的,他們依然不願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是天性自私的動物,關注自己永遠比別人多。宋意可是從小領受過來的。所以,目前這點兒殺傷力對她而言,根本無足掛齒。

獎金足以應付下個學年的學費,這才是最重要的。 “謝謝大家的照顧。”最終,宋意也隻是幹巴巴地說了這句話而已。走下講台時,她察覺到了一道落在臉上的目光,來自班長周密,宋意看不懂他凝重的表情所代表的含義。

反正此後也沒什麽關係了,她錯開了與他交匯的視線。

課間,宋意分別收到了柯伊和陳老師的祝賀消息。她們是完全不同性格的人,卻用了差不多的措辭。

辛苦啦,傻丫頭。這是柯伊發來的。

這幾天練琴很辛苦吧?之後好好休息。你是老師的驕傲。這是陳老師發的。

世界就是這樣保持平衡的吧。有不愛你的人,有愛著你的人。有你愛著的人,也有你不愛的人。

中午放學後,陳述特意從藝校跑來找她吃午飯。因為兩所學校離得很遠,車程至少需要一個小時,擔心錯過宋意的飯點,他逃掉了上午的最後一堂自習課。

“太遠了,下次別來了。”兩個人一起走出校門時,宋意擰著眉頭對他說,“陳老師如果知道你逃課,肯定會不高興的。”

“沒關係。”陳述安慰她,“藝校管得鬆,班主任還以為我去練琴了呢。”

“可是你沒有練琴。”宋意轉過頭,一臉鄭重地望著他,“藝校學費那麽貴,陳老師傾盡一切讓你去到更專業的地方學琴,你不要辜負她。”

陳述微微笑了:“有時候,真覺得你像我媽的小間諜。放心吧,我有分寸。”而後,他彎腰,親昵地用手輕輕掐了掐宋意的臉頰,“瞧你, 臉都要瘦沒了,今天,我一定要監督你吃完一大桌飯菜。”

宋意也的確很想好好招待陳述,可惜她帶著他走遍了學校附近的餐廳,都沒有找到空位置。最後,兩個人隻得從便利店裏打包了兩份便當, 在學校湖邊就地野餐了。

來到新學校這麽久,宋意仿佛還沒有這樣坐下來好好觀賞過這裏的景色。

學校的景觀設計師大概偏愛銀杏和楓樹吧。所以,幾條主幹道兩旁都以等間距種植著銀杏,而花園和湖畔幾乎全是紅楓。宋意不由自主地想象起兩個月之後的校園景象:燦黃的銀杏和橙紅的楓葉交相輝映,層疊的色彩一定能夠渲染出濃濃的秋意。

搭在湖上的吊橋,鐵鏈已經有些生鏽了。紅磚牆下布滿青綠色的苔第蘚。因為建校時間久,似乎到處都是時光留下的斑駁印記,這反而令宋意覺得親切。

她視角裏的風景,一定也有人看到過。她坐過的位置,仿佛還留有溫度。

宋意喜歡這種“延續”的感覺。就好像她每次彈鋼琴曲時,特別喜歡“第幾樂章”這種標題。因為這代表著,沒有結束,還有以後。

人生的這個階段,宋意是非常不滿意的。但還好,未來仍舊未知, 等著她去譜寫。

她會用 G 大調作為主調,用她最愛的切分節奏……手指不自覺地敲擊木椅,引起了正吃著飯團的陳述的注意。

他低頭看了看宋意細長的手指,情不自禁地笑了。“琴癡!”他用手指戳戳她的手背,“又想到什麽旋律了?”

宋意收回手,也跟著淡淡地笑了。 “想到了什麽?”陳述挑挑眉,“不打算跟我分享嗎?”

宋意看著他幾乎已經可以被稱之為“大人”的麵龐,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沒什麽。你那些夠吃嗎?”她把自己沒有動過的三明治遞過去, “這個還要不要?”

宋意頓時覺得拘謹起來。從跟陳老師學琴開始,她和陳述就認識了。可是十幾年過去,她卻自始至終都沒有跟他熟絡起來。並不是因為陳述不好相處,相反,是他對她太好了。

有求必應,甚至縱容。

這讓她無措,總擔心自己虧欠他,不知道該怎麽應對才好。久而久之,關係也變得越來越淡。宋意能感覺到,陳述是在刻意補救,但每天晚上的“晚安”微信隻會讓她更有壓力。

她呼出一口氣。同樣,特意打車穿越大半個城市過來為她慶賀的陳述也讓她有壓力。真希望有什麽人出現把她叫走。可惜,這裏沒有柯伊……

“宋意。”她剛想到這裏,身後就傳來一聲嚴肅的呼喊。

兩個人同時驚了一下,宋意回過頭,看到了怒氣衝衝的周密。

因為對麵的人看起來太生氣了,陳述不自覺地將宋意拉到了自己身後,一貫溫和的神情也被敵意替代。

“你的朋友都那麽差勁嗎?”周密語氣鄙夷地問,“那個叫柯伊的, 你們是串通好的吧?”

宋意從陳述身後走出來,一頭霧水地問:“你在說什麽?” “別裝了吧。”周密冷淡地望著她,“你們這種女生是不是連尊嚴都沒有?認識才幾天,就逼別人送三千塊的項鏈。”他伸出食指,居高臨下地指著宋意的臉,“我警告你,別拿韓燁當傻子耍。”

“你說話客氣……”陳述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宋意已經伸手揪住了周密的衣領。

她的身高還不及周密的肩膀,力道卻很足。灰色的針織帽壓得很低, 以至於眼睛周遭都是暗色陰影。這讓她清秀的五官莫名散發出一絲狠厲: “我也警告你,別隨便侮辱我的朋友。”

周密的臉憋得通紅,那一瞬間,他被女孩的氣勢震住了,甚至忘記了反抗。

因此,這件事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他的恥辱之最……8

第宋意坐在宿舍的寫字桌前,心不在焉地一遍遍翻轉著手機,下午放學有一會兒了,室友們陸續去了食堂,她也很餓,卻沒有心思吃飯。

三千元對於高中生而言不是小數目,宋意知道柯伊絕不是愛慕虛榮的人,她開這個口完全是為了幫自己泄憤。所以,她在放學後發了一條很長的微信消息,勸柯伊把錢還給韓燁,但一直沒有收到回複。

不想再等下去,宋意揣著手機出了門,她得找地方給柯伊打個電話。誰知人剛走到樓下,就被宿管阿姨叫住了,她對著身旁的送花小哥說: “喏,這就是你要找的宋意。”

核對完收件人信息,那束花送進了宋意手中。顏色不一的風信子和鈴蘭簇擁在一起,格外清新。她從裏麵掏出卡片,看到了落款處的人名, 眉頭蹙了起來。

“小意嗎?花收到了吧?”媽媽甜膩的嗓音自手機裏傳出來,“花漂不漂亮?是不是讓你很有麵子?爸媽為了慶祝你得第一名,可是下了大手筆,你不知道這花有多貴,我……”

宋意極力忍耐著憤怒,但聲音還是不自覺地拔高了些:“成績是假的。我的鋼琴老師就是評委,能拿第一全托人家的福,花你應該送給她。”

掛斷電話,宋意走到校道旁的垃圾桶前,將花丟了進去。她望著那些掩入黑暗中的豔麗花朵,狠狠咬了咬嘴唇,憤然離去。

麵子,麵子,麵子究竟有多重要?比生活本身更重要嗎?

她挖空心思為了學費奔忙,不惜利用夢想……帶著如此明確的目的性去爭第一,父母竟然一擲千金買一束花來填滿虛榮心。

真諷刺。宋意頓了頓腳步,突然像是要奮力甩開什麽一般跑了起來。從食堂洗幹淨飯盒出來的周密,剛好看到了這一幕。纖瘦的女孩似風一般沒入遠方的夕陽中,和燦爛的晚霞一起漸漸消失在地平線。

他的眼神跟著她離開的方向到達遠方,夏歡從他身後追過來,察覺到他的異樣,關切地問:“你怎麽了?”

“沒事。”周密擺擺手,下意識地拽了拽襯衫的領子,又咳了一聲。他想:宋意必須得向他道歉。

宋意驀地停下演奏,細長的手指擱在琴鍵上,她呼出一口氣,有些無奈地望向窗外。

轉入音樂班之後,宋意每天固定有一個半小時的練琴時間。如此珍貴的時刻,宋意不想浪費,可是……太吵了。

窗下嘀嘀咕咕的聲音擾得她無法集中精神,宋意起身去關窗,走近了才聽清,原來女孩們所談論的話題主角是她。

“她轉到咱們班,搞得咱們練琴時間都被壓縮了……” “那能有什麽辦法!人家可是關係戶,連市區比賽第一名都是仗著評委是自己老師拿的,區區轉班算什麽!” “哈?所以那個獎是假的?咱們學校今年的招生也太不嚴謹了吧,什麽樣的貓貓狗狗都能進來……” “對了,你們有沒有聽說,那個叫宋意的,好像禿頂。我有個初中同學跟她一個宿舍,她連睡覺時都戴著帽子。” “天哪!”

“不是吧?” “女生禿頂?那得多醜啊!”

此起彼伏的笑聲傳開來,打碎了跳躍在樹葉上的陽光,一片雲遊過來,光線瞬時暗了幾分。

正朝琴房走來的周密微微擰緊了眉頭,剛剛的話全都落入了他的耳中,雖然並不想多管宋意的閑事,但是他很討厭別人無中生有。

在他的字典裏,答案絕不可以被曲解。

第宋意是不是關係戶,以及鋼琴比賽的名次是否摻假他不敢保證,但他親眼見過宋意的頭皮,是完全有資格證明她沒有禿頂的事實的。

從周密所在的位置,剛好可以看到躲在琴房窗邊的宋意。

她背靠牆壁,側耳傾聽著,窗下的嬉笑諷刺,她一定全都捕捉到了, 但是她的臉上……周密有點兒難以置信,所以忍不住探頭確認了下,是的,女孩的臉上沒有絲毫憤怒,而是在笑。

別人說她壞話,她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女生們說夠了,伸個懶腰,相互挽著胳膊離開,周密茫然地摸了摸後頸,這才想起自己來琴房的目的。

他走到窗前,敲了敲窗玻璃,叫她:“宋意!”

她從窗邊轉過身子,俯視著他,表情有一瞬間的詫異,繼而恢複如常,話也不說,隻用眼神表達疑惑。

周密尷尬地清了清嗓子,說:“指揮合唱的老師讓我來找你,商量市電視台國慶晚會的事兒。”

宋意垂下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底留下一小圈陰影,她輕聲反問: “這不是文藝委員管轄的範疇嗎?”

“你不是剛獲了獎嗎?老師想讓你為學校準備的合唱伴奏。”周密耐心地同她解釋,一副老教授認真授課的模樣,“雖然你不是文藝委員, 但你也是咱們學校的一員,當然有義務為學校的文藝活動貢獻力量。名額有限,很多別班的同學想參加都沒這機會。還有,我聽韓燁說了,你讓柯伊把錢還給他了。你做得很好,但鑒於上次你對我做出的不禮貌行為,你仍然需要向我道……”

宋意不耐煩地看看時間,今天全浪費了,她打斷還在喋喋不休的周密,找了一個全身而退的借口:“不好意思,我要去洗手間。”

“等等!”

被叫住的一刹那,宋意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這世上竟然還有男生會不懂如此明顯的暗示?她扭過頭,對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倒是產生了幾分期待。

“我建議你等會兒再去。”他說。“為什麽?”

“剛剛有五個女生往洗手間方向去了,據我所知,咱們學校的洗手間隻有五個隔斷門,你現在過去也是等著。更何況……”他聳聳肩,“你應該不會喜歡在充滿異味的洗手間等著吧?”

周密說的每一個字宋意都懂,但組成一句話,竟讓她一時反應不過來。宋意久久望著他滿含真誠的眼睛,忍不住笑了。

她抿著嘴唇,笑得很克製,但眼睛彎成了好看的月牙,抵消了表情中一貫的清冷。

周密沒有在哪個女孩的臉上見過這樣的笑容。

不,或許可以說,他從來不知道,女孩子笑起來原來這麽……明媚。讓他感覺周圍的一切突然亮了起來,心髒用力一縮,輕微的悶痛感席卷而來。

因為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份突如其來的身體反應,他呆呆轉身,逃了……周密懷疑自己瘋了,不然他為什麽會對一個身高還不及自己肩膀的小女生產生——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