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6我現在可以采訪你了嗎

沒有人可以對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做到感同身受,即便是共同經曆過這場比賽,親眼目睹甚至是參與了每分每秒的高度緊繃。周赧然無法切身體會紀斯昱轉身下場時的心情,紀斯昱同樣也無法理解池漾由於沒有守住最後一秒選擇用一種小孩子氣的方式來發泄情緒的幼稚舉動。而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是低落的,為丟掉這場比賽,為僅僅一分之差感到遺憾,沮喪,不甘,甚至是自責和慚愧。

野火隊的賽後發布會臨時取消,對此沒有任何人表現出意外和不滿,但大部分媒體都不願輕易放棄這個炙手可熱的新聞點,浩浩****地在體育館門口把野火隊隊車圍個水泄不通。

不同以往的是,他們這次迫切想要采訪的是被連吹兩個T驅逐出場的教練厲岑。

周赧然沒有參與進去,站在門口和布丁遠遠地看著野火隊公關姐姐力挽狂瀾,花費不知多少口舌才給被攔截的隊車解了圍,一車人終於解放,龜速離開體育館。

“我現在怪難受的,哎。”布丁忍不住歎氣,皺著眉頭悶悶不樂的,“就差一分,就差最後一秒鍾,要不然小鹿他們就贏了。小師傅,你說那個計時器是不是有問題啊,我總感覺最後一秒鍾跟走了半個鍾頭似的,我在心裏都數了好幾遍它才跳了那一下。”

周赧然有些心不在焉,布丁說了一堆她一句都沒聽進去。她摸摸布丁的頭說:“你自己打車回酒店吧,太晚了,一個人不要亂跑,我還有點事情,晚點回去。”

“好吧,”布丁把媒體包背好,跟她擺擺手,“小師傅明天見。”

周赧然目送布丁搭出租車離開,自己點開手機裏紀斯昱昨天給她的野火隊入住的酒店地址,轉身上了另外一輛出租車。

蘇彌的電話打來時周赧然正對著窗外陌生的夜景走神,突然震動的手機把她嚇得整個人都一激靈:“主編。”

蘇彌依舊是毫不拖泥帶水的作風,接通後直奔主題:“厲岑被驅逐出場這件事你有準備單獨出篇稿子嗎?”

“我不知道怎麽下手。”周赧然有點為難,“我感覺江流應該是對鹿鳴犯規了的,但是現在能找到的比賽錄像和照片都沒有辦法證實這一點,包括裁判也沒有……”

蘇彌冷冷地打斷她:“迷失方向了對嗎?”

周赧然的聲音低下來:“是。”

“找不準方向就看看其他人在跟什麽在寫什麽。”蘇彌很少用這種強硬的語氣跟周赧然講話,“你可以有自己的個性,但我給你這個機會不是讓你來展現你的特立獨行,你現在代表的不僅僅是你周赧然,深藍體育四個字永遠排在你的名字前麵。”

周赧然默不作聲地聽著,心裏湧起一陣沒由來的委屈。

“今晚的現場報道你交完後自己有看過嗎?”蘇彌完全不給她回答的機會,繼續針針見血道,“通篇文字疲軟無力,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想表達什麽。恕我直言,我找不到任何這篇報道該有的能抓住我的東西在裏麵。你能不能搞清楚你寫的是什麽專欄?是體育專欄,你報道的是職業籃球賽事,不是讓你來抒情的。你之前稿子裏那些犀利的視角是都被布丁給吃掉了嗎?”

“對不起。”周赧然眼眶發酸,“是我沒有調整好狀態。”

“你處處維護紀斯昱,跟野火隊幾位重點球員是關係很好的朋友,這是圈內眾所周知的事情,打感情牌沒問題,為他們感到可惜也沒問題,你可以在報道裏體現出你對他們的共情,但我請你不要把自己陷進去出不來戲。他們丟了比賽,你也跟著被打垮了連稿子都不會寫了嗎?從你踏進體育館的那一刻開始,就請你立刻回到你的記者身份上,分清楚什麽是工作,什麽是私人生活。”蘇彌毫不拐彎抹角地訓了她一通,見她一直不吭聲,默了默又放軟語氣,“這個賽季你從季前賽跟到現在,紀斯昱這裏你找到突破口了嗎?為什麽很多棘手的合作都是在飯局上敲定的,這個道理我之前不是沒有給你們講過,並非所有的采訪都必須在麥克風和攝像機全部到場的情況下才叫采訪,站在你現在的身份立場上,你完全可以換一種更簡單的方式來解決其他人隻能望塵莫及的難題,這是你的優勢,連我都沒有的優勢,你為什麽不知道很好地利用起來呢?”

“您說的這些我都明白,”周赧然的聲音裏已經帶出很濃的哭腔,“但我沒有在打感情牌,我很喜歡他們這幾個朋友。”

蘇彌沉默了大概半分鍾,再開口時話音一轉,帶著點自嘲道:“這就覺得我不近人情了?怪不得呢,大家總在背後說我把你寵壞了,看來我應該反思一下自己。”

周赧然抬手抹抹眼睛,聽到這裏又有點想笑:“對不起啊主編,這次的確是我的問題,我會想辦法為自己的失誤做出補救。”

“還有一點我希望你可以了解,”蘇彌說,“我會對你失望,就代表我對你抱有很大的期望。你現在可以盡情地走彎路,撞南牆,在同一個坑裏反複摔很多次,因為你還年輕,哪怕走錯路,隨時想回到起點再來一遍都沒問題,這是你最大的資本,你也可以把它當做跟我叫板的底氣。但是,如果你願意的話,我能讓你少走很多彎路,把你撞南牆的時間和精力保留下來用在更加有意義的事情上。”

“嗯。”周赧然心口漲漲的,她很慢地做了一個深呼吸,“我會努力拉住自己少撞南牆多聽您的話。”

“行吧,姐也跟你說句實話。”蘇彌輕輕地歎了口氣,“今晚突然給你施壓,一是你今天交上來的報道我實在沒辦法容忍,二是領導那會兒找我談話了,說到底還是想搞個大獨家,大熱門,現在行業競爭越來越殘酷,咱們想規規矩矩走情懷路線也是要吃飯的對不對?要不然員工的工資誰給發?咱們大老板可不是搞慈善的,資本家都是吸血鬼這話總沒錯。”

這通電話切斷後周赧然突然覺得更加迷茫了,那些原本堅定不移的信念好像成了暴風雨中搖搖欲墜的危房,蘇彌想盡一切辦法讓她明白,這是一個娛樂至死的時代,是一個數據至上的時代。她開始懷疑自己,她所堅持的初衷,放在大環境裏格格不入的初衷,真的可以存活下去嗎?

進酒店前周赧然先給紀斯昱發了微信:【我能找你聊聊嗎?】

紀斯昱:【3013.】

周赧然搭電梯上了三樓,碰巧撞上周執和池漾剛從紀斯昱的房間出來。周赧然幾步迎上去:“你們都還好吧?厲教練怎麽樣?”

“一點都不好。”池漾抱著胳膊靠到牆上,一臉苦大仇深,“可鬱悶死我了,打了這麽多場比賽我就沒這麽憋屈過,倒也不是輸不起,就是覺得憋屈,說不清是怎麽回事,非常不甘心。”

“昱哥覺得是因為他在最後一分鍾丟掉的那個球才導致江湖隊有反超的機會,他現在心裏特別過意不去。”周執壓低聲音,指了指身後半掩的房門,“麻煩你開導開導他,我們說什麽他都聽不進去,總不理人。”

周赧然點點頭:“我盡量,你們也趕快把這一頁翻篇吧,別影響後天的比賽,接下來反殺江湖隊的機會多著呢,畢竟他家魔鬼主場的稱號也不是說說而已,這才隻是第一次碰麵。再者說你們今天的成績已經很不錯了,後麵坐鎮主場再把丟掉的分都拿回來。”

“記者同誌說的太好了!”池漾拔高音量,憤憤道,“下次打主場我必須給教練和小鹿報仇雪恨,丟掉的分和丟掉的人,我要讓他們加倍……”

周執警告地瞪了池漾一眼,指指厲岑的房間方向,對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趕快拖著他走了。

周赧然推開3013房門的時候一抬眼就對上了紀斯昱看過來的視線。

“今晚不請你吃夜宵了。”紀斯昱的表情和聲音都淡淡的,看不出很多情緒,但那雙眼睛分明滲出一抹不正常的紅。

“沒關係,今晚我請你。”周赧然走過去坐在他對麵,她想表現得和平時一樣,可她臉上分明掛著幾絲自己都無從察覺的討好的痕跡,“你想吃什麽隨便點。”

“我沒胃口,”紀斯昱看著她,“你的賽前預測失誤了。”

“賽前預測如果一測一個準兒那我不成神婆了?”周赧然無所謂地聳聳肩,“我又沒有超能力,可以預見未來。”

紀斯昱像是笑了一下:“你想聊什麽?如果是你們在門口聊過的那些,我都聽到了。”

“你的眼睛怎麽了?”周赧然好奇地湊近過去看他,“哭啦?不至於吧兄弟,今天媒體這邊和球迷都覺得你們表現超棒的,非常頑強,能在江湖隊主場拿下這個分數的球隊除了你哥他們就是你們了。”

“沒,”紀斯昱抬手輕輕揉了下眼睛,有些疲憊地說,“應該是比賽的時候汗液掉進去了,有點漲。”

“給你試試我的神奇寶貝。”周赧然從包裏摸出一瓶今天剛開封的眼藥水,“這個特別管用,滴完後眼睛立馬就不難受了。”

紀斯昱接過躺在她掌心那瓶小小的藍色藥水,身體朝後仰到沙發上,自己手法生疏地滴完,然後按照周赧然的指示閉上眼睛。

“休息兩三分鍾就好了。”周赧然望著對麵靠在沙發裏休息,姿態全然放鬆下來的紀斯昱,內心漸漸產生一種錯覺,她和紀斯昱已經成為關係很好很親近的朋友,紀斯昱對她早已沒有了最初的防備和抵觸,或許還很信任她。在她可以保證不會扭曲捏造事實,不會對紀斯昱造成任何隱性傷害的前提下,她可以朝自己的目標邁出第一步了。

於是周赧然鬼使神差地開了口:“紀斯昱,我現在可以采訪你了嗎?”

紀斯昱聞言倏地睜開眼睛,用一種很陌生的眼神看著她:“這就是你今晚過來找我的目的嗎?”

周赧然不想騙他,臉上露出很明顯的為難:“我在路上接到主編的電話,她希望……”

“如果你現在是以記者的身份出現在這裏,你不覺得你剛剛那句話的方向錯了嗎?”紀斯昱打斷她,他的語氣甚至還是平靜的,但他卻像是瞬間變了一個人一樣,“你現在最應該去的地方是醫院,小鹿的病房,你應該采訪的是在比賽中被江流犯規造成半月板撕裂卻沒有拿到任何說法的他,而不是坐在這裏安然無恙的我。”

周赧然愣在原地。

“比賽第三節的六分三十二秒,池漾在籃下幹擾失敗被吹了犯規,江流打出一個2+1,如果你拿池漾當朋友,你相信他說的話,你現在完全可以當麵問一問他,那個蓋帽究竟有沒有打到江流的手?並且在這個過程中江流上籃做拉杆時是不是用胳膊故意撞到了他。你認為厲教練情緒突然失控隻是因為小鹿受傷嗎?”紀斯昱臉上露出一種不加掩飾的困惑,“第四節最後一秒鍾,計時器目的性停表,直到江流做出投籃的動作才跳完最後一秒,裁判明顯在吹黑哨,這些你們難道都看不出來嗎?那麽,你能不能告訴我,媒體的關注點到底在哪裏?”

“我……”周赧然的腦袋整個木掉了,她怎麽都組織不好措辭來給紀斯昱一個準確回複,也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轉身離開這個房間,又是怎麽打車回到自己入住的酒店。躺在**時她的耳邊隻剩紀斯昱最後那句話在一遍又一遍炸開——

我還以為你和其他人不一樣。